◎纳 兰
在《柯城“五人诗群”诗选》中,我们看不到像昌耀、潘维这类诗人很典型的地域性诗歌气质,但这八人却不约而同地展现了作为修行的自然主义诗歌风貌,在柯城的山水间唱吟与倾听,宗教般虔诚地感受草木山河与内心的交互脉动,在诗歌的沉思实践中把握生命的浮沉。
自然主义诗歌是将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作为主题,通过敞开人的外部性来构建内心的精神秩序的诗歌类型。在柯城八人的诗歌中,自然主义风格的形式不仅在于意象的选取,如“高原”“泥土”“雪”“山峰”“茅草”等自然实在的事物,还在于一些具有伦理温度的词语,如“爱”“虔诚”“愿望”“重生”等,在八位诗人的语言苦修与人间修行中,不断将自我状态投射到大自然中,从官能感受升华到洞见的慰藉,看似是简单地描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的复写,实则是一种对自我的生存状态的写照,对灵魂的内观。对于柯城的八位诗人来说,周遭的世界时刻被现代性所异化,被确定性所框定,在这样的世界里,诗歌的言说如何谦逊而用力地指出生命的在场,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在诗歌《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中向我们展示撕裂而破碎的世界里还会有人挽歌般歌唱生活,戏剧性的是这首诗发表后不久就发生了震惊世界的911事件,诗歌回应的姿态显得尤为重要;法国诗人伊夫·博纳富瓦在晚年意识到诗歌作为一束光会照亮世界的阴翳,直言“诗歌就是寻找希望”。而柯城八人不约而同地以一位自然主义者的姿态,用“突然,想和一朵花亲近”(小荒《突然》)的冲动进入存在与自我认知,无论是沉浸在自然的微风中久久吹拂,还是征用想象力的魔法将自然裁剪成心灵的模样,都是一种诗歌对生命的承诺,都是肉身与世界、语言的微妙平衡,都是诗人对被现代文明同质化的古城柯城的精神上的唤醒。
余风的六首诗歌是以在西藏游历见闻为题材的一组作品,通过独特的内在视角,书写西藏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生态创伤与文化症候。诗人置身在物的世纪与精神洪流泥沙俱下的时空,面对朝圣者心中的天城,爆发出“泪水融化了最遥远的冰川/像是一滴水受到污染的绝望”(《一路向西》)的苦吟,这不仅关于现代科学对宗教的祛魅,也指明象征秩序与和谐的“神性”的退场,将会被充满原罪之诱惑的“人性”填补“神性”缺席后的真空,“在蛇的诱惑中交合,告诉你神山的诞生与神无关”(《一路向西》)。诗人希望用语言净化心灵,但不沉浸于语言本体,而专向物的观望,在《羊羔花》中,“我”将身体从传统的知觉反馈中逃离出来,通过对羊羔花的共情,感受生命的坚韧与流变。
在通往语言的途中,诗歌言说的箭镞指向万物,它需要诗人与世界有一种共谋的关系,用眼神代替嘴巴,让缄默的自然现身。但我们在实际生活中忽略了与事物的契约,说了很多空转的大话空话,词语与生命脱节,所以凡人在《在这里》开篇便说明:“我们已经说了很多/现在可以听听流水/它们从远山,带来什么讯息”,我们代表一种群体假象,真理不存在于话语的增殖,而是存在于“一场雪融化之前,又一场雪赶来”,在“一些事物模糊了边界”之间,诗人要说的是一种中间态,拉开生活的审美距离,此刻物鬼魅般消失,只剩下词语。当我们不再倾诉,而是聆听,就会得到自然的声音,“替我们说出,冰冷的词语”。同样,语言是人与世界沟通的脐带,语言的“说”是使词语奔向物的牵引力,语言也有“不可说”的一面,是一种逃逸的力量,它使沉默的领域纳入到心灵的永恒结构当中去,在“一切归于静寂”和“所有人都走了”(凡人《以后》)的原初状态,语言就是使寂静发声的乐器。
养安子和步红祖都善于制造诗歌的环形剧场,用博尔赫斯所说的“舞台布景”将历史的、神话的、政治的“词语道具”组合起来,形成多声部的表演部门。养安子在《二伯父与麦克阿瑟的战争》中用近乎传奇演绎的办法达成对历史的反讽,长短句相互嵌入诗的形式里形成一种诗行的音乐律动,这种语言策略也同样见于养安子的其他作品,以诙谐的反思显示出“我”与“历史”之间的对话。而步红祖的诗歌冷峻、凝练,步伐沉稳,在诗行的行进中,他把持着修辞深处的伦理与韧性,在与自然的接触中不断给读者反馈诗人的现代体验,使句子拥有“身体感”与触感;他在“两个世界”之间踱步,在心灵的秘密花园与音乐的超越性时刻,试图跨越“世俗化的墙”(《黑胶唱片的晚期风格》)诘问“一份尴尬、粗糙/和遗憾的存活证明”(《黑胶唱片的晚期风格》),诗人纷繁的复眼能够把握到物与物之间隐秘的关系,诗正是置身于关系的意义之网中,才能够虹吸时间的粘度,在像“以便观察土地更深层的吞噬或托举/偶尔下落的雨,带着最隐秘的心灵感应/悄悄凿开沉默真相”等诗句,把主体感受“隐秘的心灵感应”带进“雨”的下降,这正是一种主体瓦解仪式,又是对自我的向上的塑造。
小荒以“消失的神迹”为题的几首诗,颇有一种需要亲历的知觉现象学的特质,他有对意义与无意义、可见的与不可见的等哲学主题的思考。他要“回到事物本身”,以身体的感觉器官为原点,将世界、身体和语言打成一个悖论之结,世界与我是“毒的蜂,/来采我心头的蜜”(《突然》)的关系。譬如《短歌》中的“滴答,像怨灵来来往往”,以及《雨水的声音》中的“滴答,滴答……”前者中的“怨灵”是不可见的世界,后者中的“就像挂盐水,/止住一个中年虚妄的病”,则是可见世界的显像。从雨水到挂盐水的转喻中,诗人小荒完成了一次外视域到内视域的转移,在转移的过程中进行对“虚妄的病”的治疗,这是“活的隐喻”所暗含的真理和美对心灵秩序的恢复。人的物化和异化占据主导地位,所谓“消失的神迹”则是“犁缩在墙角……”,“物的拟人化”呈现出一种反思性距离,是对人的物化的反讽。
崔岩信奉“绿,是唯一可用的语言”的诗学原则,因此他的诗的语言是绿的语言,是有生命力的语言,他的诗是有层次感和深度的诗,是对“世界的散文”,用“眼与心”的感觉器官,进行深度感受和思考,“思”落到了实处,“思”有了情和细节的支撑,诗有虚实相生,韵味无穷的风格,既是充盈的又是灵动的。
一种思辨充盈于诗中,从“用力得把脸都憋青了,仍喊不出声音”(《绿》)的诗句里,我们再次感受到作者那种辩证而复合的感物致知的思维方式。“绿”与人发生关联,这是诗人隐喻式的思维,也是这首诗生发的视点。读崔岩的诗,最大的感受就是与他的“脱逃时的欢欣”一起共情,因为诗人追求一种语言的自由、心灵的自由。我们不难从“都拼命挣脱自己,好让自由脱体而出”“随意而舒展/于阳光和雨水之下闲适地招摇”等诗句中,感受到那份对语言和心灵自由的神往。“体内已然凝固的部分/先是被可疑的温暖渐次舒展”(《冰水》),从诗中,可以捕捉到诗人的冰与水的物之形的改变,同时也有眼与心的转化,以及外感受到内感受的转换。“舒展”在崔岩的诗中,属于频繁闪现的词,他暗含着一种诗人的无意识的内容。随意而舒展不仅是一种实在的姿态,同时也是一种“生命的姿态”。他不拘囿于物,而是心游物外。他写道:“一座精巧的幽深的祠堂/拥有了持续抬升的、苍白的藻井。”(《蓬蘽》),读者难免被“祠堂”这个词汇所代表的神圣感、历史感和“持续抬升的藻井”,所共同营造的一种复杂感受所吸引。精巧幽深,持续抬升,或可看作是崔岩的一种诗学理想的追求。
王均毅诗歌的抒情感很重,意象的锤炼使他的诗句具有画面感,他深知诗歌的视觉艺术,在“船形屋和倒扣的庙宇之间/隔着草屑和酒瓶的距离”(《船形屋》)的诗句中,诗人构建了一种观看的几何位置,在“我”与“船形屋”“刀口的庙宇”和“草屑和酒瓶”形成了大小两种三角关系,都以抒情主体“我”为核,事物的秩序借由我重新建立起来。诗歌是空间性的,每一个意象像家具一样,共栖在与人的良好互动中,从“和你的话语枯坐着”(《磐石》)的自我割裂中,吸纳着“百灵”“磐石”“白杨树上的曙光”等自然具象编织进诗的房间里,正如海德格尔所说的“唯有回溯世界才能理解空间”,把内在真实转化为空间经验,才能察觉到“一切都是你的幻象”(《磐石》)的内外形式交织的精神感受。
阿剑组诗《工地上的晨祷》具有极强的思辨性,而诗歌的形式感又是这种思辨运动所挤出的“象形的沉重的手”(《幻象》)。在《黄昏的两个苏东坡》中,他化身两个苏轼,一个是文化语境的“雄辩”苏轼,一个是真实历史中的命运多舛的苏轼,他选择一个特别的场景——黄昏,这样一个象征终结或接近永恒的时刻来呈现历史人物的风云感慨;而在《工地上的晨祷》里,诗人看到动物般挖掘机“站在城市废墟中央,/像站在荒原”,这“荒原”是人们精神的荒原,在后工业景观的林立中,“一双看惯春草初生或枯枝败叶的眼睛”把工业想象转换成农业想象,把无机的转换成有机的,诗性思维剔除了工业语境对人的规训,这是一位自然主义者的晨祷;《幻象》与《秋千》展现诗人强力的智识,在汉语传统的腾跃中,强化着一颗摧枯拉朽的雕琢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