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诗琪
(中央民族大学 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052)
要进入比较文学之“文学性”视域,溯源与梳理“文学性”概念是关键性步骤。自20世纪以来,文学批评呈现出明显“向内转”的趋势,聚焦文学作品本身研究的“文学性”概念应运而生,它的理论渊源可以追溯到在西方文论史上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索绪尔梳理和研究人类纷繁复杂的语言情况,将语言研究对象确定为语言和言语两个大类,言语为一般的交流使用语,而语言则是对日常交流言语的概括和指导,由此为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文论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受索绪尔语言学的启发,俄国形式主义的罗曼·雅各布森提出“文学性”概念,即“使一部既定作品成为文学作品的特性”[1]。从此“文学性”成为文学理论界的常青树,一直反复辗转于文论发展的各个阶段。俄国形式主义者认为文学不是对现实生活的模仿或者反映,更不是创作主体抒情达意的工具,文学作品自身是独立存在的客体,它自有其是其所是的特性,因此他们大胆打破传统只注重创作主体的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模式,将重心转移到文学文本自身,提出只研究作品与世界、作家和生活的文学研究只是一种外部研究,并不能揭示文学的内在规律,反而使文学沦为外部研究的附庸。随后出现的布拉格学派同样受到索绪尔语言学理论的影响,与俄国形式主义一脉相承,他们同样注重探索文学自身的独特性质。总而言之,“文学性”自诞生之日起便焕发无穷的生命力,在布拉格学派、英美新批评等流派的发展过程中获得更加丰富的内涵,一刻也没有离开过人们的视野。由此我们可以推论“文学性”在作为与文学研究同体共生的比较文学中的重要地位,理应成为比较文学学科的基本属性,担负起划定学科研究范围并且确定学科界限的重要使命,也就是说,“文学性”应该被视为促使比较文学学科稳固的“生命线”,但是“文学性”这个看似理所应当的属性却一再面临挑战,对此问题的梳理和探究显得尤其必要。
在新时期多元文化背景下,“文学性”这一比较文学研究的根本属性不得不面临自身内涵的拓展与深化。正如乔纳森·卡勒所言,对文学进行定义的意义更多在于为我们提供理论和方法论导向,并不仅仅是为了从本体论角度确定某一部作品是否属于文学作品,于比较文学学科来说亦如此,对比较文学“文学性”的强调也并非完全要将比较文学研究限定于文学作品本体,因为比较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肩负着沟通世界文学与文化的使命,随着全球化的日益推进,学科内涵必然不断得到丰富和发展,它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下会不断焕发新的活力,具有自我更新、不断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汲取话语资源的潜力。“文学性”概念作为比较文学学科发展的内生动力,虽然面临着不断重塑自身的现实需要,但比较文学的“文学性”也绝不会泯灭,因为在具体文学研究中,“文学何以成为文学”一直是一个根本问题,重新考察的目的是以更加丰富和多元的视角回到文学研究,所以从“文学性”角度透视比较文学,在梳理学科发展史的同时,更能给当下的比较文学发展提供有益的启发。
“文学性”概念在比较文学领域引起重视和美国学派的韦勒克不无关系,其对“文学性”的强调乃基于对法国学派的批判,梵·第根作为法国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认为:“‘比较’这两个字应该摆脱了全部美学的涵义,而取得一个科学的涵义。”[2]之后的伽列和基亚跟随梵·第根将比较文学定义为“国际文学关系史”,由此奠定了比较文学学科在法国学派的主要发展基调,注重具有事实联系的文学实证性研究成为法国学派的传统,比较文学的研究范式因此受到人为限制。韦勒克对此进行了尖锐的批判,集中体现于其1958年在美国教堂山北卡罗来纳大学的发言——《比较文学的危机》,文中指出很多比较文学学者多集中于文学的外围研究,如“公众舆论史、旅行报告、民族性格的概念,等等——简言之, 在于一般文化史”[3]270,并非真正对文学感兴趣,他们将比较文学的研究范围无限扩大,扩大到近乎与整个人类史等同。的确,如果文学研究的中心不再关乎文学作品本体,那不是本末倒置?韦勒克呼吁:“文学研究界今天首先应当认识到确定研究内容和中心的必要性……我们必须正视‘文学性’这个问题,它是美学的中心问题,是文学艺术的本质。”[3]270他敏锐地看到法国学派影响研究的缺憾,即“只注重作品本身以外的东西,注意翻译、游记、‘媒介’”[4],如此使比较文学成为厘清外国来源和证实作家声誉的材料,学科因而面临丧失其存在根基的危险。所谓“文学性”,在韦勒克的视域即文学文本分析研究中,作为英美新批评的代表人物之一,韦勒克与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等都存在亲缘关系,其比较文学研究实践自然离不开以上形式主义文论的影响,这是韦勒克自身的学术背景使然,必须承认“文学性”问题的提出是对法国学派过于注重文学实证性研究的一种纠偏。
韦勒克以“文学性”对法国学派的批判得到美国同行勃洛克的积极回应,他指出“在美国与在欧洲一样,人们越来越意识到比较文学研究中各别艺术品的内在价值以及从文体论和结构角度去进行解释的重要作用。我认为这一觉醒标志着比较文学新的最重要的动向。作品的内在价值不仅在韦勒克与艾金伯勒的上述论文中,而且也在最近在欧洲和美国举行的有关比较文学的讨论中得到广泛承认”[5]193。值得注意的是,韦勒克的意见引起法国学派一些主要代表人物的共鸣,艾金伯勒指出韦勒克的见解是正确的,赞同“文学的比较研究不应当局限于‘事实联系’的研究”[5]99,并进一步对“文学性”发表看法,认为法国学者倚重实证性研究方式的最终目的如果不是为了以文学为指向,解决文学问题,那么“比较文学注定会长时期完成不了自己的使命”[5]99。布吕奈尔等人在1983年出版的著作《什么是比较文学》中指出“不要忘记在比较文学中有文学”[6],哪怕法美两个学派都意识到“文学性”于学科的重要意义,但一时之间也无法逆转比较文学的文化研究势头,甚至韦勒克的“文学性”不久之后就遭到同属美国学派的雷马克“跨学科研究”的冲击,雷马克1961年在《比较文学的定义和功能》一文中为比较文学下了一个著名的定义:“简言之,比较文学是一国文学与另一国或多国文学的比较,是文学与人类其他表现领域的比较。”[7]可以说雷马克跨学科定义的提出是比较文学学科史上的重要转折,将比较文学研究扩大到文学与思想、艺术之间的比较,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广阔的比较文学研究前景图。但这种学科研究范围的无限扩大也带来相应的问题,文学研究领域逐渐被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占领而从中心退居边缘,这样的状况不得不引起学界的关注。如韦勒克就雷马克对比较文学的定义提出,“雷马克先生不得不做出一些人为的和站不住脚的区别:研究霍桑与卡尔文主义之间的关系被叫作‘比较’文学,而研究他的原罪、罪恶以及赎罪观念却仍然算是‘美国’文学。他这样做使人觉得纯粹是为了一些实用目的而定的,即在一所美国研究院中,面对那些没有同情心并又怨恨你侵入他们所擅长的领域的同事,你不得不为你那属于‘比较文学’的论题去作出论证。因此,作为一个定义,它是经不起推敲的。”[8]79韦勒克此语道破雷马克定义的宽泛性,认为其侵入了其他学科的研究领域,韦斯坦因也反对跨学科研究,他认为文学研究要想引起足够的重视,必须越过那些非文学现象集中探讨文学现象,并且指出“作为比较学者,我们现有的领域不是不够,而是太大了”[9],因为比较学者对与文学进行比较的其他学科知识的匮乏是必然的,一旦全面放开比较,浅薄的比附便无法避免,韦斯坦因反对跨学科研究的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是出于对“文学性”阵地丧失的忧虑,他把文学同其他学科之间的比较称为“比较的研究”而不是“比较文学研究”,可以看到其坚守“文学性”的鲜明态度,这也是对比较文学非文学研究趋势的一种纠偏。后来雷马克意识到如果比较文学继续深陷无限扩大的泥潭,将再次面临失去自身的危险,1999年重申他的观点,“只要比较释义主要的两极之一仍然是文学,是具有文学性的文学,我就会促使扩大比较文学跨学科研究的范围”[10],但是跨学科研究已经预示泛文化研究的走向。
“文学性”在比较文学学科发展过程中经历数次起落沉浮。尤其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面临着被边缘化的危险,这与整个西方人文科学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学术研究走向密切相关,具体来说有三个主要原因导致比较文学研究领域的“泛文化”倾向。
首先是国际文学研究“向外转”趋势的影响。19世纪上半叶的文学研究奉行作者和作品中心主义,注重对文学作品以及作家生平的研究与分析,50年代弗莱的原型批评开始将文学引向外部研究,到70年代,这种趋势已经形成浩荡的潮流,新批评、结构主义、女性主义、新历史主义、后殖民主义等流派纷纷粉墨登场,它们为解读和分析作品提供了不同的新的视角,强调从语境或者背景对作品加以分析和阐释的重要性,此时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特别活跃,很多比较文学家同时属于精神分析批评、读者反应批评等流派,由此对比较文学学科的发展趋势产生重大的导向作用,为比较文学“泛文化研究”打下基础。
其次,与国际政治局势的变化息息相关。20世纪90年代以后文化研究的趋势变得更加明确,伴随着冷战结束,东亚经济的复苏与崛起,世界局势发生巨大变化,不同文化与文明传统及其之间的关系成为摆在人们面前不得不面对的问题,美国学者亨廷顿的著作《文明的冲突》正是对这一时代问题的阐述并引起一场国际性争论,说明世界各国人们对文化的普遍关注。在这样的文化多元化形势下,消解二元对立、取消边界等成为学界主流,同属文学研究领域的比较文学呈现文化转向的趋势,研究者的视野从原来的“文本研究”扩展到更复杂和多元的社会文化现象研究。
最后是西方“文化研究”的推波助澜。文化研究兴起于20世纪50年代,奠基者是英国的新左派理论家理查德·霍加特(R.Hoggart)与雷蒙·威廉斯(R.Williams)。自1964 年世界上第一个正式的“文化研究”专门机构——英国伯明翰当代文化研究中心(CCCS)成立至今,文化研究已成为一大批社会科学与人文科学研究学者关注的焦点问题,在全球知识领域产生巨大影响。
以上三种时代背景共同营造了文化研究的热潮,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泛文化”研究倾向作出盛大的铺垫,“文学性”在比较文学学科中失去根据地成为一种必然趋势。有学者言,1994年在加拿大举办的第14届国际比较文学学会年会给人留下“文学研究被文化研究所‘淹没’”[11]的印象。确实,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国际比较文学大会主题主要聚焦文化问题,1985—2004年国际比较文学大会的主题包括“比较文学的新领域”“文学的时间与空间”“欲望与幻想”“多元文化语境中的文学:语言、文化、社会”“作为文化记忆的文学”“多元文化主义时代的传递与超越”“身处边缘:文学与文化中的边缘、前沿与首创”等,可以看到大会主题始终以文化作为主旋律,在文学与文化的相互交织关系中突出对文化研究的关注。一方面,国际比较文学大会主题代表了比较文学研究的走向;另一方面,美国比较文学学会每隔十年回顾学科发展成果和研究情况所作出的总结发展报告,也是学科发展方向的重要参考,如1993年伯恩海默起草的《世纪之交的比较文学》报告所言,由于文学如今面临着广阔的文化、意识形态种族等话语语境,“以至于‘文学’这个词已不再能有效描述我们的研究对象了”[12]。文学研究由此必须作出相应的范式转换,报告提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两个建议,因为比较文学作为从欧洲文化土壤滋生和成长起来的学科,其发端于欧洲19世纪民族主义极盛时期,民族意识使得各个国家急于对自己的文化与文学进行梳理和总结,但是他们的视野仅局限于欧洲范围之内,这一方面是民族主义使然,另一方面是时代使然。随着全球化和多元文化主义时代的到来,伯恩海默报告提出:一是比较文学要摒弃欧洲中心主义,提倡多元文化共生,将比较文学研究范围扩大到东西方;二是比较文学研究应该扩展到文本赖以产生的文化语境,而不应该仅仅关注文学文本和文学现象。这是伯恩海默缘于多元文化主义时代背景为比较文学研究所指出的新方向,认为当此之时比较文学不应该再将文学现象当作唯一焦点,“文学被视为复杂、变幻且矛盾重重的文化生产领域内各种话语实践中的一种”[13],比较文学这门具有开放性的学科要拓展自身研究领域,就必须以文学语境作为背景来研究。这个报告不仅在美国,而且在国际比较文学界引发了广泛而热烈的讨论,对此后十多年比较文学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除此之外,从1983年起始的“中美双边比较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已举办7届,会议主题从传统比较文学研究领域不断向跨文化以及跨学科研究趋近,如会议主题从第2届的“文学”与“历史”—“文学史”到2006年第4届的“文学与视觉文化 : 中国视角与美国视角”,下设4个议题,分别为“文学理论、文学研究方法与文化研究以及其他人文学科互动交流的有效性;文学与不同视觉文化形式的相互作用;文化进程和政治进程对文学生产、传播和消费的形塑;市场在文学生产和消费中的角色”[14]。随后历届议题将比较文学放置于文化全球化的背景之下讨论,着重突出比较文学的跨越性。那么比较文学从此就要在文化研究的道路上一去不返了吗?学科发展与演进历程的自身轨迹对这个问题作出了回应,21世纪伊始,国际比较文学研究呈现向传统研究领域回归的趋势,2003年由苏源熙起草的美国比较文学学科报告可以说是对“伯恩海默报告”的纠偏,着重还原上一份报告中对“文学性”观念的遮蔽,强调“文学性”乃文学研究的真正对象,像比较文学这样具有世界属性的学科,研究“文学性”这个所有文学传统共享的因素是不可跨越的重要维度,同时进一步批评了使文学从该学科的绝对中心地位退居边缘的错误,可以说该报告是对韦勒克所强调“文学性”的承续,“并将其视作是使比较文学学科彰显其元学科性(meta-disciplinarity)的立身之本”[15]17-18。随后国际比较文学学会也将比较文学学科的研究重心重新放回“文学性”身上,“以新的视角重返具有新意和新见解的文学研究”[16],从第18届大会(2007)至20届大会(2013),主题分别为“超越二元对立:比较文学的断裂与位移”“扩大比较文学的边界”“比较文学作为一种批评方法”。在这些主题下面还包含“比较文学定义的演变”“全球化语境下学科界限的演变”等多个议题,但此时的“文学性”已经超越原本的内涵,远比韦勒克面对法国学派时期的情境复杂,经历了多元文化主义大潮的冲击,对于自身的边界和可拓展的维度都有更加深入的实践与认识。超离原本的纯粹“文学性”回过头来检视和反思比较文学学科的基本理论问题,无疑可以为比较文学本体论建设赋予更宏阔的理论视野和更多元的学术维度。
美国比较文学学会新出的两个十年报告意味着“文学性”又一次遭遇挑战,《多元文化主义时代的比较文学》描述了比较文学在突破西方中心主义局限之后多元文化的发展趋势,《全球化时代的比较文学》则梳理了全球化背景下比较文学学科面临的机遇与挑战,以及比较文学学者所作出的应对。从中我们发现比较文学研究在经历对“原学科性”的短暂回归后,又朝着多元文化的向度而去,最近一个十年报告的主持者海斯指出比较文学近期在文学研究领域未能扮演重要角色,如生态批评以及医学人文这样的领域,比较文学都姗姗来迟。王宁教授指出海斯实际上在提醒我们,虽然多年来由于文化理论和文化批评对比较文学本体研究造成严重冲击,为了对此种现象进行反拨进而厘清比较文学的学科界限,我们一直在呼吁回归“文学性”研究,但是在当前文化和时代背景下把文学当作“与世隔离的、仅与文化相联系的纯粹边缘文本”[17]是不够的,也是不客观的。事实证明雷马克的跨学科研究理念充满远见和智慧,在《比较文学的前景》中,他指出马克思主义与结构主义从社会学和科学的角度出发,对比较文学研究产生很大助益,认为超出文学的部分会损害文学与语言的部分,但是其他学科对文学研究的影响毋庸置疑,“以致不允许文学研究的任何一个重要领域撇开它与其他学科之间的因果、影响、类比和相异的联系进行其各自的研究。由于其对相关现象的比较,而使比较文学本身具有特别的新意和深度:‘外部’的比较对于全面有效地理解‘内部’的性状是必不可少的”[8]106。并且这些有机的结构关系不会因为传统的学院派划分,也不会因为机械主义和偏见消失。2018年美国比较文学学会十年报告的主题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以一种非常宏阔的视野将文学作为生态环保提供精神食粮的阅读方式,认为文学是全球生态链中不可缺少的必要环节。的确,跨越纯粹文学研究的视野思考比较文学学科如何在与其他学科的交会中不断深化自身是我们面对的重要问题,绝对文学本体研究论的突破在当前尤其被需要,报告首次邀请了几位跨学科比较研究者就最新十年报告作出回应就是最有力的证明,由此如何于多元文化背景下发展比较文学学科,是时代给文学研究者提出的问题。
比较文学学科自身的“开放性”特点使其不可避免滑向“泛文化”研究的深渊,因为比较文学诞生的初衷在于突破国别文学研究的限制,国际性的视野和开放性的胸怀是其天然特质,将文学研究导向更加开放和深邃的领域是其根本任务,由此它总是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吸纳新方法以及新理论,不断突破自身的局限,不断扩大自己的研究范围,以使自己不断适应学科发展的需要,从而蕴含着其他文学研究所不具备的巨大生机与活力,这决定了其学科发展不太稳定的特点,其“文学性”受到多元文化主义浪潮的冲击也在情理之中。这是存在于学科内部的根本矛盾,是学科向前发展的根本动力。面对这样的挑战,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是:比较文学“泛文化”研究给学科带来了哪些益处和弊端,它是否存在吞没该学科的可能性,在学科发展过程中我们该如何掌握好文化研究介入文学研究的尺度,该如何协调两者之间的关系?
可以说,比较文学的“泛文化”研究转向是一把双刃剑,其益处在于文化转向可以将文学研究纳入一种文化话语语境之下,使其获得更加宽广的学术资源和更加丰富多元的透视角度,为比较文学学科的发展开拓更多新的生长点。另外,从比较文学学科本质上看,比较不是目的,而是达到加深对作家作品与文学规律认识的一种手段,最终能够促进文学交流,但是文学属于文化的一个子系统,它总是在一定的文化氛围下生成,在文学文本深层的观念系统中已打上时代文化的印记和烙印,因此对于文学规律的探寻离不开对文化的依托,否则不能触碰到文化内核的比较只能是一种肤浅的比附式研究。总之,任何文学研究想要超越文本达到对深层意蕴的探寻,必须挑开文本的面纱,以文化的高度去审视研究对象。由此,“从其他学科的角度研究文学现象与探讨文学问题不可逆转地成为当代比较文学研究的课题”[18]。尤其在当前的全球化背景下,多种文化和多学科的交融共生使未来的比较文学发展将不可逆地“呼唤跨语言、跨学科的跨文化研究”[19],这是站在整个人类命运共同体高度作出的研判。
与此同时,文化研究过度入侵文学研究领域,甚至出现反客为主的现象必须引起注意,任何学科边界的确立都是必要的,文学研究毕竟不是文化研究,因此在看到文化研究为比较文学研究提供的广阔天地之余,我们又必须坚守文学性的研究阵地,警惕文化研究的过度越界,不要让文学研究沦为文化研究的附庸。因为一旦将比较文学扩大到全球文化研究,其范围将会无所不包,而当什么内容都能够囊括进一个学科的时候,这个学科就什么都不是,它会面临自身身份确认的危机,这就需要我们回到比较文学这门学科的定位上来。依据经验来看,虽然文化作为一个大系统囊括各个种类的文化产品,但是文学作品有不同于其他文化文本的特质,而且哪怕在历史进程中文学性的内涵总是在发生变化,人们也总是能将文学作品区别于其他文化产品,这种判断的依据就是文学性,也就是说文学作品总是具备自己独特的存在方式,“其重要标志就是文学性”[20]。因此,虽然我们承认完整的文学研究不仅包括文本研究,还包括文学的外部研究,认同比较文学研究在关注高雅文学话语的同时,“还应考察文本赖以生产并决定其地位高低的整个话语语境”[21],但是文学研究作为其根本属性是毋庸置疑的,一旦比较文学学科偏离文学研究这个中心特质,“那就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22],比较文学研究离不开文化研究,但文学研究并不等同于文化研究,因为文化的含义太过宽泛。一旦比较文学跨出文学研究的界限被比较文化所替代,那么“失去的不仅仅是对‘文学性’的观照,更严重的是将失去‘比较’这个专名对比较文学学科的独特意义”[23],由此造成对学科存在本质以及合理性的根本威胁,比较文学既然起始于文学关系研究,最后也应该回到文学上来。
综上,我们在处理比较文学与文化研究之间的关系问题时,要牢牢把握住文学这个出发点,这是学科存在的根基。在面对文学的跨文化以及跨学科研究之时,要充分认识文学乃其中不能被撼动的恒定项,“是跨学科研究目的之所在,维系着跨学科研究的比较文学价值”[24]。一旦我们脱离文学文本这个重要的载体,脱离“文学”这一中心,比较文学的一切其他探讨有如空中楼阁,失去承重的地基,这是对学科边界的守卫,当然这种守卫不是故步自封,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文学研究,而是要在经历更加广阔的社会和学科维度的深入考察之后重新回到文学研究,这是不断深化学科内涵的需要,也是固守学科界限的必然要求。比较文学的“文学性”在学科发展过程中经历数次起落与沉浮,“但是,其后的回归更说明了该种特性之于学科的重要意义”[15]18,哪怕当前的比较文学研究正在走向更加广阔的跨文化和跨学科领域,对“文学性”的呼唤将是学科的永恒主题。如果文化研究与文学研究可以相互取代,比较文学学科自身的独特性又在哪里?我们应该坚持以比较文化来深化比较文学研究,而不是本末倒置,将文化研究作为最终目的,任何时候比较文学学科都不能忘记“文学性”这一根本属性,不能用跨文明、跨文化的立场冲淡甚至冲垮文学的立场。如此,才能真正实现多元文化背景下比较文学研究的题中应有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