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娜娜 王业昭
(合肥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合肥 230601)
《慈悲》是非裔美国作家托妮·莫里森的第九部作品,作品聚焦蓄奴制、父权制及阶级矛盾等社会问题,反映出女性在白人男性主流文化社会中真实而又悲惨的生活境遇。本文拟从身体叙事的角度深入分析小说中商品化的身体、符号化的身体和主体化的身体,以身体为切入点,对作品中有关女性身体的书写以及女性身体所承载的社会意义进行分析探究。
19世纪的哲学家尼采首次强调身体的重要性,他认为在身体中能够发现过去的痕迹。[1]在尼采的影响下,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将身体与权力理论相融合,延伸出具有后现代主义特征的女性身体解读。他以谱系学角度探讨身体的历史功能,提出身体的两个特征—即历史性和可变性。首先身体具有历史性。由于权力对身体的关注和控制,每个人的身体上都打着权力的烙印,成为印刻着历史的变迁的容器。福柯认为,所有的权力总是围绕身体展开,权力不断控制着身体,“最终涉及的总是肉体,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2](P32)福柯的早期身体理论无一不体现了身体的被动铭写性和训顺性。其次身体具有可变性。后期福柯认为身体自身有一股强大的颠覆力量,为身体的自我塑造、为抵抗权力话语的规训提供了可能。”只要存在权力关系,就存在反抗的可能性”。[3]受压迫的主体总是在寻求自我解放的道路,身体不再仅仅被权力铭写,自身亦具有了能动性和可变性,这是福柯在后期所提出的关于身体的生存美学理念。
莫里森一向擅长以身体来展开叙事,通过身体经历和身体体验来描述社会、政治、文化问题,以此来表达小说的多重主题。《慈悲》以蓄奴制为背景,文本中呈现出的身体买卖、暴力驯服和主动顺从等身体刻画体现了莫里森的身体政治意识,即身体是反映社会现实的有力武器,莫里森借用身体叙事来反映17世纪美国殖民初期中的一些重大社会问题。在福柯的《规训与惩罚》中,女性身体被认为是“被权力操纵,控制和规训的对象”,即“驯顺的身体”。[2](P45)结合文本,《慈悲》中有不同女性身体都受到了各种权力的微观渗透,成为权力的奴隶和傀儡,呈现出不同的身体体验。但是莫里森笔下的女性不再一直是权力的承受者,最后她们呈现出用身体反抗的姿态,《慈悲》中的身体叙事还重在表达女性反抗权力规训的身体体验,深度契合福柯提出的从规训惩罚到生存美学的哲学主张。
小说围绕卖女为奴这一主要事件展开。新兴的农场主雅各布在向奴隶主德奥尔特加讨债时,因后者无力偿还,便提出用奴隶抵债,雅各布反感这种身体交易,他认为:“血肉之躯不是他的商品。”[4](P15)最后雅各布提出要带走悯哈妹,不料,悯哈妹扑通一下跪下来祈求道:“求你了,先生。别要我。要她吧。要我女儿吧。”[4](P15)雅各布感到十分震惊,“那女人眼中的恐惧瞬时触动了他”。[4](P17)这个在旁人看来不被理解的行为是出于母亲浓浓的爱。她看到雅各布“心里没有兽性”,[4](P115)便跪下来乞求他把自己的女儿带走还债,这样是为了帮助女儿摆脱自己正在遭受的苦难。出于同情和怜悯,雅各布还是答应了这桩交易,“上帝保佑,但愿这不是笔最凄惨的生意”。[4](P18)最终8岁的弗洛伦斯以28枚先令的价格卖给了雅各布,从此和母亲永远的分离。蓄奴制使得弗洛伦斯和像她一样的无数黑人女性沦为可供交换和买卖的商品,黑人奴隶的身体上铭刻着美国难以遗忘的历史现实。根据福柯的身体权力话语理论,奴隶主是权力的拥有者,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可以随意书写奴隶的身体,使身体成为任意蹂躏、规训、操纵的对象。[5]黑人奴隶的身体在奴隶主的长期规训下成为了可以谋利的商品,是驯服的、失语的、物化的身体,具有交换价值和使用价值。
身为一名白人女性,蕾贝卡也同样体会到身不由己的境况。虽然免除了肤色带来的困扰,但她却受父权制压迫最深。[6]性别压迫下的女性困境首先表现为身体困境。蕾贝卡的父亲不想再负担养育她的费用,当打听到有人“寻求一位健康贞洁且愿意嫁到国外的妻子”[4](P50)且会承担船票的费用以及一些补偿,她父亲毫不犹豫地献出了他的大女儿。蕾贝卡被父亲从英国卖到了美洲,永远离开了故土和家人,只身前往遥远又陌生的美洲,可见男性完全将女性视为私有财产。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父亲掌握着最高的权力,是家庭的绝对统治者,妻子和孩子处于附属地位。父权,作为一种强势权力,将女性身体定为它的目标。父权制中所裹挟的权力不仅在身体上奴役女性,也让女性精神上认同女性为了男人,属于男人。[7]瑞贝卡驯顺的身体无疑是父权制和男性中心文化对女性规训的表现,“被嫁”说明瑞贝卡深受权力的规训,内心认同父亲的权力和地位,因此难以避免成为权力的俘虏,被构造成“听话”的商品。
(一)女性身体是男性附属。父权制对女性身体的规训渗透到生活各个方面,存在于每个角落,镌刻在女性的肉体之中,剥夺女性的主体地位,使女性全方位地成为男性的附属品。弗洛伦斯是一个完全被男权社会驯服而不自知的悲惨女性,她将男权文化意识内化为自己的无意识。由于被母亲抛弃所产生的强烈不安全感和“母爱饥渴”,弗洛伦斯毫不迟疑地将所有的爱倾注在黑人铁匠身上,甚至失去了自我,这种将自己建构在他人身上的做法注定了她爱情的失败。莉娜试图启发她,说:“你是他树上的一片叶子。”[4](P48)弗洛伦斯立刻斩钉截铁地对莉娜说:“不,我是他的树。”[4](P48)可以看出对铁匠炽热的爱使弗洛伦斯放弃自我,主动地沦为男人的附属物。
在福柯看来,“身体还是一种权利意志的体现,权力的归属决定了男女两性的身份地位”。[2](P48)小说第十章,弗洛伦斯大胆地向铁匠表明心迹时,铁匠丝毫不掩厌恶地说:“女人,拥有你自己吧!你的头脑空空,身体狂野,离我们远点。”[7](P110)面对铁匠的百般斥责,弗洛伦斯竟不能说出一句话来。铁匠的语言是对弗洛伦斯感情上的伤害,对她女性自我主体的否定,也是对她身体实施的暴力。从福柯的权力角度来看,弗洛伦斯无力的身体体现了女性权力的缺席,凸显了在男性权力的规训下女性主动地沦为男性的附属这一图式。
(二)女性身体是生育机器。17世纪的南方种植园劳动力紧缺,弗洛伦斯的母亲悯哈妹和她的同族伙伴们被卖到这里。为了农场有更多的劳动力,农场主让种植园里的男奴隶和女奴隶交配。因此黑人女奴不仅要劳作,还被当成生育的机器。悯哈妹在最后一章中说:“我不知道谁是你爸爸。四下太黑…他们说他们被要求强行进入我们。完全没有保护。”[4](P114)奴隶主对黑人女奴身体的征服不仅使她们的身体成为生产力,这更是对她们们身体进行规训的手段。正如福柯所言:“只有在肉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2](P69)悯哈妹等一行人由于肤色,被卖做白人的奴隶。更可悲的是,还要被本族男性强行玷污。“在这种地方做女人,就是做一个永远长不上的裸漏伤口。即使结了疤,底下也永远生着脓”。[4](P114)由此可见,黑人女性的身体沦为社会的底层,象征着在白人文化和父权制的权力阴影下被随意操纵和规训的女性悲惨命运。[7]蓄奴制使她们失去了作为母亲去养育子女的权力。
(三)女性身体是泄欲工具。在白人主流文化和男性权力的凝视下,黑人女性处于被凝视的客体地位,身体和权力不断受到侵犯。索罗是一位黑白混血儿,发生船难后,被伐木场场主救了下来。雅各布买下她时,伐木匠说:“我的妻子称呼她为索罗,你可以随便给她起名。”[4](P63)名字参与个人身份的构建,名字的缺失或忽视往往会引起个人身份认同的困惑。[8]她变得自闭,言行疯癫,不愿与别人交流。尽管这样,伐木场场主的两个儿子还是盯上了她。他们在教堂的长椅上合伙强暴了她。到了雅各布的农场之后,她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怀孕了,一直到即将分娩的时候,她才察觉出异样。之后,小说中描述道索罗再次怀孕,暗示是雅各布对索罗实施性侵行为。她遭受着蓄奴制和父权制的双重压迫和规训,权力横穿她的身体,将其作为客体。对男性来说,索罗是一个最安全也最容易得手的性工具,她的身体成为了在蓄奴制社会中弱势女性的象征符号——“泄欲工具”。
(一)书写体验。回到农场之后,弗洛伦斯用指甲在雅各布新房子的墙壁上和地板上刻下她所经历过的事情以及想对铁匠说的话。之前蕾贝卡禁止任何人进入新房子,弗洛伦斯的书写体验表明了她敢于打破白人主流文化的禁锢,摆脱白人强势文化的凝视[9],是她在白人的话语场所内争取自我话语权的表现,暗含了她的觉醒和反抗意识。她在地板和墙壁上写下她的身体体验:从她被母亲抛弃之后,来到新农场,到她爱上铁匠;从奉女主人瑞贝卡之命去寻找铁匠,到被铁匠抛弃。通过回忆和书写,弗洛伦斯意识到了正是“内在的枯萎使人受奴役”。[4](P115)由于父权制和蓄奴制对其身体的规训,弗洛伦斯经历了母亲的抛弃和爱情的幻灭。在书写过程中,这两次创伤经历最终唤醒了她的主体意识,她意识到安全感来源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一昧地寻求别人的庇护。书写帮助弗洛伦斯治愈内心的伤痛,“我变野了,可我还是弗洛伦斯。从头到脚,不被原谅。不要怜悯,我的爱。绝不要”。[4](P113)“野”意味着她不再将成为任何人的奴隶,她会独立地拥有自我,勇敢地面对生活。正如她变得坚硬的脚一样,她的意识自由而又独立。弗洛伦斯通过掌控自己的身体从而获得了精神上的绝对自由。
(二)母性体验。莉娜是雅各布农场里的一名印第安女奴,是整个家族唯一的幸存者。在意识到白人主流文化对自己的规训后,她不再选择顺从,开始“决定将母亲在极度痛苦地死去前教给她的那些东西拼凑起来,以使自己变得强大”,[4](P53)她自己扮演自己母亲的角色。在小弗洛伦斯刚来到农场时,是莉娜极致细心的关心她,给予了她母亲般的爱,这份爱不仅缓解了弗洛伦斯对于母爱的渴望,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莉娜自我赋权的方法和手段。“想为人母及想有母亲的渴望使她们俩眩晕”。[7](P68)这份特殊的母爱在当时的环境条件下对她俩都意义重大。未婚未育的莉娜将弗洛伦斯看作自己的女儿,以母亲的担当和身份建构自我,在践行母性体验的过程中实现自身的价值。
混血女奴索罗也在严苛的社会环境和暴力的身体折磨下找到了自我。在索罗生下一名女孩后,“她当即就知道了该给她起什么名字。该给自己起什么名字”。[4](P95)在母亲这个新身份的推动下,她不再四处游荡了,她的生活变得充实又有意义。她将自己的名字由“Sorrow”改为“Complete”,这一象征性的改名仪式表示她从一个没有自我的奴隶成为了一个独立完整的人。悲哀从母爱中获得力量,开启了自我完成的过程。在得知女主人想要将其送走之后,索罗计划着带着女儿逃跑。这体现了索罗对权力的反抗,这时她的主体意识已然十分清晰。正是母亲这一身份赋予了索罗敢于反抗性别压迫和种族压迫的勇气,疗愈了自己的身体。
莫里森在《慈悲》中通过对不同族裔的女性身体的书写,展现了身体在殖民地初期的各种遭遇,揭示了权力对身体的规训,描绘了女性群体的悲惨境遇。但反抗的力量也不容小觑,不同女性运用用积极的反抗力量来争取话语权,治愈充满伤痛的过去。莫里森让我们看到了女性实现自我的可能性,表达了对被权力规训的女性的深深同情和对寻求正确的自我解放之路的女性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