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他”的重构:清朝的女真源流观*

2022-12-27 07:00
关键词:四库清人女真

武 文 君

(北京师范大学 史学研究中心,广东 珠海 519087)

史家叙事的立场及因不同立场而投射出的书写视阈,影响着历史文本所要表达的内容。对历史文本进行整理、改编和注释,也成为史家建构历史的方式之一。清廷修《四库全书》时对《三朝北盟会编》(以下简称《会编》)的加工与改造,可谓突出一例。

《会编》卷三“政宣上帙三”较为完整地记载了女真的源流。在清统治者承认女真为其祖先的前提下,将谁纳入或排斥出女真源流之中,换言之,如何区分“自我”与“他者”,四库馆臣有着自身的考量。在区分“自我”与“他者”的文本改写中,清朝构建出一个有利于“我”的女真的源与流。四库馆臣对女真源流的重构,根本上彰显的是清朝统治者欲以“中国”之主,建构合法政权的理论统治诉求。

现存于世的《会编》至少有五个版本:(1)清人季振宜所藏明钞本;(2)清光绪五年(1879年)江苏人袁祖安根据巴陵方功惠所藏抄本加以校勘排印的木活字本(1939年由海天书店铅字排印,1979年由台北大化书局翻印出版);(3)清乾隆文渊阁四库馆臣所编《会编》本(原以左都御史张若溎家藏本为底本,复校之时以藏于上海图书馆彭元瑞家藏本为底本进行加工);(4)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许涵度从豫章陶家瑶手中获彭元瑞家藏本刻印本(依据活字本将四库馆臣删改者一律注于文下,且每卷卷末皆有校勘记);(5)上海图书馆藏清钞本(豫章陶家瑶藏彭元瑞藏本)[1]。为便于论述,以上五种依次分别简称为明钞本、大化本、四库本、许刻本、上图本。

对照五个版本中关于女真族源流的内容,明钞本、许刻本、大化本、上图本《会编》卷三的记载大致相同,仅有一些细微的差别。相较之下,代表清廷立场的四库本,在涉及女真族源的叙事时,则进行了较大的改动与加工。

四库本表面的改动,主要删改了“蕃语”“酋豪”等敏感词汇,以及一些表现女真及其先世处于野蛮状态的语句。因满洲视女真为自己的祖先,四库馆臣规避不利于女真人的叙事,自是情理中事。乾隆皇帝的纂修思想,是对于明末以前的书籍中“悖于义理者”和“涉于诋詈者”,“自当从删”“从改”[2](P554)。其中后者主要针对的是那些狭隘激进的华夷之辨,特别是对辽金元等北族政权谩骂诋毁的言论[3]。四库馆臣对《会编》敏感词句的删改,主要遵从的是后者。

删改敏感词句外,四库本追溯族源时,删掉了“本为高丽朱蒙之遗种”等语,意在抹去女真与高丽(实际指高句丽,清人将高丽与高句丽混为一谈(1)《会编》之外,《宋史》卷四八七《高丽传》亦称“高丽,本曰高句骊”(脱脱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4035页)。可见,宋朝就已经将高丽与高句丽混为一谈了。清人正是接续了这一认识。)在族源上的关联。除族源关联外,四库馆臣也删除了女真先世对高句丽臣属关系的表述。比如删去“驻跸之败,高延寿、高惠真以众及靺鞨兵十余万来降,太宗悉俾纵之,独坑靺鞨三千人”三十四字,抹去靺鞨协助高句丽与唐朝作战失败的史事,也就是抹去靺鞨(女真先世)曾经隶属于高句丽的史实。此外像删去“或臣于高丽,或臣于契丹,叛服不常”的目的,同样是要掩盖靺鞨与高句丽、与契丹的臣属关系。甚至在表述与唐朝这样强大的统一政权关系时,也要抹去一些曾经臣服的表述,如抹去“迄唐世,朝献不绝”等。假若将删改后保留的内容联系起来整体看,就会发现,其不过是为保持女真有一个较为独立的源流体系做了铺垫。

四库本《会编》卷三保留下来的内容,在女真族源的名称流变上体现出单一性和连续性,他们分别为肃慎、挹娄、元魏勿吉、隋黑水部、唐黑水靺鞨、五代女真。在具体的族源承接上,《会编》摒弃了“高丽朱蒙之遗种”,仅承认女真祖先为黑水靺鞨,是渤海别族、三韩之辰韩。在流变诸族的居住地,《会编》删改后则仅保留了混同江之东,长白山、鸭渌水源头的描述,即相当于今天的黑龙江、长白山一带(2)《会编》卷三引用原文,分别见大化本,甲21-甲29;明钞本;四库本,350-19-350-23;许刻本,第16-22页。。如此一来,四库本《会编》有关女真的书写,给人以“女真-满族”在族源和活动空间上具有统一且连续性的印象。

显然,四库馆臣对《会编》中有关女真源流,以及女真先世与高句丽等臣属关系的删改,皆是有目的的书写行为。清人通过对《会编》中女真源流叙述的改造,完成了“他”与“我”的转化。一方面抹除靺鞨与高句丽的臣属关系,将高句丽剔出女真叙述谱系;另一方面强调白山黑水之地,称其为黑水靺鞨,是渤海之别族、三韩之辰韩,区别“他”与“我”的不同。清人对女真源流的改造与加工,等同于对自己祖先源流的一种重新选择,以此来构建一个有利于自身统治的女真源流谱系的叙述体系。

揆之史实,清朝四库馆臣第一次编修《会编》时并未做改动,直到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清高宗才以《四库全书》偏谬太多而下令覆校、删改[3]。那么《会编》究竟有哪些“偏谬”才被要求覆校删改?这一点可以尝试从乾隆四十二年(1777年)阿桂等人受命纂辑《满洲源流考》中找到答案[4](卷一〇三九,P918)。

《满洲源流考》“凡例”开篇即对满洲源流所涉及的民族或政权作出了追溯:“我国家建邦启土,肇迹东方……凡在古为肃慎,在汉为三韩,在魏、晋为挹娄,在元魏为勿吉,在隋、唐为靺鞨、新罗、渤海、百济诸国,在金初为完颜部,及明代所设建州诸卫,并为考据异同……俾源流分合,指掌了然。”[5](P12)“凡例”中,阿桂等对满洲源流的追溯并未将高句丽纳入其中,而是将三韩、渤海、新罗等划入考订范围。这点恰恰也是删改《会编》的旨趣。

统览《满洲源流考》“部族”一门,清朝史臣之所以得出如此考订结果,恐怕还要从其对金朝始祖的身份认定着手。

清史臣考证认为,《文献通考》《大金国志》皆言金朝祖先函普自新罗来,而新罗王恰好姓金,故金朝的祖先完颜氏来自新罗,是新罗人[5](卷七,P86、P91)。至于《金史·世纪》中所言函普“初从高丽来”,是由于新罗与高丽(实际指高句丽)“旧地相错”,史书中往往不加分别,导致出现混淆[5](卷七,P86)。清朝史臣以为高句丽应出自夫余,与挹娄为唇齿之邦[5](P10)。这样的叙述,也就撇清了女真与高丽(高句丽)的关系。

定下金朝始祖为新罗人的基调后,再往前溯源时,自然也就涉及三韩。史臣考订指出,三韩自汉初已见,后为新罗、百济所并[5](卷二,P19),肯定其与新罗的承接关系。清朝史臣将金朝的始祖追溯至新罗,新罗又统三韩之地,故在“汉为三韩”。而三韩之中的辰韩大部被新罗吸收,故《三朝北盟会编》中“三韩之辰韩”是为清人所接受的,能够成为“我者”。故在地域上,清人将三韩界定在当时清朝的奉天东北吉林一带[5](P14-15),即清朝肇基之地就在白山黑水的范围内。

《满洲源流考》向前追溯时特别强调“黑水靺鞨”,言靺鞨七部中“黑水尤劲,扶余之气,钟厚于兹,益以徵我国家出震方行,霆驱电扫,八旗劲旅有勇知方,所由来者远矣!”(3)(清)阿桂等撰,孙文良、陆玉华点校:《满洲源流考》卷2《部族二》,第22页。其中第23页注释6“出震方行”,意思是从黑水靺鞨之地兴起,横行天下。还将清朝八旗子弟的勇猛上溯至黑水靺鞨。

《满洲源流考》认为黑水靺鞨在今黑龙江流域,在唐朝时已经独自强盛起来,又自分为十六部,五代时改称女真,兼并靺鞨诸部。至契丹(辽朝)只有一部分臣属契丹,而完颜氏世为黑水部的君长,从未隶属过契丹[5](卷五,P68-69)。显然清朝史臣是在尽量规避黑水靺鞨对“中国”的臣属,以树立起黑水靺鞨的自立形象。同样,这些臣属关系在四库本《会编》中也被删除,由此可知二者的编纂整理思路是一致的。因为乾隆皇帝认为“普天率土,统于一尊”,满洲和金朝同源,金朝时满洲先祖是完颜氏的“服属”,现在完颜氏是清朝的“臣仆”。此犹如汉唐宋明的朝代更替,败者则沦为胜王的臣仆。满洲虽曾受封明朝,但今入关定鼎燕京,亦属“统一寰宇是得天下之堂堂正正”[4](卷一〇三九,P919)。这里的“臣仆”关系更接近于君臣关系,反映出清朝统治者认为满洲是“中国”的一部分。不同于臣仆,臣属相当于藩属,在清人眼中与“中国”并非一个整体(4)“清朝‘外藩’之外是属国,属国之外为朝贡国,属国与朝贡国虽然不在其版图之内,但它构成了以中国为中心的清朝天下观的外围部分。”(武沐、杨博皓:《明清两朝中国观对比研究》,《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21年第1期)朝鲜属于藩属国,故不在清朝版图之内。。清人对“臣仆”关系的认同,也是在强调满洲得天下“光启方夏”[5](卷七,P91)的合法性。

至于靺鞨的另一支粟末靺鞨,清朝史臣认为“粟末部,自万岁通天以后改称震国,又称渤海,无复目为勿吉(靺鞨)者矣”[5](卷二,P22)。即虽然粟末靺鞨与黑水靺鞨同出靺鞨,但自粟末靺鞨改称渤海之后已经不是靺鞨,属于“他者”的范围了。也正是这个原因,四库馆臣删改《会编》称女真祖先为“渤海之别族”。

通过上述梳理可知,《满洲源流考》是清人对自己祖先源流的考述,也是四库馆臣对《会编》删改的依据。无论是将女真源流追溯至三韩、渤海别族、黑水靺鞨,规避与高句丽、各中国政权的臣属关系,还是重视其白山黑水之地,皆是要强调自身的强大与“光启方夏”的合理性。

中国古代边疆民族在书写自己的历史时,常常通过或虚构或曲说等方式,建构自身源流与古史谱系,以扭转原历史书写“中心”与“边缘”、“自我”与“他者”关系中不利于自己的因素。清朝统治者对自身历史的书写即体现了这一点。清朝统治者肯定肃慎为其祖先的源头,将其在历代的发展流变接续起来,构建起一个没有断裂的源流谱系。

清朝借助完整的女真源流谱系证明其历史的连续,继而扭转旧史叙事中“我”与“他”的指代范围。如上文所及面对曾经的“中国”境内政权,或抹除祖先与“中国”境内政权的臣属关系,转而以臣仆(君臣)关系代之。或强调白山黑水,利用“龙脉”说[6],将其起源地括入地域象征,为其接续“中国”作铺垫。如果说顺治、康熙两朝将自己定位为入主中国,至雍正、乾隆指出东夷等皆是华夏后裔,着重表达的就是“我本中国”之意了[7]。四库馆臣对《会编》的删改,重新构建女真的源流,正是要通过改变旧的历史书写中“我”与“他”的格局,塑造清朝政权的合理性、合法性。

从成书时间看,四库本《会编》和《满洲源流考》皆出于乾隆皇帝时期。事实上,清太宗皇太极在天聪九年(1635年)还曾否认满洲为女真后裔[8](卷二五,P330-331),并于第二年改国号为大清。皇太极时期随着满洲统治的扩大,当时金国治下的臣民虽仍以满洲为主体,但已融入数量众多的蒙古人、汉人乃至朝鲜人等,金国的国名既涵盖不了满洲以外的民族,也无法使女真以外的民族接受[9],从抹平“我”与“他”对立、建立共同的政治认同看,改国号很自然要提上政治日程。

经过顺、康、雍到乾隆朝时期,满洲从一个地方政权的统治者,扩大成为整个中国的统治者。然而,面对根深蒂固的正统论与华夷之辨思想,异民族的出身仍是清朝统治者内心的芥蒂。如果说雍正的《大义觉迷录》是要在理论上申辩江山我者地位的合法性,那么乾隆时期以“我者”身份的新修史书、篡改旧史,进行有利于自身的“他”与“我”的转化,则是要以历史书写强化其以“中国”之主的身份统治版图内诸多民族的合法性。

总而言之,在大一统文化传统的支配下,无论是边疆民族的入主,还是中原主体民族间政权的更迭嬗递,无不是以新的叙事安排进行“他”“我”的转换,以化解旧叙事中不利于“我”的因素。中国古代的史学发展历程尤其是“正史”的编纂史,从某种意义上看,也是一部“他”与“我”不断变化构建的历史。而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发展进程,一定程度上也是不断将“他”“我”转化的历史书写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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