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爱华
(浙江建设职业技术学院 基础教育部,浙江 杭州 311231)
文学常常关注个体承担的苦难,书写病痛、饥饿、伤残、死亡等造成的肉身苦难,压抑、嫉妒、恐惧、绝望、孤独、悔恨、焦虑等负面情绪造成的精神磨难,还有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虚无感造成的灵魂苦难。“苦难在文学艺术表现的情感类型中,从来都是占据优先的等级,它包含着人类精神所有的坚实力量。苦难是一种总体性的情感,最终极的价值关怀,说到底它就是人类历史和生活的本质。”[1]女性在承受着作为种属的类的苦难的同时,还经受着基于性别不平等的劣势地位和基于生理构造的肉体苦难。女性要经历孕育、分娩或流产的危险与痛苦,更年期的不适与焦虑等种种苦难。激进自由派女性主义者费尔斯通指出:“使妇女的屈从形成系统的父权制,乃是植根于两性在生物学意义上的不平等。”[2]
“80后”代际作家群的成立依据及独特内涵是代际研究不可回避的问题。洪治纲指出:“真正的代际差别,凸现的是不同代际因社会文化的发展变化所形成的各自特点。”[3]伴随“80后”出场的批评、指责声音不断,如“过度市场化”、“肤浅而匮乏经典意识”、“无历史感”[4]等。杨庆祥指出:“80后一代人的困境在于顾影自怜,放大私我的情感而缺乏必要的克制。”[5]随着阅历的丰富与写作经验的累积,“80后”写作题材拓展与叙事技巧成熟,“以愈发饱满的文本形态捕捉同代人的复杂生活和切己的精神难题,并且形成了一种以对当下和历史整体性的思考拓宽青春叙事的观照”,被称为“80后作家的集体转型。”[6]
“80后”代际群中,女性小说在呈现女性身心体验、反抗父权压迫、致力于女性解放等方面呈现出迥异于男作家创作的女性特质。1970年代法国女性主义者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从潜意识场景到历史场景》,露丝·依利格瑞的《这个不是一种的性别》是倡导女性书写的重要文献。女性书写致力于反抗父权压迫,颠覆菲勒斯中心主义,把妇女从沉默、黑暗处境解救出来,发出女性的声音,恢复女性的历史地位。女性书写要书写女性身体。父权制竭力贬低女性,肉体和欲望被视为邪恶,“这身体曾经被变成供陈列的神秘怪异的病态或死亡的陌生形象。”[7]女性书写将收回被父权任意涂抹的身体,解放被压抑的自我。写作将让女性释放出遭压抑的力量,解除历史长河中强加给女性的种种恶意指责,在写作中体会身心灵愉悦。书写身体并不意味着沉溺于自我的自恋,相反,西苏强调关注他人,书写历史和苦难,写作是代那些苦难中沉默的人发声,“去写那些不写作的人。”[7]
研究代沟的学者玛格丽特·米德强调:“重大事件产生一代人。”[3]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历史大事件对代际作家影响深远,给“50后”女作家提供不竭的写作资源。由那份切肤的伤痛而来的批判意识在“60后”女作家中淡褪,迟子建、林白的小说中不时闪回历史镜头,大抵是人物生涯中的某个创伤事件,目的不在反思历史,重在刻画人物性格与命运。“70后”女作家被陈晓明称为“一批历史失忆的文学精灵”。[8]“80后”女作家成长于政治、经济平稳发展的和平年代,思想更加开放、自由包容,写作也将拥有更多的可能性;大都是计划生育政策实施后的家庭独生子女,成长中物质相对宽裕,常伴有孤独体验,青春苦难叙事体现出内倾性的自我独白体特征。受西方影视、动漫、网络文化影响,小说叙事技巧更“时尚”,吸收电影蒙太奇镜头切换技巧,注重镜头画面感,小说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80后”女作家普遍拥有高学历,文学起点高,充分吸收中外文学经典营养,在日趋成熟的创作中潜心于对人的生存际遇的思考和内在世界的表达,体现出女性知识分子的智性书写特征。
女性书写是女作家追求自我认同的方式。“女性自我按其结构层次而言,可分为社会女性自我、精神女性自我和身体女性自我。”[9]女性小说中的“自我”是女性人物,尤指女主人公所体现的社会价值、精神价值与欲望价值取向即她的自我认同表现。女主“自我”与作者“自我”不一定重合,无疑存在对应关系,作者往往把“自我”投射到女主身上,也即女主的自我认同折射出作者的自我认同。“自我”的形成与社会、他人密切相关,“一个人不能基于他自身而是自我,只有在与某些对话者的关系中,我才是自我:……自我只存在于我所称的‘对话网络’中。”[10]个人的自我认同不是一次性获取,变动不居的;随着时代文化语境的变化,其认同设定不断改变。总体来看,“50后”王安忆、铁凝、张辛欣、徐小斌等苦难叙事追求历史厚重感,人生苦难胶着于波澜壮阔、诡秘莫测的时代历史,透露出深沉的命运感;新时期初,“50后”女性小说追求人的尊严和价值,偏胜于社会认同与精神认同;1980年代中后期,思想解放运动与西方女性主义思想的传播,“50后”女性小说性别特质凸显,追逐身体认同与欲望认同。“60后”迟子建、孙惠芬、潘向黎等保持对生活的理性审视,在现实苦难中开掘人性的深度,或呈现日常中弥散的性别政治;林白(1950年代末生,因作品主题、风格与“60后”共性倾向接近,故列入“60后”代际群)、陈染、海男等私人化写作探索女性身体欲望的独特属性与尖锐的性别对立;女性性别认同与身体认同凸显。青春期在1990年代度过的“70后”切身体验着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狂欢与阵痛,魏微、乔叶、金仁顺、鲁敏、滕肖澜、付秀莹、盛可以、黄咏梅等在审美趣味上具有传承意味的女作家,回避启蒙者角色担当,书写社会转型期乡村留守女性、打工妹、卖淫女、都市丽人等在婚姻与爱情、家庭与婚外恋、身体与金钱等欲望纠葛的场域中浮沉,展示日常表象下的无奈与隐痛;卫慧、棉棉的身体写作书写欲望放纵的身体快感和欲望退潮后必然承受的身心之痛,弥漫着市场经济消费浪潮裹挟下喧嚣、浮躁气息;女性欲望价值凸显。
从历时性角度看,“80后”女性书写与自我认同呈现阶段性特征。新世纪初,春树、张悦然、周嘉宁、张怡微等青春苦难叙事,以自身经历为蓝本,书写青年女性的社交、恋爱、学习、耍酷、幻想等,反映当代女性青年亚文化。通过笔下人物实现作者的某种自我虚构,体现青春期女性自恋的自我特质与自我认同特点。随着人生阅历和写作经验的累积,“80后”女性趋向生理与心理的成熟,同时批评界的质疑声,都督促“80后”女性寻求身份认同和经历身份转换,创作随之出现调整和转型,写作题材从关注自我扩展到历史与当下境遇中女性生存困境。张悦然的《大乔小乔》《茧》,笛安的《南方有令秧》,颜歌的《五月女王》《我们家》《平乐镇伤心故事集》等转向历史或地域文化寻找写作资源。转型书写是生理年龄上已届中年的“80后”摆脱“无根”的困扰,进而寻找自我身份认同的内在需要。新世纪第二个十年,孙频、马金莲、宋小词、蔡东、文珍、祁媛等“80后”后起之秀承继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关注社会各阶层女性或历史情境中的女性悲剧性命运,对女性人物应对苦难的或沉沦或抗争的姿态给予“理解的同情”;女性精神价值彰显。当然,同一代际作家群之间存在的个体差异也非常明显,不能因作家个体差异而否定代际划分。
“80后”女作家多从自身生活阅历出发,从不同维度、视角体察社会现实,关注城乡各阶层女性的生存困境。与现实的丰富芜杂相映照,苦难叙事主题表现形态丰富多样。
春树的《北京娃娃》《红孩子》《长达半天的欢乐》等采用内聚焦的自叙传模式,以写实的笔法展示年轻人在成人世界追求认同而不得,像困兽般突围、抗争的心路历程,折射出“同一性危机”与自我迷失。“同一性危机”也即认同危机,“自我同一性的明显丧失,一致感和连续感以及对一个人的社会角色的信任统统丧失掉了。”[11]同一性危机是青春期特有的心理危机。张悦然早期作品《红鞋》《水仙已乘鲤鱼去》《誓鸟》等呈现浓厚的青春臆想色彩,言行极端的人物与残酷、暴虐的情节抽空了人物和现实的丰富复杂性,是作者依据创作理念,在西方影视和安吉拉·卡特、克莱尔·吉根、艾丽丝·门罗等西方当代作家影响下对成长苦难的想象性表述。
从青春玄幻转向写实的颜歌《照妖镜》叙述五个中学女孩青春期躁动及引爆的殴斗事件,语言质朴而韵味悠长。小说采用“留白”叙事手法,叙述者隐约其辞,女孩们无从知晓的成人世界里像蛛网一样纵横交织的关系,成为主人公青春成长的背景与底色,或隐或显地导致女孩们的青春叛逆。《照妖镜》以女性小说中常见的“镜子”意象命名。“50后”残雪《五香街》中镜子是女主抵御外界伤害,在密室内修复创伤,保持自我完整性的重要手段。“60后”林白、陈染的个人化写作中镜子是女性拒绝男性,发现自我、确认自我、自我愉悦的重要途径。《照妖镜》与陈染《与往事干杯》中都有女孩用镜子窥探自己隐秘部位的场景,“窥镜”之举促使女性性意识觉醒和情欲萌生,推动小说情节发展。
家庭对孩子自我认同的形成至关重要,哲学家查尔斯·泰勒指出:“在亲密关系的层次,我们可以看到一个原初的认同是多么需要重要的他者给予的承认,以及多么脆弱地受制于这种承认。”[12]“80后”女作家书写因亲情缺失或不恰当的爱的方式,造成主人公自我认同紊乱,引发各种心理症结。张悦然的《吉诺的跳马》中偏执、阴暗的亲情给下一代造成的心理阴影和人生困境。在两个来自缺失家庭的年轻人轨迹交汇处,展开被遮蔽的不堪过往。孙频的《铅笔债》《九渡》《因父之名》中缺失亲情造成的苦难显出现实的坚硬与沉重。颜歌的《白马》借叙述者女童“我”天真、不谙世事之眼写父辈之间的情感纠葛对下一代造成的伤害,表姐叛逆、早恋,走入歧途;“我”迷惑于家庭成员复杂、混乱关系。小说有意“留白”,“我”无意的话语中透露出成人情感纠葛的端倪,又不道破原委,秘而不宣,使小说极富情感张力,留给读者想象的空间。马小淘的《牛丽莎白》中长相难看的女孩牛丽莎遭父亲嫌弃,被母亲盲目培养和赞誉,在大学同学负面评价的打击中,自尊心受挫,出于嫉妒,她侮辱、坑害好友以获得报复快感。周李立的《火山》父母移民日本,跟奶奶长大的男孩文亮,靠父母汇款过着颓废的日子,极度缺乏安全感。
关于爱情的本质,哲学家瓦西列夫认为:“爱情,就是像一道看不见的强劲电弧一样在男女之间产生的那种精神和肉体的强烈倾慕之情。”[13]心理分析家弗洛姆认为:“爱情主要是给予(giving)并不是接纳(receiving)。”[14]爱受到社会文化的制约,“生活在任何特定的文化中的人,其身上所具有的爱的能力,是由这种文化对这个普通人的性格所产生的影响决定的。”[14]“80后”女性小说书写消费时代的爱情及爱的溃败,塑造出当代“女结婚员”,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
第一,金钱异化下的爱欲。精刮的男女在婚姻与利益间权衡,展开不见硝烟的战争。宋小词《开屏》《直立行走》,孙频《异香》《瞳中人》《色身》《骨节》等塑造一系列为“谋生”而“谋爱”的女性形象,其共性是设法抓住有钱有房的男人结婚。相比于没有自我,甘愿牺牲的女性形象,如“50后”铁凝《麦秸垛》中任劳任怨、牺牲自我的大芝娘,现代女性把物质保障和生存放在首位,意味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同时也折射出纯粹之爱在当代这个被绩效与能力统治的社会遭到威胁、异化。为了物质而放弃爱情这种奢侈品,意味着女性依然很贫穷。小说进一步探讨赢得物质后的女人是否幸福,《开屏》中秦玉朵感觉婚姻像卖淫,《瞳中人》《骨节》中茫然困惑的女主在不同的男人身上寻找自我。
第二,剩女恨嫁。剩女暗含有“被挑剩的,没有男人要的,嫁不出去的”之意,其实质是把女人当成商品、附属的男权思想的折射。“恨嫁”心理亦是男权观念激发的反应,唯恐变大变老失去对男人的吸引力,“老女人、丑女人不仅是没有吸引力的对象,她们还会引起混杂着恐惧的厌恶。在她们身上,可以重新看到母亲令人不安的形象,妻子的魅力已然消失。”[15]6父权制社会对不结婚女人的恶意态度,逼迫女人想方设法把自己嫁出去。孙频的《光辉岁月》《祛魅》《醉长安》《同屋记》等女性知识分子在不停地追逐与一次次的情感受挫中身心俱疲。文珍的《风后面是风》中都市剩女焦灼而无奈地等待男友回心转意。蔡东的《净尘山》拿着高薪的剩女张倩女情急之下,看上“吃软饭”的男同学。祁媛的《我准备不发疯》剩女莫莫想抓住男友结婚,一谈到婚姻,男友就逃跑。
第三,“亲密关系”的疏离。文珍用敏锐心思与细腻文笔探究婚恋中的裂缝,展现人性中庸常、黯淡的一面。《气味之城》中别出心裁用各种气味来形容婚姻生活状况与精神状态。女主承担所有家务,丈夫认为理所当然;夫妻隔阂日深,关系降至冰点。《大闸蟹》中维系恋人感情的是上床和吃饭,彼此无话可谈。《肺鱼》用脱离水的肺鱼意象隐喻得不到丈夫理解的女人的孤绝处境。夫妻隔膜,冷战,丈夫出轨,亲密关系演变成熟悉的陌生人。《夜车》把男主置于癌症晚期的极端情境中,死亡催生出强大的情感力量,让本是相爱的夫妻化解了经年累积的怨恨,踏上圆梦之旅,旅途中迸发爱的激情。《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衣柜里来的人》中女主厌倦现实,渴望逃离庸常秩序,而男友囿于体制之内,循规蹈矩地工作、生活,无法理解女主,男友是如马尔库塞所言的“单向度的人”,“即是丧失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的人。”[16]《我们究竟对不起谁》涉及“同妻”这一敏感话题,对“同妻”孤绝的情感困境给予同情。
出生于宁夏西海固边地的马金莲书写尚处于前现代时期经济条件下的民间日常,女性在物质匮乏、繁重劳作与多生多育的重压下,还承受着男性家长的威压,没有话语权。《马兰花开》《坚硬的月光》《1987年的浆水和酸菜》《窑年记事》《绣鸳鸯》等小说,回眸岁月中的饮食起居、婚丧嫁娶等俗世日常,在展示民俗风情的同时,写出了女性物质与精神双重受困的生存之痛。碎碎念的文字贴地飞翔,很少天马行空的想象与杜撰。儿童视角是小说常采用的叙事策略,儿童天真、好奇的视角让成人熟视无睹的日常劳作、柴米油盐等繁琐事务散发出异质性气息,达到陌生化效果;儿童具有注意力易分散的心理特点,情节随着儿童的散漫思绪蔓延,各色人物和场景轮流上场,依次展开,呈现出西海固扇子湾的民俗风情,形成小说蛛网式结构。
与马金莲的苦难温情叙事相较,孙频关于吕梁山区或小镇底层女性的苦难沉重而压抑。《东山宴》寡妇白氏有着菩萨心肠,她爱傻孙子阿德,收留无血缘关系的女孩采采。一生没得到过爱,却用爱滋养着别人。《无相》中因为贫寒的家境与母亲卖淫养家(俗称 “拉偏套”),大学生于国琴怀着深深的羞耻感与自虐心,同意老教授观看身体的要求。《同体》中贫困山区来的打工女孩冯一灯被温有良设计凌辱,又被施以精神控制,出卖色相,终至毁灭。《杀生三种》中本性善良的女孩伍娟在哥哥赌博输光家产的刺激下,做出放毒蛇咬哥哥的举动,自己反被咬死。《月煞》里小镇女孩刘水莲是疯子母亲遭人强暴后的产物,父亲身份不明。为了讨要学费,祖孙两人月夜一家家敲响可能是女孩的父亲家的门。《月亮之血》中尹来燕用身体作交换给患艾滋病的父亲买吃的,在邻居歧视眼光中生下私生子,打工赚钱养活一家人,后被城市无情吞噬。这些女性在命运的枷锁下无望地抗争,找不到救赎之路。
时代变化,导致精神焦虑的原因也改变,“既然决定上层社会地位的因素一直处于变化当中,当然这种变化也是自然而然的,那么导致身份焦虑的因素也随之在不断发生变化。”[17]身份焦虑在代际作家文本中有不同体现,“50后”女作家张辛欣的《我在哪儿错过了你?》《在同一地平线上》,王安忆的《本次列车终点》《69届初中生》《启蒙时代》,铁凝的《风度》《笨花》《玫瑰门》等突出表现为追求社会认同的焦虑。“60后”林白、陈染、海男等个人化写作集中表现在性别身份认同的焦虑。“70后”卫慧、棉棉的身体写作表现为迷失在物欲与情欲中的焦虑。“80后”苦难叙事沉淀喧嚣的欲望,表现人的内在精神状态,凸显消费文化造成的精神压抑。蔡东的《我想要的一天》中,年轻白领无法适应单位内部潜规则与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生活方式,找不到人生的价值,迷失了自我,渴望逃离束缚。文珍的《银河》中,北漂族蜗居斗室,渴望逃离现实。马小淘的《毛坯夫妻》里,女主无法适应都市竞争环境,甘当“宅女”,过清贫日子。马小淘的《章某某》中,出身小镇的主播专业毕业的大学生章某某努力上进,渴望成功,在都市消费文化中找不到适宜的生活方式,尴尬的身份与处境终把她逼疯。宋小词的《膏盲有疾》里,女主内心的纠结与痛楚,内心渴望亲近大自然、与世无争的生活,现实中卑躬屈膝地在权力之网中往上爬。孙频的《白貘夜行》中,四个中学女教师不安于待在庸俗、闭塞、污染严重的煤矿城镇,以各自的生活方式演绎逃离之路。
“80后”孙频的《绣楼里的女人》、宋小词的《呐喊的尘埃》《声声慢》承续了“50后”铁凝的《玫瑰门》、徐小斌的《羽蛇》中“审母”意识,女性家长不再是传统观念中无私奉献、胸怀宽广的地母般形象,呈现出善恶交织的复杂性情,与子女相爱相杀。这样的母亲形象更具历史的复杂性和真实性。而母亲变“恶”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来自“传宗接代”的父权观念在母亲身上的内化,母亲成了父权的代言人。“80后”笛安的《南方有令秧》把故事设置在“存天理、灭人欲”的明朝,女性欲望遭到禁锢。小说为女性欲望正名,塑造一群拒绝被父权规训,不就范于“性施虐社会”对女性的残酷律令的“女巫”。“80后”张悦然的《茧》以女主视角追溯和审视父辈历史,一桩惨案影响了三个家庭的走向。“50后”蒋韵的《栎树的囚徒》、铁凝的《玫瑰门》,书写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中女性受拨弄的命运,蕴涵对历史的审视,而《茧》中历史事件并没有成为小说情节的有机构成,仅是串联人物命运的符码,叙述者沉溺于琐碎的日常生活与幽微心理的陈述,从这个角度看,《茧》没有摆脱青春书写的巢臼。
“80后”女性苦难叙事承继批判现实主义传统,在人文关怀精神烛照下,以犀利的眼光剖析现状,揭示造成女性苦难的地理生态方面的客观因素与社会环境、因袭的文化重负等诸多原因。
宁夏西海固与贫困、苦难紧密相连,干旱、风沙,土壤贫瘠,生态环境恶劣,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之一”。马金莲从小耳濡目染故乡女性在与自然的抗争中求生存,“因为苦难和生活是紧紧依附、交融在一起,是水和乳,是血和肉,绕不开,逃不掉,只能面对。”[18]她以审美的方式再现实施生态移民政策之前当地古朴生活。
房子是安身之所,也是城市身份的标志。宋小词《直立行走》聚焦老房子拆迁与拆迁补偿款这一社会热点民生问题,外来务工女性卷入这个金钱与欲望交织的漩涡,终被吞噬。宋小词的《开屏》房资是引诱秦玉朵结婚的主因,也让她婚后地位卑微,自觉像卖淫。寄居在廉价群租房里的务工女性生活得不到基本的保障,文珍的《乌鸦》都市蚁族欧阳小乐租住简陋、混乱的城中村,饥寒交迫,工作被炒鱿鱼,遭男友抛弃,城中村也遭拆迁,女孩无路可走。孙频的《菩提阱》中康萍路逃离聚集着妓女、嫖客、赌徒的城中村,搬到老板的公寓,成为她噩运的开端。
“以官为尊”思想助长腐败,也造成精神压抑。蔡东的《无岸》把知识分子在权势面前的俯首称臣写得触目惊心。柳萍夫妇自觉进行“受辱训练”,丈夫扮演趾高气扬的分管住房的何主任,妻子低声下气去迎合、讨好他。孙频的《无极之痛》储南红一次次向分管住房的校长投怀送抱。马金莲的《摘星星的人》《利刃》《吃油香》《伴暖》等写到一些村干部的贪腐、飞扬跋扈,致穷苦村民雪上添霜,对某些乡村权力违构的批判色彩强烈。
“在城市现代化的驱使下,工具理性盛行于城市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大众消费社会使人拼命追求物质财富而为物所役,越来越细的社会分工致使人变成了工具,日益抽空了人的主体意识,商品拜物教盛行于城市生活的各种领域。”[19]文珍《安翔路情事》中阿凡达电影与日本料理实质是全球资本主义的消费符码,它们俘获了卖麻辣烫姑娘,促使她放弃纯真的爱恋,像虔诚的拜物教教徒,沉溺于物的消费。孙频的《异香》中,现代社会过度理性化及选择套路的普及化摧毁了爱欲,在婚姻市场上权衡利弊后,精刮的男女成了“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蔡东的《天元》中,消费高档的女白领于贝贝鄙夷不思进取的好友陈飞白,消费赋予她底气,“因为商品能够带来尊严”。[17]
马金莲《一壶清水》中母女在爷爷家长制专制作风下,处处被欺压,吃肉的愿望落空。《坚硬的月光》辛劳持家的奶奶还得忍受爷爷的打骂与背叛。《梨花雪》失去儿子的女人遭受丈夫与小老婆精神与肉体上的凌辱,自杀未遂,生不如死。“传宗接代”、“孝道”等封建父权思想占据主导地位,内化为女性的自我意识,女性家长往往异化为父权代言人,协同压迫同性。宋小词《尘埃的呐喊》中为筹钱救父,女孩被姑姑强迫卖淫,身心遭受巨大创伤。《天使的颜色》中,迫于“孝道”压力,南音不得不掏出哥哥住地下室啃馒头攒下的治疗费为父亲买假药。《丰收之歌》为了传宗接代,向春天被迫同意丈夫找人代孕。
因作家个性特征、文化信仰、创作价值指向等不同,苦难叙事流露的情感态度呈现差异,有用温情化解苦难,有对压迫女性力量的强烈控诉与反抗,也有找不到出路的彷徨。
马金莲的宗教信仰使她怀着温情来看待苦难,《窑年记事》《一抹晚霞》中亲情让粗粝的生活变得温馨;《1986年的自行车》《1987 年的浆水和酸菜》物质匮乏并不曾泯灭人的温情与善良;《父亲的雪》《老人与窑》《口唤》彰显舍己为人的人性之光,在苦难重压下蝼蚁般地活着的人彰显出生命的尊严与高贵;《坚硬的月光》用诗意的结尾来稀释奶奶一生浓得化不开的悲苦。
宋小词关注城乡二元对峙结构中女性的生存窘境,写她们遭遇的歧视、欺骗与磨难,写她们无声的呐喊与决绝的抗争,“撕破体面与虚伪,呈现小城市和小乡村里小人物的真实生存。”[20]《呐喊的尘埃》用女性身心的疼痛与呐喊,唤醒被“孝道”“传宗接代”所异化的女性家长的良知。《直立行走》务工女性在城市男友面前失去自我的卑微处境与惨烈结局,传递出打破“乡/城”对应的“劣/优”的不平等格局的迫切呼声。《太阳照在镜子上》中,洗脚女工陶安投河自尽的悲剧是对夫权的指责与控诉。
“80后”女作家正视各阶层女性精神的苦役,寻找救赎的途径。蔡东关注都市中产阶级精神焦虑,她们享受物的消费,却无法承受庸俗、功利的人际交往和激烈的竞争,在内心的矛盾与撕裂中挣扎。《出入》《无岸》中,都市人在入世与出世间徘徊,在名利与精神自由间犹疑,难以抉择,找不到出路。《净尘山》女主在竞争压力下无法摆脱暴食症,女主母亲常年忍受丈夫的清高孤傲、与世相忤,再不愿忍受一个“吃软饭”的女婿。虚幻的“净尘山”喻示现代人无处可逃。孙频的《海棠之夜》《一万种黎明》《抚摸》《自由故》等刻画女性在贫困与自尊、肉体与灵魂、束缚与自由之间的搏斗,冲突对决中陷入更深的黑暗。“重要的不是‘对苦难的拯救’,而是‘看见’。我们不能要求苦难的叙述者去消除苦难本身,他做不到,事实上,‘悲剧’的意义也许从来就不是意味着对命运本身的拯救。”[21]
综上所述,“80后”女作家以敏锐观察力洞悉各阶层女性的生存困境,尤为关注消费主义对发性的压抑,具有苦难书写代际传承的意义。“80后”女作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丰富着当代文坛的景观,也创造着自己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