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芹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河北省 石家庄 050024)
一直以来,人类社会的进步都与技术的发展密不可分,可以说,技术的发展史就是人类体外进化的历史。后人类时代则是技术主导下身体内部的演变史。在后人类的技术革新中,技术身体逐渐成为世界、社会和个体自身的存在方式。实际上,后人类时代关于人类身体景观的想象层出不穷,无论是赛博格还是人工智能,都是以人类的身体作为中介进行改造的范式。特别是人机合一的赛博格,正在用机器入身的“超体”行动践行着一种新的身体转型和审美隐喻。在机器与身体、肉身与符码、遗传基因与信息流之间的界限被僭越的情况下,新的美学视域也同时被开启。那么,后人类时代的身体范式有哪些呈现?如何认识后人类身体的审美活动?其未来的审美又会走向何方?这一系列问题正是本文立论的基点。
概念的理论谱系既是我们把握现实的一种认识产物,也是我们抵达本真意义的一种评价维度。如果说“人类时代”学术研究所关注的主要对象基本局限在人类世界的话,那么“后人类时代”则将整个世界和不同的学科都纳入到自己的研究视野,出现了各种异质事物共同生存的图景。其中的“赛博格”作为后人类时代最主要的身体存在形式,其发展充分体现了技术与人类的融合,以及由此所体现出来的不同于传统工业社会技术乌托邦的价值中立性立场。基于此,从知识谱系学的视角对其进行追根溯源的理论回望,是我们当前更深入理解“赛博格”及其相关问题的理论前提,也是我们论述的逻辑起点。
简单地说,作为思想的“赛博格”有着漫长的知识学创生历史。从古希腊神话和史诗中半人半神的英雄们开始,人类与其他物种的组合因其与人类本身的异质性因素,而产生了一种陌生的“疏离感”。譬如,历经十年磨难方返回家园的奥德修斯,智取美杜莎头颅的忒休斯,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这种打破人类具象化肉身的存在形象,既保留了人类身体的熟悉感,又充满了陌生化的神秘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视为“赛博格”形象的原型。
我们现在所说的“Cyborg”一般取其汉语音译为“赛博格”,又译为“电子人”,大体意思是指半机械化的人、生化人、义体人等。早在1929年,英国知名科学社会学家J.D.贝尔纳(Bernal)就在《世界、肉身和恶魔:探究理性灵魂的三个公敌的未来》(TheWorld,theFlesh,andtheDevil:AnEnquiryintotheFutureoftheThreeEnemiesoftheRationalSoul)一文中提出了一种“机械化的人”的设想。(1)Bernal, J.D. The World, the Flesh,and the Devil: An Enquiry into the Future of the Three Enemies of the Rational Soul, 2nd Edited by Bloomington: University of Indiana Press, 1969(first published in 1929).按照他的描述,这种机械人“通过假肢和基因工程变成了能够在真空中生存的生物,并具有高级感官”(2)曹荣湘编:《后人类文化》,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96页。。而且他“能够像‘天使’一样与其他人进行心灵感应,最后形成一个集体的大脑。‘多重个体’在功能上是不朽的,能感知‘难以想象的虔诚’,并能通过与他人的交往获得一种集体的意识,即‘本真意义上的狂喜状态’”(3)曹荣湘编:《后人类文化》,第96页。。由此看来,“机械化的人”是在基因工程和生物科技的作用下所形成的一种能够和人类相互感应的新型物种。其实,“赛博格”这一概念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人造的合成词。它是由美国罗克兰州立医院的两位工程师曼弗雷德·克雷利斯(Manfred Clynes)和内森·克莱(Nathan Kline)于1960年在美国国家航空和航天局(NASA)所做的报告中首先提出来的,详细介绍了将器械植入人体内以适应太空环境的设想。(4)Manfred Clynes,Nathan Kline. “Cyborg and space,” Astronautics, 1960(9),p.27.其初衷是主张通过机械、药物等技术手段来增强宇航员的身体性能,以适应外太空的严酷生存环境,并由此实现改善人类在太空的居住条件的最终目的。于是,克雷利斯等人便把“cybernetic(机械控制论的)”和 “organism(有机体)”两个英文单词的前三个字母拼缀成了“cyborg”这个新词,用来表示生理功能受制于或者依赖于电子机械的生物有机体。在他们看来,“这个新概念是为了描述人类的太空冒险而创造的,它意味着赛博格能够像生活在家里一样在太空生活,甚至比在家里生活得还要好。赛博格的观念使我们在不改变遗传特性的条件下适应太空生活。改变遗传特性以满足我们的愿望,这可能是勇敢的,同时也是鲁莽的。我们可以改变赛博格,因为它只是人机结合体,但是改变了遗传特性的人将终身成为这一设计的囚徒”(5)Clynes, Manfred. Foreword. In Cyborg: Evolution of the Superman, by Daniel Stephen Halacy. New York: Harper & Row, 1965, pp.7-8.。另外,根据《牛津英语辞典》定义,“赛博格”是一种人机结合系统,其中人有一部分控制结构被药物或者其他调控装置所修改,从而可以在不同的环境中生存。“因此,仅从字面意思来看,‘赛博格’这个概念似乎就暗含着身体被控制的意味。”(6)王亚芹:《后人类主义与身体范式的美学思考》,《山东社会科学》2020年第5期。当然,从赛博格的构成要素来看,它明显体现了有机生命和无机机械的矛盾统一体。
1985年,后人类主义的代表人物唐娜·哈拉维(Donna J. Haraway)发表了关于“赛博格”理论的导向之作——《赛博格宣言:20世纪晚期的科学、技术和社会女权主义》(ACyborgManifesto:Science,Technology,andSocialist-FeminismintheLateTwentiethCentury),由此使得“赛博格”这一术语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风靡一时,并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其内涵与外延,甚至被赋予了政治色彩。在哈拉维看来,赛博格主要是指“一种控制论的有机体,一种机器和有机体的混合物,它既是社会现实的产物,同时也是虚构的创造物”(7)Donna J.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1991,p.149.。也就是说,赛博格既是一种社会实体,又是一种具有想象性质的隐喻;它既是有生命特征的存在,又是有虚幻性的叙事建构。赛博格不仅是文化研究的焦点,是科幻小说和科幻影视剧的主要话语对象,也是医学、仿生学和人工智能科学的重要议题。“现代医学中所充斥的赛博格,主要是一种有机体和机器的结合体,而且被认为是以一种异常亲密和在性史上未出现的方式进行编码的装置,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8)Donna J.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50.在她的著作《类人猿、赛博格和女性:自然的重塑》(Simians,Cyborgs,andWomen:TheReinventionofNature)中,书的封面图画的设计就很有深意:一个人豹结合的“赛博格”正坐在电脑面前操作着键盘。这一混杂不同物种的奇怪身体似乎在隐喻着书中的核心主题——打破边界。在现代科技的猛烈冲击下,人类与动物、男性与女性、物质与非物质以及动物、机器与人类之间的边界面临崩溃的边缘。有学者看到了这一点,因此它将哈拉维的观点总结道:“以抗争的、乌托邦式的观念重构西方亚里士多德以来形成的‘自我与他者、头脑与身体、文化与自然、男人与女人、文明与原始、现实与表象、全体与部分……上帝与众生’等为核心的二元主义,改变和颠覆我们关于生命、主体、死亡、现实、意识、精神与肉体等一系列命题的思考和认识——‘我宁愿是个赛博格而非女神’,哈拉维在‘宣言’的最后以坚定的口吻这样写道。”(9)孙绍谊:《后人类主义:理论与实践》,《电影艺术》2018年第1期。在这种意义上,“赛博格”意味着人类起源的不确定性、男女性别的模糊性和随意性,意味着对传统二元论的解构。
显然,哈拉维对“赛博格”的到来是欢欣鼓舞的,认为它不止存在于想象之中,而且已经成为了社会现实,并为赛博格赋予了深沉的政治内涵。诚然,这与哈拉维的女性主义立场是分不开的。因此,哈拉维赛博格宣言的理论初衷是为女性群体争取更多的社会权益。但是,她并未将女性主义概念化和窄化,而是充分认识到科技进步所产生的赛博格式生命存在对传统二元对立思维方式所产生的巨大冲击。当然,哈拉维的主要目的也不是彻底消除这些界限,而是要打破这种界限,从新的视角重新审视和思考上述二者之间的界限。按照她的理论逻辑,既然科学技术对人类的改变已经是不争的事实,那么人类就不再是传统的肉身化的存在方式,而变成一种与生物技术相融合的新的存在。基于此,我们说,哈拉维试图用“赛博格”这个看似错综混乱的“杂合体”来反对传统二元对立模式,以此实现自己的女性主义理想。因此,我们说,“赛博格”实际上是一种后人类时代的生物新形态,昭示着一场新的认知变革和社会革命。
美国格雷特·佛斯大学科技文化学教授克里斯·哈布尔斯·格雷(Chris Hables Gray)认为,赛博格是我们时代的一种隐喻,“隐喻描述了真实世界的现象以及肌肉与钢铁的关系”(10)曹荣湘编:《后人类文化》,第93页。。我们已经进入了一种“赛博格社会”(Cyborg Citizen),无论你是否喜欢,赛博格都已经是真实存在的,“从祖母的心脏起搏器到太空中的宇航员”(11)曹荣湘编:《后人类文化》,第83页。无一不渗透着后人类时代的急剧变化。而赛博格身体的研究则有助于对“赛博格社区”的全面理解和把握的。
后人类时代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一种技术化的存在,根据技术对身体的不同影响,我们可以把后人类身体分为“具身派”(embodiment)和“离身派”(disembodiment)两大类。与此相应,赛博格身体也可以分为“具身化”的人机混合形态和“离身化”的身心分离形态两种主要范式。
机器与身体的关系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的单一性存在,而是相互渗透、相互融合的。赛博格的自然定位主要是围绕着身体改造而进行的,根据技术对身体改造的方式与比例的差异,人机混合形态的赛博格大体呈现出两种类型。一种是人类没有对身体进行改造,仅仅是将机械装置当成是外在骨骼。换言之,这类赛博格是以人类肉身为基础,强调机械装置或者电子技术对肉身的延展或增强。这种赛博格技术的实现最早体现在军事工程项目中。1958年美国通用电器公司(General Electric Company,简称GE)的实验室里出现了第一个现代技术制成的赛博格的“多面手”(Handyman),其主要目的是协助人类处理远程轰炸机中的核燃料;1965年GE实验室又试图推出全包围的机械臂外骨骼。(12)托马斯·瑞德:《机器崛起:遗失的控制论历史》,王飞跃等译,机械工业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119页。这些最初的赛博格通过外在器械简单地增强人体功能,后来又逐渐应用到工业和医疗领域,从身体外在显现出来的人工耳蜗、金属假牙、机械义肢、人造关节到人体内在构成的心脏起搏器、胰岛素泵,以及越来越多的智能穿戴设备。科幻小说和科幻电影中的赛博格在某种程度上走在现实应用之前,成为赛博技术的现实映射。譬如,号称第一部赛博格题材小说的《发条人》(TheClockworkMan)是1923年由英国作家所创造出来的,小说描写了一个叫“庄稼”的人把钟表安装在一些人的大脑中,这样他们就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时空中自由移动,试图以此制造一个超越时空的人类乌托邦。但是,最后很多女性和少数剩余的人却不堪忍受这种被控制的自由而离开了地球。这种最初的半机械人命运的描写,似乎预示了赛博格的“控制论”命运,以致智能社会的今天出现的很多问题我们都可以在这部作品中找到源头。
另外一种是人类通过器官替换的方式将机械装置当成是内在骨骼。也就是说,这类赛博格表面是和正常人类的身体外形基本一致的,只有完整躯体被打破之后才能发现其内部的机械结构。美国的“机械战警”系列电影中的主人公墨菲,本来是一个普通警察,其牺牲以后在肉身基础上改造成的机械战警却发挥了造福社会的重要价值。墨菲在由普通人类变成机械战警之后到处充斥着对自我身份的疑问,主人公一直在“墨菲”与“机械战警”两重身份之间摇摆不定,这种对于有情与无情、秩序化身与正义使者、善良与邪恶之间的矛盾是该系列影片展开的焦点问题。2015年上映的影片《机械姬》(ExMachina)其拉丁文的本义是“来自机器的神灵”,其中除了女主人公艾娃是具有独立思考的超级人工智能之外,其他的如低一级的人工智能“京子”,就是以人类身体为基础的。因为肉身受过重创,所以必须经过机械的内在修复才能重新复原,也就是由数字技术加持在肉身上而形成的赛博格。
说到底,无论是外在于身体的机械还是内在于身体的机械物,都是在人类肉身的基础上形成的人机混合的整体。从理论上讲,这些人机混合的机械装置都是可以拆除的(只不过有些可能要通过医学手术才能实现)。它们既保留了人类身体本有的熟悉感,同时又充满了机械的“陌生化”效果,由此形成了独特的“具身化”赛博格。简单来说,所谓“具身化”,就是指身体是我们感知世界的主体,身体嵌入世界之中,就像是心脏嵌入身体之中一样,知觉、世界和身体是一个统一体。技术是人的身体的延伸,而且这种延伸不是说技术是客体或对象,而是说技术是帮助身体(主体)完成感知的一种手段和中介,技术物已经与我融为一体,成为我的身体感觉和知觉的延伸。也就是说,“技术转化了经验,不管这种转化多么细微,这是技术的非中立性的一个根源”(13)唐·伊德:《技术与生活世界》,韩连庆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页。。技术本身是身体的一部分,这就是伊德所说的技术与身体的“具身关系”。技术被具身化为身体的感官延伸,人的感知能力由此得以扩展;同时,人在借助技术改造自然的过程中,自身也在被技术化,从这个角度讲,赛博格就是一种具身化的技术存在物。一方面,由于“具身化”赛博格与人类本身的天然亲近性,其内在的精神核心仍然是理性主义的。在后现代的“身体革命”发生之前,身体虽然一直被贬低、压制,却始终以鲜活的方式体现着人类的思想。因此,“只有在继续解构二元论的同时揭示身体的超越性,美学建构才能最终走出过渡状态”(14)王晓华:《二元论的衰微与身体美学的兴起——以西方美学为例》,《文艺理论研究》2019年第5期。。另一方面,这种“具身化”赛博格所带来的陌生化的“间离感”又具有很多非理性的成分,在很大程度上规避了人类对于自身缺陷的禁忌,满足了人类对于超越肉身脆弱性的隐秘渴望。
海尔斯在《我们如何变成后人类》这本书中重点关注的一个问题就是“信息如何失去‘身体’,即如何被概念化,成为与物质形态相分离的实体?”(15)凯瑟琳·海尔斯:《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页。海尔斯耗费了大量笔墨描述一个堪称史诗般的“离身化”的过程,自然也不会放弃这种叙事所带来的批判空间。按照西方传统的身体与意识之间的关系,意识的地位是高于身体的,一旦人类失去了意识,几乎就成为一个植物人。譬如,一名病患如果被医院宣布脑死亡,则意味着该患者的意识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外界感知与反馈,哪怕它的肉身还完好无损。在这种根深蒂固的二元对立思维的影响下,后人类时代还有一类讲究身体与意识分离开来的赛博格:它们要么是人类将大脑从肉身上移开,嫁接到由机械或电子因素构成的生物系统中;要么是人类把身体移交给植入其大脑内的芯片来控制。这类似于德勒兹和瓜塔里以“无器官的身体”透过肉身之越界,更让“原我性”与“异他性”之疆域含混不明。
著名的人工智能专家汉斯·莫拉维克(Hans Moravec)甚至认为随着人类的不断进化,后人类可以抛弃身体,将人类的意识下载到电脑中,通过计算机网络实现交流和互动。后人类的社会将由超速运行的计算机网络连为一体,“人类幻想设计这样一种无所不知的技术系统,把宇宙转变成一种在可预示的输出和可计算的能量上完全可管理的巨大机器”(16)迈文·伯德:《远距传物、电子人和后人类的意识形态》,曹剑波译,见曹荣湘选编:《后人类文化》,第127页。。这样一种“非具身化”的后人类生活图景刺激着技术爱好者的巨大热情。库兹韦尔认为到了2045年他所谓的“奇点”(Singularity)(17)奇点(singularity)本是物理学术语,是指“时空中的一个存在又不存在的点”。在美国未来学家雷蒙德·库兹韦尔的理论中,奇点是指人类与其他物种(物体)的相互融合。确切来说,是指电脑智能与人脑智能兼容的神妙时刻。将会来临,届时人工智能将完全超越人类智能,人类将抛弃衰残的肉身,用无限复制的人工身体或装置替代。他也完全赞同莫拉维克的想法,通过“上载”(18)上载(uploading),指未来的人类把自己的知识和心理状态上传到某个智能系统并复制出许多自我的过程。根据一些后人类学者的观点,随着神经科学和人工智能的持续发展,将来某一时刻完全可能把个人的认知模块隔离出来并和来自他人上载的大脑模块进行整合,从而节省个体受教育和培养的时间,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自我成熟和复制过程。,或将人类的生物智力提升到先进硬件上运行的合成智力,获得超智力。2020年5月,美国脑机接口公司Neuralink创始人马斯克宣布推出首款“脑后插管”的新技术。这种目前最前沿的“脑机接口”领域,其实研究的是在人脑与外部设备之间建立直接的连接通路,以实时翻译意识,最终做到人类与人类、人类与机器之间自由地传输思想、下载思维。如果这种技术应用成功,那么人类似乎就可以通过自己的意念随心所欲了。人类不用语言,仅仅依靠大脑中的脑电信号就可以彼此沟通,实时无损地进行信息的传输。这种脑脑交互的本质是神经元群的活动,它不像语言的模糊、隐喻甚至词不达意,而是一种彻底的、毫无信息扭曲的“心领神会”。实际上,在类似于《西部世界》这样的剧情中,机器人已经不再像传统电影中的无情感、无意识的钢铁之躯,它们成了既有意识又有身体的“类人”机器人。比如该剧中的仿生人德洛斯,她不是因为身体受损而需要进行身体上的修复,而主要是进行意识的修复。2017 年,改编自士郎正宗绘制的漫画的同名电影《攻壳机动队》(GhostintheShell)上映,其中的女主角米拉·基里安少佐是一个经历了机械拼装、液体操作的女孩,她身体除了大脑是自己的之外,其余部分都是金属的人造物。在片中她最后像人类一样有了自己的主体意识,并且开始质疑自我的身体躯壳,她的那句“你们创造了我,却无法控制我”的台词,正是不少人心目中的“弗兰肯斯坦情结”(19)“弗兰肯斯坦情结”(Frankenstein)这一术语最初来源于英国作家玛丽·雪莱(Mary Shelley)在181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其他译名还有《科学怪人》《人造人的故事》等),这部小说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其主人公弗兰肯斯坦是一位热衷于生命起源的生物学家,他尝试用不同尸体拼凑成了一个巨大的怪物,当怪物睁开眼睛时弗兰肯斯坦被吓得仓皇逃脱。后来,人们主要用这一术语指人类在掌握一种新技术的同时却无法控制该技术,从而产生的一种对新科技的畏惧,并认为人造物会反扑和危害人类的一种心理状态。,真切反映了我们在遭遇“技术化身体”之时所产生的矛盾心理。这种“离身化”的身体不仅形成了新的身体存在形式和新的身体政治,而且其本身就是环境。
也就是说,赛博空间所提供的虚拟技术改变了身体所存在的周围环境,技术本身就成了环境。在数码的虚拟世界中,原来那种单一的面对面的自我让位于多重自我,聊天室或者用户域模拟的虚构身份其实是在一个数码合成的互动环境中被合成的自我或化身自我(avatar),并由此形成一个新的时空环境,创造出一个替代性的主体。这种数码虚拟领域本身就是语境,由此产生了新的肉身形式和新的政治,这是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时空新形式。后人类时代技术在改变人类身体和其周围环境的过程中又提供了进一步重塑人类内部的心理结构,使得身体的存在和电脑的模拟之间,机械装置和生物有机体之间,机器人技术和人类目标之间、真实与虚拟、感知与无知、人类与创造物之间的疆界变得脆弱而不再明晰。赛博空间中的身心分离的目的是以语言的形式将虚拟空间的意义呈现给我们。换句话说,赛博格是可以借助其特殊的、普适性的技术理性的方式来塑造人们的心灵世界的。这种影响并不是源于共时性的、空间上的接近,而是来自身体的不在场。
需要明确的是,“赛博空间并不是超越我们日常生活的一个自主、自由的地带,而是一个与我们的日常现实性紧密交织在一起的空间”(20)约斯·德·穆尔:《赛博空间的奥德赛——走向虚拟本体论与人类学》,麦永雄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页。。换言之,赛博空间并非超越日常空间的乌托邦式存在,而是与现实生活相互交织、相互渗透,甚至正在向日常生活的“殖民化”。所以,赛博格与赛博空间对我们的影响已经不是简单关上电脑屏幕所能屏蔽的。由此,也造成了后人类时代的“游牧性”,不仅主体之间的关系是多层面的,而且主体自身内在的关系也是复杂而充满不确定性的。也就是说,后人类时代的身体是一种“生成性”的存在。一如海尔斯所意识到的那样:“后人类的主体是一种混合物,一种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一个物质一个信息的独立实体,持续不断地建构并且重建自己的边界。”(21)凯瑟琳·海尔斯:《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刘宇清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5页。
概之,赛博格身体的出现于人类而言既是“解药”又是“毒药”。它一方面为我们建造了一个新的人类欲望的承载体,使得本来必须在外部环境中实现的愿望都可以通过内在的改造来实现;另一方面由于其技术的内在化而导致的封闭性,使得人类欲求在满足的同时,也对外部环境产生一种疏离感。无论是“具身化”还是“离身化”的赛博格,都极力在摆脱传统身心二元论的泥潭,努力走向多元共存的发展路径。
如前所述,哈拉维意义上的赛博格主要是强调科技对人类社会文化各个方面所造成的巨大变革,在各种传统界限均模糊的状态下,极力倡导一种打破二元思维藩篱、平等互助的多元共生理念。一如美国当代学者约翰·乔丹(John Jordan)所构想的“人机共同体”模型,即由“传感器和感觉器官、认知与逻辑、由骨骼与肌肉或液压系统与马达驱动”的相互交织所产生的“持续性的人机交互模式”。(22)约翰·乔丹:《机器人与人》,刘宇驰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35页。所以说,赛博格简单地说就是人类与机器之间的相互融合,由其所构成的人机交互的身体景观,正是后人类时代身体的一个审美范式和主要存在形式,它的出现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改变了我们的身体研究轨迹。赛博格“人机共存”的新型身体范式挑战了人类长期以来至高无上的地位,冲击了人类固有的存在结构。人们不仅在智力层面受到了机器的冲击,而且在审美层面不得不重新思考自身的生存处境。
不仅如此,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历史学教授布鲁斯·马泽里希(Bruce Mazlish)在论述人类和机器共同进化的历史中提出了所谓的“第四次断裂”,即“继哥白尼、达尔文和弗洛伊德革命后的第四次革命,它们逐渐而又猛烈地使人类从被假定把握了宇宙设计方案的人类中心观中脱离出来”(23)曹荣湘编:《后人类文化》,第140页。。这里,马泽里希从历史的角度很清晰地表示了人类和机器的共同进化的事实,说明尽管人类可能不满足于控制和利用机器这种工具性的关系,但是人类与机器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共生关系,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且这种共生关系可以让我们从人类中心主义的泥潭中走出来,看到更多的后人类时代的现实风景。质言之,“人-机”终将和谐共生,形成一个新的系统。
人类的认知传统中有一个隐形的悖论:科学技术越发达,人类的选择越多样化,人类越会感到危机,这是人类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和对掌握支配权的向往。因此,当前的“技术威胁论”在某种意义上正是这种悖论的体现,也是技术发展超前于当前社会思维的集中体现。随着后人类文化和美学讨论的深入发展,不少学者对这种不确定性和风险社会的到来提出了具有建设性意义的观点,如莱芙·韦瑟比(Leif Weatherby)等人试图建构一种超越人类界限的“交互本体论”(mutual ontology)(24)Edgar Landgraf, Gabriel Trop, and Leif Weatherby (Eds.). Posthumanism in the Age of Humanaism: Mind, Matter, and Life Science after Kant, New York: Bloomsbury Publishing Inc, 2019, p.150.,后人类时代的审美维度处于不断生成和演进中。当人类与非人类智能体相遇时,异质主体之间的交互性必将造就出更加复杂的美学实践。目前,这种交互性已经体现在计算机艺术中,由于输入/输出关系总是牵连出人-机良好互动的情景,所以交互性便演变为一种算法,人工智能的发展由此影响到美学的重新建构。(25)Berys Gaut and Dominic Mclver Lopes (Eds.).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Aesthetics,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3,p.570.也就是说,当智能机器与人类相遇时,必然会呈现出一种共生性的关系,即人类身体与机器身体之间相互观照、相互博弈,最后实现共同的发展。
其实,按照马克思主义美学所设想的“全人社会”的理想,人类社会需要经历两次大的提升,一次是“在物种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一次是“在社会方面把人从其余的动物中提升出来”。(2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75页。显然,无论是人化自然还是自然的人化,人们在两次提升的过程中已经渐渐意识到共同生成的重要性。按照舍勒的观点,人类最大的危险就是过于狭隘地构思和认知人类的存在理念,因此,人类继续向前发展的最好方向即是拓展自身存在的心理和物理空间,并最终实现体悟世界与人的相互生成性,也就是强调“世界实在地生成为人,人观念地生成为世界”(27)马克斯·舍勒:《舍勒选集》,刘小枫选编,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370页。。当然,这种生成首先也是从身体的共生开始的。由此,我们已经从强调征服自然和释放感性无望的纯粹审美主义,转变为后人类时代自然、社会、机器与身体共同生成的“审美共生主义”。这里所说的“审美共生”既不是像传统人文主义那样局限于人类中心的建构,也不是要抛却一切传统价值去确立肉身的本体论地位,而是致力于人类和所有物种之间彼此的相互生成。从这个意义上讲,后人类时代所强调的“审美共生主义”,本质上意味着身体的敞开与延伸,意味着与具身世界的交织互融,它是审美精神嬗变的必然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