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华
(深圳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深圳 518060)
由于生物科学、医药技术、人工智能的迅速发展,“后人类”概念开始兴起,相关研究“被誉为批判和文化理论的最新前沿”(1)Rosi Braidotti. The Posthuman, Cambridge: Polity Press, 2013, p.2.。受上述思潮影响,“后人类美学”概念应运而生,引发了持续至今的讨论:究竟何为后人类美学?对它的建构是否可能?如果可能的话,它又将具有什么样的研究纲领?随着探讨的深入,赛博格(cyborg)、界面(interface)、嵌合体(Chimera)、伴侣物种(Companion species)等范畴开始流行,跨越人类界限的交互性法则被反复阐释,推动了后人类美学的建构。在学者们追寻答案的同时,另一条线索也不断延伸:为了演绎人类身体与智能机器互动的可能性,斯迪拉克(Stelarc)等行为艺术家进行了各种实验,展示了后人类美学的复杂品格。(2)Linda Candy et al. Explorations in Art and Technology, London: Springer-Verlag, 2002, pp.115-116.如果深入分析已经绽露的踪迹,那么,我们就有可能找到问题的答案。
从谱系学的角度看,有关后人类的言说首先是生物学迅速发展的结果。自达尔文提出进化论以后,下面的可能性就已经绽露:随着物种的自我完善,人类的发展最终可能越过人类学的界限。由于人工智能的出现,有关 “后人类动物(post-human animal)”的设想获得了新的支撑和激励,相关话语建构则迅速渗透到了美学和艺术场域。(3)Carlo Salzani. “From Post-Human to Post-Animal Posthumanism and the ‘Animal Turn,’” Lo Sguardo-rivista di filosofia. 24, 2017(II), pp.97-109.
纵观众多思想家的阐释,“后人类”这个术语主要具有三个所指:其一,加强版的人类(humanity1.0);其二,超越人的有机体、机器或有机体-机器的混合物;其三,一种比人类主义更广阔的视域。由于这三者之间存在差异乃至冲突,因此,美学研究者实际上必须做出抉择。就其所体现的深层逻辑而言,第一种和第二种说法都意指正在诞生或即将诞生的实体,暗示它们终将超越当下的人类。这两种说法都设定了高/低(强/弱)的二分法,重蹈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覆辙。正是由于意识到了这个微妙逻辑,包括哈桑(Ihab Hassen)、布拉伊多蒂(Rosi Braidotti)、海勒斯(Hayles)、乌尔夫(Cary Wolfe)在内的思想家都选择了第三个定义,倡导去中心化的后人类主义:后人类主义并不意味着设定一种被命名为“后人类(post human)”的实体性存在,而应被如其所是地领受为“在人类主义之后(after humanism)”。(4)Greg Pollock. “What is Posthumanism? By Cary Wolfe,” Journal for Critical Animal Studies IX.1/2. 2011, pp.208-209.在这个理论图式中,“人类将不再被视为产生支配和控制环境所必需的控制力的源泉”,相反,“新兴的人类主体的分布式认知与作为整体的分布式认知系统相关联”,“‘思考’由人类和非人类行动者共同完成”。(5)N. Kathering Hayles. How We Beca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 Chicago &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Chica go Press, 1999, p.290.如果采用这个具有涵括性的定义,那么,后人类美学的建构就是完全可能的:(1)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美学预设了诸多二元对立(如人类/动物、人类/机器、生命/技术),业已造成了诸多无解的悖论;(2)后人类主义美学不再把人类当作封闭的理性动物,可以引导我们这个物种走向更广阔的文化空间;(3)在经过恰当的位移和阐释之后,它可能重新为美学(感性学和艺术哲学)奠基。
事实上,人工智能的出现已经预示了美学的走向:当技术产品具有了智能,人类/机器的二分法必然被解构,生命-技术领域的连续性则不断绽露。早在撰写其影响深远的《控制论》(Cybernetics)时,维纳(Nobert Wiener)就进行了如下推理:“既然学习机器概念可以应用于那些我们制造的机器,那么,它就与我们称之为动物的活的机器相关,故而我们有可能将新的光亮投射到生物控制论(biological cybernetics)上。”(6)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Cambridge & Massachusetts: The M.I.T. Press, 1948, pp.xiv-xv.动物和机器之间没有非此即彼的界限,相反,它们都存在于作用-反作用的网络之中,都是希腊文kybernētēs所指称的舵手(Steersman)。(7)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p.11.正如舵手可以自我导向,这二者都具有应对外部环境的反馈机制,并从某种意义上成为自我的掌控者(governor)。(8)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p.11.恰如近代科学家所想象的那样,动物是某种自动装置,是葡萄糖、淀粉、脂肪、蛋白质燃烧为二氧化碳、水、尿素的热能机器,而其代谢平衡曾启发了无数工程师。(9)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p.41.到了维纳所处的时代,相关研究进入了新的阶段:“简而言之,对自动装置的最近研究——无论它是由金属还是血肉构成——都是通讯工程的分支,而后者的基本概念是信息的扰动量或‘噪音’——一个从电话工程中借鉴而来的术语——有关信息的量,解码技术,等等。”(10)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p.42.在这样的理论框架中,动物在信息层面匹配万物世界的模式吸引了维纳等科学家,一个激动人心的事实逐渐绽露:通过模仿动物的运动器官、神经系统、行为模式,机器就会获得人工动觉(artificial kinesthetic sense),甚至能够进行任何精度的表演。(11)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p.27.于是,动物和计算机器之间将出现一种新型的交互关系:一方面,计算机的模仿对象主要是动物的神经系统,尤其是其大脑;另一方面,动物的大脑也可以被当作计算机器。(12)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p.144.如果原型和模仿者结对出现,那么,竞争就不可避免。我们固然可以利用智能机器,但后者也可能在某些方面胜过动物(当然也包括人类)。(13)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p.165.一旦后者能够主动学习和自我制造,人类必然面临严峻的挑战。(14)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p.170.质言之,未来的机器可能会同时成为人类的帮手和对手。显然,如此思考的维纳已经意识到了哈桑后来反复渲染的问题:“人工智能会不会替代人脑、纠正它、或仅仅强化其力量?”(15)Ihab Hassen. “Prometheus as Performer: Toward a Posthumanist Culture?” The Georgia Review, 31 (4), 1977, p.846.值得注意的是,他并没有深入探讨人脑被废弃的可能性,而是强调智能机器不一定会重复人类的错误:“我们不能期盼机器复制我们的偏见和情绪上的任性,并且因而把毁灭称为胜利。”(16)Nobert Wiener. Cybernetics: or control and communication in the animal and the machine, p.177.这与其说是预言,毋宁说是对人类-机器关系的筹划:作为人工智能理论的奠基者之一,他希望建立一种超越生命疆域的交往法则。沿着这个思路前行,建构后人类美学的前景就会豁然开朗。
如果未来的智能机器把毁灭当作胜利并因此占据主导地位,那么,涌现出来的将是后机器而非后人类,因为这意味着“人类阶段已经被克服”(17)袁可嘉等编:《外国现代派作品选》(A卷),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版,第398页。。同理,倘若智能机器不过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上手工具”,继续延伸的人类纪也不会为后人类提供诞生的空间。当且仅当人类与智能机器之间出现一种交互关系,我们所设想的后人类才能应运而生。从这个角度看,后人类美学自己是一种跨越物种界限的关系美学,它所关注的将不仅仅是人类互动的场域,而且必须聚焦人类-机器相遇的界面(interface)。由于后者涉及生物学意义上的“湿件(wetware)”和非生物学意义上的“硬件(hardware)”,因此,相关研究将分外复杂。(18)Pramod K. Nayar. Posthumanism, Malden: Polity Press, 2014, p.145.我们既要“告别人类是独一无二的封闭实体”这种传统命题,又不能消极地静观“人类的落日”,而应建构一种新型的主体间性。(19)Pramod K. Nayar. Posthumanism, p.53.恰当的应对之道在于扩展交互作用的范围:从人类内部(不同性别、阶级、种族、地域之间)到超人类的界域(涉及人类-机器和人类-动物的关系)。正如哈拉维(Donna Haraway)所言,我们需要超越三个虚构的二元分立:(1)人类与动物;(2)自然与文化;(3)有机物与机器。(20)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New York: Routledge, 1991, p.151.事实上,维纳等人所推动的人工智能实验已经部分地完成了这个任务,创造出了新型的嵌合物,这就是赛博格:“一个赛博格就是控制论上的有机体,一种机器和有机体的混合,一类同时出现于社会现实和虚构故事中的生物。”(21)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49.后者“完全模糊了自然与人工、精神与身体、自我发展和外部的区别”(22)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51.,挑战了有关中心、等级、权力的神话。它是一种不虔诚之物,同时蕴含着希望和危险:“赛博格将成为什么是一个激进而危险的问题,答案关系到生死。”(23)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52.于是,人类不得不思考一系列关键问题:倘若赛博格的出现意味着我们将成为后人类,那么,适应需要的是何种行动法则?落实到本文所聚焦的层面,问题转化为:后人类美学将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成?在思考的过程中,部分学者、艺术家、工程师、科幻爱好者已经先行到未来,逐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在告别了人类中心主义之后,人类将主动参与跨越人类界限的交往实践。从空间定位的角度看,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建立一种涵括人类、其他生命、智能机器的交互本体论,建构超越人类边界的新型关系美学。换言之,当且仅当人类完成必要的位移和转型之后,对后人类美学的建构才会变得可能。
后人类既是时间概念,更意味着空间意识的扩展。自进化论概念诞生之日起,人类就被领受为一种灵长类动物:既隶属于绵延至今的生命谱系,又总是与其他物种分享地球。随着AI的出现,我们又被抛入更加复杂的矩阵之中。如果说传统的人类中心主义美学设定了单向的主体-客体关系,那么,赛博格的出现则意味着我们需要面对一种三元关系:“从另一个角度说,一个赛博格也许事关活的社会-身体现实,处于其中的人们不再惧怕自己与动物和机器的共同血缘关系,不再惧怕永远不完整的身份和相互矛盾的观点。”(24)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53.随着新的生命矩阵逐渐成形,一个新的伙伴群落已经展示了跨界交往的逻辑:“机器可能成为假体装置(prosthetic device)、亲密的构成、友好的自我。”(25)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73.从根本上说,机器的主动性并不是个突兀的现象。在它出现之前,“有机体如何整合环境和各种层次的基因信息……决定了它们成为什么”(26)Donna Haraway. 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 Dogs, People, and Significant Otherness, Chicago: Prickly Paradigm Press, 2003, p.34.。正如自然界是自立者的共同体,机器中也不需要外来的幽灵推动。(27)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49.与动物一样,它们完全可以与人类共舞:不是没入生命剧场的背景之中,而是担当活跃的演员。现在关键的问题不是人类如何向它们发号施令,而是倾听它们向人类传达了什么。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首先需要想象“废弃”自己的可能性,然后才能成为机器和动物的合格伙伴。这正是澳大利亚艺术家斯迪拉克(Stelarc)的思路。
斯迪拉克痴迷于新媒体技术,进行了一系列演绎身体-机器关系的试验,完成了《第三只手》(TheThirdHand)、《胃雕》(StomachSculpture-HollowBody/Hostspace)、《放大的身体》(AmplifiedBody)等作品。借助假肢、电视屏幕、计算机,这位大师试图“将有关‘后人类’的理论的、文化的、叙事的模型翻译为肉身现实的行为参数(performative parameters of corporeal actualization)”,展示“赛博格身体”的生存之道。(28)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 Body & Society, 5(2-3), 1999, p.129.通过不断的实验,一种新的理论图式逐渐成形:“重新设计‘被废弃’的身体,发展一种新的进化策略,通过被技术入侵的‘缺席的身体’和‘幻影身体’重新定义人是什么。”(29)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 Body & Society, 5(2-3), p.129.在1996年表演《砰身体:一个网络驱动和上传的行为》(PingBody:AnInternetActuatedanduploadperformance)时,他试图展示身体被不规则的信号所控制的情形:“《砰身体》表演造成了身体-网络之间的通常界面的逆转。不是集合起来的身体决定网络的运作,而是集合起来的网络活动移动身体。”(30)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6.随机的电子脉冲被传到网络上,而后又通过计算机界面的刺激系统启动身体的各种非随意的运动。为了强调自己的创作意图,他还在自己亲自标画的示意图上写上了“不自主身体/第三只手”(Involuntary Body/Third Hand)等解说词。(31)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6.显而易见,这个作品表达了这样的事实:随着技术的演化,人类身体和技术体系之间出现了一种全新的关系:“它并非事关主奴关系的控制机制,而是事关影响意识、主体性、分离的生理机能的反馈回路。”(32)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6.表演中的网络变成了一个传感器,可以影响身体的行动。在机器和人类身体之间,一种相互延伸关系出现了,而二者的互动形成了变动的震荡系统。根据他的设想,这个实验最终演绎了一种超越人类界限的交互性法则:“重要的是这并非纯粹的奇异理念或科幻小说中的推测,而是一种你将你的身体接入一个扩展了的赛博系统之中,随后你试图控制这个技术场域的精度、复杂性、速度,而且你……将与这些结果共存。”(33)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30.人类身体变成了赛博格身体,进入了更加复杂的关系之中。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是个被消除的区域而非肯定的场域:它不再仅仅承载着基因记忆,而是被电子回路所重塑;甚至,它有可能“在没有记忆的情况下发挥功能”(34)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35.。虽然他试图演绎废弃身体的可能性,但结局却恰好相反:如果说赛博格是身体-机器,那么,它就不可能在废弃身体的情况下诞生:只有当身体的身体性和机器的机器性都获得实现时,赛博格所需要的界面才会成形。当身体与技术联合时,我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我们或者不得不将这种技术包含到身体之中,并因而使之成为我们主体性的知觉装置,或者没做成这件事,我们不得不设计更有效率的输入和输出。”(35)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0.如此被言说的身体已经不仅仅是宿主,而是能够与技术互动的主体。后者不是被动地被技术所占领,而是能够与技术形成“相互延伸-影响的震荡体系”(36)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6.。只有通过与技术互动,后人类身体才会真正出现:“身体需要从生物学的精神领域重置到赛博空间的界面中,并从承载基因扩展到电子挤压。走向后人类的策略更多地事关擦除而非肯定——不是痴迷于自我,而是致力于对结构的分析。”(37)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eds.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5, p.153.后人类身体总是与机器联结起来,无法脱离身体-机器的混杂状态。当且仅当我们郑重地对待机器时,人类身体才能在新的语境中肯定了自己:“赛博格身体不仅仅被充电和延伸,而且被植入物所强化。”(38)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153.沿着这个道路前行,后人类艺术就会显现出最基本的美学特征:废弃生命-技术的二分法,演绎机器-身体的交互运动。
与那些越来越重视社会与文化文本的理论家不同,斯迪拉克不认为与人工智能相关的艺术“必须发源于激进的后人类策略”(39)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30.。如果说前者着力探索后人类艺术的性别、种族、地域、阶级维度,他所聚焦的则是更为一般性的问题:“成为艺术家意味着什么?”(40)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31.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他试图“将他的‘事件’置于一个美学框架之中”,但后者的实施又不局限于“制作美丽客体”这个古典行动方案。(41)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30.换言之,他思考的重心乃是:在后人类时代,艺术家何为?相应的美学框架应该涵括什么?在他看来,成为后人类意味着采取这样的策略:“个体应该摆脱其皮肤的限制,思考其他更深和更复杂的界面,以及它们和我们制造的艺术之间的相互联系。”(42)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31.当皮肤不再被视为生命的边界,我们已经参与了自己与他者(如技术)的互动游戏,而艺术则演绎了后者相对自由的形态。从这个角度看,后人类并不是后身体和后技术的混合物。身体和技术都没有被废弃,但又都需要适应后人类的进化策略:正如身体需要同时被强化(涵括技术)和弱化(腾空自己),技术也需要不断回归其原初含义——制作的技艺。只有这样,二者才能相互适应,共同幸存下去。当然,这并不是问题的全部:一旦身体和技术都与进化问题联系起来,第三种存在早已被纳入视野——环境。作为自己眼中的“进化炼金术士”和“基因雕刻家”,斯迪拉克还始终思考一个关键问题:人类如何适应不同的环境?怎样在地球不适合居住时完成星际迁移?(43)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31.在论文《从精神-身体到赛博系统:后人类实体的意象》(FromPsycho-BodytoCyber-Systems:ImageasPost-humanEntities)中,他曾如此阐释身体与环境的交互性:“我们经常作为缺席的身体而运作。这是因为身体被设计为与其环境接合——它的传感器(sensors)是向世界开放的。身体的机动性和漫游需要外向性的定位。”(44)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155.虽然他的相关思考还不够深入,但它还是揭示了人类身体的嵌入性——它总是属于一定的生态体系。由于技术已经影响了环境的构成,因此,身体也必须适应新的变化。在设计作品《被强化的身体/第三只手》(amplifiedbody/ThirdHand)时,斯迪拉克想象了这样的情形:人被接上了由不锈钢、硬铝、腈纶做成的右手;后者被接上了由发光二极管控制的电子回路,可以抓、握、拧,回应触觉,完成270度的腕部旋转;这就是作为身体附加物的第三只手。(45)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158.即使斯迪拉克不明确说出自己的意图,但观者不难破译作者的思路:现有人类身体已经适应不了涵括智能机器的生态学体系,必须使自己的能力与后者更加匹配。在如此这般的实验中,有机体和机器相互影响、纠缠、嵌入,形成了超越传统视域的共生关系。
通过一系列实验和访谈,斯迪拉克已经部分地回答本文所提出的第二个问题:唯有积极地介入人类身体、其他生命、智能机器的三元游戏,我们才能建构出真正后人类的后人类美学。正因为如此,他聚焦“响应性的技术体系”,反复演绎下面的因果链条:当人类将身体延伸到赛博空间,某种双向运动就会发生。(46)Shauna M. MacDonald. Cyborg Phenomenology: Performative Inquiry in a Technoscientific World, Liminalities: A Journal of Performance Studies, Vol. 10, No. 2, 2014, p.7.对于美学研究者来说,这是一种富有启发性的后人类经验:当我们“求助于界面和共生关系”(47)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159.,“交互本体论”就会引导我们超越生命-技术的二分法(48)Edgar Landgraf, Gabriel Trop, and Leif Weatherby eds. Posthumanism in the Age of Humanism: Mind, Matter, and Life Science after Kant, New York: Bloomsbury Publishing Inc, 2019, p.150.,而新的理论地平线会因此绽露其富有诱惑力的轮廓。
在后人类语境中,行为者(agents)已经复数化了:当人类、其他生命、智能机器都进入交互作用的场域时,一个复杂的镜像结构形成了。人类的意象进入了智能机器的感知系统之中,而后者又可能被动物的眼睛-大脑所整合。经过这种多向度的、迂回的、不断分叉的折射,最终返回人类中枢神经系统的将是承载着异质主体性的意象。为了成功地摄入它们,人类所要跨越的不仅是性别、种族、阶级、地域的界限,而且同时是人类和非人类(其他物种、智能机器、非有机的自然存在)的疆域。在由此形成的语境中,成为主体意味着成为“自然-文化-技术”的复合体,感性学研究的对象将是更加丰盈的场域。
随着人类、AI、其他生命进入了三元游戏,主体需要重新定义自己。前者既形成了一种空间结构,又内在地充实了每种行为者:它们既处于联结这三者的界面上,又聚集着这三种关系。从根本上说,后人类世界中的行为者已经成为异质混杂的嵌合体。由于“有机体可以被机器化”,因此,“机器/有机体的区分已经过时了”。(49)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37.恰如斯迪拉克的行为艺术所展示的那样,人类的皮肤已经被技术“拉长、打孔、刺穿”,而这意味着个体不再具有“单一自我”。(50)Linda Candy et al. Explorations in Art and Technology, London: Springers-Verlag, 2002, p.116.由于我们已经成为涵括技术的嵌合体,“内在和外在”的区别至少部分地失效了。(51)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31.譬如,“肌肉刺激系统使身体成为遥远且分散的行为者的宿主”,身体则承载着多重性的行为者,但这并不会导致人格分裂的病理学现象;相反,一种新的复杂性和复合性将应运而生,我们则因此获得重建主体性的机缘。(52)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34.正是由于意识到了这个事实,斯迪拉克将嵌入自己胃部的摄影装置称为“审美附加物”而非植入的假体。(53)Linda Candy et al. Explorations in Art and Technology, p.116.这是个意味深长的表述:“身体变空,不是无器官的身体,而是拥有艺术的身体。身体被经验为空的,不再具有公共空间、私人空间、心理空间之别。”(54)Linda Candy et al. Explorations in Art and Technology, p.116.变空的身体非但没有被削弱,反倒获得了“新的感受触角和不断增强的远程功能”(55)Linda Candy et al. Explorations in Art and Technology, p.117.。身体与其所属的物种发生了分裂,被重新设计为在结构和功能上都更加分化的赛博格身体。(56)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o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153.它不仅仅被充电和延伸,而且被植入物和外展框架所强化。于是,双重的效果出现了:人类身体既成为复合物,又可以积极地参与不同行为者的互动。“考虑一个身体可以将其意识和行动挤出到其他身体之中”,“你在墨尔本引发的运动可能转移和显现于鹿特丹的身体中”。(57)Linda Candy et al. Explorations in Art and Technology, p.117.随着身体不再是单一的存在,人类只能将自己定位为新型的嵌合体:不仅仅是哈拉维所说的赛博格,而且可能具有复合主体性。为了真正实现混杂的共生状态,人类身体需要学会放弃,甚至不得不接受适度的麻醉。在斯迪拉克的行为艺术中,这种“共生”已经日常化了:人类的手臂被加上了机械臂,肉眼与激光眼开始共存,胃部变成机器的宿主,等等。(58)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o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p.153-159.随着相应实验的成果被当作交互艺术的重要构成,甚至被誉为“美的、复杂的、有意味的艺术品”,后人类世界观已经影响了艺术的建构。(59)Berys Gaut and Dominic Mclver Lopes eds. The Routledge Companion to Aesthetics, London & New York: Routledge, 2013, p.565.显而易见,上述变化必然引导我们重新定义美学:它不再是只属于人类这个物种的感性学或艺术哲学,而是具有跨越人类疆域的复调品格,涉及多种异质行为者的相互观照。质言之,后人类美学将是涵括非人类他者的复调美学。
在人类和AI相遇之处,一个交互作用的空间总已经成形。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界面”。(60)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o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153.赛博界面是身体与技术相遇之处,是超人类博弈发生的地方。在那里,自我网络的可延展性超越了人类界限。它首先是斯迪拉克所说的“共生的场域”,是人类身体与电子媒介相互作用的场所。(61)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4.当不同行为者相遇于其上,传统的主体-客体之别失效了,人类不得不面临新的生存处境:“智力被挤压到物的体系之中,它不再仅仅幸福地位于你的身体之中;因为,如果你在一个复杂的‘反射之弧’中发挥功能,那么,你的反应和将来行为的启动都将不再清晰地被指导身体表现特定行为的‘自我’所限制。”(62)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4.起作用的因素将不再仅仅来自于人类主体,而是源于不同行为者的相互作用。为了体验来自界面的力量,斯迪拉克曾经有意识地体验身体的被麻醉状态。(63)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159.这是主动放弃单向外推法的尝试,是告别中心化主体的实验。人类身体已经进入了跨越其物种界限的反射之弧中,不得不适应一种的新的生存处境:“技术正在平定身体和世界。它将身体与其许多功能分离开来。被搅乱和分离,身体只能求助于界面和共生。”(64)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159.我们不仅要与其他有机体共同进化,而且必须学会“与智能机器共舞”。这是一种新的生态学律令。它同时意味着身体的加法和减法。为了演绎相应的行为法则,斯迪拉克曾经设计了行为艺术《互联网上传事件》(InternetUploadEvents)这样一种界面游戏:“启动这个身体同时意味着交互地控制处于弧中的附加机器人装置。我的身体的大部分运动都由触屏界面所控制,但与此同时又启动了一个虚拟身体,努力回避一个预先编程的机器人。”(65)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5.在参与如此复杂的界面游戏时,“我”需要同时面对“被编程的机器人、不自主的身体运动、第三只手的驱使、远程介入”(66)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5.。这种意义上的界面不仅仅生成于工程师的设计,而且已经显现为人类身体和机器的互动关系。(67)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Body & Society, 5(2-3), p.146.正因为如此,它完全可以成为一种审美形式。后者不仅仅设计悦目的感性外观,更事关根本性的转型:从人类主体之间的相互注视转向多元行为者的彼此观照,由重视文化差异进展到培育跨越物种界限的交互关系。对此,一些行为艺术家进行了生动的演绎。自1989年起,马克·斯蒂格(Mark Steger)和汉娜·西姆(Hannah Sim)联袂表演了《骨质迷宫》(OsseusLabyrinths)系列。表演中的他们“摆动于兽性说的各种形式之中”,模仿厚皮类动物笨拙的动作,如树干般摆动自己的脑袋,毛毛虫、蝙蝠、瘸腿狗一样蠕动、悬挂、爬行。(68)艾美利亚·琼斯:《自我与图像》,刘凡、谷光曙译, 江苏美术出版社,2013年版,第281页。两个人有时会让电流击中自己,“模拟霉菌组织向功能完整的人体类似物的转化”(69)Angela Shawn-Chi Lu. “It’s Electric: Osseus Labyrint,” Daily Bruin, November 17, 2004.。有时,这个二人组合还会带着“重型电缆、发电机、音响和照明设备”表演,展示赛博格式的突变。(70)Meiling Cheng. “Cyborgs in Mutation: Osseus Labyrint’s Alien Body Art,” The Drama Review, Volum 45, No.2, 2001, p.145.尽管这种演绎可能不无反讽意味,但它却折射出一种思路的变化:在接受采访时,汉娜·西姆组明确指出:“他们的兴趣在于揭露机器与动物之间固定界限的缺乏。”(71)艾美利亚·琼斯:《自我与图像》,刘凡、谷光曙译,第282页。在2005年创作的作品《现代普罗米修斯》(ModernPrometheus)中,这个双人组合“描述了公司推出的一种新生命形态”,“想象一个物种第一次尝试通过人工选择来获得对自身进化的控制”,展示了“增加解剖学配件的外科手术”。(72)Angela Shawn-Chi Lu. “It’s Electric: Osseus Labyrint,” Daily Bruin, November 17, 2004.当由此产生的“女性人类类似物生出一个机器时,表演达到了高潮。这是意味深长的暗示:身体-机器-动物三者之间不再界限分明,相反,三者总是处于结缘状态——彼此呼应、相互纠缠、难分你我。回荡在生命剧场中的也不再是海德格尔所说的天地人神四重奏,而是身体、机器、动物(或所有其他有机体)的交响乐。随着这个趋势的持续绽露,后人类美学将展示与界面相关的交互品格。或者说,它就是界面美学。
按照通常的理解,界面似乎仅仅承载了一种两元游戏,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当我们言说人类身体与智能机器的关系时,第三种有机体已经在场,这就是其他有机体。恰如维纳所展示的那样,赛博空间总已经涵括了人类、机器、其他有机体(尤其是动物)。由于它们总已经形成了一个矩阵,因此,界面美学必然落实为广义的关系美学。只有这三者相互匹配,界面上的游戏才能进行下去。这意味着三者中的每一元都需要适应其他两元所构成的环境,由此形成的是可持续的共通结构。即使在触屏界面,观者也会对他者的遭遇产生道德反应,随时会进行移情性介入。(73)Paul Frosh. “The mouse, the screen and the Holocaust witness: Interface aesthetics and moral response,” Media & Society 20(1), 2018, pp.2-11.于是,动觉的伦理学(ethics of kinesthetics)诞生了,牵连出跨越物种界限的具身性审美经验。(74)Paul Frosh. “The mouse, the screen and the Holocaust witness: Interface aesthetics and moral response,”Media & Society 20(1), p.14.一旦回到现实生活,这种协同经验就可能会获得强化,“后人类”则因此面对着前所未有的美学可能性。欣赏异质之美(如动物之美)将仅仅是我们生存下去的前提条件,而不再是值得炫耀的美德。更重要的是介入复杂的互动游戏,主动进入交往的回路之中:不仅仅需要考虑我们如何看待他者(机器和其他有机体),而且必须想象它们如何观照我们。倘若后人类视域中的美仍是“有意味的形式”(75)Clive Bell. Art, Charleston: Bibliobazaar, 2007, p.17.,那么,我们必须意识到“所有形式都是观看我们的面孔”(76)Nicolas Bourriaud. Relational Aesthetics, Dijon: Les presses du Reel, 2002, p.21.。从这个角度看,下面的问题业已不可回避:随着其他行为者的崛起,未来的智能机器会不会用属于它们的形式法则衡量人类?在斯迪拉克1994年所表演的《放大的身体》中,答案已经部分地显现出来:当他控制自己所面对的机器时,后者也反过来呼应乃至“凝视”他。(77)Joan Broanhurst Dixon & Eric J. Cassidy. Virtual Futures: Cyberotics, Technology and Post-human Pragmatism, p.156.此类实验演绎了“自然与技术之争”,尤其是“肉体反击技术”并夺回失地的可能性。(78)Farnell, Ross. “In Dialogue with ‘Posthuman’ Bodies: Interview with Stelarc,” Body & Society, 5(2-3), p.146.这凸显了问题的复杂性:自然与技术虽然相互渗透,但二者之间的边界并未被完全抹去。在二者相遇的界面上,下面的辩证法则依然有效:没有同一性,就没有差异。正因为人类、机器、其他有机体在互动中保持着各自的独立品格,我们才能谈论三者的“关系”。这是欣赏异质之美的前提。由此可见,后人类世界观必须倡导跨越物种界限的主体间性。由于“人类身体是在世界之中运作和获得感受的进化架构”,人类-动物的交往历史会提供富有启发性的线索。(79)Linda Candy et al. Exploration in Art and Technology, p.115.正像哈拉维所指出的那样,人类的伴侣物种——尤其是狗、猪、牛、马——始终在与人类互动,与人类一起构建出“主体间的世界”。(80)Donna Haraway. 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 Dogs, People, and Significant Otherness, p.34.这种实践提供了“自然与文化共同工作”的范例:既共同进化,又不会因此“成为他者征用或合并的资源”。(81)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50.自然“不再被当作洞察的源泉和天真的担保”,不再被视为纯粹的载体。(82)Donna Haraway. Simians, Cyborgs and Women: The Reinvention of Nature, p.152.为了倾听自然的本有吁求,我们需要一种面向事物自身的思考方式,懂得合作中的动物所需要的并不是“无条件的爱”,尽可能地理解其他行为者的“思绪、感受、反应”。(83)Donna Haraway. 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 Dogs, People, and Significant Otherness, pp.36-37.恰如庄子曾经指出的那样,不同物种之间的感受偏好具有重大差异:“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焉?”(《庄子·齐物论》)在涉及其他物种时,“各美其美”是个重要的交往法则。唯有尊重其他物种的感受,我们才能进入“美美与共”的境界。毫无疑问,庄子所倡导的交往法则也适用于后人类场域:由于动物和智能机器都是“重要的他者”,人类在当下必须学会与它们共同参与审美游戏。(84)Donna Haraway. The Companion Species Manifesto: Dogs, People, and Significant Otherness, p.21.如果说美学是鲍姆嘉腾(Alexander Baumgarten)所说的感性学,那么,其研究对象必须涵括智能机器和动物:智能机器和动物都具有它们所偏爱的形式,都会反过来凝视我们。为了适应新兴的三元游戏,“敏锐的感受力”(鲍姆嘉腾语)不能仅仅涉及物种内关系,相反,我们必须“凭借外在感官去获得一切美的思维的原材料”,领受机器和动物所提供的形式。(85)鲍姆嘉腾:《美学》,简明、王晓旭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第18-22页。在这种语境中,狄德罗(Diderot)的下述言说将获得新的内涵:“一个物体之所以美是由于人们觉察到它身上的各种关系,我指的不是想象力移植到物体上的智力的或虚构的关系,而是存在于事物本身的真实的关系,这些关系是我们的悟性借助我们的感官而觉察到的。”(86)狄德罗:《狄德罗美学文选》,张冠尧、桂裕芳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页。随着新的主体间性不断显现自身,后人类美学将落实为跨越人类疆域的关系美学。从这个角度看,斯迪拉克等人的表演实际上是对未来的预演。
需要指出的是,复调美学、界面美学、关系美学都是后人类美学的可能维度。由于相关的可能性正在绽露,因此,我们的言说不可避免地具有试探意味,甚至不得不援引临时性的命名,但所有这些尝试都属于迎接未来的尝试:对于处于生成过程中的后人类文化来说,美学可能提供有效的介入方案。
从逻辑上讲,任何发展都是对先前可能性的实现。虽然嵌合体、界面、赛博格都是新兴的概念,但后人类出现的机缘早已存在于世界的基本结构之中:由于人类总是与技术和其他生命体共存,“我们总已经是后人类”(87)N. Kathering Hayles. How We Became Posthuman: Virtual Bodies in Cybernetics, Literature, and Informatics, p.279.。如果说后人类美学具有异质混杂的复调品格,那么,古汉语中的“美”字早已揭示了审美的跨人类特征:当人类戴着羊角舞蹈时,一种超越物种界限的交往意识已经出现,相关的审美鉴赏显然指向了“重要的他者”。正因为如此,后人类美学与此前的美学理论存在着既连续又间断的关系:它继承了传统美学已经具有的涵括性,但将其扩展到了前所未有的广阔场域。由于人类、AI、其他生命形成了复杂的矩阵,后人类美学将成形为具有全新形态的复调美学、界面美学、关系美学。虽然它所开启的可能性还没有完全绽露,但重建美学的前景已经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