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全
2021年8月,教育部颁布《加强和改进涉农高校耕读教育工作方案》,进一步明确了在新时代开展耕读教育的重大意义与任务举措。其实,耕读传家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可谓源远流长。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先哲就已经注意到了农耕劳作与读书学习的关系。孔子曰:“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1]这充分表明了孔子在耕与读之间对读书求学问道的重视。时至中国封建社会兴盛时期,耕与读的关系已经形成相对固定的耕读文化,并且影响着当时人们的生产、生活、教育和价值观等各个方面。此一时期,既有陶渊明“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2]的田园式生活场景,也有陆九渊率领象山精舍一众弟子开山造田,创立陆派,成就鹅湖之会。进入现代社会,包括农业人才在内的各类型人才,主要通过专业化的学校教育完成。在教育理论研究范畴中,重新反思与借鉴耕读文化蕴含的教育哲理,培养出扎根新时代中国大地的农业人才,对推动教育教学改革、更好实现立德树人教育根本任务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传统中国是一个乡土社会,农业生产是此种社会类型形成的决定因素。依附于土地之上的人们,为了协同劳作、抵抗自然灾害、发展农业,经过长期的积累,逐渐形成了对农业生产的认识。这种认识虽然与现代意义上的农业科学相去甚远,但是在当时的农业生产中发挥了重要作用。随着农业生产效率的提升,部分人口有了闲暇时间专门进行学习。由于生产力的发展还远未达到学习与生产的完全分离,农业劳作与学习两者交替进行,或者说教育还没有脱离劳动成为一种独立状态。
在现代社会,生产力已经高度发达,教育成为一种专门化活动。人类的生产活动也不再仅限于农业生产,第二、第三产业的依次兴起,使我们对“耕”的理解大为扩展,“耕”不再单纯指代农业生产,而是扩展至一切社会生产活动。现代意义的耕读文化,再次将劳动与教育结合,是实现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重要途径。特别是对于农林高校,作为科技兴农的主阵地,承担着培养卓越农林人才的重任,为了更好实现立德树人根本任务,要将培养学生头脑之学与身体之耕相互结合,向社会源源不断提供知农、爱农、兴农的时代新农人。耕与读,是客观与主观、物质与精神、经济与道德、社会与个人、体力与脑力等方面的结合,是对劳动与教育关系的科学认识,是指导农林人才培养的重要原则之一。
理想类型是一个由思维型塑的抽象概念,主要用于表述事物的核心特征,对揭示事物的本质具有十分重要的方法论价值。理想类型以客观现实为基础,通过个体主观思维的再构造,从而形成认识客观事物的理想模型。依此方法,通过对历史上关于耕与读关系的梳理,可以将耕读的理想类型划分为以下四种。
一是以耕养读,偏重于以读书为目的。耕作只是为了保证生活需要,是为了能够安心读书。耕是民生之本,读是社会发展之要。张履祥强调“治生以稼穑为先”,只有首先保证基本的生活,才可能学习并取得一定成就。他进一步指出:“一家俯仰之需及吉凶住费不能无所藉赖,若竟不为料理,此身终亦站不定,何处可言人品学问乎!”[3]
二是亦耕亦读,耕与读是平等互助关系,目的具有双重性。人们在农忙时耕作,农闲时读书,两者不偏不倚,既追求农业生产获得的物质保证,也追求阅读经典的精神愉悦。宋代以来,生活在我国江南地区的人们,部分已经开始追求这种顺应时令节气,有条不紊地从事劳动与学习的生活。
三是以耕喻读,将耕作时的艰苦精神与品德迁移到读书学习之中,其目的主要在于读书。这种耕读关系中,学习者本身可能并不从事生产劳动,只是将学习比作生产劳动,突出学习要像耕种一样,只有努力付出并顺应时节规律,才能收获成果。刘过在《游郭希吕石洞二十咏·书院》一诗中讲到的“力学如力耕,勤惰尔自知。但使书种多,会有岁稔时”,便是以耕喻读的一个生动事例。
四是以读促耕,表现在通过读书考取功名,或掌握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实行科学的管理活动、兴建水利设施等促进农业的发展。元代的王祯在作县令期间,鼓励农耕,亲自传授植棉、嫁接技术,他在农具方面的知识更为丰富。明代徐光启为官29载,其中有13年是在大力开展农业生产改革。清代的包世臣,而立之年中举,虽长期在官府担任幕僚,但仍然关心农业技术改良,积极推广农业生产技术。
通过对耕读理想类型的梳理,可以清晰地发现,耕与读之间,或者说农业生产与教育活动之间,存在地位与重要性的变化。起初,把耕作视为读书的前提和基础,如果没有耕作提供的经济保障,是无法开展读书教育活动的。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读书与耕作之间产生了张力,读书逐步走向了自主,并拥有了自身发展依存的组织——学校,最终读书脱离了耕作的限制与束缚。当读书代表的主观知识成为一种科学性认识,开始形成生产力并发挥作用,读书对耕作也就自然产生了主导趋势,因为只有在科学技术的指导下才能进一步实现耕代表的生产方式的飞跃。
马克思曾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有过一段经典的论述:“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4]不难发现,理论掌握群众,就是用理论武装群众,使群众接受理论、利用理论,从而不断提升群众改造客观世界的力量。耕与读的结合,是对劳动与教育关系的科学认知,其中蕴含着历久弥坚的中国传统智慧,承载着中华民族崛起的精神寄托,不仅具有科学性、彻底性、适切性,而且具有引导人民群众的说服性。将理论掌握群众具体化为耕读掌握群众,不仅揭示了耕读与群众结合的必然性,而且指明了二者相互结合的方式和方法。
“掌握”的具体含义,可以从骆郁廷教授关于思想政治教育本质的论述中得到启发与借鉴。他指出:“思想政治教育的本质在于思想掌握群众,思想掌握群众的过程,就是一定阶级、集团运用自身的思想来教育、影响、提高、动员、引导群众实现一定政治目的和经济利益的过程。”[5]基于上述定义蕴含的逻辑关系以及学校教育本身的特点,可以将耕读掌握群众的内涵理解为,学校通过耕读文化教育、影响、提高、动员、引导学生,实现立德树人的根本任务。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源自土地,正是对土地的利用与改造,才形成了伟大的中华民族。在我们的文化构成中,耕读文化占据着主体性地位。进入新时代的中国,必须继承这种磅礴的精神力量,才能使我们不断增强文化自信,将精神之力转化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建设之力。耕读掌握群众,意在通过耕读文化改造人的主观世界,从而提升人们改造客观现实世界的能力。历史发展表明,一个强大的国家,首先要有一个强大的文化体系作为支撑,无论是盛唐文化还是资本主义新教伦理,其所支撑的封建王朝和资本主义社会都体现了文化的重要性。
耕读文化起源于农耕社会,在当今中国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发展新农业,塑造新农人的时代大背景之下,这种文化仍然具有重要价值。解决“三农”问题的关键在人才,衡量人才的标准在品德与知识。耕与读的结合,一方面可以使未来农业从业者特别是农林院校的毕业生形成良好的品德,掌握现代化的农业生产技术,为“三农”问题的解决提供关键性支撑;另一方面,可以教育、影响、动员、引导当前农业从业者,使他们继续学习先进的农业生产技术,加速传统农业向绿色、低碳、可持续的新型农业转变。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我国的教育方针先后经历过多次调整,充分体现了党和国家对教育发展方向认知的深化。目前,我们遵循的教育方针是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和接班人。与以往相比,我们对于劳动的意义、劳动教育的价值,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用耕读掌握群众,可以不断强调劳动的重要性。劳动与教育的结合,既能促进人的发展,巩固教育的成果,又能促进生产的发展。因此,耕读掌握群众是实现劳动教育的一个绝好选择。
耕读文化倡导的耕作,对于培养学生的道德品质、激发艰苦卓绝的意志力具有重要作用。古人往往在劳作中培养心性,完善人格,抒发对自然的崇拜。明末清初思想家颜元非常重视劳动对道德修养的养成。他说:“吾用力农事,不逞食寝,邪妄之念,亦自不起。”[6]从事劳动,既可以体会劳动的艰辛,也可以在艰辛中磨炼一个人的意志,避免邪念的产生。人的成长,就是在不断磨砺中塑造,正如“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一样。劳动可以培养人对客观世界的朴素认识,促使人理解人与自然的关系,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形成正确的生态观念,摒弃社会中的陋习,树立正确的道德观念。
教育任务是外界主体对教育应当承担责任的要求。教育只有在满足要求,完成其任务的基础上,才能更好地适应社会的发展。教育任务具有层次性,可以划分为基本任务、主要任务和根本任务。任务层次不同,对教育作用的范围、影响力和实践意义也存在差异。但是,无论何种层次的教育任务都应当围绕教育本身固有的价值展开。教育作为一种培养人的社会活动,一切出发点与落脚点都归结于人。将立德树人作为教育的根本任务,是基于教育本质的科学论断。正是因为其根本性,立德树人对其他层次的教育任务具有统摄权威,是衡量其他各层次教育任务、各项教育活动的根本尺度。
立德树人教育根本任务的提出,还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教育事业发展的适切性,是对我国以往教育发展经验和马克思主义教育理论中国化成果相结合的重要思想结晶。立德树人,所立之德,应当既包含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之德,也涵盖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时期的社会主义之德,甚至是共产主义之德。树人,不仅应当强调人的全面自由发展,即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而且应当包括人的主体性发展,多元化发展,个性化发展。无论是思想掌握群众,还是教育握群众,抑或是我们提倡的耕读掌握群众,其根本出发点都在于改造人的主观世界,所要完成的根本任务都是立德树人。可以说,立德树人是一切教育的指向,是掌握群众的根本归宿。
群众掌握耕读,主要从两条路径展开,其一是耕的道路,其二是读的道路。所谓耕的道路,强调的是躬身实践,在实践劳动中学会耕的技能、体会耕的价值。所谓读的道路,则强调系统学习,以掌握先进的知识理论。
耕的道路,首先是教师率先垂范开展“耕作”。教师作为教育的主体,对于教育的客体——学生,具有一定的教育、引导、培养以及示范作用。教育的过程,从主客体关系的角度讲,就是教育主体不断客体化与客体主体化双向互动的过程,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教学相长。作为耕的起点,自然要落到教师肩上,只有教师先具备了耕的能力、经历、情感才能将之传递给学生。这与职业教育中对“双师型”教师素质的要求有些类似。教师耕的实践,是落实群众掌握耕读的起点。其次是在实践教学中锻炼学生耕的素质。特别是农林院校,责无旁贷地与耕这一原初意义更为相近,需要建立专门的实验与实践场地与设施,为学生进行耕的素质培养提供必要的条件。此外,要加强对毕业实习环节的规范与指导。实习是一种学习的过程,也是一种劳动的过程,要避免“只习不实”的弊端,要杜绝学生因考研规避或随意应付实习现象的发生。最后是全员、全过程、全方位参与耕读育人实践。“三全育人”倡导的教育理念意在突出教育的参与性、时间性和整体性,是对教育活动的科学认识。耕代表的劳动教育,作为教育的一个重要方面,也应当遵循“三全育人”原则,充分发挥各方力量培养学生关于耕的精神、情感、态度与能力。
读的道路,首先在人才培养方案中要有耕读模块。人才培养方案是对人才类型的总体规划,是学生在完成一定年限的学习任务之后应达到的基本要求。耕读的培养,应当在总体规划中有所体现,否则在后续的具体实施过程中将会失去方向与指引。人才培养方案提纲挈领的作用,可以将耕读文化传导至教材与课程,进而在课堂上彰显自身地位,为进入学生的头脑提供良好外部条件。其次,在教材建设上要体现耕读文化。教材是学生进行系统学习的重要媒介,其中有需要掌握的知识点,还有一门学科蕴含的逻辑体系。正如赫尔岑(Alexander Herzen)的名言,书是这一代人对下一代精神上的遗训。只有不断提高教材建设,在其中体现耕读文化,才能使耕读代代相传。最后,在专业课中传授耕读文化。对于这一点,我们在专业课的学习过程中,要不断指向耕读实践,避免理论与实践相互脱节现象的发生。课堂讲授内容要及时更新,确保讲授的内容与生产实际的发展相适应,并且具有一定的超前性。这样才能保证理论的指导价值,才能发挥学校教育的长处。在课程中传递耕读文化,并不一定要开设新的耕读课程,而是要将耕读元素融入课程,这与我们大力开展的“课程思政”是一个道理。
耕与读是一个有机体,两者不可分割与对立。张履祥在《训子语》中对耕与读的关系作了更为精辟的论述:“读而废耕,饥寒交至;耕而废读,礼仪遂亡。”[7]在教育过程中,只有把耕读思想灌输到学生之中,才能在改造学生主观世界的基础上,激发学生改造客观世界的能力,通过学生的中介,实现耕读教育的客观实践属性。在耕读的过程中,只有不断体会“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任情返道,劳而无获”[8]的哲理,才能促进耕与读融合,才能实现教育立德树人的根本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