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团
盛夏的暑气,蒸腾着从地面升起,烈日的炙烤让每一块石头都变得明亮、滚烫。
十岁的我,穿着一件浅粉色荷叶边的泳衣,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座上,肩上还挎着一个红白相间的游泳圈。
父亲顶着午后依然猛烈的日头,用力地蹬着自行车。这是一个大上坡,通往富春江的上游水库。经过富春江大坝,到了水库边,父亲停下自行车,领着我走到临水的高台上。
高台距离水面有四五米高, 父亲拿下我肩膀上挎着的救生圈,丢到了水里,对我说:“你先跳。”
我低头向下望了望, 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小声嘀咕:“我害怕,不敢跳。”
父亲站在我身后,大声说:“你再不跳,救生圈就漂走了,勇敢点!”
我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半只脚掌已悬空在高台外,但这时,身子开始颤抖,腿也不听使唤了。我就这么摇摇晃晃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
突然,我感觉到背后有一股力量,猛地推了我一把。还没来得及反应,我就掉下了高台。身体落入水中,水很快漫过头顶,我紧闭着眼睛,不停地蹬腿。水下面全是不规则的大石块,慌乱中,我的脚似乎踢到了一个尖锐处,很疼。
抓到救生圈的时候,我全身瘫软趴在上面,止不住地咳嗽,刚才呛进鼻腔里的水,还在作祟。此时,父亲已跳进水中,很快游到我身后。他拍了拍我的背,笑着说:“你看,其实没什么可怕的,下次你自己跳。”
我回头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轉,但没流下来。父亲从小教育我,女孩子要学会勇敢坚强。每一次我摔倒的时候,父亲都不会扶我,他会告诉我,你自己站起来。
但此刻,我觉得委屈又生气。脚腕处的麻木突然散去了,随之而来的是疼痛,如针刺刀割一般。我把脚伸出水面给父亲看,并小声说:“我的脚好像踢到石头了……”
父亲捏着我的脚腕处,就那么一看,他的脸瞬间白了。露出水面的脚,正冒着鲜红的血,不断淌入水里,化开。父亲又惊又急,他赶忙说:“快上岸,我带你去医院。”父亲用力蹬着自行车,风呼呼地刮过我的耳朵,猛烈的阳光晒在我的身体上,但我还是有些发冷。
医生跟父亲说,伤口很深,需要马上缝合,还问要不要打麻药。我趴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轻轻摇了摇头说,不用了。针刺破我的皮肤, 线穿过我的血肉。母亲就在医院上班,她跑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一边啜泣一边和父亲说:“你看她的脸色,煞白煞白的,但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我们女儿真勇敢,真坚强。”
父亲也小声说:“是啊,女儿真勇敢,真坚强。”“真勇敢,真坚强”这句话无比清晰地进入我的耳朵,种在了我的心灵深处。只要我成为这个样子,他们就会满意。
我的脚腕处缝了四针。回家后,母亲责备了父亲的莽撞冒失。父亲很自责,他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一直心疼地看着我。父亲日日都会亲手为我的伤口换药,我说疼的时候,他就会轻一点,再轻一点。
没过多久,脚踝处的疼痛就远去了。我心里已经搭建起了一个坚固的堡垒,把那个委屈的、害怕的我,关在里面。如今,距离那个盛夏,已过去近二十年,这一条伤疤,仍在我的脚踝处若隐若现。从始至终,我都未怪过父亲,我知道他是无心的。但我也想对心中的那个小女孩说:不管你有没有勇气从高台跳水,也不管你有没有掉眼泪,不管父母是否认可,你都是一个好孩子。现在你已经长大,你独立、勇敢而坚强,我以你为荣。
夏荷//摘自丑故事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陈卓今/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