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丽
(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 教育学院,伯克利 美国)
自20世界70年代末传入中国以来,经历了初步介绍和广泛探讨阶段之后,中国教育研究对布迪厄理论的运用正在进入深入的反思探讨阶段。(1)李春影,石中英.布迪厄社会学思想对中国教育研究的影响:回顾与评论[J].比较教育研究,2018,(8):38-47.在此阶段,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感到布迪厄的理论过于结构化,认为布迪厄将社会再生产描摹为了一个无法打破的命运轮盘、具有悲观的决定主义倾向。教育研究者们希望能够摆脱布迪厄理论所带来的绝望和无力感,期待能够发出不一样的声音,找到打破再生产魔咒的“密码”,为“寒门子弟”和自己提供新的希望。
在这样的背景下,程猛和康永久所提出的“底层文化资本”概念(2)程猛,康永久.“物或损之而益”——关于底层文化资本的另一种言说[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16,(4):83-91.,为学界提供了重要的、新鲜的启发,同时也得到了学术界外关心教育人士的广泛关注。与此同时,学界也出现了一些对“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批评。这些批评指出了“底层文化资本”本身存在的一些理论风险、概念误用,但是理论层面的分析还不够充分,也还没有提出一个有效的替代性方案。
立足于相关争议,本文对“底层文化资本”这一概念的局限性进行了更深入的理论讨论,指出“底层”与“资本”这两个概念在逻辑起点上便是不兼容的。强行运用“资本”概念、以布迪厄和威利斯作为假想敌,也使得“底层文化资本”的理论定位、论述和核心立场都显得非常模糊。尽管意图是为“底层”正名,但“底层文化资本”的理论论述选择性地只认可了“读书的料”、将农村的其他学生排除出了讨论。最终,该理论折射出了十分强烈的个人主义意识形态——将成就都归因于个人能力、努力、品质。这样的个人主义、贤能主义式叙事是一种合法化现存秩序的叙事,遮蔽了处境不利学生在经济资本、社会资本、权力结构等方面面临的多重不利处境。
结合美国学界类似的颂扬底层文化积极面向的概念创新尝试及相关反思,本文强调,阶层不平等的根本在于制度、结构层面的资源分配不平等。企图通过文化多元主义的号召来消除阶层区隔的设想注定是浪漫化的、无法实现的乌托邦幻想。结合安·斯威德勒(Ann Swidler)的“文化工具箱”理论,本文提出了一个在理论、逻辑上都更为自洽的替代性方案,主张以“底层的补偿性策略”来替代“底层文化资本”这一说法,并强调对处境不利群体能动性的关注需要与文化再生产、社会再生产理论进行更深入的对话。
程猛和康永久提出,出身劳工阶层的学生之所以取得学业成功、考入精英大学,关键并不在于他们获取了中上阶层的文化资本而在于他们利用了独特的“底层文化资本”——先赋性动力、道德化思维以及学校化的心性品质;基于此,他们批判布迪厄忽略了底层特有的文化资源以及特有的能量。(3)程猛,康永久.“物或损之而益”——关于底层文化资本的另一种言说[J].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16,(4):83-91.“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提出,为教育研究中关于阶层流动、阶层差异的讨论注入了新的活力,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不过,“底层文化资本”这一概念也引起了一些学者的质疑。杜亮和刘宇指出,社会底层学生的学业成功和阶层流动不具有普遍性,“底层文化资本”不仅不能代表大多数的底层学生,而且还暗含着其余学业失败、后进的学生应该将归咎于其自身的理论风险,在高歌“寒门贵子”的同时却也将挣扎于学校体系的其余寒门弟子进一步边缘化了。(4)杜亮,刘宇.“底层文化资本” 是否可行——关于学校教育中的文化资本与社会流动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J].中国青年研究,2020,(5):36-42.因此,杜亮和刘宇认为, “底层文化资本”这一概念非但没有对现有学校制度的合法性进行批判,还掩盖了社会底层子女所面临的结构性的、系统性处境不利。韩怀珠和韩志伟也对“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使用进行了批判性的审视,指出程猛和康永久所言的底层学生对学校教育的积极态度和意义体验是布迪厄所说的“幻象”,将其当作“资本”属于明显的概念误用。(5)韩怀珠,韩志伟.从“底层文化资本”到“底层的文化资本”——基于布尔迪厄场域理论的分析[J].中国青年研究,2021,(3):90-95.
“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提出,是一次为了突显底层学生的主体能动性而展开的创新尝试。但凡是创新性的学术观点,总是会引发争议。争议是新学术观点的必经之路,是新观点产生更广泛影响、促进整个学术共同体思考和对话的关键。学术研究也正是在相互争鸣之中进步、丰富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众所周知的“科尔曼报告”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1964年发布的“科尔曼报告”之所以在美国教育研究史上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不仅是因为它揭露了种族隔离的学校制度带来的教育不公平、不平等,更是因为“科尔曼报告”的核心观点——家庭背景是影响学生学业成就的主要因素,学校环境因素远不如家庭因素重要(6)Geoffrey Borman and Maritza Dowling,“Schools and Inequality: A Multilevel Analysis of Coleman’s Equality of Educational Opportunity Data,”Teachers College Record112, no.5(2010): 1201-1246.——具有巨大的争议性,进而引发了一批又一批的教育研究者用原始数据或者新数据、用不同的数据分析方法来对“科尔曼报告”进行反复验证;美国教育研究中关于教育机会均等的讨论,则正是在这样的争论和修正中不断进步的。因此,面对当下学界关于“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争议,我们所要做的并非是孰对孰错的判断,而是要思考该如何使新观点和新发现向前进一步、更具说服力。
总体而言,目前学界已经对“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理论风险或谬误问题进行了不少精辟的分析,但是理论层面的分析还不够充分,所提出的替代性方案也还不够有效。杜亮和刘宇虽然指出了“底层文化资本”暗含着淡化底层所面临的结构性不平等的处境,但是他们并没有提出任何替代性的理论方案。韩怀珠和韩志伟虽然提出了以“底层的文化资本”来替代“底层文化资本”的方案,但是,“的”字的添加在此并不带来任何实质意义的差异。就语言的字面意义而言,是否省略“的”字通常并不影响意思的表达,比如“精英(的)教育”。就概念的理论意义而言,两者的差异就更含糊了:一方面,韩怀珠和韩志伟指出,将底层学生对学校教育的积极态度这种“幻象”概念化为“资本”的做法是“概念上的误用”;但另一方面,他们提出的替代性方案又最终还是将其概念化为“资本”。(7)韩怀珠,韩志伟.从“底层文化资本”到“底层的文化资本”——基于布尔迪厄场域理论的分析[J].中国青年研究,2021,(3):90-95.尽管他们指出,底层对学校教育的积极态度并不算作是“资本”,而是布迪厄所说的“幻象”,但是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解释“幻象”和“资本”之间究竟有什么不可化约的区别,没有道出“资本”这一概念不能泛用的根本原因。
实际上,对“资本”这一概念的泛用正是“底层文化资本”这一概念之所以存在一系列理论谬误、风险的关键所在。因此,本文对“底层文化资本”概念局限性的审视将从对“资本”概念的辨析开始。
“资本”是一个极具马克思主义色彩的、体现阶层之间不平等关系的概念。“资本”的本质是社会关系,而不是物。在布迪厄的理论中,文化资本的本质在于其拥有者所占据的专断权力,而非其文化符号、载体本身。从逻辑起点上来讲,“底层”和“资本”这两个词便是不相容的。
1.资本是关系而不是物
“资本”这一概念源自于卡尔·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指的是一种可以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体现的是阶级之间不平等的剥削、控制关系。 “资本不是物,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生产关系,它体现在一个物上,并赋予这个物以特有的社会性质。”(8)卡尔·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M].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920.根据是否占有生产资料,马克思将社会分为了资本家和工人阶级两个群体,指出工人阶级只拥有他们自身的劳动并依靠将他们的劳动售卖给资本家为生;工人阶级处于被资本家控制、剥削的生产关系之中;工人生产的东西越多,工人自身就变得越贫穷,资本家所用以控制、剥削工人阶级的权力也就越多。(9)Karl Marx,“Economic and Philosophic Manuscripts of 1844: Estranged Labour,” In Social Theory Re-Wired(Routledge, 2013),158-164.资本体现的是一种可以带来剩余价值的价值,是一种不平等的充满剥削和控制的阶级关系。“资本根本不是物,而是以物的形式出现的社会关系。”(10)汤姆,博托莫尔等.马克思主义思想辞典[M].陈叔平等译.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72.资本虽然体现在生产资料和货币上,但是资本不是生产资料本身,而是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与工人阶级之间不平等的生产关系,一种剥削和被剥削、压迫和被压迫的关系。
马克思的“资本”这一概念给了布迪厄很大的启发,在使用文化资本等概念来进行社会现实分析的时候,布迪厄分析的落脚点也在于其背后的社会关系。在马克思理论的基础上,布迪厄进一步丰富了资本的形式,将其分为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和象征资本四类。(11)Pierre Bourdieu and John G.Richardson,“The Forms of Capital”in The Sociology of Economic Life, ed. Mark Granovetter(Milton Park: Taylor & Francis, 1986), 241-258.他指出,文化资本的概念必须要跟场域结合在一起来讨论,因为某种文化之所以能被当作具有优越性的文化资本、具备转化为经济资本等其他资本的效力,是场域所赋予、规定的。(12)Pierre Bourdieu and Loïc Wacquant, An Invita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场域与游戏类似(13)Ibid.,而优势群体有着制定“游戏”规则的权力和能力。在法国,社会上层的人用高雅文化的消费来将自身与他人区分开来,彰显特权和优势地位;在美国,精英阶层则用杂食性的文化消费来彰显自己的世界主义、多元主义。尽管文化资本在不同的场域中可能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但是其拥有者所占用的权力是共通的。说到底,文化资本的本质是其拥有者所占有的、可以定义场域规则的权力。(14)Annette Lareau and Elliot B. Weininger,“Cultural Capital in Educational Research: A Critical Assessment,”Theory and Society 32, no.5(2003): 567-606.
如果借用马克思的语言,那么可以说,文化资本不是物、符号,而是一定的、社会的,属于一定历史社会形态的文化区分关系,它体现在文化符号上,并赋予这个符号以特有的社会性质。例如,上层的人曾经通过大学文凭来将自己与其他群体区分开来,大学文凭在此作为了一种有着强区隔性的文化资本;但是随着高等教育的扩招,越来越多的低阶层学生进入了高等教育领域,尽管他们也获得了大学文凭,但是大学文凭的效力和价值却也下降了,因为上层的人需要制造新的文化资本、通过出国留学或国际化经历等方式来保持自身与低阶层学生之间的文化区隔。将某种文化或符号建构文化资本的目的,是为突显自己占有与他人不占有的区别;如果某个东西是人人都有的,那么也就没有区隔的意义、不具有文化资本的效力了。
无论是在马克思还是在布迪厄的理论中,“资本”一词都有着强烈的排他性和否定性,其本质是一种不对等、不平等的压迫和被压迫、剥削和被剥削、区隔和被区隔的社会关系。“底层”和“资本”在逻辑起点上便是不相容的。具备资本的一定不是底层,底层一定是不具备资本的。
2.勤学苦读品质是“本钱”但不是“资本”
就“底层文化资本”所指涉的勤学苦读品质而言,这种品质既不是底层学生所特有的、不具备排他性,也不具备区隔性、炫耀性,充其量只能算“本钱”而绝不是“资本”。首先,中产阶层的学生、精英阶层的学生也都可以是勤奋苦学的。在中国的高竞争高考制度下,大部分的学生都必须要采用勤奋苦学的策略才能考入精英大学。与其说勤学苦读是底层学生的特性,不如说是高竞争、高度筛选的中国教育场域里中小学学生们的共性。例如,在近年来互联网上关于“鸡娃”的讨论中,发声最多、共情最多的,也正是来自北上广等大城市的中产、精英家庭家长。当中产、精英家庭的学生在学校、补习班、兴趣班之间连轴转的时候,他们也是勤学刻苦的,体现的也是被学校考试文化规训的心性品质;而中产对阶层跌落的恐惧、对跃入精英群体的渴望,同样也构成了另一种所谓的先赋性动力。因此,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勤学苦读的、被学校规训化的品质,都并非是底层所特有的。如果说勤学苦读的品质和改变命运的动力之于底层学生有什么独特性,那便是它们是底层学生所拥有的唯一“本钱”。但这个“本钱”跟排他性的区隔性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权力和社会资本显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正如工厂的工人拥有体力劳动这样的“本钱”,但这个“本钱”与资本家所拥有的“资本”不可同日而语。
更重要的是,对中产、精英家庭的学生而言,勤学苦读的、被学校文化规训化的品质并不是至高无上的,反而可能是不值一提、不值得炫耀的,甚至还可能将其当作“死读书”“读死书”加以鄙视。例如,在笔者对精英大学学生进行的一项研究中,一位出生成长在北京、曾就读于北京高中名校的学生认为,像他这样的学生在北京所接受的是素质教育而其他大部分省市的学生所接受的只是应试的刷题训练,当他在每天练习钢琴、打篮球、阅读现当代文学作品、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其他地区大部分的学生都只是在埋头做题;因此,即便高考考一样的分数,像他这样的大城市出来的学生也拥有更强的综合能力、更适合更值得接受高等教育,所以国内顶尖大学理应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投放更多的招生名额。在互联网上,持这样看法的人也并不少。可见,对于优势阶层的学生而言,孤立的勤学苦读品质、应试能力本身并不是什么优越的资本。而且,这样的看法也在逐渐成为一种新的跨阶层的普遍共识。当低阶层的学生凭借勤学苦读进入顶尖大学之后,他们却失望地发现自己除了做题以外什么也不会,苦闷而自卑地将自己称为“小镇做题家”。在这样的社会情形下,还能称勤学苦读的品质是一种文化资本吗?答案是否定的。
文化资本的本质,在于统治阶级能将自身文化变成具有优越性的普遍知识的权力和能力,在于一种让所有人都臣服于它、内心向往它并崇拜它的神秘魅力,在于其令占有者昂首阔步、令缺乏者自惭形秽的符号暴力。很显然,勤学苦读的精神和行为在当下并不具备这样的魅力,将其称作“资本”不过是研究者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勤学苦读可以说是一种底层学生及其家庭可以加以利用的资源,甚至是他们唯一可以依赖的本钱,但却绝不是资本。
“底层文化资本”这一概念提出,是为了和布迪厄的理论对话、将布迪厄和批判布迪厄的威利斯共同作为理论对手;然而,实际上,布迪厄和威利斯都并非该概念真正的理论对手。以布迪厄和威利斯作为理论假想敌,使得“底层文化资本”的理论定位、相关论述和核心立场都飘忽不定、模棱两可。
1.一号理论假想敌:布迪厄
为什么以布迪厄作为核心的理论对手呢?“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提出者认为,布迪厄的文化再生产理论“用一种文化上的贫穷来解释学业成就获得差异”(15)程猛.“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弟成长叙事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209.,“无形中陷入了一种‘文化缺陷论’的窠臼”。(16)同上,219.“基于对文化缺陷论的本能反感,对‘文化资本理论’这类‘天罗地网式的大系统’的怀疑……我们提出了‘底层文化资本’这个概念。”(17)同上,223.
然而,布迪厄的理论跟“底层文化资本”作者们试图批判的“文化缺陷论”根本不是一回事。实际上,两者之间甚至构成了旗帜鲜明的对立立场。文化缺陷论将贫穷问题归因于穷人自身,而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将再生产的根源归因于系统化的、制度化的社会结构因素。
美国学者奥斯卡·路易斯(Oscar Lewis)的“贫困文化”(Culture of Poverty)理论被视为文化不利论(又译作“文化缺陷论”)的重要代表。20世纪60年代,在美国“向贫困开战”(War on Poverty)的背景下,路易斯对贫困社区的民族志研究使得贫困文化这一概念变得炙手可热。他指出,穷人有着特定的文化特质,而这些特质正是阻碍他们摆脱贫困的原因所在。美国学者、政客等围绕路易斯所提出的文化贫困概念进行了激烈的论战。论战的一方发展了路易斯的研究,认为穷人的物质匮乏、教育落后等因素导致了他们具有一系列的不良品质,例如及时行乐、缺乏行为自制等,而这些不良品质则进一步导致了穷人的子女不能取得学业或经济成功;换言之,穷人的命运最终是由他们自身导致的。借用文化不利理论,美国右派借用路易斯的理论大肆地宣扬穷人文化的缺陷性,反对政府为穷人提供福利支持。而论战的另一方则对路易斯等人的文化不利论进行了猛烈批判,指责该理论所传达的受害者有罪论,主张穷人的不利处境、贫困的代际延续不是由个人特质或选择导致的,而是由不公平的社会制度和结构因素造成的;基于这样的归因,左派的学者、政策制定者号召政府广泛地为穷人提供住房、教育、医疗等方面的福利保障。(18)Phillippe Bourgois,“Poverty, Culture of,”in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 Behavioral Sciences(Amsterdam: Elsevier, 2015), 719-721.
在法国,作为新自由主义的批判者,布迪厄的立场与美国左派有一定的相似性,也认为贫困延续、阶层关系再生产的根源在于学校等机构中所存在的结构性的、制度性的不公平。布迪厄的理论既不认为社会底层的群体是有缺陷的、低下的,也不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下现行的学校教育是能改善教育公平的;相反,布迪厄指出现代学校正是社会阶层得以再生产的重要场所。(19)Pierre Bourdieu and Jean-Claude Passeron, Reproduction in Education, Society and Culture(Sage, 1990).布迪厄的理论指出,某些文化之所以能成为文化资本,并不是因为其自身卓然出群的优越品质,而是因为拥有那些文化的群体(中上层阶级)有能力、有权力将他们自身的文化合法化,使得他们所拥有的文化成为被普遍认可和接受的优越文化。(20)Annette Lareau and Elliot B.Weininger,“Cultural Capital in Educational Research: A Critical Assessment,”Theory and Society 32, no.5(2003): 567-606.在布迪厄看来,中上层阶层通过他们所拥有的权力,将他们所使用的语言、规范、标准等制定为学校里统一的客观课程知识和标准,进而将中上层家庭的社会经济地位转化为了利于中上层孩子学业成就的文化优势。布迪厄的理论,批判了中上层阶层将其文化合法化为普遍化的、客观的学校知识的文化专断。布迪厄的理论引入美国学术界之后,对当时由文化不利理论主导的美国教育界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引发了很多强调尊重文化差异、批判文化缺陷说的讨论,为美国教育学界后来的多元文化讨论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启发。布迪厄的理论,也为世界各国的教育研究者提倡学校制度变革的主张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
布迪厄的理论既不等于也不支持文化缺陷论,反而是对文化缺陷论的强力批判。从一开始,“底层文化资本”的提出所指向的理论靶子便是文化不利理论而非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以布迪厄作为假想敌,使得“底层文化资本”的论述偏离了对于制度、结构性不利处境的剖析,反而走向了文化不利论,呈现出了极致个人主义的贤能主义叙事。
2.二号理论假想敌:威利斯
之所以将威利斯作为假想敌,是因为“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提出者认为,尽管威利斯对文化再生产理论进行了修订,但是“修订相当有限”“最多发展了文化再生产理论的一个精致版本”,(21)程猛.“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弟成长叙事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226.“这种最终臣服于文化再生产框架下的文化生产理论和文化再生产理论有何分别呢?”(22)同上,225.
但是实际上,威利斯的民族志分析、理论建构都并非是在和布迪厄进行对话,而是在和经典马克思主义、新马克思主义对话。布迪厄的理论先于威利斯的理论传入中国,因此我们很容易想当然地认为威利斯的理论是在与布迪厄对话。然而在威利斯写作《学做工》的时候,布迪厄的作品还并未在英语世界广泛传播,布迪厄也还远不是什么学术巨擘。当时的学术巨擘,是阿尔都塞,而威利斯对话的理论对手,也正是阿尔都塞等新马克思主义者。在威利斯书中第二部分的理论建构中,“意识形态”(23)保罗·威利斯.学做工:工人阶级子弟为何子承父业[M].秘舒,凌旻华译.上海:译林出版社,2013.157-244.“共识”“常识”(24)同上, 205-206.这些新马克思主义的术语都反复出现。他为数不多的文献引用注脚也多次贡献给了葛兰西、阿尔都塞、卢卡奇等新马克思主义者以及马克思本人。(25)同上,156-225.他在批判“结构主义的再生产理论”时,所引用的也是阿尔都塞的《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再生产》一文而非布迪厄的作品。(26)同上,225.当他在最后一章通过自己的研究来重新讨论再生产的时候,他所使用的小标题“再生产与国家制度”(27)同上,228.,也明显与阿尔都塞用以讨论再生产的“国家机器”(28)Louis Althusser, 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 Monthly Review Press, 1971),127-186.形成对话关系。在1981年发表的《文化生产、文化再生产、社会再生产、再生产之间的差异》一文中,威利斯对“文化再生产”的定义也是阿尔都塞式的。阿尔都塞认为,意识形态的再生产是资本主义阶层关系、社会秩序得以再生产的关键环节,社会中的成员都在意识形态的询唤(interpellation)、呼叫(hailing)下将其内化为自己的观念和态度,进而称为资本主义秩序中心甘情愿的属民。(29)Ibid.威利斯将文化再生产定义为种族主义、性别主义等资本主义意识形态被人们接受并影响人们抉择、态度进而使资本主义社会得以维系的文化意识形态过程(30)Paul Willis,“Cultural Production Is Different from Cultural Reproduction Is Different from Social Reproduction Is Different from Reproduction,”Interchange 12, no.2-3(1981): 48-67.。其中对话关系显而易见。在这一篇文章中,威利斯还对自己的文化生产理论所讨论的“文化”专门进行了界定,指出他研究文化的核心落脚点在于人们的物质、符号实践背后所体现出来的集体共享的、对他们生存状况以及他们与其他阶层之间关系的意识(31)Ibid.,而阶级意识、意识形态正是新马克思主义所关注的核心。
威利斯对新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一是在于,新马克思主义天真地认为只要有了阶级意识,工人阶级就会群起反抗并带领社会走向社会主义了;二是在于,阿尔都塞的再生产理论所描绘的工人阶级是被动的,被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愚弄和操纵的、没有主体性的。然而,威利斯的民族志研究证明,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和文化实践并不一定意味着资本主义的坟墓、社会主义的曙光,而工人阶级也并非是被动地被再生产的,相反,他们是积极、主动地参与在再生产阶层关系的过程中的,是自己历史和命运创造者——尽管这个命运不是他们所期望的而是他们预料外的结果。按照阿尔都塞的再生产理论,社会中的成员都免不了被动地受主导意识形态的询唤和呼叫,进而内化并接受资本主义的个体逻辑。然而,威利斯发现,“家伙们”及其父辈则抵制、拒斥了个人主义的主导意识形态的询唤并对其进行了深刻的批判,生产出了一套独特的集体逻辑、阶级意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家伙们”的反学校文化脱离了阿尔都塞的再生产预言、构成了一种创造性的文化生产。
当“底层文化资本”的作者脱离了上述的理论语境对威利斯进行批判时,其实是建构了一个自己虚拟的“威利斯”在进行批判,在文化生产、文化再生产、社会再生产等概念的使用上都偏离了它们原本的意义并忽略了它们之间的辩证关系。例如,在《“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弟成长叙事研究》(后简称《“读书的料”》)一书中,作者指出,“家伙们”的反学校文化并非是什么“独特发明”,只是对其父辈工厂文化的“一种彻头彻尾的复制”,因此威利斯所谓的文化生产理论不过是“徒有虚名”,“最多发展了文化再生产理论的一个精致版本”。(32)程猛.“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弟成长叙事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223-226.在这样的批评中,《“读书的料”》一书混淆了“文化再生产”与“文化的代际传承”这两个意义,并且将“文化生产”与其他的“文化再生产”“社会再生产”概念都对立起来了,认为“文化生产”就应该是创造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文化,就必须要引领底层个体实现阶层流动。然而,尽管威利斯的艺术性标题夸张地体现了这几个概念之间的差别,但他的论述却强调了文化生产与文化再生产、社会再生产之间的辩证关系。在定义“文化生产”的时候,威利斯指出,文化生产一方面是建立在代际文化传承和主导意识形态的基础上的、由社会结构决定的,另一方面同时也是有创造性的、是个体主体性的反映。(33)Paul Willis,“Cultural Production Is Different from Cultural Reproduction Is Different from Social Reproduction Is Different from Reproduction,”Interchange 12, no.2-3(1981): 48-67.对于威利斯而言,工人阶级子弟的反学校文化之所以构成一种独创性的文化生产,并非是因为它开天辟地、前所未有,而是因为它独立于主导意识形态——资本主义的个人主义逻辑,因为他体现了阿尔都塞所预言的文化意识形态再生产与现实的一个断裂。
在新马克思主义的脉络下,威利斯所关注的是“家伙们”的观念与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意识形态(个人主义的贤能主义)之间的关系:是吸收、内化这一逻辑——再生产,还是质疑它、蔑视它——生产自己的独立逻辑。对于“读书的料”而言,他们的勤学苦读品质、对教育的重视,实则是对社会主导意识形态、对贤能主义的吸收,是对社会主导意识形态的再生产。脱离了威利斯理论的概念内涵和对话脉络,“底层文化资本”概念所批判只是一个想象中的威利斯,又在批判中过于强调个体的主观能动性,遮蔽了个体与意识形态之间,文化生产、文化再生产与社会再生产之间的复杂辩证关系。
综上,就算说强行使用“资本”来概念化底层文化是为了和布迪厄对话、批判文化再生产和社会再生产理论并发展威利斯的文化生产理论,这样的理论定位也是有失偏颇的。以布迪厄、威利斯作为理论对手的定位,既不合适也无必要,兼具削足适履和削履适足之嫌。
3.歌颂胜利者的贤能主义叙事
理论定位的含混,最终导致了理论立场的飘忽、混沌、自相矛盾。“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真正的理论对手是文化不利理论——将底层污名化并且将贫困归咎于穷人自身的、反对社会福利制度的个人主义视角。然而, “底层文化资本”的论述中又充满了极致个人主义的英雄式想象,最终将处境不利群体的挫折、失败归于其自身。
首先,该概念对所谓“底层文化”的肯定是有选择性的:认为“读书的料”所拥有的勤学苦读的品质是正面的、值得肯定的底层文化;而那些学业落后的、不是“读书的料”的农村学生的文化生产,则不在被肯定、被认可的范围内。例如,“读书无用论”在《“读书的料”》一书中被称为是“乡土中国变得如此功利或急功近利”(34)程猛.“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弟成长叙事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241.的表现,被否定、被批判。这实际上很容易构成另外一种对底层的污名化和另一种文化等级论:即选择读书并善于读书是好的底层文化,而不读书或者认为读书无用则是坏的、有问题的、被污染的、需要被修正的底层文化。
第二,《“读书的料”》一书指出,“读书的料”的所谓“底层文化资本”是他们所独创的、既独立于父辈文化又独立于中上阶层文化(35)同上,230.的第三种文化。这种夸张的个人主义不仅忽视了文化生产与社会结构之间的必然联结、能动性与结构性之间的辩证关系,也掩盖了“读书的料”的父母在其教育过程中所做出的极大牺牲。劳动家庭的家长虽然没有资本像中产家庭家长那样精致地规划孩子的教育,但他们也可能会采取陪读的方式、以照料型劳作的方式去支持孩子的高考竞争,(36)范云霞,郑新蓉.高考陪读:劳动家庭的教育参与[J].教育学报,2020,(5):53-61.甚至以透支家庭为代价、冒着很大的风险为孩子创造超乎家庭负担能力的学习温室。(37)王旭清.寒门温室:城镇化中农家子弟教育的家庭参与机制[J].中国青年研究,2021,(12):98-105.所有的文化实践,都必定是在一定的社会、文化、历史结构下产生的。(38)Sharon Hays,“Structure and Agency and the Sticky Problem of Culture,”Sociological Theory 12,(1994): 57-72.“读书的料”也不例外,其勤学苦读的品质、道德化的思维等都是其父辈观念熏陶的产物,是学校制度规训的结果。当然,“底层文化资本”概念的相关论述中有时也不无矛盾地承认“读书的料”受到父母、家教的支持,认为其文化生产扎根于家庭氛围。但是即便在将目光转向家庭时,其相关论述所采用的也是个人主义视角而非结构性视角,即认为部分底层学生之所以能够获得学业成功、区别于其他底层学生的原因是源自于他们父母个体的态度、行为。这归根结底还是一种认为“读书的料”与其他学业落后的学生各自“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逻辑。
整体上,“底层文化资本”相关论述、核心立场是模棱两可的、自相矛盾的。尽管意图是为底层正名,但“底层文化资本”的论述折射出了十分强烈的个人主义意识形态——将成就都归因于个人能力、努力、品质。这种个人主义、贤能主义的叙事,遮蔽了社会结构和制度的不公平性。教育制度确实允许极少部分底层学生实现阶层流动,但这不意味着再生产的结束;相反,这正是现代学校能够成功传达个人主义的贤能主义意识形态,掩盖教育场域中再生产过程的关键。
在新自由主义全球蔓延的背景下,“底层文化资本”的论述很可能被刻意利用,以淡化不公平的社会制度在固化阶层中的关键作用、遮掩政府在解决教育不公平问题中应该承担的责任。新自由主义将个体看作是自负盈亏的运营单位,认为个人的成败皆由其自身的能力、资质、观念、努力程度而非社会结构所决定(39)David Harvey, A Brief History of Neoliberalism(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31-86.,认为学生的学业成就完全取决于其父母对教育的重视程度、投入程度以及学生自身的资质和努力。本着市场至上的逻辑,新自由主义主张解决社会贫富分化、学业成就差距分化等的最佳方案是市场竞争,主张减少政府干预、让家庭为教育承担责任。(40)Michael Apple,“Between Neoliberalism and Neoconservatism: Education and Conservatism in a Global Context,”in Globalization and Education, ed. Nicholas C.Burbules and Carlos Alberto Torres(New York: Routledge, 2013), 57-77.尽管“底层文化资本”的提出并不是为了宣扬新自由主义,但是文本一旦完成便脱离了作者的掌控,这样的论述很可能会被新自由主义的力量利用来合法化现有的教育资源、社会财富分配机制——例子可参见路易斯的文化不利理论。(41)路易斯本人作为一个出身贫困移民家庭的、受马克思主义影响的左派犹太裔,他在提出“文化贫困”这一概念时的初衷是要为贫困人群发声、号召政府加强福利制度的建设;然而处在美国意识形态争端白热化的60年代,他的研究被右派包装成了诋毁、否认底层文化的有力科学工具,完全脱离了他本人的掌控。相关讨论可见:David L.Harvey and Michael H. Reed,“The Culture of Poverty: An Ideological Analysis,”Sociological Perspectives 39, no.4(1996): 465-495.
除了上述问题外,“底层文化资本”的提出还带有着不切实际的浪漫性,一边幻想着一种前现代的、未受城镇化“侵蚀的”(42)程猛.“读书的料”及其文化生产:当代农家子弟成长叙事研究[M].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18.241.、美丽纯洁的传统乡村文化,一边企图通过赞美这种幻想出的传统乡土文化,以文化多元主义的生态来解决阶层不平等、城乡二元分化的问题。
不可否认,提出“底层文化资本”的初衷——为被污名的底层文化正名——是非常必要且重要的。社会科学的研究往往过于关注社会结构的不平等以及不平等的社会结构为处境不利群体带来的伤害,从而强化了“处境不利等于伤害”的预设。正是由于这种预设的存在,社会上存在着许多对于出身底层的偏见,认为向上流动伴随着相应的心理阴暗。这样的例子在关于“凤凰男”的讨论(43)程猛.向上流动的文化代价—作为阶层旅行者的“凤凰男”[J].中国青年研究,2016,(12):91-97.中从不缺席,也在中国当下的电视剧中随处可见——贪污腐败的角色,或者处心积虑、不择手段想“往上爬”的角色,通常都被设定为底层出身。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下,为底层文化正名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和实践意义。
但是,多元文化主义的取向、对底层文化的高歌,并不能解决底层学生所面对的社会藩篱。多元文化,从一开始便是种族议题中的口号,当这种口号被移植到阶级议题中时,无论是从理论的层面还是从实践的层面都是难以落地的。(44)Sarah Theule Lubienski,“Celebrating Diversity and Denying Disparities: A Critical Assessment,”Educational Researcher 32, no.8(2003): 30-38;Zeus Leonardo,“The Race for Class: Reflections on a Critical Raceclass Theory of Education,”Educational Studies 48, no.5(2012): 427-449.种族本身就是一个社会文化建构的概念,不同族群、种族的文化之间,从理论上来讲是可以以平等关系共处的。但是,与种族问题不同,社会底层所面临的困境首要是经济、物质等资源分配的制度问题,其次才是刻板印象、污名化等文化问题。只要经济基础、物质、教育等资源分配的不平等存在,阶级之间的文化压制便是必然存在、不可能被终止的。因此,遮蔽甚至否认低阶层群体所面临的结构性、制度性的多重不利处境的叙事是无益于解决阶层问题的。
教育理论探索的历史也证明,单纯通过多元文化主义来消弭不同群体之间教育差距的愿景往往是空中楼阁。“知识库”是美国教育研究研究者们用来强调底层文化之积极作用的代表性概念。对该理论在美国过去几十年间掀起的研究和实践热情以及其随后陷入的理论和实践困境进行审视,可以为反思、推进中国教育领域刚兴起的底层文化研究提供非常有价值的参照。基于对拉丁裔工人阶级的民族志研究,卡洛斯·维勒伊巴涅斯(Carlos Vélez-Ibáez) 和詹姆斯·格林伯格(James Greenberg)发现,拉丁裔工人阶级有着一系列特殊的通过社会关系来应对社会经济困难的策略,他们将这种社会底层的技能和知识称为“知识库”。(45)Carlos G.Vélez-Ibáez and James B.Greenberg,“Form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of Funds of Knowledge among US-Mexican Households,”Anthropology & Education Quarterly 23, no.4,(1992). 313-335.路易丝·莫尔(Luis Moll)等学者将“知识库”的概念运用到教育领域当中来研究拉丁裔工人阶级孩子的语言习得,强调社会底层的学生在他们的家庭生活中也习得了宝贵的知识和技能。(46)Luis C.Moll et al.,“Funds of Knowledge for Teaching: Using a Qualitative Approach to Connect Homes and Classrooms,”Theory into Practice 31, no.2(March 1992): 132-141;N.González et al., Funds of Knowledge: Learning from Language Minority Households(Washington, DC: Center for Applied Linguistics,1994): 2008.“知识库”这一概念在美国的教育领域引起了很大反响,许多教育研究者提出要帮助教师们认识到社会底层文化的存在及其重要性,要使教师们认可社会底层文化并将其纳入课程设计和教学过程当中。(47)Jane Andrews and Wan Ching Yee, “Children’s ‘Funds of Knowledge and Their Real Life Activities: Two Minority Ethnic Children Learning in Out-of-School Contexts in The UK,”Educational Review 58, no.4(2006): 435-449;Nancy Ares and Edward Buendía,“Opportunities Lost: Local Translations of Advocacy Policy Conversations,”Teachers College Record 109, no.3(2007): 561-589.
然而,尽管用“知识库”这一概念框架所描摹的教育蓝图是美好的,但当这个“人人有知识,人人有资本”的宣称被用到阶级分化的讨论当中时,便遮盖了对制度性不平等、结构性不公平的讨论。(48)Sarah Theule Lubienski,“Celebrating Diversity and Denying Disparities: A Critical Assessment,”Educational Researcher 32, no.8(2003): 30-38.莫尔是在教育领域运用“知识库”这一概念框架来强调社会底层文化之积极作用的先驱人物;但是,在后来的教育和研究实践中,他也逐渐意识到 “知识库”的概念过于强调要认可底层文化进而忽视了去揭示那些从根本上让底层文化被边缘化、被否定的权力关系,因此,他后期又转而提醒教育研究者要关注学校教育所嵌入的更广阔的社会阶层结构、意识形态与权力关系。(49)Rios-Aguilar et al.,“Funds of Knowledge for the Poor and Forms of Capital for the Rich? A Capital Approach to Examining Funds of Knowledge,”Theory and Research in Education 9, no.2(2011): 163-184.
在不破除不公平的结构性制度的前提下,单纯通过消除对底层的刻板印象、污名来消除社会不公是难以实现的。就中国的情境而言,乡村教育资源的缺乏、高考招生指标分配的地区不均衡等现状都是欠发达地区尤其是农村地区学生所面临的首要的、最重要的结构性障碍和排斥。
为了避免上述的理论问题,受美国文化社会学学者安·斯威德勒(Ann Swidler)的“文化工具箱”(culture as “tool kit”)理论的启发,本文主张以“底层的补偿性策略”代替“底层文化资本”这一概念。
斯威德勒是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社会学教授,是美国当代文化社会学学派的重要代表学者之一。在1986年发表于《美国社会学评论》的奠基性文章《行动中的文化:象征符号与策略》中,她指出,文化之所以能影响人的行动,不是通过提供特定的观念来引导行动的方向,而是通过塑造人们可以用以制定“行动策略”的剧目(repertoire)或者“工具箱”(tool kit)——即习惯、技能、风格等。(50)Ann Swidler,“Culture in Action: Symbols and Strategies,”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51, no.2(1986): 273-286.
从该理论视角来看,“读书的料”之所以选择勤奋苦读的策略,不是因为他们父母重视教育的观念使得他们如此,而是因为基于他们的“工具箱”,勤奋苦读是他们的最优策略。至于那些不是“读书的料”的农村学生,他们之所以退出学校竞争,不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不重视教育,而是因为勤奋苦读这个工具对他们而言并不顺手,高门槛、高投资、高风险的教育竞争对他们来说并不是最优的生存策略。由于个人“工具箱”的不同,农村的、底层的学生也可能采取不同的行动策略,不同的策略之间并不存在优劣、高低之分。相比于选择性认可“读书的料”的“底层文化资本”,“底层的补偿性策略”不会将底层学生的其他理性选择排除在讨论之外,因而这一表述具有更强的包容性。
更重要的是,“补偿性”这一定语,点明了底层学生在制定策略、发挥主体能动性时所面临的结构性不利处境。所谓“补偿”,便是在某方面有不足、有亏欠,尝试对其进行填补、补足。中产、精英家庭的学生,与底层的学生,分别处在天平的两端。前者有着大量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社会资本作为筹码,占有压倒性的优势;而后者则筹码寥寥,只能以勤学苦读等方式作为补偿性的筹码,与对方竞争。作为补偿性的策略,勤奋苦读、寒门温室的打造也往往并不能力挽狂澜、扳平局势。相比于“底层文化资本”,“底层的补偿性策略”不会有遮蔽底层所面临的结构性、制度性排斥和障碍的理论风险,能够进一步和文化再生产、社会再生产的理论进行对话来探讨支持、引领底层补偿性策略的方案。
此外,补偿性策略不仅可以是多样的、因人而异的,在同一个人身上,也是可以因地制宜、因时变化的。就“读书的料”而言,他们在中小学阶段可能采取勤奋苦读的策略,但是在进入不再以分数作为唯一评价标准的大学场域之后,曾经有一定效力的勤奋苦读品质可能会转而变成一种包袱、一种“做题家”的自我否定;在新的场域中,他们有可能会抛弃这样的策略、寻找新的补偿性策略。“底层文化”这样的概述存在着文化本质主义的风险,不仅遮蔽了“底层”内部的地域、城乡、性别、代际差异以及个体选择的差异,也容易将“读书的料”类型化、刻板印象化。相比持静态文化观的“底层文化资本”,“底层的补偿性策略”这一表述更能讨论底层大学生游走于不同场域、不同时间空间之中的能动性。
尽管“底层文化资本”这一概念的提出具有诸多积极的意义,但却存在着理论逻辑不自洽、理论定位错位、理论立场飘忽且自相矛盾等问题。就理论逻辑而言,“底层”与“资本”是一对互斥的、矛盾的概念,将底层文化概念化为“资本”在逻辑起点上便是行不通的。就理论定位而言,以布迪厄、威利斯作为理论假想敌,“底层文化资本”的相关论述对文化生产、文化再生产、社会再生产概念的使用是混乱的,对布迪厄和威利斯的批判都是有失偏颇的。就理论定位而言,该概念最终呈现出了个人主义的、贤能主义的主导意识形态;而且,相关的叙述也只是选择性地颂扬了作为部分底层学生(“读书的料”)的文化品质、将其余底层学生排除出了讨论,暗含着另一种底层文化等级论的风险。从根本上,以文化多元主义来解决阶层问题的浪漫化愿景是不切实际的。
“底层的补偿性策略”这一表述可以规避以上理论风险。它具有更强的包容性,可以将底层学生的其他理性选择纳入研究范畴而非仅仅认可“读书的料”。而且,“补偿性”这一定语,也点明了底层学生在制定策略、发挥主体能动性时所面临的结构性不利处境。因此,以“底层的补偿性策略”来代替“底层文化资本”这一表述,可以帮助我们将底层学生的不同策略、主观能动性的不同面向纳入讨论,从而更辩证地认识文化生产与文化再生产、社会再生产之间的关系。
致谢:在本文的修改过程中,北京师范大学的郑新蓉教授、闫予沨博士对文稿提出了十分宝贵的修改意见,特此感谢。匿名外审专家的意见也提供了重要的启发,在此一并感谢。文责由作者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