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四梦

2022-12-25 22:36王秉良
青年文摘(彩版) 2022年23期
关键词:蕉叶宁王渔父

王秉良

壹 桐阴

杜甫说:“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笔墨让唐寅名声大振,赋予了他生命的意义,却没能让他的人生顺风顺水,他54年的生命旅程,也像一场梦。

《桐阴清梦图》里,一株亭亭如盖的梧桐树下,一位士人躺在醉翁椅上酣然睡去。他的睡相,很像宋代佚名画家《槐荫消夏图》里的人物。不同的是,《槐荫消夏图》里的高士是睡在槐荫下,卧具是一张卧榻。

桐树下和槐树下,做的梦是不一样的。

唐寅在画上题诗说:“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试醉眠来。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

梧桐是高洁的凤凰栖息的树;而槐树,象征着功名富贵。《宋史·王旦传》记载:“旦父祐手植三槐于庭,曰:‘吾之后必有为三公者。”后来他的子孙真的出了“三公”,许多地方的祠堂就叫“三槐堂”。

唐寅16岁考取秀才第一名,少年成名。24岁到25岁间,却遭逢父母、妻儿、妹妹5位亲人接连亡故,原本幸福和美的小家庭,只剩下他和弟弟兩个人,形影相吊,该是怎样的锥心之痛?他29岁中了南京解元,一下子又成了江南最亮的星。“槐花黄,举子忙”,第二年,唐寅雄心勃勃地赴京参加会试,指望一举成名天下知,却不想被卷入了科场舞弊案,终身失去了仕途进取的机会。落寞地回到家后,家里的仆人都对他爱答不理,续娶的妻子更是冷言恶语,白眼相对,连家里养的狗,都对着他龇牙狂吠。声名赫赫的“江南第一才子”,突然就成了大明朝的弃儿。巨大的心理阴影,让唐寅久久不能自拔。20年后,他还做了一个重新走进考场的梦,他写道:

二十年余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

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

自分已无三品料,若为空惹一番忙。

钟声敲破邯郸景,仍旧残灯照半床。

实现不了槐荫下的梦,他就把醉翁椅搬到了梧桐树下,做一个轻风梧叶的清梦或者尝试着不再做梦。

贰 沧洲

功名无缘,只能做草泽间的隐士。唐寅也曾尝试着寻找显扬的机会,45岁时,应邀到宁王朱宸濠府内去做了幕僚,可是却发现自己上了贼船,宁王四处招揽人才,竟然在蓄意谋反。他用袒露私处、故作狂怪的乖张行为,来引起宁王的嫌弃,才得以逃出狼窝,从此也彻底断了“进取”的念头。

于是,他从屈原《渔父》篇内,从张志和《渔歌子》诗里,从吴镇的画中请来了“渔父”,安排到他的沧洲间、苇渚内、渔船上,喝醉了酒,做一番水光月色的梦。

他的《苇渚醉渔图》上,水天茫茫,一轮明月之下,浅水洲渚间芦苇丛生,一只篷船停泊在岸边,蓑衣挂在船头插着的竹篙上,渔父在篷船内倒头大睡。画上题诗:“插篙苇渚系舴艋,三更月上当篙顶。老渔烂醉唤不醒,起来霜印蓑衣影。”

唐寅在姑苏城北的桃花坞买地,建起了自己的桃花庵,和渔父做起了邻居。他的《花溪渔隐图》写道:“湖上桃花坞,扁舟信往还。浦中浮乳鸭,木抄平山。”

庭院内的半亩空地上,还种了一片牡丹花,花开的时候,他就请好朋友文徵明、祝枝山在花前喝酒赋诗。有时又有莫名的悲戚和怨愤涌上心头,他就大声呼叫、痛哭流涕。花落的时候,他让仆人把花瓣仔仔细细捡起来,装在锦囊里,再把它们葬在花栏的东畔,吟咏出一首首《落花诗》送别花魂。

他葬花哭花,是自伤身世,终究意难平吗?还是对幻梦般的人生发泄着深沉的悲叹?

儒者的“三不朽”,立德、立功,对他来说都已经成了泡影,也只剩下“立言”还能去做了。身在沧洲,借渔父做梦,他还有自己的追求。

叁 蕉叶

唐寅风流的名声不亚于他的才名,可是男扮女装追到八个老婆以及三笑点秋香那些韵事,都是子虚乌有的小说家言。无风不起浪,谁让他那样多情而浪漫呢?

他爱美人、画美人、吟咏美人,也把美人看成世间最美好的存在。他早年画的《蕉叶睡女图》,又名《睡美人图》,画面多么美好啊。一个美丽的少女,侧卧在一柄硕大的芭蕉叶上,她以手托腮,静静地做着幽梦。她的面庞是那样秀逸可人,眉眼是那样娴静娟好。

唐寅只在画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仿佛再写什么都是多余。但是他的朋友王宠在卷后写了一首诗:“小小金莲步玉苔,晚晴闲过玉阶来。芳心不比蕉心卷,未向风前一展开。”

好花易谢,春光易老。怀春少女的梦里,一定是旖旎的、缱绻的,也是婉转的、忧伤的,就像那被诗人们吟咏过无数次的“蕉心”一样,待要舒展,还要深藏。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李清照《添字采桑子》句)身下的蕉叶舒展着,心头的情事隐秘着。她的梦里,心事能够打开吗?

肆 飞仙

桃花坞里,种满了桃花,唐寅把自己比作桃花仙人。“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自诩在酒盏花枝之间沉醉,比那些五陵豪杰活得快意多了。

世人也都认为唐寅就是李白一样的“ 谪仙人”,过的是神仙日子。可是他穷困潦倒时,家里断炊的境况又有谁知道呢?他写诗自况道:“漫劳海内传名字,谁信腰间没酒钱?”

唐寅给友人汪东原画过一幅《梦仙草堂图》。画面左虚右实,右边是苍松、修竹掩映的山间草堂,一文士伏案而眠。左边是烟云空蒙的远山,虚空之中,漂浮着文士梦中的自我,他长袖飘飘,摆脱了重力,脚下也没有哪怕一点云彩作为凭借,就那么毫无依托地当空而立。

这也是唐寅的梦。

54岁那年,他到山中去探访朋友王鏊,看到墙上挂着苏东坡写的一首《满庭芳》。当他读到“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这一句时,默然地回家了。这年的阴历十二月初二日,唐寅病故。

唐寅梦一样的人生,不是幻灭的,也不是虚无的。他脍炙人口的诗歌,他清秀俊逸的书画,都惊艳着一代一代的后人,他在笔墨丹青间活着,是永远的“桃花仙人”。

人,终究还是要有梦的。

离萧天//摘自2022年10月24日《北京晚报》,本刊有删节,佟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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