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黎冲突”前中法越南交涉与张之洞因应(1881-1884)
——张之洞未刊书札研究

2022-12-25 20:44刘青峰
关键词:张之洞光绪李鸿章

刘青峰

(中国社会科学院 近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中法战争于晚清政局和张之洞仕途都是重要的节点。自光绪七年(1881年)始,中法围绕越南北圻通商、剿匪等问题进行交涉,清廷朝野开始重视越南问题。光绪九年(1883年)越南山西之战爆发,标志着中法战争正式开始,至十年(1884年)“北黎冲突”前,为中法战争第一阶段。(1)对中法越南交涉的时段划分,学界有不同的看法,本文采用邵循正的研究。具体可参见邵循正:《中法越南关系始末》,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期间发生“甲申易枢”,“清流”领袖李鸿藻退出军机处,陈宝琛、张佩纶亦遭外调,同光之际崛起的“清流”势力遭受打压,朝局为之一变。另一“清流”干将,时任山西巡抚张之洞屡次上折表达对中法越南交涉的看法,朝廷终调其署理两广总督,张之洞因此成为东南省份的总督,逐步成长为“洋务殿军”。张之洞在山西巡抚任上对中法越南交涉的关注久为学界所熟知,此事在张之洞的传记、中法战争研究等相关论著中都有言及(2)《张文襄公年谱》“光绪九年”条言:“越南事亟,奏请筹兵遣使,先发预防,并遣重臣驻粤,筹办越事。”“时法兵入越南,边防告急。春夏以来,廷议和战不决,入秋法兵连陷北宁、北圻诸镇,扬言夺我琼州。公疏陈战守事宜,且言法患未能即已,不可罢兵,请严督滇、桂之战,急修津、广之防。旨令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王大臣会同妥议。”(许同莘编:《张文襄公年谱》,见北京图书馆编:《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73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684页;胡钧:《张文襄公年谱》,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68页)冯天瑜的《张之洞评传》(河南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将张之洞放在“清流”到“洋务”的线索上讨论,将其作为“中法战争期间的主战派”,以张之洞奏议,讨论了张之洞在山西巡抚任上的抗战主张和两广总督任上的战守准备。该书为中国大陆第一部较为全面的张之洞传记,影响深远,论述线索为其后大多数研究者所采用。其后相关研究的主线、主题大体相似,不再赘述。,但张之洞在中法越南初期交涉中的信息获取、考虑和因应学界则知之不详。有研究者利用国家图书馆影印所藏《张文襄公(未刊)电稿》探讨张之洞在山西巡抚任上建立的搜集中法越南交涉信息的关系网,但较为疏略。(3)陈晓平:《张之洞中法战争时期的情报网》,《澎湃新闻·私家历史》2020年5月15日,网站地址: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6492181.客观而言,张之洞在中法越南交涉初期中的地位并不如东南督抚般重要,更无法与李鸿章、曾纪泽、赫德相比,但其相关因应关涉甲申朝局变迁,值得对此事进行深究。张之洞与张佩纶订有私交,在“清流”中并有“青牛角”之谓,借助张之洞致张佩纶的未刊书信及相关材料,可以具体揭示包括张之洞在内的“清流”在中法越南初期交涉期间的行为,深化学界对相关史实的认知。

一、北圻问题与张之洞对越南问题的获知

北圻为越南北部十六省的统称,大致为红河三角洲。自明万历年间法国传教士来到越南始,法国利用越南国内动荡的局势,借传教、通商问题,派遣军队蚕食越南领士。同治十三年(1874年)《法越和平同盟条约》签订,法国将越南实际置为保护国,由此引发与清朝的交涉。时中法双方就条约交涉未果,法国亦因普法战争后元气尚未恢复,故采取观望态度。至光绪七年,法国以履行《法越和平同盟条约》的通商、剿匪规定为由,欲派遣军队攻击活动在北圻的刘永福之黑旗军。驻法公使曾纪泽与法国外交部谈判越南问题,同时请总理衙门与法驻北京公使交涉并在北圻采取适当措施,清廷遂以广西提督黄桂兰出镇南关,在北宁一带驻扎。北圻问题因之引起清廷朝野的关注。

北圻问题发生后,如何获取相关情报成为清廷需要着重考虑的问题。当时清廷判定法国欲吞并北圻,总署与李鸿章商量后,李鸿章提议借轮船招局商船只往来越南之便,利用其办事机构和人员直接搜集相关信息。光绪七年十月二十七日,李鸿章致信总署言已秘密令招商局道员唐廷枢转告广东局商董搜集信息,并与两广总督张树声函商就近派委员前往越南秘密侦探。(4)《总署奏接曾纪泽电法人谋越通滇拟预筹办法折》,见王彦威、王亮编:《清季外交史料》,文海出版社,1985年版,第493页;李鸿章:《致总署 论法越交涉》,见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33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91页。据张树声致总署函,其于光绪七年底派招商局会办唐廷庚前往越南查探,并派广东文武官员马复贲、黄秀玲、李春华随同前往。(5)《两广总督张树声向总署抄送唐廷庚探报及照会越南国王文》,见张振鹍主编:《中法战争》第1册,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88页。可以说,李鸿章搜集的信息,成为总署关于越南情报的重要来源。

“清流”对越南问题的确切认知最早亦来源于李鸿章。经历咸丰动乱,同光之际京城文人交游诗酬、金石考订之风流行,张之洞与张佩纶、陈宝琛、宝廷、黄体芳、邓承修等相互引援,隐奉军机大臣、北派领袖李鸿藻为首,以清议大张声势。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等人虽有“清流”之名,实际对于“洋务”相当关切。光绪六、七年间,因在中俄伊犁交涉、中日琉球交涉表现抢眼,“清流”获得相关的政治资本,纷纷获得提拔。光绪七年六月初三日,张之洞补内阁学士;七月十一日,陈宝琛补翰林院侍讲学士;八月二十八日,张佩纶补翰林院侍讲;十一月十四日,在李鸿藻的操作下,张之洞外放山西巡抚。十一月二十六日,张佩纶致信李鸿章谈及中法越南交涉问题:

越南之事,传闻甚恶……承来教,知法、越尚可从容布置,则此心释然矣。以后振轩(按:两广总督张树声)如有咨到确实情形,仍乞随时指示。香翁出都,此等事度亦无人理会也。(6)《张佩纶致李鸿章》,见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184页。

张佩纶,字幼樵,一字绳庵,号篑斋,直隶丰润人,同治十年(1871年)进士,父辈与李鸿章有故交情谊。李鸿章对于张佩纶有提拔、拉拢之意,在政治上多有密商之事。如信中言,此时张佩纶请李鸿章随时抄送两广总督张树声的咨文,由此可见至光绪七年底,张佩纶便从李鸿章处获取了关于越南的相关信息。同时,张佩纶可惜张之洞外任山西巡抚,出京后此事无人理会,证明张之洞实际对此种“洋务”事件十分上心。可以推测,张佩纶应该会将从李鸿章处获得的中法越南交涉情报告知张之洞。

张之洞何时从李鸿章或张佩纶处打探越南之事已无从考究,但最晚至光绪八年(1882年)二月,张之洞已开始从张佩纶处打听越南的消息。从上信看,在光绪七年底时,张佩纶、李鸿章认为法越事仍可从容布置,探究其中原因,在于法国仍未正式派遣军队进入北圻,李鸿章与法国驻华公使宝海(Albert Bourée)议论尚洽。但至光绪八年二月,法国上校李威利(Henri Rivière)率军登陆越南,随后攻陷河内,清廷遂命李鸿章、左宗棠、两广、云南督抚妥筹办法。(7)《清实录》,第54册《德宗实录(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4页。二月间,张之洞致信数封与张佩纶言及多事,其中对越南相关的事情询问道:

恪靖(按:左宗棠)到金陵作何举动,深为驰念,亦幸见告,倭、越两事近有端倪否?洋药加厘事有眉目否?(此间人以亩税之说进,如醉如狂,其实不以为然,决不作也)至此间关下抽药厘则行之廿余年矣,但透漏太多,为数微渺如无之可。

东洋,西、南洋近事若何?(8)《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档案(以下称“所藏档”),甲182-371。

目前尚未见张佩纶的回信,但从随后“清流”的上折来看,张之洞与张佩纶、陈宝琛应该对中法越南交涉有充分的交流。因河内失陷,四月初十张佩纶与陈宝琛联衔上《存越固边宜筹远略折》,献正、奇两策。正策建议派左宗棠或李鸿章为钦差大臣赴两广备边。奇策令左宗棠、李鸿章佯装对日作战,“密寄滇粤之事”,密寄之人为彭玉麟或丁宝桢,甚至张之洞也被推荐上去任两广督抚。同时张、陈二人举荐徐延旭与唐炯。(9)张佩纶:《存越固边宜筹远略折》,见《涧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30-233页。张之洞于三月十八日写了一封长信给张佩纶,询问相关情况,兹录如下:

(上略,谈治理山西之事,以下有删节)

一,丹老(按:阎敬铭)至太原,一切详述,已肯拜职矣。实心为国,实心为民,语语破的,精密老辣,自愧不及远甚。

一,合肥事朝廷处置极当,用文妄人,搅局可恨,京师岂遂无人为之张赤帜乎?尊谕亦是,正可并行不悖耳。

一,越南事令人焦急,朝列不应绝无借箸者返来,政府布置若何?望示及。

一,窃比公(按:署湖广总督彭祖贤)遂已权督,殊为不餍人望,何以服李玉阶、周福皆乎?

一,张酉山(按:张兆栋)何以寂然,才雅不大,究系正派朴实老练,绝无流弊。

一,闻长春(按:慈禧太后)感冒不轻,深为焦急,今日赐对否?望详示为幸。(10)《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

分析上面数条,最后一条关于慈禧太后的身体情况,涉及国家各事,暂且表下。一、二、四、五条关于人事变动。阎敬铭和李鸿章之事被张之洞认为是关涉越南交涉的重要之事,下文将详述;张兆栋其后授予福建巡抚,参与东南海防,由此可见其中“清流”也有出力。第三条张之洞直接询问越南之事,由于山西不属于中法越南交涉的直接省份,因此本不在朝廷下诏咨询的范围,但张之洞要求参与其事,由此可见张之洞的心态及其已对相关问题有所把握。四月二十日,张之洞上《越南日蹙宜筹兵遣将先发预防折》《请遣重臣驻粤筹办越事片》作为张佩纶、陈宝琛的响应。在《越南日蹙宜筹兵遣将先发预防折》中,提出成算、发兵、正名、审势、量力、取道、择使、选将、议约、相机、刻期、广益、定局、兼筹、持久十六条建议。在附片中,张之洞请求朝廷派服阙的李鸿章百日后赴广东坐镇,“金革勿避”。(11)张之洞:《越南日蹙宜筹兵遣将先发预防折》《请遣重臣驻粤筹办越事片》,见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册,武汉出版社,2008年版,第68-70页。张之洞二十日的折片,是其首次在中法越南交涉初期表达意见。

综上所述,通过同光之际建立的人事关系(尤其是张佩纶、李鸿章的关系),张之洞虽然远在山西,但在北圻问题发生之初,即获取了相关情报,利于其对中法越南交涉之初上奏发表相关意见,由是开始参与至中法越南交涉当中。

二、张之洞与阎敬铭、李鸿章起复

光绪八年春,张之洞直接参与起复在山西赋闲的阎敬铭,这本是南派领袖沈桂芬去世后朝局的变动,但其后张之洞对此事渐有中法交涉因素的考虑;三月初二日,李鸿章母亲病故,远在山西的张之洞,出于对越南问题的关注,亦关心李鸿章的“夺情”起复,并给出了相关的建议。其时张之洞将阎敬铭、李鸿章起复视作与中法越南交涉相关的全盘计划。二人的起复,一方面引发朝臣和疆吏的重大人事调整,另一方面也影响了中法越南交涉的事态发展。

起复阎敬铭背后本是“清流”、李鸿章对沈桂芬去世后“南派”堂官的调整。光绪七年十二月初八,外放山西巡抚的张之洞请训陛辞,是日朝旨即谕张之洞向阎敬铭宣示朝廷恩旨,命其来京陛见。(12)《清实录》,第53册《德宗实录(二)》,第1004页。阎敬铭,字丹初,陕西大荔人,曾任户部主事,历官至山东巡抚,以理财闻名。张之洞于光绪八年正月二十日曾复函阎敬铭言:“去腊京邸所上一牋,已邀鉴入……前函奉渎,无非以鄙薄负乘,亟欲就正之意,不谓嗣奉寄谕,有当面传知事件。”(13)《张之洞致丹初》《阎敬铭档》,见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18册,大象出版社,2011年版,第320页。由此可知,起复阎敬铭,张之洞等人早有预谋,故陛辞之日慈禧太后有寄谕。光绪八年正月至二月间,张之洞多次致函阎敬铭,反复告知朝廷的恩遇,并派候补知府马丕瑶前往劝说。(14)相关信件见《阎敬铭档》,见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18册,第320-341页。在张之洞等各方的合力下,阎敬铭复函张之洞决定四月入都,起复阎敬铭的计划实现。当张之洞在参与起复阎敬铭之际,张佩纶于正月十四日弹劾吏部尚书万青藜、户部尚书董恂、都察院御史童华。张佩纶就此事致信张之洞密谋:“尧夫(按:御史邵积诚)昨有文字,以伯昂(按:童华)配首坐,合傅跋扈将军(按:董恂),橘洲(按:陈宝琛)嫌无真迹,公(按:张之洞)与讱盦品鉴所及,幸赐数行以资谈柄。”(15)张佩纶:《致张孝达中丞》,见《涧于集》,第448页。从现有材料看,李鸿章亦知悉此事。张佩纶致信李鸿章,称“佩纶有致香翁一书……因有要语”,恳求其将此信“速递(张之洞),幸垂意”,并嘱托云:“寻常信均交提塘,此乃至要之件,愿速妥代递也。”(16)《张佩纶致李鸿章》,见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204、205页。二十四日,万青藜、董恂休致,童华解职。李鸿藻改吏部尚书、阎敬铭授户部尚书。可以说,万青藜、董恂、童华的去职以及阎敬铭的起复,为七月发生的“云南奏销案”埋下伏笔。

随着中法越南交涉事态逐渐严重,张之洞对起复阎敬铭有了新的认知。光绪八年底,张之洞致信张佩纶言:“丹老(按:阎敬铭)想时相过从,听能随事开说,化其厌薄洋务之见为佳耳。”(17)《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其中所谓的“洋务”,实际是晚清语境下的中外交涉之事,在得到张之洞的不断来信后,张佩纶曾致信阎敬铭言:“孝达(按:张之洞)书来,嘱讽公(按:阎敬铭)力任越饷。又启。”(18)《张佩纶致丹初函》《阎敬铭档》,见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17册,第247页。可见,张之洞希望阎敬铭解决的“洋务”,最重要的事情即中法越南交涉。光绪八年三月初二日,李鸿章母亲病故,张树声署理直隶总督。张佩纶、李鸿藻在李鸿章“夺情”复出的背后策划,学界已有研究,但缺乏对张之洞的关注。(19)姜鸣:《李鸿章“夺情”复出与“清流”的幕后筹划——张佩纶李鸿章通信研究》,《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实际上,远在山西的张之洞对李鸿章夺情复出亦十分关心。二十三日,张之洞致信张佩纶询问相关情况:“合肥之事太骤,出人意表,朝廷措置不得不然,渠意若何?闻第二次毋许之命,肯强起否?望详示为要,振翁(按:张树声)何日可达?”(20)《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张之洞在任山西巡抚的谢恩折中曾言:“身为疆吏,固犹是瞻恋九重之心,职限方隅,不敢忘经营八表之略。”(21)张之洞:《到山西任谢恩折》,见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册,第49页。由于山西巡抚仅为一隅职守,“经营八表”言过其实,因而朝廷中颇有戏谑。此时张之洞结合“经营八表”的言辞,将起复李鸿章与起复阎敬铭相提并论:

强起丹老,营里也。为合肥申勿避之义,营表也。策越南,营表也。荐贤,表里兼营也。此亦足以塞经营八表之言矣。(22)《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

张之洞将起复阎敬铭、李鸿章,谋划越南,推荐贤才,视作通盘计划,除了给张佩纶写信申说李鸿章在中法越南交涉中的重要性,张之洞亦致信李鸿藻言及此事:“北海(按:张树声)乞吾宗(按:张佩纶)为副,可谓得人,不审何以被抹?以后越事若何措置?合肥(按:李鸿章)能强起否?此外无策矣。”(23)张之洞:《致李兰荪宫保》,见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140页。(重点号为笔者所加,以下若无特殊说明均同。)在张佩纶、李鸿藻的策划下,以朝鲜“壬午之变”为契机,李鸿章得以起复。七月二十七日,李鸿章夺情署理北洋大臣之职,“清流”策划起复李鸿章,除了既有研究认为张佩纶等人谋划对日作战外,张之洞似乎更看重的是中法越南交涉,其致信张佩纶言:

其后张之洞又致信张佩纶,透露对越南之事的极度关心:

前醴陵(按:黄国瑾)有书海外事,某可自请与闻,此岂所能自言者哉?(前书及此,未蒙见复)(不知某为此固闷闷也,情事一切茫然)……譬如用兵,今年全是选将士、积粮草、探敌情、审地势、备器械,明年方是决战破敌也。今年皆题前,明年方到题耳。(25)《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

李鸿章起复后,无论张佩纶等人如何呼吁对日作战,李鸿章始终不为所动。而张之洞更关心的中法越南交涉,随着事态不断改变,李鸿章更是直接地参与其中。中法越南交涉之初,其涉中心在巴黎(即曾纪泽与法国外务部的交涉),而非在北京或天津,而如上述,张之洞却预判中法越南交涉曾纪泽难以处理,不断地写信与张佩纶、李鸿藻,申说李鸿章在此事的重要性。七月间,新任法国外长杜格来(Duclere)告曾纪泽中法谈判已决定由驻华公使宝海与总署直接进行谈判,曾纪泽于巴黎的交涉破裂。十月初二日,在总署的授意下,宝海由北京前往天津与李鸿章进行和谈。中法越南交涉的中心由巴黎转移至李鸿章处。

三、中法战衅与张之洞广派侦探委员

巴黎交涉破裂后,李鸿章曾与法国驻华公使宝海、驻日公使脱利古(Tricou)就越南问题进行交涉,期间不乏中法双方意见接近之时,然清廷与法政府,双方或迫于舆论,或顾全面子,不以实际形势为解决之道,执空洞的调和原则,导致交涉功败垂成,李脱谈判破裂后,中法之事只能诉诸武力。张之洞从李宝谈判始即关注相关事态的发展,在其后有所动作。李脱上海谈判破裂后,为解决僻处山西消息不通的困境,张之洞即四处广派侦探委员,直接搜集相关信息。

光绪八年十月十六日,李鸿章与宝海议及越南问题,很快即议有成果。次日李鸿章派马建忠与宝海阅定草案,拟定三条协定(《李宝协议》)。二十九日,宝海前往上海,待法国政府复命。《李宝协议》大略言:一,清廷将滇桂军队撤回边境;二,驱逐土匪(所谓土匪不言而喻即指刘永福及其黑旗军),红河通商;三,北圻分北南界,中法各任保护。(26)《附法使宝海提议越事办法三条》,见王彦威、王亮编:《清季外交史料》,第580页。这些条款较为客观可行,本为解决之道,张之洞却对《李宝协议》大为不满,致信张佩纶,希望其以清议阻止朝廷批准协议,言:“闻法人颇沮诿,于其国不知,愿我息兵万不可听也,若今日不结刘永福便是六州四十三县铸一大错也,力持勿许为要。”(27)《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张之洞等“清流”虽对《李宝协议》不满,但滇、粤疆臣上奏原则上均承认可行(除岑毓英对中分北圻不满),中国方面已基本接受《李宝协议》。然而此时法议却生变故。十二月下旬,宝海的详细报告方到达巴黎,光绪九年,法国内阁更易,新总理茹费理(Jules Ferry)对越南问题强硬,拒绝《李宝协议》并于二月间撤回宝海。《李宝协议》破裂后,清廷作出应对。光绪九年三月,清廷屡诏滇、粤两军挑选劲旅,扼要进扎。二十五日,上谕李鸿章前往广东督办越南事宜,节制两广、云南防军,“金革勿避”。(28)《清实录》,第54册《德宗实录(三)》,第267页。

李鸿章对这种战争姿态不满,停留上海不前往广东。时宝海亦羁留上海,屡电法政府中法破裂险状,法外务部遂于四月初九派驻日公使脱利古与李鸿章续谈。脱利古于五月初二到达上海,提出的和议条件较宝海苛刻,中方朝议亦因刘永福斩杀法将李威利而主张对法强硬,左都副御史张佩纶、御史刘恩溥、内阁学士廖寿恒、詹事洪钧、御史陈启泰先后上奏言战。(29)《清光绪朝中法交涉史料》,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第298-303、305-308、316-317、317-318、319-321页。张之洞对李鸿章迁延求和的态度亦不甚满意,其曾就此事致信李鸿章,李鸿章则回复解释:“内意初不过嘘声恫喝,冀法人敛兵,复归于和……各省海防,兵单饷匮,水师亦未练成,一发难收,则决裂固意中事也。法事与上年俄事又异,俄皇垂毙,持盈保泰,机有可乘;法为德挫十余年,养精蓄锐,欲借孱小以逞强贪利,恐中土未易与争锋。”(30)李鸿章:《复张香涛中丞》,见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33册,第229页。在内外压力下,李脱交涉暂时搁浅,六月初二日,李鸿章以朝旨令回津筹防离开上海,李脱谈判破裂。九月十六日张之洞写信给张佩纶言及此事,对李鸿章之求和仍不免忿忿,认为“法事即决裂亦复何妨?”(31)张之洞:《与张幼樵》,见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24页。时间据“所藏档”甲182-37补订。

李脱上海谈判破裂前后,中法事态已成剑拔弩张之势。四月十三日,刘永福主动攻击河内,斩法将李威利,法方誓言报复,清廷命广西布政使徐延旭出关。五月二十七日,醇王奕譞被派会筹法越情形,清廷内部对法作战的呼声越来越高。在这种情形下,四月,“主战派”岑毓英正式取代刘长佑任云贵总督。六月,李鸿章回任直隶总督,张树声则代替衰病的曾国荃重回两广总督之任。同月,唐炯迁云南巡抚。七月二十三日,法派兵舰攻越南顺安,破顺化,逼迫越南签订《顺化条约》,正式认定法国为越南的保护国。十月十八日,茹费理告知曾纪泽决定以武力攻取北圻,至十一月十二日,法军进攻退屯越南山西地区的刘永福之黑旗军,驻屯山西的清军第一次与法军正面作战,中法战争爆发。

为了实现从制度体制的创新必须将农民放在主体的地位。通过体制的创新实现促进农民发展的目的。结合我国农村地区发展的实际情况,制度体制创新的重要性和内容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首先,进行投资体制的创新,积极吸引资金的投入建设,目的是为农民和农村的发展奠定经济基础。其次,制定奖励体制机制,政府应该加大扶持的力度,积极引导农民加入到建设新农村的队伍中;再次,创新参与体制机制,积极引导社会的力量加入到新农村的建设中;最后,创新城乡融合体制机制,保证农民和城市居民享受同等的权利,为城乡的平等发展奠定基础。

在中法事态严峻之际,张之洞向各地广派委员,半秘密侦探相关情报。中法越南交涉之初,张之洞虽然从张佩纶、李鸿章、李鸿藻处获取了相关信息,但毕竟僻处山西,多有模糊不清之处。上引致张佩纶书信,便已有言“情事一切茫然”。一个具体例子便是关于刘永福的认知。在谈论《李宝协议》关于刘永福的处置问题时,张之洞虽致信张佩纶请力持勿放弃刘永福,然而张之洞对于刘永福的认识实际相当浅薄,在光绪八年七月间,张之洞才向张佩纶询问:“越裳事如何?刘永福者何人?索之何事?前函未详,望明示。”(32)《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张之洞札派侦探委员有利于摆脱这种困境。部分人员在陈晓平的叙述中有所提及,但有遗漏,以下再做一些补充。(33)见前引陈晓平:《张之洞中法战争时期的情报网》,《澎湃新闻·私家历史》2020年5月15日,网站地址:https://www.thepaper.cn/news Detail_forward_6492181.目前所见重要的侦探委员有何见扬、陈占鳌两人:

何见扬,广西容县人,时为山西候补知县,张之洞在晋时下属。被张之洞派往广东省城、广西、越南打听消息。其于光绪九年八月十六日向张之洞禀辞,十九日出山西省城,十月二十日到广东省城,并将张之洞面谕各节禀告新任广东巡抚倪文蔚。不定期向张之洞上“西字”禀。(34)易绍德修,封祝唐纂:《容县志》卷8《建置志》,光绪二十三年刊本,第11页;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5年版,第1455-1458页。

陈占鳌,广东潮州柘林人,时为山西候补道,张之洞在晋时下属。被张之洞派往香港、广东省城打听消息。其于光绪九年九月十一日到达香港,自十二日开始不定期向张之洞上“粤字”禀。(35)陈永图修,吴道镕纂:《海阳县志》卷19《建置略三》,光绪二十六年刊本,第45页;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3049-3050页。

除了上述有名姓可稽的两人,张之洞还派委员(Wei-yuen)前往上海,搜集《沪报》(HuPao)及《北华捷报》关于越南战场的相关信息。(36)"Summary of News”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1883-12-26.此外,张之洞亦借助朋辈打探相关消息,目前所见诸人如下:

沈镕经,字霅仲,号芸阁,浙江湖州人。同治六年(1867年)举人,七年(1868年)进士,为张之洞在浙江为乡试副考官时所取门生,时为广东按察使。沈镕经于光绪九年十二月二十日接任广东按察使。后陈占鳌来省城传知张之洞谕,请随时传知情形,沈镕经其后遂为张之洞提供相关信息。(37)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第31册,成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389、392页;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833-840页。

李先义,安徽庐州人,记名总兵。原为李鸿章下属,光绪九年由张之洞咨调来晋训练山西练军。其何时由张之洞派委打听相关消息不详,李先义最早致张之洞关于中法越南交涉信息的禀文似写于七月。其主要在天津禀告李鸿章处情形、越南情形及外国新闻。(38)胡钧:《张文襄公年谱》,第66页;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1555-1556页。

汪守正,原名曾守,字子常,浙江钱塘人。附贡。曾任山西多处知县,光绪六年(1880年)由山西巡抚曾国荃保举入京为慈禧看病,因其为慈禧治病有功,升天津府知府。张之洞在山西时与之相识,其主要在天津负责暗自禀报李鸿章情形及转禀上海、香港、广州省城消息。(39)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053页;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1575、1629页。

恽宝善,字伯阳,江苏阳湖人。监生。曾任山西朔平府经历,署石楼等县知县。其时恽宝善在上海,不定期为张之洞上“申字”禀。(40)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4168页;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3047-3048页。

邵友濂,字筱春,初名维埏。浙江余姚人。同治四年(1865年)举人。光绪八年(1882年)放苏松太道。时邵友濂在苏松太道任上奉张之洞谕,命其遇重大事情禀告,由大东公司电知,并陆续翻译外国新闻纸禀告。暂时仅见存有一禀,其内容为密抄张之洞关于彭玉麟、吴大澂赴粤上谕,以及禀告法使德理固(即脱利古)离开天津赴日本。(41)秦国经主编:《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第4册,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39页;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3045-3046页。

上述的诸人是张之洞构筑的情报渠道,与李鸿章的情报来源并不完全重合。张之洞曾嘱咐张佩纶言:“如致合肥书,万勿言此信得自鄙处!恐其责左右宣泄也。”(42)《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此外,李先义的禀文言:

李傅相传见,谕以法越事宜全归总理衙门办理,着先义协同山西汾州府朱守(按:朱采)押解军装赴晋等语,遵即束装,一俟点交清楚,协同妥解赴晋。嗣后有法越事宜,先义已委妥人驻津,仍不时探闻禀报。(43)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编:《张文襄公(未刊)电稿》,第3087页。

由此可知,李鸿章对李先义禀告张之洞的事情并不知情,张之洞已在李鸿章之外建构起独立的情报渠道。通过新的情报渠道,张之洞直接、有效地获取中法越南交涉信息。检阅“所藏档”甲182-371,从光绪九年八月至次年三月(即张之洞离开山西前),张之洞致张佩纶专门谈及中法越南交涉的信件有十余封,信件形式多为条目胪列,且字数上千者不少。其中光绪十年二月十二日之信,开篇即言“越事溃烂,焦灼之至,目前布置实多未办,胪陈如左”,胪列有二十三条,所言之事含括山海关防、台防、徐延旭、唐炯逮问、越南战况、黑旗军、对俄边防及各人事问题,长达2000多字。(44)《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许同莘对此信件进行删节,最终收入《张之洞全集》中文字仅400余字,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28页。可见张之洞搜集信息之广泛。

依靠广泛的信息搜集,张之洞再次上奏表明态度。光绪九年十一月初一,张之洞上《法患未已不可罢兵折》《越事关系大局请断自宸衷片》一折一片,呼吁慈禧亲自表明主兵态度。又上《法衅已成敬陈战守事宜折》,提出战守十七条,即决战计、固根本、策敌情、择战地、用刘团、用越民、务持久、散敌援、防津、防烟台、防旅顺、防粤、防江南、闽浙、筹饷需、备军火、速文报、备重臣(45)张之洞:《法衅已成敬陈战守事宜折》《法患未已不可罢兵折》《越事关系大局请断自宸衷片》,见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册,第203-208页。,面面俱到地提出对法战守问题。张之洞先后写两封长信给张佩纶,除交流中法越南交涉信息外,张之洞询问了慈禧、李鸿章、军机处各方对其建议是否采纳:“拙疏请召大潜(按:刘铭传)防津以援铭军,不知可行否?如合肥必不以为然,或令赴闽如何?……日前两疏不知有一二可采纳否?下廷议否?当轴采择者否?尊意以为何如?望详示(采用何条,望详示,以释杞念)。”(46)《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张佩纶虽对张之洞的奏疏颇为敬佩,但据其致张之洞信中说枢廷诸人却视为空言,束之高阁。(47)《致张孝达中丞》,见《涧于集》,第474页。此时张之洞在中法越南交涉中仍属边缘人员,然而,随着日后朝局和中法战事的变化,张之洞离晋督粤,直接参与至中法战争中。

四、张之洞离晋督粤

张之洞在山西巡抚任上对中法越南交涉相当关注,并屡次上奏表达看法,除了“经营八表”的抱负外,亦有个人仕途的私心。张之洞在外任山西巡抚之初,大有一展抱负之心。到了光绪八年底,因诸事纷扰,张之洞已无意山西巡抚之位,以中法越南交涉为契机,张之洞主动谋求外调。然张之洞的奏疏在当时并未引起太大的关注,至光绪十年清军在北宁之战中大败,引发朝局连锁反应,朝廷终命张之洞调署两广总督,在中法交涉初期并不十分重要的张之洞地位凸显,成为中法战争的直接参与者。

张之洞在抵任山西巡抚前,便有在山西举行“新政”的想法。光绪七年十二月初八日,张之洞请训陛辞,张佩纶等人送至京城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十四日,张之洞过保定,专门留一日与李鸿章等人会谈,当日张之洞即致信张佩纶说此次二人会谈“颇畅”。(48)《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据李鸿章致张佩纶之信言:“香翁(按:张之洞)十四日到保,次日勾留畅谈,十六行矣。索抄各件已面交。洋枪并教习、武弁允开河后送去。”(49)《李鸿章致张佩纶》,见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194-195页。“索抄各件”,大约指机器安装章程;洋枪、教习、武弁,即张之洞请张佩纶给李鸿章的信件所提及请教“洋务”一切,并乞洋枪队章程,同时希望能于李鸿章处借调洋枪教习二人。(50)《张佩纶致李鸿章》,见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188页。这些关系到张之洞在山西的“新政”。

张之洞抵任后,即迅速开展新政。光绪八年二月,张之洞致信张佩纶,告知其山西“新政”的大体计划:

晋省事可办者颇多,惟同志无人。大约官积累、民积困、军积弱、库积欠,能去此数者,似亦可算振作,似亦无伤简静。审度情势,自揣虽不才,尚能办此,但须有指臂耳。晋省州县之累,以摊捐为最;摊捐之多,以办铁运铁为最。弟拟力裁摊捐以苏官困。前拟办铁动用厘金,总思部议必驳。今拟陈请折例价解部,便可省州县无数之累。(51)张之洞:《与张幼樵》,见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23页。

在练兵方面,前文提及张之洞在出京前已通过张佩纶向李鸿章借调洋枪、人员、章程。正月二十六日,张之洞奏陈将山西抚标精简作练兵。(52)张之洞:《将晋省抚标精兵编作练军片》,见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册,第55页。为解决“同志无人”,张之洞从李鸿章处借调翰林院编修王文锦、永平府知府李秉衡、在直隶籍服阙的高崇基、直隶按察使方大湜。部分人员虽奉旨允许借调,但张之洞仍通过张佩纶的私人关系,劝说李鸿章通融予行:

前有文乞李永平(按:李秉衡),此时已有明文,如遂所请,恳致书合肥达意。

望溪集(按:方大湜)甚佳,但望致合肥书,一达鄙人平日十分钦慕之意,则必能同心协力矣。此义至要,万望留意费神,切祷切祷。(53)《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

光绪八年六、七月间,张之洞上数折,宣示全面施行山西“新政”,一时中外舆论都目张之洞为改革者,张之洞政声大作。张之洞当时踌躇满志,对张佩纶、李鸿藻言:“朝廷若假以三年,自当为国家治之。”“鄙人之志,惟欲在此稍久(至少三年)。”(54)张之洞:《与张幼樵》《致李兰荪宫保》,见赵德馨主编:《张之洞全集》第12册,第24、140页。然而,到了下半年,张之洞任晋抚三年的想法逐步发生改变。十一月十七日,其致信阎敬铭言:

姪家运乖蹇,猝遭兄丧,况因王事焦劳,致以身殉,旅榇漂泊,老幼零丁,公事纠缠,茫无畔岸,至冤至痛!蔑以加矣!姪家事伤心,兼以公事怫意,近来体气甚不佳,但盼明春以后,吏士人民渐相服习,稍可为省力耳。(55)《张之洞致丹初》《阎敬铭档》,见虞和平主编:《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第1辑第18册,第359-360页。

张之洞所谓“家运乖蹇”,即其兄张之渊在湖北为候补道,办理厘金亏空,畏罪自杀之事。“公事纠缠”,主要是在开办“新政”过程中,与两司的矛盾(最典型为张之洞与奏调的按察使方大湜不和)以及归化副都统奎英阻扰张之洞边地开发。其余如清厘财政、禁止馈送,得罪的官吏士绅自然不少。《北华捷报》从太原府获得信件,投信人抱怨言:“在张之洞手下是不幸的,他似乎没有管理方面的才能。”(56)“Summary of News,”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1882-10-4.

由于张之洞已有离晋之意,加之中法交涉纠葛,张之洞又屡次表达对中法越南交涉的意见,李鸿藻在朝廷运作张佩纶与张之洞进入总署,张佩纶将李鸿藻的安排告知张之洞:“河阳(按:潘祖荫)以此席见拟。鄙人谓以公(按:张之洞)为帅,而佩纶如骖从,靳未始不收驽马十驾之益……近兰相(按:李鸿藻)力任此事。”(57)《复张孝达中丞》,见《涧于集》,第460页。光绪八年十二月初四日,张佩纶亦致信李鸿章告知李鸿藻的安排:“译署乏人,实是隐患。冀南皮内召,否则义兴(按:周家楣)纵横矣。”但李鸿章对李鸿藻运作调张之洞入总署的行为并不看好,对周家楣言此是“一己之见”。(58)《张佩纶致李鸿章》,见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269页;李鸿章:《复周筱棠京兆》,见顾廷龙、戴逸主编:《李鸿章全集》第33册,第203页。而张之洞实不愿入总署,其曾写信与张佩纶辩说此事:

再,前书之意,盖以僻处边隅,东南阻绝,中外交涉茫然无闻,即有道听途说,不惟过晚,亦且不确,若朝廷以为曩与咨商尚无大缪,遇有重要事体与南北两洋一体垂询,则可稍效刍荛,以备采择,特区区之愚诚,不能自请矣(醴陵(按:黄国瑾)言与鄙意同),来书似是误会,殆以为愿入译署耶?不然则某误解耶?姑附函申解于此(译署则才力万万不能,若有人以此见拟,是有意相难耳)。(59)《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

除了李鸿藻运作张之洞进入总署外,张佩纶等人另有运作张之洞任广东巡抚的想法。光绪九年六月初四,张佩纶致函李鸿章,表达希望张之洞担任广东巡抚,作两广总督张树声帮手的愿望:

比闻沅、泽(按:曾国荃、裕宽)二公畏法弥甚,公既北返,似当为粤择人。若振公(按张树声)南辕,贞固自足干事。抚部如以仲良、香涛、清卿(按:刘秉璋、张之洞、吴大澂)易之,同道为朋,军气益倍。滇、桂两节,便假徐、唐(按:徐延旭、唐炯);豹岑(按:倪文蔚)儒者,但宜散地。(60)《张佩纶致李鸿章》,见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297页。

然而对于张之洞任广东巡抚,李鸿章并不以为然,认为“如能以清卿往助,极佳。香、仲二公独当一面尤可,恐未易与人共事”,似乎更有意将此席留予张佩纶。张之洞亦对张佩纶表达了“不愿去晋”的想法,张佩纶则认为其是“近于知难而退”。(61)《李鸿章致张佩纶》,见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299、311页;《张佩纶致李鸿章》,见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07页。光绪九年七月,因张佩纶在云南奏销案中得罪多人,加之在京坚持对法作战,不利和谈,朝廷命其前往陕西查办事件,期间张佩纶有意与张之洞商量相关事情。张之洞知道后,连忙询问“请训之日,不审有无传谕之洞之件?如有天语,伏请飞速赐示,以便到王胡驿祇聆”(62)《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可见张之洞迫不及待离晋。

至光绪十年中法战事与朝局发生巨大变化。二月十五日,越南北宁失陷,引发清廷内部连锁反应,给对法作战的主张蒙上阴影。二十九日,上谕拿问徐延旭、唐炯,命潘鼎新任广西巡抚。三月初八,盛昱以张佩纶举荐徐延旭、唐炯为由,连带弹劾军机大臣。此折当时并未发下,京城流言纷纷。至十三日,慈禧太后颁布懿旨罢黜全班军机大臣,史称“甲申易枢”。十七日,上谕张之洞来京陛见,山西巡抚由奎斌护理。“甲申易枢”引发各方震惊。盛昱、锡均、赵尔巽、张佩纶以总署与军机处不能分置为由,为挽救恭王作努力,而被波及的李鸿章则加紧与法方代表福禄诺(Francois Fournier)谈判,以求摆脱不利局面。(63)张佩纶挽救恭王的努力及李鸿章在“甲申易枢”中的位置,参见姜鸣:《从“张藏信札”看“甲申易枢”》,《文汇学人》2017年2月17日,第4版;张晓川:《张佩纶致李鸿章密札隐语笺释》,《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1期。远在山西的张之洞本迫切离晋,但得知易枢和召见的消息,却选择了沉默和等待:

此事公私杂糅,是非互见,气宜壮,心宜平,神宜定方可为也。高明以为何如?惟新参似略见一班矣,如何如何。(64)《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

直至四月初八,张之洞才从太原缓慢动身,二十三日到达京城广安门外的天宁寺。在此期间,四月十三日,李鸿章奏陈与福禄诺商定简明条约(“李福协定”),十四日上谕吴大澂、陈宝琛、张佩纶分别会办北洋、南洋、福建海疆事宜。“三洋会办”颇有放逐之意,到达天宁寺的张之洞面对复杂的政局,以生病为由暂留两日,闭门谢客,但与张佩纶信函往来交流信息,并请张佩纶及其侄子张人骏来天宁寺一谈。(65)《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

在与李鸿章的通信中,张佩纶希望张之洞进入军机和总署主持大计。张佩纶的这种想法实则早已上奏言明,其于光绪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再请罢斥枢臣王文韶,以阎敬铭或张之洞代之进入枢廷与总署。(66)张佩纶:《再请罢斥枢臣王文韶折》,见《涧于集》,第259页。如上文所述,张之洞曾致信辩说不愿进入总署,却未曾推脱进入军机。由于张佩纶与张之洞信函往来不断,加以光绪九年下半年张佩纶亲见张之洞,因此进入军机可能才是张之洞的愿望。然而,“甲申易枢”后枢、译分家,张之洞进入军机希望渺茫,反而进入总署呼声较高。张佩纶致信李鸿章言:“香涛召入,闻将属以译署。若鄙人所请不行,谨当拜手稽首,让于夔龙耳。兴献既欲转圜,劻、礼亦愿调处,公能以重臣出片言相助否?鄙见非恭、李复出,即香涛得政府,亦难久安其位也。”其后李鸿章致信张佩纶,明确指出:“香涛似不能入政府,仅译署固无可为。”在得知张之洞称病缓行时,李鸿章再向张佩纶询问:“孝达日内抵京,拟议若何?能否主持要计?报起程忽言病状,岂有退志耶?”(67)《张佩纶致李鸿章》《李鸿章又致张佩纶》《李鸿章致张佩纶》,见姜鸣整理:《李鸿章张佩纶往来信札》,第375、380、388-389页。

四月二十五日,张之洞进京陛见,三日后发布上谕,着张树声开两广总督之缺,专治军事,两广总督着张之洞署理。值得注意的是,在此十多天前,就已经有张之洞外放总督的流言。《北华捷报》方面曾表明张之洞可能不会得总署之位,称:“这里有一则流言,张之洞也许最终会被授予南京的两江总督。”(68)“Tientsin”, 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 1884-5-16.说明在张之洞被任命两广总督前,已经有人在朝廷运作张之洞外任沿海总督。《北华捷报》称此消息来自天津的通讯人,且消息在四月十四日前已有流传。据张之洞族孙张达骧言,张之洞的族兄,军机大臣张之万在醇王奕譞前密保张之洞可调升两广总督,后奏闻慈禧。(69)张达骧:《张之洞生平述闻》,见武汉文史资料委员会编:《武汉文史资料》1986年第1辑,第7页。张之万曾为奕譞老师,辛酉政变时曾一同参与谋划捉拿肃顺,关系非同一般。张之洞在中法越南交涉初期,屡次上奏表明看法,但一直不受枢臣重视。“甲申易枢”后,便有张之洞调任东南总督消息的流传,其间确实存在张之万谋划的可能性,这也符合此时张之洞欲调离晋想法,但暂未找到其他直接材料证明,且备一说。

余 论

张之洞在中法越南交涉初期即通过早年的“清流”人事关系获知相关信息,随着事态的变化亦不断地作出因应并上奏表达自己的看法。其时张之洞僻处山西,并非直接相关省份,因此张之洞在中法越南交涉初期的地位不如其在两广总督任上重要,更无法与曾纪泽、李鸿章、赫德、总署各员相比,然而其相关因应关涉朝局走势。

在中法越南交涉之初“清流”上疏言战,“清流”虽非有共同纲领和倾向、有着后台老板和前场演员的政治派系(70)王维江:《“清流”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然部分人员因私交的关系,存在相互引援的情况,张之洞、张佩纶、陈宝琛行事较为明显。三人的政治默契与联络源于中俄伊犁交涉时期,据陈宝琛言其时“三人不分畛域”。(71)胡钧:《张文襄公年谱》,第52页。从本文论述来看,张之洞与张佩纶就越南问题进行了信息交流、讨论,并在适当的时候上奏,以在内外朝呼应。目前因材料缺乏,暂时未见张之洞致陈宝琛的信件,但张之洞曾向张佩纶询问陈宝琛的相关看法,可以推测其亦参与二张的言战中。时中枢便对此不满,光绪八年五月,宝廷充福建乡试主考官;六月,陈宝琛充江西乡试正考官;光绪九年七月,张佩纶被派往陕西查案,这些事件与“清流”言战不无相关:“时越事日坏,中枢终倖和,惮大举。而清流诸人争之益力,中枢病之,乃谋出诸臣于外。既出张公之洞巡抚山西,拟出张公佩纶任川藩,张公不愿,乃使其按事陕西。出宝公竹坡典试福建,亦出公往主赣试。”(72)张允侨:《闽县陈公宝琛年谱》,见刘永翔、许全胜点校:《沧趣楼诗文集》(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709页。及中法衅起,远在山西的张之洞更是劝说张佩纶在总署坚持主战。如光绪九年十一月,张之洞致信在天津与李鸿章讨论海防的张佩纶,希望他赶紧回京,“越事日急,鄙意惟盼公还朝,一佐筹策耳。闻译署议将明告各国,此得之矣。”(73)《致张幼樵》,见《张之洞书札》,“所藏档”,甲182-371。至甲申年间,朝廷命吴大澂、陈宝琛、张佩纶会办北洋、南洋、福建海防,张之洞调署两广总督。终因马江之败,连带牵涉保举唐炯与徐延旭之事,张佩纶发往军台效力,陈宝琛降五级调用,“清流尽于甲申者,始于谏臣悉数外放为三会办”(74)黄濬:《王旭庄与张绳庵绝交始末》,见《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04页。。“三洋会办”虽非所言慈禧“使书生典戎,以速其败”之用心狠毒,但从张之洞、其他“清流”与中法越南初期交涉的关系来看,不免延续光绪八九年间的放逐之意。由此而言,甲申朝局变动、中法战事走向,皆可从张之洞在中法越南交涉初期的因应中窥得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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