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到“历史之翼”的呼啸声

2022-12-23 14:32陈以云
师道 2022年12期
关键词:希尼沃什诗歌

陈以云

1

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在其诺奖演说《相信诗歌》临近结尾的地方,提到了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一个片段:

见到男人喘着气就快死在那里,

她滑下去搂着她,呼喊;

接着感到那些长矛在捅她的背和肩,

然后被绑走,遭受奴役和悲伤。

凄惨的哭泣消蚀她的脸颊:

但并不比奥德修斯的眼泪更凄惨,

此刻被掩饰起来,不被别人见到。

古希腊英雄奥德修斯在听到盲人歌手得摩多科斯吟唱特洛伊的沦陷,和随之而来的屠城时,竟流下了眼泪。为阵亡的丈夫哭泣的未名女子,及其后来的悲惨遭遇,深深触动了这位战胜国统帅。无论地理环境和文化传统再怎么不同,人的存在处境总有相通之处,尤其是那些“难以忍受的状况”:苦难、不幸、疾病、死亡。因而诗歌打动人心的力量不会随着政治、文化隔阂与时间流逝而遭到削减。

希尼紧接着说:“即便在三千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拿着电视遥控器对着这么多关于当代残暴事件的现场报道频繁换台,消息高度灵通却陷入日益麻木的危险,对旧新闻片里的集中营和古拉格熟悉得近于过度熟悉,荷马的形象也依然可以使我们恢复理智。”这一洞见,放在今天的社会语境中特别具有批判的力度。俄乌战争持续了大半年,马里乌波尔早已是一片废墟,在这场战争刚爆发的时候,大众传媒一度聚焦的那些被狂暴力量碾碎的普通人,成为公众关注的热点话题,但很快同类消息的大规模重复就让人疲惫、麻木,即便是关于意识形态对抗、地缘政治博弈的消息也趋于沉寂。

在唤起我们对遥远陌生人的苦难的共情方面,当下的新闻还真不一定比得上千年之前的诗歌。新闻中的灾难或创伤报道,受制于媒体内容生产的规则,深层次的政治经济因素决定了哪些声音、哪些场景会进入公众视野。与此不同,诗歌必须忠实于其内部法则,借助特殊的节奏、音韵、诗节、语言带来的“裂变和聚变”,抵达人的灵魂深处,促使我们重审存在的基本处境。若无法做到真诚,它也就不成其为诗,只能算是分行的文字。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什说,“诗是对真实的热烈寻索”,“诗的见证,比新闻更可靠。”这与希尼的演说有异曲同工之处。

在我们几千年古典文学的脉络中,不乏能与上述荷马史诗片段相媲美的诗作。比如东汉末年王璨《七哀诗三首之一》: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聽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

此诗是对战乱中难民的生离死别的描写和哀叹。乱离中的人,总是身不由己,王璨此时正往荆州依投刘表,自身难保,即使心怀悲悯,也无力给予任何帮助。诗中的每一句,皆平实易懂,其效果却像用刻刀刻在人的心上一样。不幸的是,这样的场景在战乱时代总会一再出现。杜甫《三绝句之二》记录了一位逃难入蜀的难民的陈述:“二十一家同入蜀,唯残一人出骆谷。自说二女啮臂时,回头却向秦云哭。”这首诗被称为绝句中的“三吏三别”并不为过。杜诗最动人之处,就在于呈现一个个真实而具体的生命在剧烈冲突时代的际遇,如“三吏三别”、《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羌村三首》《又呈吴郎》《逃难》等,千载之后,仍令人无法平静。

中国古典文学传统虽然推崇温柔敦厚的精神,倡导“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但缘事而发、关切现实的流脉从未断绝,像王粲、杜甫、元结、白居易、梅圣瑜、范成大这样的诗人代不乏人。直到今天,它们仍旧可以让我们陷入持续的沉默中,“重新校准自己的灵魂”,也让一切亢奋、膨胀的宣传话语显得喧嚣、空洞。近代以来,中国社会在一百多年的时段里经历了西方国家数百年才完成的变革,“历史加速度”带来的动荡和沧桑,本是文学的深厚土壤,但观之文学史,令人印象深刻的杰作少之又少。不过,古典诗歌也有其无法改变的不足,即与我们隔着漫长的时光,它们不可能以精准的语言,表达当代人鲜活、真实的欢乐与痛苦、狂喜与绝望。只有二十世纪的杰出诗人,才能描述人在这个剧烈冲突的世界中的生存状态。

2

在这个苦难饱和的时代,抒情诗给人的印象是过度甜蜜,华而不实,在不祥的非人性力量面前无足轻重,甚至是无动于衷,局限于个人狭小的天地顾影低徊。人们大可提出质疑:诗歌有没有足够的能量去回应俄乌战争中无数个人解体崩溃的日常生活、家园乃至生命,回应疫情数据的坟冢之下面容模糊的无名之人?诗歌又该如何去面对那些在管控区火灾中绝望死去的人最后的恐惧和悲哀?但诗歌其实不缺乏这样的能量,即使在面对更冷酷的现实时同样如此。

疫情暴发之后,哲学家阿多诺的名言“奥斯维辛之后,写作抒情诗是野蛮的”突然受到大众传媒的青睐,不仅是自媒体作者频繁使用,就连一些官方媒体也在征引。它一度成为一种标榜,一种姿态。美国诗人西尔维亚·普拉斯曾因诗中出现纳粹集中营和大屠杀的意象而受质疑,被认为是“在别人悲伤的历史中横冲直撞”(希尼语)。尽管普拉斯有一个德裔父亲,但她终究不是集中营的亲历者,也未遭受大屠杀的威胁,不可能具有真切的体验,也就不能抵达这个题材所要求的绝对真诚和绝对严肃。有些话题不能被轻率地谈论,因而现在提及阿多诺这句话不免有些矫情、草率,但在讨论诗歌与世界的关系这个问题上,它又是绕不过去的。阿多诺想要表述的是,在各种骇人听闻的恐怖事件之后,无论是生活还是诗歌,都不得不做出改变,诗人不能对杀戮视而不见,仿佛无数人被残忍剥夺生命的惨剧从未发生,而以歌唱和谐美好的世界来忘却残酷的真相。据我个人有限的阅读经验,在阿多诺之后,大多数严肃的诗人都无法绕开这句话,但他们大多也会选择与阿多诺相反的方向。事实是,在20世纪,有不少诗人,如米沃什、布罗茨基、阿米亥、希尼、扎加耶夫斯基等,是有足够的底气去写作抒情诗的,包括那种温柔、愉悦的抒情诗。

米沃什的组诗《世界(天真的诗)》大约作于1943年,在波兰被德国占领四年之后,集中营如同“地狱之口在欧洲大地张开”也已过了两年。米沃什参加了地下抵抗活动,亲眼见证无数同胞及亲友埋骨地下,或者被送往集中营,从此杳无音讯。尽管如此,组诗却采用了一个懵懵懂懂、天真温柔的小男孩的口吻和语调。这是其中的一首:

门廊,它的门口面向西方,/安着宽大的窗户,被太阳照得异常温暖。/从这儿,四面八方,你可以向外张望/越过树丛,水面,开阔的田野和小路。//但是当橡树把自己裹进绿色里/菩提树的影子覆盖了半个花坛,/这个世界,逐渐遥远,缩小成一只蓝色的帆船,一半可见,/被树叶剪切成有斑点的阴影。//这儿,在一张小桌旁,姐姐和弟弟/跪着画追击,或战争的场面。/嘴唇间一片粉红色的舌头呐喊着帮助那些构图细致/形体高大的军舰,其中的一艘正在下沉。(《门廊》,黄灿然译)

许多年后,米沃什在接受《巴黎评论》访谈提到这一组诗时说道:“我认为世界是非常可怕的,这些天真的诗歌就是我的回答——我想说,世界应该是怎样的,而不是像它当时那个样子。”无论身处何等恐怖的处境,人们都可以期待一个良善美好的世界,纵然这种期待放在当时的情境来看,幼稚如五岁孩童的美梦。《世界(天真的诗)》不能混同于平静安宁的田园牧歌,它是对现实的回应,残酷的现实以未曾现身的方式构成诗的张力的一端。

在自传性作品《米沃什词典》中,米沃什为自己做了更深刻的辩护:

生命不喜欢死亡,只要有可能,躯体就会站在死亡的对立面,坚持心脏的收放,传布血流的温暖。在恐怖中写下的诗歌宣示了向生的意愿。它们是躯体对于毁灭的反抗。它们是歌曲,或次第展开的咒语,恐怖暂时消失了,安宁浮现——一种文明的安宁,或者说得更贴切些,一种幼稚的和平。

轻柔和愉悦,是对恐怖、死亡的反抗。在组诗中,丰富、强烈的色彩与极权主义、大屠杀所代表的黑色和红色形成了对峙。全然的黑色和红色,带来的是压迫和不祥;而生命的色彩,本然的就是无限丰富、绚丽多彩的。在严苛的环境下,诗的一个重要职责,是呈现世界的多重维度与生命更多的可能性。这些诗就像扎加耶夫斯基说的,“在显目的位置,你看到一只灿烂的苹果,和一只闪光的牡蛎,只有在凝视背景的时候,才会看到一个断头台的朦胧轮廓。”

3

捷克诗人赛弗尔特说:“我们这个世纪怎么说也像屠宰场屠夫手里的抹布,不时有又浓又黑的血水在流淌。”二十世纪被称为“历史的屠宰场”,两次世界大战,不同形式的集中营,区域战争,还有无数国家的动乱……严酷的现实与历史经验赋予诗人一种独特的写作路向。

以色列诗人阿米亥于1924年生于德国维尔茨堡一个犹太家庭,1936年全家迁居以色列,参加过以色列独立战争和第二次中东战争,见证过战争的残酷和血腥。他善于从犹太历史和宗教传统中撷取意象,政治压力、战争、移民、文化冲突、犹太民族一代代人的命运,都浓缩进了他的诗中。阿米亥一家幸运地躲过了大屠杀,但他的童年玩伴大多数死在了集中营,这是他与劫难之间真实的关联,他后来多次回到这个话题:

有时,我还记得你,小露丝,/我们分别在遥远的童年和他们/烧死你的集中营。/要是你还活着,如今该有65岁了,/一位即将迈入暮年的女子。20岁那年,你被烧死/自从我们分离,我无从知晓你短暂的一生/发生的一切。你取得的成就,他们把什么样的徽章/戴在你肩上,你的袖筒,你/勇敢的灵魂里,什么耀眼的星章/被别在你的肩上,什么装饰了你的勇气,何种/爱的奖牌挂在你的脖子上,/什么和平临到你,指向你。/你尚未使用的年华发生了什么?/它们是否已美丽成捆,/它们是否被拌进我的生活?(节选自《小露丝》,刘国鹏译)

这首詩回忆死于集中营的童年玩伴露丝,两人分离时,阿米亥12岁,已到了能萌生爱意的年龄。在诗中,个人记忆与历史之间形成一种平等的关系,而具体的个人又与狂暴的非人性力量构成完全失衡的紧张关系。诗写得平静而克制,但在温柔的语调中,我们不难发现一种深沉的悲伤,而悲伤,正是人性的力量。

在这方面,有很多诗值得列举。这里再举希尼这首《伤亡人员》:

他走了好几英里/因为他每夜都去/喝得像一条鱼,自然地/游向亮灯的温暖地方/焕发的诱饵/那模糊的网和低语声/在群居性的烟雾里/晃动的酒杯间漂流。他应该受多大责备/在那最后一夜,当他破坏/我们部族的共谋?(《伤亡人员》节选,黄灿然译)

这是希尼为他的渔民朋友路易斯·奥尼尔而写的挽歌。当时正值北爱尔兰骚乱时期,英国士兵枪杀13位北爱平民,主张脱离英国、与爱尔兰统一的共和军随后发布宵禁令,准备报复。奥尼尔无视禁令在一家酒吧喝酒时被恐怖袭击炸死。在此诗中,希尼回忆奥尼尔一生可贵的品质,他不顾宗教教派规定和政治压力,忠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的勇气。奥尼尔的悲剧,反映了北爱尔兰错综复杂的政治、宗教冲突和困境。希尼同情共和派,但不赞成以暴力的方式解决争端,而奥尼尔的遭遇,强化了他的否定。

同类题材中最出色的诗作仍然来自米沃什。1944年6月,德国在与苏联的交战中节节败退,二战迎来转折点,波兰流亡政府遂于同年8月策划反抗纳粹德国的华沙起义。在坚持63日后起义以失败告终,数十万波兰平民死亡,整个城市被夷为平地。米沃什参与了这次起义,亲眼目睹了一个又一个具体的生命被战火吞噬,一条街一条街逐渐被摧毁。起义失败后,米沃什与朋友辗转逃到克拉科夫,1945年发表了他最重要的诗集之一《拯救》,其中献给华沙死难者的《咖啡馆》《在华沙》《献辞》,被称为“语言是创伤的洞”的典范。但直到他经历纳粹之外另一极权主义的统治,在自我道德责任的驱使下流亡异国他乡之后,才在记忆写作中找到合适的表现形式:

在这里,我传授遗忘之道,/教诲你们“痛苦终将过去”(因为只是他人的痛苦),/却仍在头脑中营救雅德维嘉小姐。/她有些驼背,是名职业图书管理员,/死在公寓房屋的掩体中,/那掩体被认为是安全的却倾塌了。/没人能凿穿墙板,/尽管敲打声和求救声持续了好些日子。/一个名字就此在岁月中,永久消失了。/没人知道她最后的光景,/时间把她带入了上古的岩层。/人类的真正敌人是简化。/人类的真正敌人,是所谓的历史,/以复数形式迷惑人、恐吓人的历史。/……雅德维嘉小姐的小小骸骨,/她的心脏跳动的地方。/我阐述这些只是为了/反抗必然率、法则、理论。(《诗歌六篇演讲之“第四篇”》,泅渡译)

此诗作于1985年,华沙起义40年之后。在世的人中,只有米沃什还知道图书管理员雅德维嘉最后的绝望,她被活活困死在墙板之下。这首诗首先是对雅德维嘉的哀悼,在诗的秩序、节奏、形式中为其提供一个栖身之所,以对抗时间流变带来的湮灭。战争的一个后果,是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制造出巨大数目的死者。雅德维嘉的命运,是无数在恐怖处境下痛苦死去的无名之人的缩影。因而这首诗不仅是写给雅德维嘉的,也是为“二战”死难者而作。此诗矛头更指向20世纪僵硬、固化的主导性意识形态,其特点在于以历史必然性的名义,把活生生的具体的个人简化为可以互换的数字、符号、公式,把现实的丰富性、复杂性纳入一元论的囚笼。

“有太多死亡,正因如此我把眷恋/留给风中的发辫、鲜亮的长裙,/留给和我们一样不长存的纸船。”(米沃什《忠告》)在上述所引这类诗中,我们看到一种辩护:面对狂暴的非人性力量,面对时间极速旋转的黑洞,为个人的绝对价值辩护。这些诗都写得温柔动人,从中所呈现的个人的脆弱,却能让我们看到人的尊严。另一位波兰作家托卡尔丘克说:“温柔是对另一个存在的深切关注,关注它的脆弱、独特和对痛苦及时间的无所抵抗。”温柔与共情,是抵抗庞大而不可理喻的摧毁性力量的力量。

现实生活中的确有许多人在面对他人的苦难时,若无其事地转过脸去。借用阿米亥的一句诗:“正如他们当时说的那样,‘历史之翼的呼啸声/几乎在战场上将我杀死/却只轻柔地抚过她的面庞。”当我们在安全舒适、令人惬意的环境里,用手机刷着世界某地战乱的消息时,“历史的翅膀”也从我们脸上轻轻拂过。“从来没有一首诗阻止过一辆坦克”(希尼语),但一首真切关注个人生存与命运,“以整个生命对他的周遭作出回答”的好诗,至少能让我们在面对他者的苦难时,不至于变得麻木或者对人失去信心,它可以唤起我们共情的能力,正视个人或集体的恐惧。

参考文献

[1][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 著,黄灿然 译. 诗的见证[M].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

[2][爱尔兰]谢默斯·希尼 著,黄灿然 译. 希尼三十年文选[M]. 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7.

责任编辑 李 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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