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霖
(广西大学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4)
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在技术发展与跨国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双重打击下,开始对现代、后现代和传统进行反思,一时之间,反思理性与启蒙、审视自身的主体身份与价值诉求成为一种新型的学术要求。在汉语言文学创作中,晚清知识分子开始在文本构建中描绘了这样两种截然相反的主体形象:一位是强大的男性主体,对“西方美人”进行想象性征服;另一位则是桀骜的女子,在西方世界中耀眼穿梭,获得了和“英雄”等同的赞誉,以进行国族拯救。能够看出他们企图通过性别关系想象展现东方的主体地位,但在这一幻想破灭后,女性形象开始取代了晚清知识分子想象中的东方男性主体,越来越多文人将自己的叙事主体女性化。从东西方关系来看,这种隐喻就是通过性别等级对两者的从属和支配关系进行喻示,男性指代“西方”,女性指代“东方”,使得东方在这种关系中丧失了说话权利,处于被边缘化的他者位置。在如此的强弱关系中,边缘弱者也因此开始吸引强者的目光,从而在被审视的同时也获得一定审视的主体性。
所谓后殖民主义,就是多元文化政治理论以及批评方法的集合性话语[1]。当有些学者利用这一理论剖开西方文本之后,发现对东西关系的表述蕴含了一种性别隐喻,在给予主人公身份的同时却展现出了一定歧视性。即通过男人体现西方的主体地位,女人体现东方的边缘地位。在赛义德的东方主义研究中,本质是将西方作为坐标,从而实现东西方的对峙,即绝对的二元对立,这就给西方作家的创作提供了基础。由于曾经一段时间内东方落后于西方,这就使其给东西方的差异冠以软弱的名号,描写了大量自己心中理所当然认为的东方图景。时间一长,真实的东方便被这些所谓的单一认知所覆盖,呈现出的基本都是落后、怪异、冷淡、沉默,女性可接近、可渗透等,整体是从一个居高临下的角度俯视东方,最终以需要被“拯救”的名头来进行压迫和侵略。
事实上,在西方历史发展过程中,西方女性也是完全边缘化的,因此东方主义作为一种话语权并非属于所有社会成员,而只属于特定的男性领域,即西方男性[2]。同时,东方主义中也包含了性别歧视,比如在一些小说中,东方女性往往是男性主体的想象产物,她们愚蠢、服从、性感等。因此,在这样的性别等级意识催生下产生了性别隐喻,使得东方开始被赋予女性色彩,各种他们认为形容女性的隐喻词语也被应用到了和东方相关的文本中,如性感、顺从、愚蠢等,以此来衬托自己的智慧与强大。例如在《简·爱》《鲁滨逊漂流记》《名利场》《黑暗的中心》等小说中,都能找到性别隐喻,即西方男人通过对东方的征服去巩固自己在西方世界的地位和权利。在众多西方文本描述东西方关系时,只是一种无意识行为,他们自然而然就将东方作为自身能力繁殖的女性。
从这一点来看,无论东西方,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两性关系划分都十分明确,具有等级性,即男性都是社会中心,拥有权利话语,并通过自己表述女人的“心里话”,通过占有女人去体现自己的主导地位。长期在这样的压力下,女性的自觉意识开始被隐藏起来,变成了性别无意识,甚至自己也会对这样的等级关系进行维护。把这种男人对女人的自然优势应用到西方对东方的社会优势中,体现出的就是强势的西方男人和柔弱的东方女人之间的等级差异,促使前者支配后者,抹杀了后者的话语权[3]。
1.“中西通婚”论
“中西通婚”论虽起源较早,但整体却发展于晚清时期梁启超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由此开始了当时通过性别关系想象体现东方主体地位的浪潮。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待异族就是进行同化,使其被收为己用,这一点从梁启超的“我家”这一说法中基本可以看出。但其后的洋词“宁馨儿”(Angle音译)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了他内心对西方文明的嫉妒与艳羡。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曾经的泱泱大国面对西方的新气象,开始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认同感,甚至渴望像西方一样,但又无法摆脱自身的优越和清高。为了将这种被压抑的欲望遮掩起来,于是西方开始被女性化成美人,自己则成为男性主体,并在婚姻的想象中满足自己的“欲望”[4]。因此,当时利用文本书写的形式表现东方的主体地位,本质上是为了纾解中西方发展差距下自身的抑郁和焦躁情绪。
2.“边缘女子崛起”
20世纪初受西方影响,东方作为主体的稳定性开始被动摇、被冲击,新与旧、强和弱等相关的价值二元阶序一时之间成了摆在大众面前的新问题,使得东方不得不以西方为依据,以进行主体的重新建设[5]。就在众多文人面对“中西通婚”论和自身确实软弱的现实矛盾时,边缘女子开始“崛起”,其中《孽海花》中的主人公傅彩云就是一个典型。从整体上来看,她在西方世界的备受追捧并非完全基于自身魅力,更多的还是她本身是一位在西方眼中能够看到和摸到的东方人物,身上具有一定东方现实与特性。倘若将其放在东西方互看关系的架构中进行分析,同时利用性别隐喻进行研究,则可以视为这是东方形象女性化的第一次尝试,与梁启超的等人的“中西通婚”论截然相反,但两者却是彼此支撑,共同凸显了东西方关系。
傅彩云本是妓女出身,且为妾室,但她与德国女王交往亲密,和德国军人瓦德西私通。这些看似不合法的特性经过作者的语言描述之后变得合法起来。比如在对出洋事宜进行商议时,正室以“系出名门”不便抛头露面为理由拒绝,但在亲友相聚的场合,她却以“公使夫人是一国观瞻所系”把自己的诰服借给傅彩云。可以看出,这一合法化的过程,就是一个从低贱转移为高贵的过程。傅彩云在西方世界的如鱼得水还有一个关键原因,即会讲外语。在当时的社会中,西方语言带有精英化意味,当冯桂芬将其视为大事与洪雯青进行交流时,洪雯青却并不放在心上,最后被傅彩云占得先机,从而成了自己成功进入西方世界的钥匙,但这种成功是以对传统文化现实意义的消解作为基础。后来,洪雯青这边所代表的传统自我开始被世界遗弃,最终因为一幅地图丢掉乌纱并病亡。
本书的作者曾朴本身就是一个具有革命理想的作家,也是懂得外语的文人。他深知变革的必要性和可能性,但却与梁启超等文人一样,被意识形态所束缚,渐渐将写作视角放在了西方,想要在自己的作品中构建一个可以获得西方世界认同的东方民族主体,从而巩固自身的话语权。傅彩云这一人物形象看似桀骜洒脱,但却是晚清知识分子内心新道德与旧道德相互博弈的载体。小说最后,洪雯青所代表的旧道德被完全遗弃,傅彩云在挣脱传统文化的束缚之后奔向西方,且获取了认同。
3.“男性主体失稳”
晚清知识分子将西方视为“美人”,本质上是站在男性视角对他者的一种想象性构建,但这种构建却在现实和话语实践中都遭到了巨大挑战。同时,随着个人话语空间的逐渐扩展,过去长期占有话语权的男性主体开始尝试利用个人身份打破国别限制,并企图通过性别权利对中西方主次阶序进行逆转,但却再次陷入败局。例如《沉沦》中的中国留学生因为被日本少女激起的情欲幻想折磨得痛苦不堪,最后在灭亡之际直接将自己遭遇的挫败感归结为民族的落后和国家的贫困。《喀尔美萝姑娘》中,将一位卖蜜糖的日本姑娘构建成东西方文化相互融合的产物,由于深陷于这一想象,导致其中的“我”渐渐要打破想象将一切升级成现实的情感诉求时,“我”内心的自卑情绪却显露了出来。
传统男性价值阶序中,女性仅是从属者,是处在男性意识形态的话语结构中的,她们的作用是维护男性的中心地位,自己则完全是失语的。在面对西方的庞大时,他们愈发想将女性纳入自身的价值观中,但发现并不可行。这是由于女性长期以来的失语地位促使其和西方世界共同成了被看者,与男性文人之间是相互对立的关系。从这能够发现,一些汉语言文学中的时髦女性,也可以是中西关系在文学中的隐性呈现,她们无需负荷传承传统的任务,因此成了打破文化冲突的一项试验品[6]。
4.“男性主体瓦解”
传统以男性为主体的意识形态正式瓦解,是从张爱玲的出现开始的,她的作品促使中西关系性别隐喻产生了巨大变化。她的短篇小说《年轻时》描写了一位刚二十出头,正在读医科大学男生潘汝良从迷恋一位白俄女子到最终幻灭的感情故事。最开始他非常喜欢画国外女人的侧影,后来基于侧影他遇到了自己的梦中情人沁西亚。这时候他极度迷恋这位外国女人,但这本质上是自己对外国女人的固定想象。这是由于他本身所处的环境十分复杂,想要挣脱现实世界进入一个简单光洁的世界,正如他想象中沁西亚可爱、纯净,与自己的理想相符合。但当他满心欢喜与沁西亚开始约会时,却发现对方同样也处在一个现实充满琐碎的世界中,自己的理想也因此而幻灭,这段感情最终也走向了终结。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部作品揭示了西方世界也是现实且琐碎的,所谓的“西方美人”不过是东方知识分子对他者的想象[7]。这不仅从打破了所谓“西方美人”的魅力滤镜,也瓦解了想要从现实世界逃入理想世界的男性主体意识。
此外,《桂花蒸 阿小悲秋》也同样打破了男性知识分子建立的男性主体意识。其中女主角是一位苏州娘姨,名阿小,长相俏丽;她的西洋男主人为哥儿达。在小说中,借助阿小的视角先能看出这位哥儿达可能是一位美男子,营造出了虚幻的表象,但继续随着阿小的视角往下走就能发现,这位阿尔达不过是处在虚幻的表象中,如“垃圾桶里有个完整的鸡蛋壳”“冰箱里面还有半碗‘杂碎’炒饭,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了”。当剖开他华丽的表象,内里则是一团败絮。与此同时,在与同乡的交谈之中,哥儿达真实的私生活开始展露在读者眼前,尤其是进入哥儿达的卧室之后,小说最开始建立的华丽表象荡然无存,等级阶序意义也完全丧失,使西方被完全降格成被看者。
1.欲望驱使下的“自尊”
20世纪末期,周励的《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和曹桂林的《北京人在纽约》畅销全国,折射出了当时大众的文化心理。倘若后殖民主义理论所表达的是知识分子的诉求,那么这两部小说则体现了当时市民阶层的普遍愿望。在《曼哈顿的中国女人》中,作者将西方世界描述成了一个乐园,给当时正处在转型时期的中国人带来了现实承诺与心理安慰。但细究之后就能发现,她字里行间体现出的都是卖弄与自我炫耀,并美其名曰“献给我的祖国和能在困境中发现自身价值的人。”所谓的“发现自身价值”是具有个人励志作用的,但这种发现的环境却是西方世界,因此献给“祖国”和“发现自我价值的人”这两个对象与她所描述的环境并不匹配,只表明了作者本人极力想借助自己的“中国身份”为自己谋取些什么。尤其在作品中,她所创作的两篇作文也基本是契合了西方世界对中国当代史的想象,给其看到了他们想要看到的东方幻想。
其实这两部作品除了摸到了当时民众的普遍心理,还存在一个共性,那就是在物质层面认同西方,在文化与传统层面认同东方,产生了极为强烈的割裂感。这种割裂感产生的根源就是长久以来在欲望驱使下所产生的扭曲的自尊[8]。千百年来生活在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中,后进入西方世界却被其中的物质文明裹挟,并堕入其中,使原先的自尊变成了自卑。可一旦自己在西方世界站稳脚跟,原本的自尊就会变成自大,从而出现对传统的宣誓,以向国人表明自己依然是忠于自己的民族的。
2.性别自卑的逐渐夸大
在以“边缘女子”为主体的文学作品书写中,不少作家对中西关系的描写愈发靠近西方想要看到的所谓东方幻想,其中的典型代表有虹影、严歌苓等。以著名跨国女作家严歌苓为例,她的作品大多数都标榜所谓“真实的历史”,但细究来看,不过是为了迎合和奉承西方,使西方人从中感到刺激、陶醉,甚至是厌恶和恶心[9]。比如其代表作《扶桑》就描写了中国妓女在旧金山的生活,其中妓女、跨国等字眼无一不是契合了西方对东方的窥私欲。她笔下的西方人和中国人对比鲜明:西方人是文明的、仁爱的;而中国人是残忍的、猥琐的。为了使所谓的“东方情调”更为明显,她在小说中还使用了大量代表中国的物象,比如裹脚、筷子、二胡、缎袄等,只是想要打造出一个与西方世界所理解和认为的中国图景。这种狭隘的写作视角本身从文学角度来看并无研究意义,但她们却企图在描写过程中给其中融入“性解放”“爱情”等具有人性的内涵词眼,以对字里行间显露出的种族等级进行掩盖,使更多的西方读者能在阅读过程中产生“怜悯心”“崇高感”,从而让自己的作品畅销和走红。
3.性别组成体系的失控
在传统汉语言文学中,性别组成体系中最典型的一项则是三角关系,它是情节推动的根源,也是情感表达的恶因,更是矛盾冲突的本质。正是因为三角关系的建立和存在,才使得大部分文学作品受到了很大关注,也使故事描写多了一个子系统,得到了一定程度上的丰富,增强了可读性和吸引力。
但如果在这种传统的汉语言文学三角关系中将一个性别分支换成西方人,就会出现割裂感,使三角关系的稳定性受到影响,甚至被崩坏。例如刘恒的《苍河白日梦》中就以仆人耳朵为主要视角,讲述了曹家大院因为西方人插入而引起三角关系失衡的荒谬故事。曹家二少爷从法国留学归来建立了火柴公社,表面是进行火柴制造,本质却是为了开展暗杀,以实行西方的现代化发展方案。这位少爷从法国回来时带来一位洋人作为技术顾问,也正是因为这位洋人开启了整个故事的偷情部分,最终由洋人、郑玉楠、二少爷组成了一个失衡的三角关系。与部分相关作品相似的是,这个三角关系中的中国男人往往是性冷淡或者性无能,西方男人在这一方面则具有很大的主动性,具有极为显著的男性特征。因此,中国女人便更倾向于西方男人,女人自身的性魅力也成了东西较量的重要指标。在这之中,中国明显被实施了女性化,西方男人则实现了对中国女人,也就是对东方的占领,并始终处在优先地位。
性别差异是一种客观存在,但这种差异并非会在社会中产生压迫问题,充分尊重这种差异不但会渐渐缩小差异,还可能会使压迫问题得到解决。如果性别间产生等级,就可能会引起不公平与压迫。因此,在研究中戏关系的性别隐喻时,在强调平等对话时,并非为了实现绝对平等,而是为了性别角色本身和自然性别身份之间不产生直接关联。所以在汉语言文学创作过程中,可以先尝试淡化或消除性别角色对文本的控制,保持性别的单纯性,以使主人公仔道德、历史等方面的负担可以被卸下,实现自然性别的平等对话[10]。同样,在对中西关系性别隐喻中的等级压迫进行反思时,并非对西方文化的完全摒弃。
对话理论本质是围绕“我与他人”这一关键词展开的。即“我”就是“我”,但“我”周围却是他人,“我”无法离开他人而存在,“我”的行动、话语和思想都是在和他人的交换过程中获得的。在这之中,核心追求是否定非此即彼、肯定亦此亦彼、实现多元综合。将其应用在文学层面,实现文化对话,并非是对自身民族特性的完全抹杀,也不是融为一体,而是求同存异。
在文学理论领域,针对后殖民主义一直讨论不断,使其一直在发生着变化。受此影响,基于后殖民主义对中国汉语言文学中的中西关系性别隐喻进行梳理和分析面临较大难度。实际在开展时主要以双方性别角色为基础进行思考,从中能够看到,西方扮演的男性角色始终是高贵的、强大的、聪明的,东方扮演的女性角色则是柔弱、愚笨的、卑贱的、服从的,事实上,两者的这种角色差异就是源于政治文化以及种族因素的影响。因此,进入21世纪后,全球化的全面发展迫切需要改变这种性别角色带来的束缚,进而在确定自身主体地位的前提下开展个人主义创作,支持求同存异,始终以自然属性身份平等表达情感,消除性别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