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春盛
(厦门外国语学校,福建 厦门 361000)
全国高考卷文学类文本阅读,从2008 年至2022年的15 年共23 套卷子,涉及“重复叙事”内容和作用考查的就有14 套,这成为名副其实的高频考点。从一线教学的实际来看,大部分教师把“重复叙事”等同于“反复”的修辞格,无法从理论高度进行有效的指导。为此,有必要从叙事学理论的角度做一个系统的梳理。
明确提出“重复叙事”这个概念的是热奈特。他在分析《追忆似水年华》的叙事结构时指出:“讲述n次发生过n 次的事,讲述n 次发生过一次的事。同一事件可以讲述好多次,不仅文体上有变异,而且‘视点’有变化。在这种类型的叙事中,陈述的伏线不与任何事件的复现相对应,我当然称它为重复叙事。”[1]
美国当代批评家希利斯•米勒在热奈特概念的基础上,对“重复叙事”进行了类型研究。他指出:“从细小处着眼,我们可以看到言语成分的重复——词、修辞格、外形或内在情态的描绘;以隐喻方式出现的隐蔽的重复则显得更为精妙。”
“言语成分的重复”在历年的考题中出现的频率较高,接近于“反复”的修辞格,但作为一种叙事结构,其作用又远远大于修辞手法。米勒还指出:“从大处看,事件或场景在文中被复制着,由一个情节或人物衍生的主题在同一文本中另一处复现出来,作者在一部小说中重复他其他小说中的动机、主题、人物和事件。”[2]
这里涉及小说的“互文性”阅读,在单篇文本考查的试题中不可能出现,但是,随着新教材“学习任务群”模块的出现,这种“互文性”的考查逐渐成为一个趋势。2021 年新高考Ⅱ卷是同一个作家的文本,把废名的散文《放猖》和小说《莫须有先生教国语》作为一个“任务群”构成考试文本;2022 年全国甲卷是不同作家的不同体裁的文本,小说《支队政委(节选)》(王愿坚),通讯《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节选)》([美]哈里森•索尔数伯里)等,就是一个全新的思路,需要进行“互文性”研究,才能准确把握题旨。
笔者依据全国卷14 套考题,参考部分省市的质检卷,结合部分教学文本,把“重复叙事”分为六大类;并以叙事学理论为指导,对其作用进行提炼分析,以期形成合理的阐述、明晰的思路,并摸索备考路径。
(一)推动情节的发展。教材选文《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风雪”的描写最为典型。由于下雪,林冲出门买酒御寒,发现了山神庙;由于雪大压迫,草料场倒塌,林冲暂时栖身山神庙,才得以躲避大火焚身;由于躲在山神庙,听到陆谦等人的诡计,才怒火中烧,现身手刃仇人。在“风雪”的助推下,自然环境越来越冷,而林冲的血越来越热,到最后突破重重幻想,走向反抗的道路,“冷”和“热”形成强烈的对比,构成特殊的叙事空间,成功地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再如2019 年全国Ⅱ卷《苗圃》(莫泊桑):“小说中的卢森堡公园苗圃在情节发展中有重要作用,这种作用体现在哪些方面?请结合作品简要分析。”
首先“我”不大喜欢喧闹,而老舞师又天天来这里,两人才有可能相遇,以此引入故事,显得自然而不造作;其次,苗圃既是表演的舞台,又是人生的舞台,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叙事空间,在这里展现人生的喜怒哀乐;最后,结尾再次出现“苗圃”,既呼应了开头,又使故事留有余味,让读者对老舞师的去向产生牵挂,回味无穷。苗圃在情节发展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二)暗示情节突转。情节突转型的小说,结尾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要达到这样的艺术效果,往往要借助某个物象的重复出现,设下伏笔。如莫泊桑的《项链》,其实在借项链、买项链和还项链时已做多次的伏笔和暗示,结尾宣布项链是假的,才顺理成章。又如2008 年全国卷Ⅲ《二十年以后》(欧•亨利):“小说两次写到‘一阵冷飕飕的风’,有什么作用?”第一次,写“一阵冷飕飕的风向他迎面吹来”,夜间11 点,街上行人寥寥无几,烘托凄冷的环境,为下文两位男子的神秘会面和忧伤的结尾做了铺垫,有利于推动情节的发展;第二次,又是“一阵冷飕飕的风”穿街而过,接着,又是一片的沉寂,把凄凉气氛推上一个新的层面,读者隐约感觉到,似乎会有什么预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为下文情节突变做伏笔。
2022 年全国新高考Ⅱ卷《到橘子林去》(李广田),文章以“到橘子林去”为题,文中也一再强调让读者对橘子林充满期待,而“我”和小岫最终选择放弃,结果出人意料。
(三)延宕情节的发展。情节发展不是越快越好,优秀的叙事者,会通过一些细节的重复,故意延宕情节,让读者干着急。例如,2021 年新高考Ⅰ卷《石门阵》(孙犁)王木匠讲石门阵时,多处使用反复手法,这种讲述方法有什么效果?王木匠讲石门阵时,有很多类似的重复:
“向左看:石头门。
“向右看:石头门。
“石头门。石头门。石头门。”
他故意不把结果讲出来,让听众好奇,让着急的读者自己去追问去思考,这种延宕的效果,比直接告知答案、揭示谜底,有更好的叙事效果。
(一)现状的隐喻。例如,2011 年全国大纲卷《针挑土》(芳菲):“文中反复出现的‘针挑土’有哪些丰富的内涵?”苗绣传统文化正慢慢消退,要促使湘西生态和文化可持续发展,就如针挑土,坚持不懈,通过不断的努力,复兴苗绣,弘扬传统,“针挑土”在这里是现状的隐喻。
(二)精神的隐喻。当然,“针挑土”还是水滴石穿、永不言败的精神象征,“成家好似针挑土”,“赚钱好似针挑土”,“世世代代”,生生不息。2013 年全国新课标Ⅱ卷《峡谷》(阿城)中三次写到“鹰”,精神隐喻的指向则更为明显。第一次和第二次出现,强化了峡谷的荒凉僻静,为骑手的出现提供了独特的背景;第三次“那只鹰又出现了”,空中自由飞翔的鹰,是自由自在、千里独行的精神的隐喻,并和骑手相互比照,丰富了骑手的形象内涵。
(三)国家民族的希望。如果再拔高些,反复出现的某个物象,在特定的语境中,就有着特殊的含义,可以超越个体精神,提升到国家民族的层面。如《石门阵》中多次出现的“门”,在不同层面就有不同含义。洪子店村民以砖头堵门,这是现实层面的木头门;随着战斗故事的展开,变成了传奇的“石门阵”;之后感悟的“守住了大门,不用关二门”的道理,即只有保卫国门,才能守护家门,才有实现“夜不闭户”的希望,这是保家卫国、团结抗战的民族象征了。
重复叙事往往能揭示人物隐秘的心理,从而多角度展现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形象。如著名的“阿毛被狼叼走”的重复,既彰显了祥林嫂的痛苦程度和临近崩溃的心理状况,又展示鲁镇民众的冷酷刻薄的形象。而2015 年全国新课标乙卷《塾师老汪》(刘震云)中的“老汪对《论语》中‘有朋自远方来’一句的独特理解”,情况可能要复杂些。老汪科举不利,婚姻受挫,于私塾任教,常有“竖子不可教也”的感叹,无人可以诉说的忧伤,所以多次提到“朋”,认为孔夫子身边没有朋友,对来自远方的“朋”才特别期待。这是在特殊语境中的新解甚至是曲解,但其实是他孤独不乐的个人心境的体现;他曲解《论语》,证明圣人也有同样的孤独感,以此来抚慰自己的孤独,“朋”就是他的精神寄托,构成他孤独中坚守、在绝境中生存的性格,从而丰富了老汪的人物形象。
至于2015 年全国甲卷《马兰花》(李德霞)“小说三次写马兰花流泪”的表达效果,最终指向人物形象的塑造。第一次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强忍泪水的背后,是受到丈夫指责后的委屈与隐忍;第二次是“眼里含着泪”,含着泪水的背后,是对丈夫不明人情事理、斤斤计较的气愤与不满,这是她隐忍中的抗争;最后一次是“满眼的泪水”,是对麻婶去世的惋惜,对麻婶女儿知恩图报的感激,显示她的大方得体。三次“眼泪”重复叙事,展现矛盾冲突,突出马兰花坚强而又隐忍、乐于助人而又不图回报的性格,凸显了小说“人间自有真情在”的主题。
长篇叙事诗《琵琶行》“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一开始就营造了一个萧瑟凄凉的氛围。
《二十年以后》(欧•亨利)两次写到“一阵冷飕飕的风”渲染气氛的作用也显而易见。比较典型的还是2021 年新高考Ⅱ卷《放猖》(废名):
即由一个凡人拿了一面大锣敲着,在前面率领着,拼命地跑着,五猖在后面跟着拼命地跑着,沿家逐户地跑着,每家都得升堂入室,被爆竹欢迎着,跑进去,又跑来,不大的工夫在乡村在城门家家跑遍了。
文本一中画线部分用了多个“跑”字,请简要分析这样写的好处。
在这里,先写听觉,锣声阵阵,鞭炮连连,已经是热闹非凡,接着连着使用多个“跑”,用视觉自由自在的移动写出整个城镇都沉浸在热闹欢快的氛围中。
2022 年全国乙卷《“九一八”致弟弟书》(萧红)第6题:“这封信情真意切,‘恍恍惚惚’的情感状态更是一再呈现。请分析这种恍惚感的由来。”
这种恍惚感的由来,就是源于叙述者“我”矛盾的心理——“不知道愿意让你走,还是不愿意”。从理性讲,希望所有有志青年都要投身到抗战的洪流中,中华民族才不会亡;从情感上,担心弟弟的体质弱,吃不消战地的辛劳,更担心战场的风险。小说用“重复叙事”的手法,让“恍恍惚惚”的情感状态一再呈现,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叙事氛围,让读者感受到叙述者不舍而又自豪的心态,把救亡的宏大主旨和个体生命依存交融在一起,有着特别的艺术感染力。
小说的主旨,往往在某些情节或物象的反复出现中得到强调。比如多次出现的“石门阵”,表达了抗战必胜的主旨。2017 年全国Ⅰ卷《天嚣》(赵长天)小说以“渴”为中心谋篇布局,也是和主旨的表达有关。小说以“渴”为中心布局,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叙述交代,使情节更简洁更集中;集中描写人物在极度缺水的特定环境下,还不顾风险,决定救人,突出了小队队员忘我牺牲的奉献精神,也彰显了民族团结的主题。
同理,在核心意象的不断重复中,散文的主旨也能得到突显,如2020 全国丙卷《记忆里的光》(蒋子龙):“从文章谋篇布局的角度,分析题目‘记忆里的光’是如何统摄全文的。”
火车头上“光芒闪烁的图标”,即镰刀锤头,是本文的核心意象,围绕这一核心意象,按照时间顺序,安排了“我”少年、青年、中年的人生片段,每一个片段都和这一核心意象相关,最后,作者已经是全科人的身份,对“镰刀锤头”更是充满深厚的感情,呼应题目“记忆里的光”,升华了热爱党、热爱祖国的主题。
“叙事干预”在中学语文界还是一个比较陌生的概念,借用著名叙事学研究学者谭君强先生的阐述:叙述者干预一般通过叙述者对人物、事件,甚至文本本身进行评论的方式来进行。叙述者干预即故事讲述人所发表的评论及离题话。
谭先生还借用布斯的观点,特别强调“必须按照议论与其独特的上下文的联系,非常仔细地考察议论本身”[3]叙事干预在具体的考试文本中,常常通过重复叙事实现。
2020 全国新高考Ⅱ卷《大师》(双雪涛):“本文多次提到‘板凳’,这是富有意味的细节。请分析这里‘板凳’的用意。”
板凳作为普通家常用品,在文中一共出现八次,与父亲的形象、身份及街头下棋的场景相符,凸显了父亲亲和、自然、淡薄、随性的个性特征,而叙事者“我”常常背着两条板凳跟随父亲去下棋,既是儿子又是徒弟,小说没有直接抒情的文字,“我”对父亲又敬又爱的情感都寄托在如影随形的“板凳”。
2022 年全国新高考Ⅱ卷《到橘子林去》(李广田)也是以“重复叙事”的方式,对人物性格做出干预。文章以“到橘子林去”为题,文中突出小岫的随性,到橘子林去是出于她的要求,放弃也是她的决定,文章一再强调到橘子林,让读者对充满阅读期待。但看了钉马掌的情形后,小岫突然放弃了她的决定,急着要“回家剪指甲”,这就彰显了人物的随性而又充满童真童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