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鲤
中秋还未过去,和爸发生口角的我决定离家出走。快跑,出了村坊,小路蜿蜒在夜与圆月的尽头。目光拂扫,天地广阔间,鳞白的光遍地流水。水流恣肆,伏地的稻穗里钻出一两只田鸡,噗噜噜飞远了。
霜还未见,凉意已透。只穿着单薄背心的我很快感觉月光丝丝入了骨,打个寒战,又喷嚏一下,回头看,史庄隐在槐柳缠绕的绿林间,不见一个高瘦的影子。爸妈没有来追我,我自然不能低头认错。继续朝西,打谷场里高高低低的稻垛安眠于大瓦数的电灯泡下,昏红的光漫漫散出来,隐了一群群蠓虫飞舞。
拐到田畔,贴着小渠迤逦而行,露水直往身上泼。渠水中央,肆虐而枯黄的水草中传出喘息声来,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拿着盆泼水。水流拢聚在地势低洼的大坑中——这是黄河引水灌溉残留的死水。待秋收彻底结束,月满初冬,平整田地,砍斫乱枝,翻新泥土,加固渠坝,整个水网和塞上所有的灌溉土地一样,变成了褐黄色。寒冬一来,西北风一吹,千里万里板结,析出发白的盐渍来。
不过,现下是我们这些小孩最喜欢的。撩过水草,泼尽水坑,群鱼毕现,鲫鱼、草鱼、鲶鱼、龙虱、河虾……运气好还能看到尺余长的鲤鱼。哪怕彻底干涸的沟渠,只要有凹陷成泊的润泥,对着密匝如拇指的细孔挖上几铲,都能看见冬眠的泥鳅。
少年脚边的竹篓里,泥鳅带着如水的月色,不断往起跳。我痴痴看,早把和爸的口角、凉凉的夜抛到一边。坑深,少年穿着大人款式的肥高雨靴,横在靠畔的浊水里,没空理我。水一盆盆泼在荒草,坑快要见底,他们打开了箍在头上的手电筒,舀水,泼在低矮的草根,黄黄的光一扫一扫,大的小的鱼,乱乱挣扎在草根。两双手扑了上去,一抓一搂,抱放进竹篓里。不一会儿,鱼篓满载,那脸上带雀斑、显魁梧的少年直起腰看我,目光带着凶煞,我只好慢腾腾朝远处走。
一边走,一边羡慕,满脑子都是鱼。不知不觉,竟到了美丽河畔——卫城的河网连横成纵,成纵连横,纵横便是阡陌,水皆引自黄河。引黄有主干,人工挖掘,勾连内流季节溪流,便成美丽河。美丽河源头在甘肃景泰县境内,乃是南北走向,到卫城,水流转向,东西绵延数十里,横穿整座城市。史庄在卫城东北的末梢,石砌、工整的河道到这里已经消失,阔大、咆哮的流水在此处变得狭窄、温和。河畔槐杨枸杞沙枣树林立,河与岸的斜坡,陆生植物混着水生植物,占尽了每一寸土壤。时下,河水水位下降了二分之一,水流涓涓,默默。如是清明,河水涨至十七八米宽,青绿布岸,便是塞上江南最典型的一景了。
美丽河上游,有人家承包水库养鱼,每至十月初打捞完毕,开闸放水清淤,漏网的鱼虾便随着流水涌到了下游。史庄有认识鱼老板的,提早拎了煤油灯、麻药、白酒,沿滩涂扎下小窝棚,当夜药了美丽河水,鱼被麻晕往岸边跑,沿途下了网,一网一网捞,装满货车,运至农贸市场。不到天亮,我们这些毛孩子走街串巷间便都知道了,拿着家什直往河边扑。抓了鱼,或炸或烤或煮,炸的脆,烧的香,煮的鲜。接连数日,整个史庄、整个卫城都将飘荡在鱼香中。
今年水库还没开闸,我们这些毛孩子盼着、等待着。圆月白白的光参差在疯长的杂草上,拨开草,白光晃动,我也晃动。贴到河畔,墨绿色的水藻裹了鞋子,渗出软软的水来。我又往斜坡上贴了贴,目光扫向河面,河面微微起了雾,雾迷离了月光,不只是粼粼和潺潺了。低头看,清澈的水藻间,除过水蜘蛛荡在苔上,并没有什么鱼。
四下里静谧,虫和鸟的声音异常嘹亮。浓重的水汽把我撩成了水宝宝。我打着哆嗦,感到很后悔,我一边走,一边乱了思绪,想着也许已经过了午夜,电视机关掉了,爸妈睡下了,院子里的杏树苹果树也睡熟了——这么想,肚子忽也饿了,饿得发慌,头晕,我想回家了,可管不住腿往前走。走,走,再走,狭长的石板桥出现了。石板桥连接着史庄和赵庄,乃是两村的分界线。
离家太远了。我爬上斜坡,终究下定决心往回走。这当口儿,一瀑一瀑的划水声激荡了夜,脆脆亮亮传过来。我愣着,看向石板桥,声音来自于对面。我决定去看看。
片刻,上了带拱洞的石板桥。我聚了神,深深盯过去,河水匿了清澈的淡绿色,只有月光凝成白脂般光滑的镜子,立在水草两侧。丝丝缕缕的雾漂着,把虫鸟的声音也蘸湿了。
驻足,驻足,再看,依旧不见波澜,我只好往回走。目光点过岸畔时,一个圆滚魆黑的东西掠出河面,跃上半空,切切错错的水珠随之淋了斑驳的月光,不等淋透,噗的一声,随着那团影子扎进了水里。
我愣在原地,但见须臾之间,那团圆滚的东西又撑开水面,飞到半空,摇曳,摇曳,尾部鳍似的蹬起淡淡的雾,一尺、两尺,蹿到半空,身体齐了我的目光,斜斜往下坠。眼见要贴到湖面,那圆月似的头部抻出两条短鳍来,猛地拨开河面,迅速插进水底。
我盯着看,看着看着,浪没了,涟漪没了,河水又凝成白脂。我临着桥往下看,河水深处爬满了褐藻,独不见那团黑影。我索性下了桥,踩着青苔往深处看,但见一只塑料破桶勾着绿藻,在涌动的暗流中摇晃。
骤然地,一个黏稠、粗重的声音喊我,我回头看,乱草丛中并无一人。正疑惑间,那个声音又出现在我身后。我转过身来,荒草与苔藻间依旧没有人。
那个小孩!
声音再次出现,我一扭头,慌得跌在了藻上,屁股和腿立刻被水蘸透了,冰冷,但顾不上爬起来了。河水正中央,一个身高和我相仿的老头,搂抱着一条比他还大还肥的鱼站在河面上。河面像玻璃,不见一丝褶皱。
我呆看着,看老头抱着的那从未见过的肥大的鱼,看他侏儒的身高,看他那蓬乱如骡鬃的头发,看那不成体统甚至称不上衣服的烂衫短裤,腰上系着红布条,别着一只大葫芦,看那披肩式的脏褡裢,看那光着的脚点着水一步步走过来,宛若玻璃的河面却依旧没有涟漪——一丝也没有。
月色披在他身,满满的白,鱼挣扎着,拨乱了他脸上的光,乱晃乱晃,恐怖得厉害。他掠过了我,带来一股浓重的咸腥气,呛回了我停滞的思绪。
小孩!
老头踩着青苔,背对着我朝前走,他走,青苔发出滴答的声音来——终于有了声音。
我从水里爬起来,又是惊讶,又是恐惧地看他。
去给我捡点柴火!
老头停了下来,将鱼放在乱草中,看我。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疤痕和皱纹卷缩在黑红的皮肤上,胡子挡住了下半边脸,和那头发一样硬邦邦地疯长着,丑且陋。
老头大概在打量我,打量完了,他催促我快去,转身便兀自对付那上下跳跃的鱼。我趁机爬上斜坡,一口气跑远了,停下来喘息。喘息完,惊魂定了些,好奇战胜恐惧,又往回折。一路走,一路捡拾树枝干柴。
一会儿,我抱着柴火走回了河畔。河畔原本的乱草、苔藓被悉数清理,空出了一片开阔的滩涂来。月亮烤白了滩涂,滩涂近河水处,手掌大的鱼鳞散落在绿藻上,引来一波波的白沫。滩涂正中间,那条被刮掉鳞片的大鱼开了肚,老头半个身子卡在肚子里,随着尚未咽气的大鱼来回翻腾着。不断有鱼肠、鱼肚、血红的肝脏被丢出来。我小心翼翼立在一侧,抱着的柴火也忘了放下。呜呜呜呜——鱼肚子里发出怪声来,只听不清。我侧了耳去,那老头却从里面钻出来,浑身的血,
那个,他指着被丢在一旁的破褡裢,去挖泥,不要稀的。
哦。
我傻傻应着,丢了柴火,在他的注目下拿起褡裢,上了斜坡。河畔的泥太软,搂一捧,漏水;而田间地头数十天没有灌水,太硬。现下,最能称作泥巴的,只有沟渠两侧、底部湿润的部分。
美丽河南北都是农田,有田就有沟渠,很容易挖到泥巴。可让我困惑的在于那破褡裢,似乎比我的口袋还浅,又能装多少泥巴呢?然而,我挖一团塞进去,那满载的破褡裢却空了,我再装进去,褡裢又空了。我拎起那褡裢,抡圆甩了甩,没什么重量。我用胳膊肘揉了揉眼睛,再看,褡裢空空荡荡。我心疑惑,继续往里装,那褡裢却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直到渠被挖出能埋人的大窟窿。
提着盛满的褡裢,我折了回去。滩涂上,刚才那老头挖出来的鱼内脏都不见了,血红的身体也洗刷得干净。那大鱼被一根榉树干穿身而过,架在两堆石块垒砌的高丘上。
给我,老头把褡裢接了过去,一捧一捧掏出来往大鱼身上贴,鱼肚,鱼身、鱼背、鱼鳍……一面儿泥巴包裹透了,他又走到对面。我痴痴看着,看久了,不怯了,问他,你是谁?
老头半蹲下来,粗短的腿圆润有肉,皮肤白嫩如婴儿,光溜溜的脚像温软的肉垫。他正将泥巴拍到底部的鱼肚上,余光扫了我一眼,转回到大鱼身上。
他们都叫我蓬头翁。
蓬头翁?蓬头翁!
我心念了两遍,看他那树根根须般的乱发和胡子,大大的脑袋像是强拧到婴儿身子上,丑陋、古怪极了。
他们是谁?我又问。
小沙弥,大和尚,胖尼姑,老居士,癞头僧,痴阿訇,傻道士。
哦。我应着,虽然很想问他真名叫什么,但还有更多紧要的问题。
这个怎么回事?
我指着他拎在手里的褡裢,比画着说,明明它只有这么小,却能装那么多,而且装满就空了,装满就空了,还有,你怎么能在水上走,游泳怎么能像青蛙一样弹起来,光着脚不怕冷不怕玻璃扎吗……我一口气提出了十多个问题,说完了,眼巴巴望他。
他已经把大鱼的肚子封住了,人从烤架下面钻出来,开始用泥巴封那碗口大的眼睛,一边糊,一边笑,笑声依旧沙哑又黏稠,像喉咙里卡了痰。
这褡裢嘛叫无底洞,师父送给我的,至于能在水上走,光着脚,为什么这么矮,因为出生时就这样。
哦。我似乎明白了,就像爸妈各自有四个兄弟姐妹,每个人长得都不一样,性格也不同。
小孩,家哪儿的?他反问我。
宁夏卫城史庄。你从哪里来呢?水底下吗?
很遥远的地方。你几岁了?
九岁。那你来干什么?
修行。
旅游吗?
算是。
这是什么鱼?
鲤鱼。
瞎说,鲤鱼哪有这么大的?
水深,鱼自然长得大。
那鱼是从哪里来的?
水库。
不可能!
我大喊着。美丽河只有一个水库,水库鱼老板叫八爷,是我本家二爷宋长文的朋友。水库开闸放鱼的时候,宋长文肯定第一个知道。
他眯着眼笑了笑,没有和我争辩。泥巴涂完了,他把褡裢在河水里荡了荡,顺便洗了洗手——他的手不似腿白,却镀着一层比月光更清纯的光泽,手和脚都没有长开,手指与手指间似有淡淡的须毛连接着,像蹼,但似乎又不像。
你要烤鱼吗?我又问他。他洗完了褡裢,把它披在肩上,又把别在腰间的大葫芦解下来,掀开那坠着绳子的葫芦盖,喝了一大口,鼓着腮帮子,朝着那涂满泥巴的大鱼走过去,尽力一喷,液体便如瀑布般落在大鱼的身上。他又喝了一口,喷到另一面。
对。
可鱼不是这么烤的啊!
我困惑地看着他。我们宋氏一族,乃至整个史庄、卫城,烤鱼无非三种,第一种像羊肉串似的,刷了油夹在火上,一边烤一边撒调料一边翻动,翻着翻着,鱼皮发黄发焦,鱼便熟了。第二种像烤馍似的,每年过春节前都要用泥巴、土坯打成火炕,面揉成饼,放在刷油的烤盘上,烤盘上火炕,火炕门被封,形成天然的大烤箱,等小半个时辰便熟了。第三种是叫花鸡的做法,叫花鸡才涂泥巴,可涂完泥巴的叫花鸡是放到炭火堆里,叫“煨”,不是烤,哪像他这样?
要不要看一个表演?
蓬头翁没有解答我的困惑,他微笑地注视着我,把葫芦别回红布条裁剪成的腰带上。
我激动地看着他点头,他示意我把柴火搬到榉木棍串着的大鱼下面,我照做。他合掌拍了拍手,掌声消散后伸出右手的食指来,那食指和我的手指一般长,却比我的两根粗,光滑,像鳞片。他把食指在破烂的短衫间摩挲着,只一眨眼,那食指伸出来后,上面燃了火,火苗淡绿色,噗噗发出声响来。
我惊得合不拢嘴,他把那手指举高了,迅速划向天空,带起了狂风,狂风停,那火也没有灭。他把食指放到柴火上,柴火灼起了火舌,火舌成势,扑出大火来,映红了我的脸,身上的湿气迅速逃走了。随即,他把手指收回胸前的烂衫,蹭了蹭,火苗消失。他坐下来围着火堆烤火,火撩拨着他的脸,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来。我凑过去,细细瞧他的食指,他的烂衫。那烂衫像老式汗衫,灰蒙蒙的老头颜色,系扣子,半袖皱巴,脏。
我能摸摸你的手吗?
我盯着他的右手,他那右手把褡裢卸下来,伸进里面翻了翻,摸出了一个调料盒子。随后,他把右手伸过来,示意我摸摸看。我心里哆嗦得紧,拿手指点了点他的手,又戳一下,见他没什么反应,又捏了捏,感觉和爸妈的手没什么不同。
你怎么做到的?
他笑了。大鱼上的泥巴被炙烤得干裂起来,他起身把鱼倒扣过来,拿石头压住榉木棍,重新坐下来,拿手翻眼皮,吓唬我,
不告诉你!
他大笑着,笑够了,打开葫芦。
你喝的是什么?我又问他。
他从褡裢里拿出一个杯子来,倒了一点给我。我晃了晃,一股鱼腥味扑了出来。我喝了一口,不甜不酸不辣不苦也不咸,没什么味道。
好喝吗?
我摇头。他又笑。
你都去过哪里旅游?我问他。
嗯——他思谋了会儿,喝了两口葫芦里的液体,一本正经地看着我。
其实我是在找人。
找谁?
苦海。
是和尚吗?
是,但他不在这里。
他不在?我更困惑了,那你怎么来这儿?
我走了三年,三年,又三年,从罗布泊到东海,从东海到香格里拉,从香格里拉又到冈仁波齐。我走遍了中国,就是想得到苦海的线索。现在我找到了,知道苦海的人就在卫城。知道静安寺吗?
知道。
静安寺在鼓楼东街,是卫城第一大古寺,供着儒释道三家的菩萨。
知道慈安庙吗?
知道。
慈安庙在冯庄,冯庄在史庄的东面。每年中元节,慈安庙开了庙会,大摆三天素斋宴,请秦腔班子唱戏,我们都跑去耍。
知道尼姑庵吗?
知道!
尼姑庵在尼姑湾,那里有个癞头僧,总是半夜里扮鬼吓人,被公安局抓了好几次,放出来还是装神弄鬼。说是有精神病,谁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
知道得还不少嘛!
我嘿嘿笑了,你说说你找谁。我有些兴奋地看着他。我们史庄固然人多,但拢共就史、宋、何、李四个大姓,住的地方又集中,很容易找到人。就算冯庄的,爸妈也都认识。
嗯……
蓬头翁托着腮帮,片刻,他看向我,慧明。
慧明吗?
你认识?
他死了。
死了?
烧死的。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个月前,中元节,开庙会,夜里天王殿着火,庙烧光了,慧明在禅房打坐,也烧化了。哦,他们都说是坐化。
真的?
不信我带你去看!
慧明五十来岁,据说是南方来的大和尚,在灵隐寺修行过,有正经文书,还考过佛学院,很通灵的一个人,是慈安庙当家的。人嘛瘦瘦高高,面相很和蔼……
我开始回忆关于慧明的种种细节,没注意,蓬头翁突然大哭了起来。他丢了那葫芦,浑身颤抖着,开始是号,接着便痛哭流涕了。他捂着脸,低沉、嘶哑的哭声从那双手的缝隙钻出来,持续着,震荡着,带起了怪风,周围的树木随之摇颤,半黄的叶片纷纷往下落。蛐蛐、蝈蝈、猫头鹰、夜莺,连着远处史庄的狗叫声,高高低低地传了过来。
我呆呆地看着,既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我隐约明白,他要找的那个苦海很重要。好一会儿,他终于不哭了,那大鱼似乎也已烤熟,香味从干裂的泥巴里飘出来。他站起来,吹灭柴火,伸出一根指头弹了弹鱼头,泥巴遂像骤雨似的泼落在地,他又伸手扇了扇,残留在大鱼身上的泥渣便一粒也不见,泛着焦黄的鱼皮完整无缺地露了出来。蒸汽袅袅娜娜,香味随之弥散,惹得本来就饥饿的我肚子直叫唤。可我却不敢凑上去,只拿眼睛盯着,看他用指甲在鱼身上划来划去,划完了,他从破褡裢里拿出两个盘子,接过去,两个鱼肉块自动落在了盘子里。他把其中一个盘子递给了我,我有些紧张。
你不伤心了吗?
伤心?
他哈哈大笑,专心吃起了鱼肉。我蒙蒙的,想他又哭又笑的,怪人。等我抓起鱼肉来吃,他已经把整个鱼头啃光了,吃相比我家的狗还难看。我不甘示弱,可吃了一块便饱了,他却依旧狼吞虎咽,鱼大半个身子都被吃光了。我怔怔地看着他那比我还小的身体,肚子一点点鼓起来,很快像塞了篮球。
你不撑吗?我勉强又吃了小半块,终于忍不住问他。
还早!他把葫芦拿过来,一边喝一边吃,地上到处都是他丢弃的鱼骨头。
你为什么要找苦海?我试探着问他。
苦海是我师父。
给你破褡裢的师父?他丢下你不管了?
……他修行去了。
他也喜欢旅游吗?
蓬头翁大笑,笑完了,他又开始抹眼泪,哭完了又吃鱼,吃一口,说一句——苦海不是去旅游了,也不是抛下他不管了,他藏起来了,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比如睡着的时候就在,睡不着就不在了。
他喜欢捉迷藏?
对。
他长什么样?
跟我一样。
啊?
长得也跟你一样。
啊?我心说怎么可能,爸妈夸我长得俊,我照镜子也觉得他们说得对,不然怎么宋氏一族的叔叔婶婶都喜欢我?你长得那么丑。苦海怎么可能又俊又丑呢?
我以前是个很混账的人,苦海度化了我,所以我要去找他,感谢他。蓬头翁没有理会我的困惑,他自顾自地说着。
慧明已经死了,你怎么去找?
托你的福,我已经找到了。
啊?我的困惑更深了。
你回头。
我回头看,月光下,乳白的乱草在风中舞动着,再往远处,空空荡荡的暗夜把大地填满了,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有。
蓬头翁哈哈大笑,笑完了又吃鱼,吃光了大鱼,他站起来活动手脚。我脑袋是蒙的,只觉得有风往脑子里钻,撩拨着心痒痒的,脸烧得慌,像偷喝了爸爸的酒。
小孩,想不想再看一个表演?
蓬头翁凑过来,伸出右手的中指。我看他冲着手指吹了口气,那指头便冒出橘黄色的火苗来,一股清凉异常的味道当即冲散了黏稠的鱼香。他把燃烧着的中指在我面前晃了晃,清凉气味酥麻入骨,晕了我的眼,晕了我的脑袋。他走了一步,两步,再走一步,光溜的脚踩在河面上,河面平静。他蹲下去,手指插进河水,带起了一点涟漪。许久,月光把他的后背打湿了。美丽河阒寂,田畔、农庄也阒寂,夜空舒朗幽邃,不见丝缕的乌云。月光斜挂在东南方,明黄色的光晕里点缀着斑驳的白。
我冲着蓬头翁喊,他蹲在那里岿然不动。我几乎要睡着了。
嘘!他扭过头来,温柔的眼神示意我等候。我只好眼巴巴地望着他。片刻,万籁俱寂的大地突然传出急促的虫鸣鸟啼声,此起彼伏间,一股箭矢的流动声迅疾射过来,河水遽然流动,水滴带起的涟漪激荡成浪,浪奔浪涌,扑向蓬头翁,也扑向站在滩涂的我。随之,褐藻与绿藻遍布的水底蹿出鱼群来,乱纷纷交错跃上半空,混着浪与水花,银色的鳞抡起月光,划出一道道水花四溅的圆弧来,掠过蓬头翁,冲向了我。我本能地用手肘挡住眼睛,可它们还是戳向了我,一只两只,一群一群,把我深深包围,铺满了滩涂。
我连忙跑出来,惊慌地看向河面,但见那波澜深处,群鱼如烈马奔腾而来,白的黑的蓝的黄的红的灰的,鲢鱼鲫鱼草鱼鲟鱼鲤鱼鳜鱼……各式的颜色,各式的种类,大大小小,跃向天空,扇动夜光,俯冲至水面,点起斑斑浪花,蛇似的弹起来,再次飞向半空,在蓬头翁驻留的河面形成了环拱的霓虹。
我深深错愕之时,一条巨大的鱼穿透水底,带起波浪与水藻,冲向了蓬头翁。蓬头翁站了起来,顺势抓住那粗长如绳的胡须,跃上那比蟒蛇还长的身体,搂住其颈,朝着前方扑了过去。前方是月,前方是夜,前方是静穆的美丽河,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远处。巨鱼和蓬头翁一跃一跃,在河面与夜空之间飞舞着,跟在它们后面的,是那五彩斑斓的群鱼。群鱼挽着狂澜,淋漓地游向远方。
我怔怔看着,看着,蓬头翁和那鱼远了,远了。回过神来,我连忙追过去,月光和露水都打湿了我,我却越来越兴奋,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喂——我冲着蓬头翁喊,这是什么鱼?
蓬头翁随着那鱼掠入水中,搅动了清澈的河底。浊水涌动,看不清影子之际,他和那鱼齐齐跃了出来。
鲶鱼!
鲶鱼?
那鱼飞走了,蓬头翁也远了。我气喘吁吁,追不上了,心里失落起来,越来越空荡。远远地,蓬头翁突然冲我喊,那小孩!
什么?
要不要上来?
什么?
……
我的身体僵硬在水葱与菖蒲之间,菖蒲疯长的细叶划伤了我的脸,我感觉血流了出来,暖了脸,流到嘴里,咸了舌头。我怔怔地看着蓬头翁朝我飞过来,在斜侧掠过菖蒲和水葱时,伸手搂住了我的腰,尽力一甩。我落在了他的怀里,落在了那滑溜的巨鱼背上。劲风捕捉了我的脸、我的身,让我在热烈而颤抖的心跳中迅速感受到了凉爽,直至凛冽。
怎么样?
蓬头翁冲着我的耳朵大喊,可风太大,巨鱼带起的水花同样在我耳边沸腾,我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一股莫名其妙的洋流往心底里扑,把我淹没了、蒸腾了,那圆月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整个夜空也变得模糊,然后消散……
不知穿越了多远,时间流逝了多久,等我再醒来,却是在自家的炕头。那是一个寻常的秋日下午,门帘被风轻轻卷起,一股浓重的鱼腥味从外面飘进来。我爬下炕头,走进院子,杏树和苹果树围成的宽阔院落里,四五个大盆盛满了尺长的鱼,那鱼腹大眼小,全身淡红、鲜亮,泛着银白色的光。宋家的叔叔婶婶们都围着那鱼看,由于从没有见过这个品种,三五天里,史庄的老老少少都来了,一边端详,一边琢磨,有说湖鱼的,有说稻田鱼的,也有说海鱼的,但都被一一反驳了。直到半个月后,在阿拉善左旗开牧场的三爷宋长武回家小住,无意间看到了晾在晾衣钢丝上的鱼干,这才叫出了它的名字:飞鱼。飞鱼又名鸽子鱼,乃是黄河甘肃靖远段至宁夏卫城段特有的淡水鱼,两百年前属宫廷贡品。《博物志·外传》记载:有鱼者善飞,鸽投河羽化而成,念家,三月溯回产卵。
但,这些并不是我心心念念的往事。几年来,十几年来,我不断回想着那个中秋之夜,可惜记忆模糊又清晰,清晰却模糊,潮水似的拍打我心。唯一确凿的是,那晚过后的清晨,爸妈在滩涂上找到了熟睡的我,包围了我的,正是那成百上千的飞鱼。他们把我背回家的同时,骑三轮装走了所有的鱼,而蓬头翁却踪迹杳然。
多少个日夜,梦中睡熟的时候,我都会看见那么一个站在水中抱着条大鲤鱼的蓬头侏儒,冲着我又哭又笑,哭完了,笑完了,骑上那条大鲶鱼,冲着我招手说,再见,小孩!
我心说,下次一定见,蓬头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