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君
电影作品的创作核心是人物形象和情节冲突的艺术构建,本质上反映着伦理叙事问题。每一个人物都是承担伦理内涵的直接节点,而主角遭遇的矛盾冲突往往也是电影最想要表达的伦理观。新加坡导演梁智强作为东南亚电影行业的领军人物,他的作品已成为新加坡文化的一个典型表征。新加坡电影协会主席陈继贤评价道:“他的电影可能是商业的,但它们是新加坡文化的代表。在发展电影业中,我们想开发一些明显新加坡的东西——而智强的影片正是如此。”[1]梁智强在1998年和2002年被新加坡《联合早报》评为影艺风云人物,1999年获得新传媒集团电视红星大奖终身成就奖。梁智强最早从喜剧类综艺节目出道,其电影的主导风格正是喜剧艺术,本文从他的喜剧电影切入,以窥新加坡电影的创作面貌,从中剖析华语电影的文化价值与身份认同。
导演梁智强在新加坡广播公司以喜剧人的身份出道,并因主持综艺节目《搞笑行动》(Comedy Night)而为人所知,因其突出演绎新加坡的喜剧传统,很快成为新加坡收视率的冠军人物。他还参与和创作其它喜剧类节目,如脱口秀《周二舞台秀》(Tuesday Night Show)、以爆笑的手法表现时事新闻的《搞笑新闻》(Comedy News)、爆笑剧《梁婆婆重出江湖》(Liang Po Po:The Movie)、挖苦职场丑态的《办公室政治秀》(Office Politics)、讽刺师生关系的《学校政治秀》(School Politics)、嘲笑演艺圈的《银屏透视》(Silverscreen Expose)、家庭爆笑剧《我爱芳邻》(Viva My Neighbours)、法庭审判剧《神经一法》(CrazyCourt)、家庭伦理讽刺剧的《梁细妹》(Liang Xi Mei)等。这些丰富多彩的创作经历,为他日后的编导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也积累了良好的人脉资源,其中《梁婆婆》和《梁细妹》是梁智强塑造最为成功的电视作品,结下了广泛的观众缘。1996年,梁智强由电视行业转入电影行业,在导演邱金海执导的影片《十二楼》中首次“触电”,他在片中扮演长着大牙的鸡饭摊主阿牛。梁智强首次把自己扎实的喜剧表演功夫搬上银幕,为影片增添了不少艺术性。1998年,他作为编剧和主演推出了高票房喜剧片《钱不够用》;1999年制作了喜剧片《梁婆婆重出江湖》(Liang Po Po:The Movie),社会反响极好,成为他的系列代表作。
梁智强的喜剧天赋基于其丰富阅历和对社会的细致观察,他擅长以喜剧形式来讲述故事与构建形象。其电影主要建构了两种喜剧性情境,一是荒诞性喜剧情境。主要通过夸张、变形、悖反、错位等手法营构假定性情境,制造充满荒诞意味的喜剧冲突。电影《我在政府部门的日子》经由一场车祸,使得男女主人公灵魂互换:小职员林定水(葛米星饰)莫名为整个政府部门背了黑锅,找女主管周弹雅(范文芳饰)理论,不料发生车祸,两人被抢救过来后身体、性别、职务等均发生错位变形,分别在对方的身躯里过另一种生活——于是各种身体、性别、气质颠倒的喜剧桥段被制造出来:在公厕、澡堂、泳池等公共空间,范文芳饰演实际上的林定水,“色迷迷”地观看其他女性的裸体;当女下属来找“她”签署文件时,“林定水”乐于窥视女下属的隐私。葛米星饰演的男儿身的“周弹雅”,在澡堂洗澡时,全身衣服裹得紧紧的,令一起洗澡的男同事大为不解,因荒诞性错位造成的“失谐”,带来了浓郁的喜剧效果。
另一种则是日常性喜剧情境。主要是在常态写实的生活情境里挖掘喜剧因素。《钱不够用》这部作品中患有老年失忆症的母亲不断询问大儿子杨宝辉“吃过饭没有”,老三杨宝煌给员工的花粉传销培训(杨宝煌:“一齐跟我说‘我要赚大钱’。”众人:“我要赚大钱。”杨宝煌:“很好。”众人:“很好。”杨宝煌:“‘很好’不要讲,是我讲。”),诸如此类充满生活质感的日常生活场景与对话,是梁智强影片喜剧性的来源。影片《小孩不笨》的喜剧性同样建立在真切而丰盈的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上:Treey帮成才妈妈的小餐馆端面条,成才妈问他“你可以吗”,他连说“可以”,而下一秒镜头就跳切到Treey端面条泼了客人一身。这些细节处理是构成喜剧效果的重要因素,从而拉近了作品人物与观众之间的审美距离。
无论荒诞还是写实,梁智强都深谙喜剧的制笑秘诀,比如“不协调”这个重要的喜剧原理。诗学家贺拉斯就曾在《诗艺》里谈到,“怪诞、不协调的东西会引人发笑。”[2]电影《我在政府部门的日子》里男女主人公身体、性别、气质的颠倒,这种“怪诞、不协调”的构成引人发笑,正如电影大师卓别林所说:“如果一个人处在一种滑稽而尴尬的局面中,他就成为同类的笑料了。”[3]林定水和周弹雅灵魂互换后,双方处于滑稽且尴尬的局面中,与周围不相协调,进入到一种喜剧性情境中。电影《突然发财》体现出一种“怪诞、不协调”的喜剧性,它验证了哲学家黑格尔所言:“任何一个本质与现象的对比,任何一个目的与手段的对比,如果显出矛盾和不相称,因而导致这种现象的自否定,或是使对立在现实中落了空,这样的情况就可以成为可笑的。”[4]影片中夫妻二人讨论出的假中奖以及好朋友分裂的假现象,与生活的实质贫穷构成矛盾,于是出现“自己勒索自己”的“自否定”,显得荒唐可笑。梁智强电影中的喜剧性效果,正是建立在本质与现象、主观与客观等关系之间的自相矛盾和不协调上。
所谓伦理叙事,它指涉文本中呈现的伦理主题及其形态,即叙事技巧、叙事形式如何呈现伦理意蕴。现代叙事伦理有两种方式:即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和人民伦理的大叙事。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叙事逻辑看起来是围绕人物个体命运进行,实际上个人生命无非是在沉重历史的裹挟中沉浮,国家、民族、历史命运比个人命运更重要。梁智强的电影显然是通过对个人经历和生活故事的叙述融合,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其电影喜剧文本,正是通过叙述这样的经历和故事来表达伦理主题,从而透视新加坡社会发展的诸多特征。
透过梁智强充满谐趣而异彩纷呈的影像世界,能够清晰把握新加坡社会生活的运行脉络。他的每一部影片,都敏锐捕捉到新加坡公众普遍关注的问题,并以极为丰富生动的影像呈现出来。《钱不够用》(Money No Enough)映射着高度商业化下新加坡都市人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即“钱不够用”,背后的普遍社会问题在叙事中落脚于杨宝辉、杨宝强、杨宝煌三兄弟理财的欢喜与忧虑上,更通过三兄弟与母亲的母子关系、兄弟之间的同胞关系等家庭伦理线索进行渐次呈现;《小孩不笨》(I Not Stupid)系列中呈现的是优差分流的教育体制、父母管教孩子的方式与孩子承受的压力,其中体现了对新加坡教育体制的深度反思,故事以三个就读EM3的小孩Terry、成才、国彬的视角展开,情节主要在父子伦理、师生伦理两对伦理关系中推进叙述;《突然发财》(The Best Bet)中表现的是中彩票的疯狂行为;《三个好人》(One More Chance)的故事展现了关于配合政府每年一度“黄丝带”计划的劳教人员回归社会后的融合问题;《我在政府部门的日子》(Just Follow Law)反映的是政府部门的各种规矩、公务员的生活问题,将政府公共领域发生的事情不断转移到私人家庭空间里,移情到父女、母女、父子等亲情伦理上,从而构建以家庭伦理为核心的故事情节。这些电影多以家庭伦理为切入点叙述与探讨社会问题,以家庭情感和伦理道德演绎社会事件。可见梁智强所创作的电影故事有着很明确的伦理诉求,带给观众较为强烈的伦理感染力和共情传播力。
学者尹鸿在谈到“伦理化叙事”时指出,电影创作应处理好“传统和现代的关系,如何将感觉老旧传统的伦理道德取向与符合时代视角、具有时尚符号的故事情节有机整合,这是此类电影面临的一个重要难题。”[5]从这个意义上说,梁智强的电影作品对“伦理化叙事”做出了独特贡献,丰富了伦理化叙事的表现手法。他将悲情、苦情的伦理化叙事引入喜剧电影,在诙谐搞笑、轻松幽默中传达亲情人伦、仁爱忠义,在喜剧性的情境氛围中展开悲情戏,达到笑中含泪、泪中带笑的艺术效果。其次,他在剧中融入诸多时尚元素,如内容时尚、人物时尚、镜语时尚、叙事时尚等。梁智强的电影作品十分酷炫,使新加坡年轻的观众群体在观看电影的同时受到传统文化的熏陶洗礼,在潜移默化中获得族群记忆和文化认同。
喜剧本身能够给观众带来欢笑愉悦,并对传统固有的伦理方式进行解构,但其悲情伦理却是从另外一层意义上运用喜剧反映的内核,启发观众的思考感悟。尤其是对于小人物的微末叙事,每个独立的个体都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不断奋斗,同时每个人也必定要经受不少的磨难。梁智强的电影常常在喜剧氛围里传达一种悲情伦理,大打“亲情感人牌”,甚至刻意以亲情和眼泪为攻势,喜中有悲与亦喜亦悲,强化笑中带泪的艺术效果。电影《钱不够用》除了讲述三兄弟理财的故事之外,还着力表现老母亲的悲苦晚年:老母亲患有尿失禁与老年失忆症,三个儿子忙于赚钱对她疏于照料,虽处于如此悲凉的境况,当三个儿子生意失败时,她却将装在苏打饼盒里的棺材老本全部拿出来,还去钓鱼休闲等饭店乞讨,乞讨来的钱拿去帮儿子们还债。辛酸煽情的段落还伴有十分搞笑的细节亲情:老母亲将苏打饼里的老本拿出来时,自觉不够用,又将金项链取下来,后还觉不够,又要去取两颗金牙,取金牙的行为使得前面的“庄重”瞬间有了“诙谐”感。电影展现了现代社会的人们每天都在经历的甜酸苦辣、欢喜忧愁,既起到了自嘲和讽刺效果,又实现了和观众的共鸣。
梁智强电影喜用一些现代技法,诸如戏仿、拼贴、元叙事、银幕分割、动画、说唱(Hip-Hop)等。如《小孩不笨》片头字幕:“影片即将放映,请赶快坐下”“请关掉手提电话”“谢谢,大点声好吗?”“再大声点和热烈一点好吗?”“你们怎么那么听话啊哈哈哈”,此类话语像话剧舞台一样中打破了“第四堵墙”,制造间离效果,带有元叙事味道;《我在政府部门的日子》里各级官员在办公室通过电脑、电子邮件传递文件、传达指示和反馈意见的画面,影片用动画方式配合慢镜头,将这些“传达”或“反馈”外化并放大为密集的箭矢射来射去,最后集中射向周弹雅的喉咙并将她击倒。作品的情节模式也多浪子回头(《三个好人》《突然发财》等)、由戏谑回归正统(《我在政府部门的日子》《老师嫁老大》)等。无论技法多么现代潮流,梁智强电影传达的都是慈爱、孝悌、仁义等传统伦理,甚至带有明显的意识形态意味。
梁氏电影里往往会出现一些残缺遗憾、失谐失衡的家庭空间,这样的错位失调或许与现实生活中不同,但在世间真情的作用下最终化为圆满结局。电影《老师嫁老大》里的“娘娘腔”丈夫、“男人婆”妻子性别倒错,夫妻角色颠倒;《我在政府部门的日子》里两个破碎的单亲家庭,周弹雅和老母亲过日子,林定水独自带着年幼女儿生活,两个错位失谐的人,在撞车后性别、身体、个性全都乱套,但结局都符合喜剧电影大团圆的艺术规则。前者是一对角色倒错的夫妻相亲相爱,幸福和谐;后者是灵魂互换的周林二人互相爱上对方,与周的妈妈、林的女儿组成了一个美满幸福的家庭。
华人文化在新加坡文化中占有很大比重,因此,在文化圈意义上,新加坡属于儒家大文化圈;在语言层面上,“新加坡属于英语文化圈和华语文化圈。”1956年建立的南洋大学,更是“华族语言、文化和教育的象征”[6],“此种独特的景观带有强烈的本土色彩,相当准确地反映了与官方语言政策相背离的庶民的语言状态,同时记载了语言弱势族群被官方宰制的痛史。”[7]新加坡国父李光耀倡导诚实节俭的儒家文化,明确将儒家的“忠、孝、仁、爱、礼、义、廉、耻”视为核心价值,提倡将这八个字作为新加坡人的行为准则和道德标准。
梁智强的电影作品在新加坡社会文化语境之下,很自然地带有价值取向的意识烙印和深刻的族群痕迹。其电影作品中的伦理化叙事本身即是对儒家文化的创新表达,“从价值取向上看,集中体现在传统文化核心价值上,即所谓忠、孝、节、义,对国家和对家庭的忠贞与忠诚,对长者和尊者的孝敬和孝道,对族群和至亲的贞洁和节操,对朋友和同党的义气等等。”[8]梁智强的电影很少出现婚外情、偷情等故事情节,更多呈现的是夫妻谐和、家庭和睦的画面。电影《小孩不笨2》里三个小孩的父母,尽管在教育子女的问题上有分歧,但始终不离不弃,国彬的母亲得了血癌后,国彬父亲心急如焚地为妻子遍寻骨髓的情节,感人至深。电影《老师嫁老大》里妻子是黑社会老大,丈夫是“娘娘腔”的舞蹈教师,看似不般配,两人的感情却日渐深挚。梁氏电影对于长者和尊者,或从正面切入,直接表现感人的孝道之行。《小孩不笨2》中的国彬因为学习不好经常被母亲鞭打甚至想要自杀,但当母亲生病住院后,国彬哭守在病床前,甚至因为Terry说了句“你妈不在了也好,以后就没人逼你学习了”,而不顾与Terry的往昔情谊,将其痛打一顿;或从反面切入来呈现不孝行为,以示善意的嘲讽与幽默的批评。影片《钱不够用2》里三兄弟忙于赚钱而疏于照料老母亲,甚至老母亲将棺材本拿出来帮他们,他们都还在为如何“平摊”照顾母亲而斤斤计较。《我在政府部门的日子》里政府公务员周弹雅忙于工作冷落了母亲,以致并不缺钱花的老母亲因寂寞而去餐馆捡拾他人喝剩的饮料。在《三个好人》《突然发财》等影片里集中表现“义气”,演绎出狱前后(《三个好人》)、想象中的发财前后(《突然发财》)朋友义气的曲折演进。梁氏电影反复表达着新加坡华族的族群认同与焦虑诉求,“在新加坡本土电影中,族群意识一直是新加坡导演会关注到的话题。在多族群的背景下,构建族群形象、叙述族群关系则成为其中的重要环节。”[9]
导演梁智强在《小孩不笨2》里,借人物之口用独白表达对族群认同、文化认同的焦虑与诉求:“做一个华人,华文、华语一定要懂,因为这是我们的母语,我们的根”“不懂华文,将会使我们失去了解中华文化的机会”,这种母语分离的文化焦虑,分明是担心民族文化记忆链被断裂分割,是对母语传承、华语文化传播的一种自觉维护。
总之,梁氏电影的人物对话语言经常在英语与华语之间自由切换,除普通话之外,闽南话、客家话、潮州话、广府话、福州话、广西话、海南话等方言也在电影中得到丰富使用,其本质是梁氏电影对地域性、社群性的族群认同。这些华人方言的丰富运用,明显带着华人族群独特的人生体验、地理视角、文化意识,叠印着族群的绵长记忆,标注着与闽南话、客家话、广西话、潮州话等特色方言紧密关联的特色风情,刻画了华人本土文化身份与独特个性,既与外界社会加强联系,也延续着族群记忆与文化认同,以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将观众带进华语文化与儒家文化的场域里。从而,增强了电影作品的文化浸润与社会认同,进而创新传播了华语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