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连峰
陈凯歌执导的电影《搜索》自2012年公映以来争议不断,一部分支持者认为其作为灵魂拷问式的作品,是“探索人性,搜索人性中真实的脆弱,是此片表面热闹现象之下的冷静实践”[1]。另一部分支持者则站在新闻伦理和媒介素养的视角,将其作为案例来分析传媒人的职业良知和公众的媒介素养提升,认为“《搜索》所讲述的故事,贯穿了新闻伦理异化和传媒职业价值观扭曲的现实折射,这些异化和扭曲导致的后果,令人惋惜。”[2]也有批评者认为作品缺乏基本的艺术真实,故事线索处理过于线性和机械,有为故事而故事的成分,没有应有的张力。
《搜索》讲述了都市白领叶蓝秋偶然得知自己身患癌症而情绪低落,在公交车上没有给老大爷让座并出言不逊,被记者拍下发布形成“网络事件”,并被“人肉搜索”最终跳楼自杀的故事。纵观影片始终,“网络”始终是推动事态发展的第一语境,故事也是典型的“网络传播事件”。但出人意料的是,电影未建构起真正的网络语境,换言之,该影片中的网络亚文化始终处于失语状态,这也是电影受到一部分观众和学者批评的根本原因。
《搜索》试图抓住民众的“痛点”,并消费“全民的焦虑”,这是其力图努力之处。表面上看来,叶蓝秋的悲剧是全民“搜索”带来的严重的个人隐私安全焦虑,背后的实质却是网络亚文化“泛娱乐化”倾向的必然结果。所谓“标签”的背后、“人设”的原因,都带着网民对网络事件“故事化”的迫切诉求。
网络亚文化是青年亚文化借助网络发展的产物,由此吸引了主流文化、商业文化等诸多文化类型驻足、窥视、学习进而影响甚至主导了网络亚文化。因此,青年亚文化与网络亚文化同源。但是在影片中“墨镜姐事件”发展的整个过程中,我们几乎看不到能够代表青年观点、青年意识、青年身份的人物主体。反观现实的网络传播事件,一般多经反转,其中提出重要观点和证据的多是青年人。以陈若兮为代表的网络意见领袖在操纵事件的舆论发展导向时,本应最具质疑精神的、号称“网络原居民”的青年群体却集体失语。这不得不让人感到疑惑:与青年亚文化具有异质同构特征的网络亚文化,缘何主动缺席了这次网络热点事件?从影片中可以理解作为叶蓝秋的竞争者的唐晓华,为了攻击自己的职业竞争对手而在网络中引导舆论方向。但了解叶蓝秋病情的医生、了解她性格的同学等这部分人极有可能在网络上对事件产生质疑,从而影响事件的发展进程,但影片并没有给予这一群体话语权。就叶蓝秋自身而言,面对事关切身利益的事态,居然只是试图找来一个实习记者录个道歉视频,然后就开始一味地选择逃避。如果主人公只是泛泛之辈,也许这种行为亦可理解,但影片中叶蓝秋的人设恰恰是“最具成长力的上市公司老板的秘书”,假使其个性如此脆弱,又如何能胜任这一职位?虽然有“突发绝症导致惊慌失措”这一预设前提,但是叶蓝秋已经找老板借了钱,准备去治病。按理来说,他事业发展前景可期,本人又如此热爱生活,一定会珍惜生命——这才符合其人设。总之,从表面上看,这些缺失是对故事性的削弱,从根本上讲,这是对网络亚文化的忽视。
自Web2.0时代以来,一个舆论主题在网民参与讨论的过程中,经常会出现多次裂变,有的甚至远远背离了话题的原始含义。此即是网络亚文化多变性的本能,其主体身份飘忽而分散,导致文化的集体认同更加模糊、泛化和破碎,这是网络文化的消解性所决定的,亦是网络亚文化的创新精神来源之一。
反观影片,论点的正反方边界清楚,网络文化群体的是非观点相当明确,但网络讨论居然机械地按照作品的意图发展。从已知的网络传播案例来看,相比“公交车让不让座”这类充满偶然性和思辨性的话题,“墨镜姐”叶蓝秋的“颜值”吸引流量的本领可能远超前者,上市公司老板、风流倜傥的沈流舒与其太太的婚姻故事可能更具传播力……这些引发网络舆论转向的可能性,几乎被影片粗暴地剔除,未免让观者感到有些意外。为使“舆论主题裂变阻击战”看起来更具说服力,当杨佳琪建议把叶蓝秋的道歉视频发布时,作为传统媒体“专业性”代言人的陈若兮出面解释:“立场有问题,我们‘今日事件’昨天刚报道了不让座事件,今天又给她搭建平台让她去喊冤叫屈,你说网友能答应吗?”这种缺乏新闻良知的情节安排极大地削弱了她的话语威力。更让人不解的是,当杨守诚发觉自己爱上了叶蓝秋时,居然没有选择和她一起去解释,去寻找“帮手”,而是与叶蓝秋一样,默认地选择了逃避。影片中多处可见这类粗暴地剔除网络文化具有“稀释”性特征的情节安排,有时甚至为了防止“分享和稀释”,片面地夸大了单一资本力量对网络文化的主导权力,网络水军的确“不敢黑思拓集团这样的上市公司”,但是,网络文化空间已经成为商战的主战场,思拓集团的商业竞争对手,远比网络水军更加关注来自思拓集团老板妻子的爆料。
网络文化作为一种“亚文化”形态,“抵抗”本来就是其应有之意。影片对网络亚文化的抵抗性特征没有书写和追认,反而把网络空间主体描述成了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的浮萍。以主人公叶蓝秋在网络空间的“人设”变迁为例:她先是被媒体贴上了“目无尊长”的标签;接着因为莫小渝打给电视台的热线电话被贴上第二个标签:“涉足他人婚姻”;又被自己的竞争对手唐小华通过网络跟帖加上了第三个标签:“上市公司老板一秘”;通过采访母校老师贴上了第四个标签:“失败的教育成果”;接下来又被好事群众贴上了“个人感情生活不检点”的第五个标签。这一番操作简直势如破竹,没有遇到具有“挑战度”的抵抗。甚至包括当事人自身和当事人的爱人都默认现状,并主动承担了被误解、被多次误解的后果,直到选择自尽。影片也试图通过构建“专业性”的网络舆论引导高手,来消解观众可能产生的质疑。面对有人提出“叶蓝秋涉足老板沈流舒婚姻”的狗血假设时,陈若兮说“谣言不是新闻”。当看到“墨镜姐”的老板是“思拓集团董事长时”,陈若兮又认为思拓集团最吸引眼球的项目是“全球最优秀人才计划”,而“墨镜姐”叶蓝秋是这个公司的人才,这种预设结论的推理,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认为“这是一个新闻点”。可问题在于个人的专业操作手段再高,也无法阻挡“网民”群体的力量。在当前的网络语境下,亚文化的抵抗性虽然可能转向或变化为其他特定的形态,但类似这样的一般性公众事件,作为网络亚文化主体的青年人却没有“发声”行为,被人为“失语”,这就不得不引起观众和学者的质疑了。
网络亚文化的重要价值诉求是“去中心化”,这一点在影片中没有得到呈现。相反,以电视台等传统媒体所代表的特定媒体和主流文化,以强势的姿态实现了对网络亚文化的彻底“统治”。事件的最初策动者是在电视台工作的陈若兮、杨佳琪,她们以影片中描述的“专业性”来引导甚至操纵事态的发展。但真实的情况是在新媒体发展的早期阶段,电台、电视台,亦或报纸和杂志等传统媒体在互联网、新媒体面前一直处于相对弱势的位置。从地位上看,传统媒体一进入互联网空间便与新媒体“平起平坐”,何来优越感?又有什么“强势”可言呢?更不要提“操纵”网络舆论了。影片没有重视网络亚文化的多元化价值诉求,在真实的网络语境中,既有喜欢娱乐与观感的“吃瓜群众”,也有热衷探究与追求真相的“技术大神”,更有极具理性和深度思考精神的“意见领袖”,当然还有追逐商业利益的“网络水军”。网络事件常常在多元文化的实践中逐渐逼近事实,这亦可被称为网络的“自洁行为”。显然,电影《搜索》并没有试图还原真实的网络语境,只是利用大众对全民搜索时代中个人信息安全的焦虑“虚晃一枪”。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故意安排了陈若兮失去爱情和事业的情节,以慰藉观众为叶蓝秋鸣不平的心理,随即安排其同谋杨佳琪简单地发布了早就应该发布的叶蓝秋的道歉视频,随后“被原谅”还堂而皇之地“接了班”,成为下一个“陈若兮”,夸大传统媒体在新媒体语境下的话语实践,这种情节安排显得有些生硬。
影片中的网络空间成为隐匿的单一场境,其复杂性、多变性没有得到呈现,只是导演用来讲述故事的虚拟空间。可惜的是,“虚拟”严重地脱离了网络亚文化的现实场域,使故事的背景显得缥缈和无趣。主流媒体的代言人陈若兮几乎很“轻巧”地主导了整个舆论过程,成功地让没有新闻价值的“不让座事件”转变为全民关注的“墨镜姐”事件,试图消费和利用大众窥探隐私的癖好。“美女”和“颜值”在现实生活中常被大众的片面认知和刻板印象视为“红颜祸水”,但“颜值”在网络空间一直是流量热点,也是青年人追逐的焦点。“‘颜值’崇拜,作为一种新兴的产物或现象,正在显示或释放其巨大而无穷的‘吸睛’能力。”[4]面对同一事件,不同的网络文化空间肯定要给出不同的解读视角,娱乐文化空间可能对上市公司老板与其太太的故事更有兴趣,而情感交友的BBS(网络论坛)可能会更加关注叶蓝秋的颜值,甚至产生一群粉丝来主动帮助叶蓝秋澄清事实。出于多方考虑,影片虽然也建构了多个网络文化空间,但主要集中在新浪、搜狗等影片赞助商,由此进一步削弱了网络文化空间的主体性。文化探索本来是电影的主旨,但是商业资本的过度干扰,或者说影片过度地依赖了商业资本的影响力,致使电影的艺术探索性进一步降低。
网络亚文化空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区隔性空间,另一类是融合性空间[5]。亚文化表现形态的初始阶段一般具有区隔性,有“准入门槛”,形成“部落”和“圈子”。在区隔内部会形成相对统一的“风格”,并用以传递典型的圈子“意义”,甚至会形成只有“圈子”内才能理解的“语言”。在区隔的空间内部,要求具有较高的“融合性”,看重网络个体对空间的贡献性。网民在网络空间内不断地求同存异,在遵守秩序的前提下尽可能活跃地参加各类空间活动。该影片中多方均试图主导网络舆论的发展:电视台商业媒体需要的是流量;上市公司需要的是曝光度;老板需要的是形象;市井小民需要的是发声的权力和表达的欲望;女人则需要舆论的安慰和支持。他们均应属于不同的网络亚文化空间,具有不同的空间特性、价值诉求和行为实践。但影片却将他们混为一谈,“一视同仁”地让他们对叶蓝秋事件的分析和传播行为保持高度一致,试图建构网络“江湖大一统”,话语紧跟和呼应着电视台所代表的单一文化指向,忽视了网络文化生产和消费的真正力量——“吃瓜群众”,没有给予分属不同网络空间的文化实践者“探究真相”的表达空间,剥夺了他们的空间话语。影片没有意识到充分的竞争是网络文化的主要特征。在网络文化空间的话语下,生存变得简单而复杂,易得而易失,差异化和特色化已经成为其最主要的生存方式,在这种生存方式约束下的文化实践,必然有着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追求。
亚文化最初主要以主文化的对立面或补充面出现,并最终以融入主文化而结束。这一闭环式的演进,伴随着从抵抗到对峙,进而对话、合作的话语博弈过程,期间要释放出创新的活力、对主文化自我修正的压力等诸多价值和意义。从《搜索》的故事演进过程来看,网络空间主要以破坏性的力量存在,主要功能是放大社会生活的阴暗面和不可满足性。“公交车上美女不让座并出言不逊”这类事件,无论在线上还是线下,本身的新闻性尚显不足。网络空间的观点注定会更加多元,其所关注的焦点与社会舆论亦应有较大的不同,话题流量多会围绕后者的周边形成,完成对主文化的消解甚至对峙,形成自己的话语权力,最终网络“自洁”将对主文化进行完善或修补。这种“主—亚”文化“对峙—修补”的现象自Web2.0时代以来就被不断强化,规律性特征愈发明显。本影片中网络语境的功能意义已经被严重地低估甚至消解,以致完全沦为社会话语的傀儡,其作为亚文化的正向价值没有得到彰显,主文化的包容性亦无法建构,致使事件发展“一边倒”地向着悲剧化的方向发展。主、亚文化之间的碰撞、对峙无法形成,编剧的创作空间亦受到极大的限制和挤压,甚至连故事悬念都没有建构起来,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
网络亚文化实践本身具有两面性,一方面以“恶搞”“黑客”等文化实践为代表,本身会对传统秩序形成挑战,不断触碰甚至突破主文化价值观所形成的道德甚或法律底线。另一方面,这些文化实践是青年一代为宣誓“存在”而采取的话语行为,背后所传递的是他们对现代社会规则的焦虑,因渴望被认可,所以极力地建构一种他们自认为“完美”的秩序,并愿意为此承担后果。以“恶搞”现象为例,他们涂鸦教材、图书中杜甫、李白等人插图,形成“杜甫很忙”网络现象;他们变换语境,“恶搞”《出师表》等古文名篇。随着短视频时代的到来,影视作品更成为“恶搞”的重灾区。实事求是地看,“恶搞”大多没有政治和商业的利益诉求,只有“恶搞”本身,其深层表达也不是为了抵抗和颠覆,而是为了发出被压抑的声音,表达一种“自我”的态度。陈凯歌导演本人也是网络“恶搞”的受害者,其作品也曾被人篡改、拼贴,他对侵权行为自然深恶痛绝。虽然我们不能妄加揣测导演因此而形成的对网络亚文化实践的成见,但《搜索》的确没有准确地还原网络亚文化实践本身的意义和价值。剧情中的文化实践者被冠以反面的力量,呈现出单一的破坏性。影片一开始所营造的美好,在本次网络事件前后均遭到不同程度的伤害或反转。在感情层面,杨守诚与陈若兮“苦、累”并快乐的恋情、沈流舒和莫小渝美满而富足的婚姻、杨守诚与叶蓝秋动情致深的爱情均以分崩离析而结束。在事业层面,杨守诚勤恳务实、陈若兮睿智创新,却都失去了工作;沈流舒老谋深算手段狠辣、杨佳琪职场小白少不更事,却因此事件而上位。美好的要被破坏,不光彩的要成功,这种强加在网络亚文化语境下的“悲剧”性,确有“刻意为之”之嫌。
综上所述,电影《搜索》剧情依托网络事件而推进,以网络舆论为代表的互联网亚文化实践成为剧中人物命运变化的“操盘者”。这些实践行为本应反映出主文化与网络亚文化的对峙与修补共存、解构与建构并行、意义抵抗与丰富同在的相互依存关系。但影片却没有建构起这种互补性,无论是网络亚文化的主体话语和行为实践,还是网络亚文化的空间区隔,甚至是其意义与价值表达,均呈现出单一的负面性功能,使得明明发生在网络的事件,背离了网络的文化诉求,导致网络亚文化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