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艳龙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断章》一诗,是著名诗人卞之琳的名作。22年前,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中报道卞之琳去世的消息,结尾还引用了此诗,其魅力可见一斑。有人曾用七八万字来解释这短短的四句诗,越说越玄。诗人自己认为,此诗无非是表达了一种相对、平静的观念。你把我当风景,我也把你当风景。“你”“我”的形象互换在双方的窗口与梦中,这就是一种常有的生活经验而已。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此诗作于1933年。那年秋天的某一天,从北大毕业的青年诗人卞之琳与巴金、靳以去好友沈从文家小聚。在这个喜气洋洋的新婚小家庭里,卞之琳遇到了从苏州赶来参加姐姐婚礼并准备报考北大的张充和。自此,展开了两人半个世纪的友谊。除了北京,苏州的温柔山水也见证了他们的欢笑与情意。
每次走过苏州老城区的五卅路,在老洋房、法国梧桐勾勒出的民国风情里,总要寻觅让人神思缥缈的九如巷。巷中有张家老屋,而其中某间小屋则是张充和的旧居。1936年冬天,张充和在这间小屋里,应卞之琳之请抄写他的诗作《断章》等。1937年,卞之琳将《无题》诗五首等诗歌编成《装饰集》,题献给张充和,交给戴望舒的新诗社出版,因爆发抗日战争的原因,诗集未能面世。1942年,上述诗作收入了张充和题写了书名的《十年诗草》并出版。1953年,仍然单身的卞之琳住到这间小屋,在张充和留下的书桌抽屉里发现数页诗稿,百感交集。不由想起另外一个故事:多年后,有人曾问张充和,你既然不同意,为何不拒绝他呢?答:他不说请客,我又怎么答不去呢?
“一滴酒精必须蕴藏着无限生活的总和,”这是法国作家纪德对文艺作品的严格要求:“诗质如酒精,是从生活中蒸馏出来的具有密度的一滴。”《断章》可谓纯度最高的酒精。
中国传统文论中有“诗无达诂”一说,《断章》一诗因其富有现代诗那种强大的张力,引起不同读者的多种感受——有的解为风景诗,有的认为是哲理诗,还有的以为是爱情诗。“一首好诗就是一粒钻石,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璀璨、耀眼的。”由于此诗时常遭到“误读”,对读者的审美经验形成压力和考验,也就不足为奇了。
诗评家叶橹认为,《断章》之所以引人注目,正是因为它提供的那种表面上看来是十分平常的生活画面,一旦进入了诗境,读者完全可以从中体验并品味出各自的“意指”。而诗人自己解释的“相对性存在”,也自有他的道理。诗人这种对于生活的整体性与个体性之间的互为关联的认识和理解,不可谓不深刻。
1986年,72岁的张充和回国,参加北京举行的纪念汤显祖逝世370周年的演出活动。专门请卞之琳前来观看她和大姐张元和演出的昆曲《牡丹亭》名段《游园惊梦》。张充和让卞之琳散场后不要马上走,他们再聚聚。但曲终之时,76岁的诗人已悄然离去。“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余音袅袅。
中国诗歌学会在授予卞之琳“中国诗人奖——终身成就奖”的授奖致辞中这样写道:“他的美学追求是‘喜爱淘洗,喜爱提炼,喜爱结晶,喜爱升华。他常用‘冷淡盖深挚的手法,以最精炼的文字铸成蕴含深刻哲理的诗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从而被誉为‘精微与冷隽的闪光和‘多层次立体美感空间的展现。《断章》一诗,正可为其创作特色作印证。”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也许只有这样的诗句,才配得上《断章》的余韵和回响吧。
二十几岁时,笔者乍读《断章》,如受“雷击”,心底不由地滋生出一种莫名的伤感;再读,仍有挥之不去的惆怅。笔者曾有一批续貂之作,能忆起的也就仅剩下以下几句了:
熟悉的人,
陌生的风景。
熟悉的风景,
陌生的人。
責编: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