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华
(暨南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0)
正如库尔德利所言,媒介弥漫在我们的感官中,我们对世界的感觉里充盈着媒介。[1]随着信息传播技术(ICTs)对社会结构的深层次介入,“媒介化”正成为理解当下社会运行机制、日常生活结构以及主体交往行为的重要面向。从传播与社会整合的视角审视智能媒介与社会生活的相互影响,既将媒介作为一种信息参与的重要工具,也将其视作社会连接与关系生产的场域。流动社会结构导致家庭成员之间时空分离与情感区隔,由此引发了流动群体对在线连接与互动交往的期待。以智能设备普及为技术基础的媒介化社会在一定程度上弥合了流动社会结构导致的关系疏离,交往情境的在线化为流动群体的互动交往建立了一种赛博式的共在结构。在中国社会的家庭结构中,“流动”的出现往往伴随着“留守”的形成,而“留守”的主体主要为老年人、儿童及妇女。国家统计局2021年公布的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相关数据显示,我国流动人口超过3.7亿人,与之相应的是大量空巢家庭的出现,“空巢”与“留守”成为亟待关切的社会问题。家用智能监控依托其远程控制、安装便利以及智能提示等优势进入留守家庭。智能监控作为技术中介,建立了流动人口与留守人口之间的关系连接,且具有视觉单向呈现与听觉双向互动的双重属性。家庭智能监控营造的媒介情境一方面是间歇性陪伴,另一方面则以凝视的微观权力运行方式侵入留守人群的生活世界。本文关注留守家庭中智能监控的运作机制及其建构的互动关系,重点考察智能监控所建构的异质性单向互动结构内部的情感关联与权力运行机制。
鲍曼提出“流动的时代”,用以指称现代性正在从“固体”阶段向“流动”阶段过渡。[2]1流动的现代性结构形塑了流动的生活[3],并由此形成经济因素驱使下人口的跨区域流动。社会流动的不平衡必然带来留守家庭的出现,在乡村社会表现得尤为明显。留守作为一种社会问题被关注,主要聚焦留守家庭中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的生活状况与心理结构。空巢老人指的是不和孩子居住在一起或没有孩子而独自居住的老年群体,形成空巢的原因主要包含以下三个方面:一是老人选择独自居住;二是无子女履行赡养义务,即被子女抛弃或没有子女;三是子女由于季节性流动,将老年人留在居住地生活。目前关于空巢老人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生活状况[4]、心理孤独甚至抑郁问题[5-6]以及健康状况[7]等。留守家庭中另一个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就是留守儿童,在中国家庭的具体情境中,留守儿童往往与空巢老人共同生活而形成留守家庭。学术界对于留守儿童的研究涵盖了教育问题、心理健康以及社会适应等。
传播学对于留守家庭的关注主要集中于媒介对留守群体日常生活与心理结构的影响,特别是新媒体在乡村社会的普及引发了学者们对这一问题的广泛关注。有研究指出,农村网吧尽管让留守儿童体验到了“快乐”,消解了他们的孤独与无聊,但却影响了他们与大人之间的交流,同时也深刻影响了他们在社会交往中对社会资本的建构,导致了社会资本出现弱势积累的问题。[8]而智能手机为亲子分离下的交往格局创建了新的交往情境和交往关系,但在亲代缺位的家庭结构下,留守儿童的智能手机使用容易生成社交茧房。[9]在情感结构方面,智能手机为留守儿童提供的“数字代偿”机制使虚拟情境下的情感社会化成为可能。[10]此外,还有学者关注土味短视频对留守儿童的影响[11]、流动的父母与留守儿童使用手机进行的视听互动与情感满足[12]等。而在关于留守老人或独居老人的学术研究中,独居成为解释老年人孤独感的关键变量。有研究指出,互联网对 50 岁及以上个体的独居与孤独感之间的关系具有调节作用,因此与不使用网络的同龄人相比,独居对于这部分互联网用户来说孤独感的影响相对较小。[13]近年来,互联网特别是智能手机对老年人,尤其是对其孤独感的影响越来越受到关注。相关研究认为,互联网对改善老年人生活质量[14-15]以及心理健康状况[16]有积极作用,具体表现为互联网对提升老年人的认知功能[17]以及幸福感[18]产生积极影响。但也有研究表明,老年人在使用互联网时会产生挫败感、身体和精神上受限制、不信任和时间花费多等消极影响。[19]必须明确的是,网络信息技术可以成为解决老年人社会孤立问题的有效工具,但其对社会联系和社会支持的积极影响是短期的,且网络应用的不同类型以及老年人的个体因素对影响结果存在差异。[20]
无论是留守老人或是儿童,留守的生活现状以及日常生活中的媒介使用均对其心理结构和认知状况产生影响。而智能监控作为一种特殊的网络信息技术,建构了一种异质性的互动关系与时空连接的情境结构。因此,本文提出第一个研究问题:智能家庭监控如何建构流动群体与留守群体的情感结构,以及如何影响他们在家庭情感互动中的角色认知?
自边沁提出“圆形监狱”的设想之后,关于监视社会的讨论与反思从未中断。福柯在研究18世纪医院和监狱建筑改革时,将边沁的圆形监狱视为社会空间、权力和知识交织的典范,[21]并提出“全景敞视”[22]这一经典理论。遵循这一思路,马尔克斯(Garty T. Marx)于1985年率先提出“监视社会”(surveillance society)的概念,认为奥威尔所提到的“1984”式的幻想情境将会成为现实,并对社会产生威胁,今天的监视技术可以深入到身体、社会和个人领域,它能听到窃窃私语,能穿透墙壁、窗户、云朵和黑暗。[23]David Lyon通过日益兴起的电子眼,探讨普通人如何发现自己在日常生活中“受到监视”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电子监控既受社会影响,本身也产生社会影响,但这种影响的性质并不一定使其在任何直接意义上都是可以预测的。[24]Clive Norris和Gary Armstrong则将闭路电视监控系统大量使用的社会称为“最大监视社会”(the maximum surveillance society)[25],强调当下社会管理结构的全方位延伸。2001年,David Lyon在《监视社会:监控日常生活》一书中进一步指出,监控已经进入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而监控的对象就是“个人数据”。[26]众多学者对于监控系统形成的监视社会以及对个人隐私和社会自由的关注,体现了学界对于监视系统作为一种管理系统的批判和个人隐私与自由被侵蚀的担忧。
对智能监控的关注重点在于对其背后的权力结构的考察,并将其视为权力机制与公共管理系统的延伸。从公共管理的语境来看,作为媒介的监控塑造了一种适合监控扩张需要的安全文化理念,即安保主义,从而实现了监控社会的自我再生产。[27]监控体系背后体现的社会权力关系结构引起了社会学家的广泛关注,因为工作场所及其他监控正在侵犯隐私的边界,且监控技术正在被用于社会控制。[28]而伴随着技术的演进,“新”技术通过监视来获取信息的方法比以前的方法更广泛、更有效、更不突兀,因为先进的电子技术允许最初为监视而设计的创新集成到监视系统中,改变了监视的性质。[29]宏观视角下关于监控与社会的研究主要从公共性与自我权力的视角出发,审视监控系统对于社会系统的影响。然而,当作为公共管理工具的监控设备进入私人生活领域的家庭空间时,监视的概念指向显然具有巨大的差异。尽管安装智能监控系统是家庭成员的自我决策,但在家庭内部仍然因为智能监控系统的存在而产生了新的权力结构不平等。
有别于公共管理体系下采用的监控系统抑或智能传播与算法时代的数据监视与隐私保护,自我主导建构的家庭智能监控系统尽管在组织管理上与“监视社会”有着本质的区别,但在重组时空结构与交往情境中仍然体现了权力的微观运行。基于上述讨论,本文提出第二个研究问题:智能监控进入家庭空间构建了一种怎样的交往情境与权力结构?
关于乡村社会的研究必须着眼于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与社会交往模式,从乡村内部体察乡村社会结构。为了回答前文所提及的问题,本文采取了质性研究中的半结构式访谈法。半结构式访谈可以让研究者通过倾听被访者的讲述并适时追问,从自然的语境之中,获得关于问题的丰富、深刻和精细的洞察与理解。[30]从本文所观照的问题与研究对象来看,半结构式访谈法有利于帮助笔者进入留守家庭内部的具体情境,从而对留守家庭的关系结构展开分析。
在访谈开始之前,笔者于2022年春节期间走访了部分留守家庭,对其家庭监控结构进行了深入观察,并进行了初步的访谈与资料收集,为研究纲领的制定和实施积累了前期经验。2022年3至4月,笔者通过线上访谈的方式对材料进行了再收集与补充,访谈大纲的内容主要从家庭监控安装的背景与动机、留守者对智能监控的认知状况、家庭成员对智能监控的使用情况等方面展开。基于线下观察与经验积累以及资料收集,研究共选取10户留守家庭18名访谈对象分别进行60分钟左右深度访谈。在10户留守家庭中,既包括独居老人家庭,也包括祖辈和孙辈留守的家庭结构。由于访谈对象的差异以及研究过程的局限,部分访谈采取线下方式进行,部分访谈则以线上方式展开,以便充分探索“留守者”与“流动群体”双方对于家庭智能监控的不同理解和使用情况。具体见表1。
表1 访谈对象基本情况一览表
社会流动既是现代化的重要路径,也是现代性产生的后果。中国的社会流动呈现以经济因素为动力驱动的单向结构,因此导致了流出与流入的对立,与流动结构相伴而生的“留守家庭”由此出现。留守家庭中的主要群体以老人、儿童或留守妇女为主,关于留守家庭的社会关切主要从弱势群体的社会关怀视角出发,重点关注留守群体的心理结构、社会支持以及生活困境等方面。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一定程度上为弥补现实缺席提供了可能,媒介连接将时空无限压缩,形成新的交往情境。
经济因素驱动下的人口跨区域流动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持续分化的普遍特征,在信息技术的影响下,地方和空间变得更具流动性,人们的活动不再被传统的空间所束缚。伴随着媒介化社会的到来,信息传播技术提升了人类活动的时空灵活性,最终导致行动和地方关系的改变。[31]空间约束的弱化为流动群体与留守家庭的互动提供了新的可能,智能监控成为流动群体参与互动的技术延伸。智能监控具有全天候在线、智能化预警、数据可存储、多主体协同参与等优势,流动群体得以更加自由地建立与留守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动关系。根据笔者的观察以及访谈对象的反馈,家庭智能监控主要安装在大门或客厅附近。对此,受访者S7在访谈中提到:“装个监控一方面可以随时看到家里的情况,看看老人家在家身体怎么样;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安全考虑,有什么人去过家里我在手机上都能看到。”智能媒介的在线连接为弥合时空关系、建立虚拟在场的互动机制提供了技术渠道。
然而,由于智能监控建构起的互动是一种随机建立的、单向操作且被动参与的互动结构,因此其本质上是一种异质性的弱连接。根据格兰诺维特关于强连接与弱连接的相关论述[32],家庭内部的交往关系本该是一种结构稳定、范围有限、情感互动强的“强连接”;而智能监控所建构的互动情境是一种跨越空间、单向的随机互动,显然是一种比较弱的连接形态。这种家庭互动的弱连接,一方面表现在互动形式上,年轻一代因其较高的技术素养而在使用智能技术时具有更强的自主性;另一方面则表现为互动参与权利上,呈现技术优先者主动发起、处于技术弱势一端的留守群体被动唤起方能进入互动的情境。
从本文的考察对象来看,留守家庭中的智能监控设备由年轻一代主导安装,而在具体的使用情境中同样由年轻一代发起互动。受访者S1是一名在外工作的包工头,父母常年在家,孩子在当地县城上学,其在每个月放一次假的时候才会回家。2019年,S1在家中安装了两个智能摄像头,客厅一个,大门外一个。在谈到智能监控的作用时,S1提到:“吃饭的时候或者其他空闲的时候,我打开手机上的APP就能看到父母在干嘛,他们在家时我还能通过摄像头跟他们说说话;我妈年纪大了,老是忘记吃降压药,我有时候就在监控里吼一嗓子问问她有没有吃药,提醒提醒她。”这种单向操控、随机建立的互动形态具有高度的偶然性和瞬时性。
从传统的家庭结构来看,家族式聚居一方面是日常生活相互协作的需要,同时也是传统文化的内在要求。现代化发展进程中的社会流动导致了社群的衰弱,破坏了社会连带(social solidarity)的社会基础。[2]2-3中国社会的流动结构与传统文化观念存在着某种程度的相互矛盾,访谈中多位受访者用了“无奈”“没办法”诸如此类带有消极指向的话语表达他们对于流动与离家的真切感受,正如S3在访谈中所说:“有家的地方没工作,有工作的地方没有家。”在核心家庭成员受到多重因素驱使而被迫流出后,留守家庭结构由此形成。情感缺位成为留守家庭社会问题的集中表现,也正因如此,流动的家庭核心成员与留守的老人或儿童都亟待依托智能媒介设备的远程互动进行在线情感交往。
前文对于相关研究成果的梳理已经指出,留守的生活状态对老年人及留守儿童的心理健康产生重要影响,甚至有导致其心理抑郁的风险。因此,加强与留守群体的互动交流以及情感补偿尤为重要。媒介在时间和空间上延伸了沟通能力[33],媒介技术使面对面的互动关系延伸至网络空间。智能媒介不仅弥合了流动结构带来的空间分离,还创造了一种新的互动场景,并将社会互动机制延伸其中,即梅罗维茨强调的“媒介情境”。在智能媒介建构的交往情境中,可视化的在线互动进一步拉近了交往主体之间的情感距离,尤其对于流动者而言,便利的远程在线互动有效缓解了流动结构导致的亲子情感分离。
然而,不容忽视的是,家庭场域内子代青少年与亲代长辈对新媒体技术在理解、接纳与使用层面均存在巨大差异,导致家庭代际交往与互动中存在明显的“数字代沟”。[34]对于以留守老人和儿童构成的留守家庭来说,“数字代沟”对其使用智能媒体的影响更加显著。受访者S5是一名外出务工人员,其年过六旬的父母常年留守在家,谈及在家安装智能监控的缘起,S5说:“因为父母年纪大了,也没什么文化,智能手机对他们来说太复杂了,根本不会用。以前是在家装了电话,可以经常联系,后面看到朋友家装了监控,对着说话就可以,我也在家装了两个,现在我打开手机跟他们对话的时候,他们只要回应就好了,就算他们不说,我也能及时了解到家里的情况,方便得很。”从S5的经历中我们可以发现,家庭智能监控设备既满足了流动的亲代与留守家庭成员之间的沟通需求,又有效地解决了留守老人与智能设备之间存在的使用鸿沟。智能监控作为一种简单易用的网络连接设备,在留守老人与亲代之间建立了一种便捷的互动情境,有效地解除了数字鸿沟对留守群体参与家庭互动的技术约束。
作为一种基于视频的信息与传播技术(video-based ICT),智能监控设备创造了一种中介空间、连接空间和中间空间,在家庭成员的互动结构中成为可见性生产的重要平台。[35]不可忽略的是,在智能监控系统中,作为采集终端的摄像头与作为接收终端的APP共同组接形成的媒介平台在信息采集与呈现上是一种失衡的结构。从智能家庭监控所建构的互动结构来看,摄像头嵌入留守家庭的日常生活空间之中,对留守家庭的日常生活进行信息采集,而身处异乡的流动群体通过智能手机端的APP获得摄像头所采集内容的视觉呈现。尽管留守一方可以通过语音互动的形式进入交流的过程之中,但处于摄像头之下被观看的留守者一方,在视觉交互结构上是严重失衡的。
在线的语音沟通一定程度上建立了亲密的互动关系,对于家庭中的流动群体而言,通过视频监控可以随时掌握留守老人或留守儿童的生活状况。一方面,如S13所言,可以“看看老人每天都在干嘛,有空的时候就通过监控跟他聊聊天、唠唠家常,会提醒他家里可能会降温了,多注意身体,嘘寒问暖也是一种关心,也算做子女的一点点孝心”。另一方面,对于有留守儿童的家庭来说,父母通过智能监控可以及时掌握子女的生活状况,正如S7在谈到对子女的关注时所说:“孩子放假在家的时候我就会在摄像头上看看他们是不是又在看电视,有时候知道他们看电视看太久了,就会在监控上让他们去写作业或者帮爷爷奶奶干点活,也会通过他们了解家里老人的身体状况。”流动群体与留守老人抑或留守儿童的互动,均呈现出摄像头作为一种单向媒介的缺陷:处于摄像头下的一方被动地通过语音进入交流情境。因此,作为被关怀对象的留守老人或留守儿童无法获得建立或参与互动的自主权,这种情感陪伴对留守群体来说是乏力且不可见的。
对于这种被动参与且单向可见的互动结构,留守老人表现出一种“兴奋之后的失落感”。在访谈的过程中,受访者S14提到他对于家中摄像头的看法:“开始的时候还是觉得很新奇的,这玩意儿竟然能说话,可惜的是儿子能看到我,我却看不到他们,听到孙女在摄像头里喊爷爷的时候就会想,如果我也能看到他们就好了。”在S14看来,摄像头的存在只是方便了在外务工的儿子了解自己的生活,对自己影响并不大,单向可见、单向发起的互动机制无法为其建立有效的交往结构。在这一过程中,结构失衡的单向可见情境无法满足留守家庭的情感沟通需求,反而由于语音对话情境所唤起的视频观看诉求无法得到满足而加剧了其失落感。
互动是家庭成员建立情感资本的主要形式,也是情感支持的重要来源。在留守家庭中,长期的情感真空导致留守老人与留守儿童的情感孤独逐渐成为一种社会问题,因此更需要通过情感互动加强留守群体与流动的亲代之间的联系。从留守家庭的具体结构来看,与留守老人的互动既是传统孝道文化的要求,也是双方情感满足的重要方式;与留守儿童的互动,一方面是作为家长的权力延伸,另一方面也是陪伴缺失的一种情感补偿。交往情境是权力、关系、情感相互作用、共同建构的一种互动场域。由家庭智能监控建构的异质性连接,其互动过程体现了家庭互动结构中权力运行的微观机制。
社会流动的背景下,建立一种新的互动机制成为维系家庭情感结构的内在要求。而在交往情境媒介建构过程中,掌握技术优势的一方往往成为交往发起、建构与维系的主要行动者。掌握媒介技术且渴求与家庭留守成员之间建立情感互动网络的流动群体,不断借助数字技术对情感互动结构进行延伸和拓展。与之相应的是,留守家庭的交往关系建构过程必然导致参与结构的失衡:掌握技术优势且具备较高媒介素养的流动群体主导了家庭互动网络的建构过程,而留守老人或留守儿童在此过程中则丧失了参与的主动性与主体性。留守家庭在线互动过程中,既存在代际之间的情感交织,又涵盖了技术持有者在营造家庭互动情境过程中的权力结构。当智能监控进入家庭互动结构之后,作为媒介物的摄像头及其携带的监视权力便进入家庭日常生活。
受访者S10谈及她家安装监控的经历:“老人家年纪大了,单独在家我们不放心,就想着装个摄像头,我们上班的时候就能知道老人家在家里的情况。老人对这件事很反对,我们只能瞒着她偷偷装在角落里,这样在各地的家人们都可以通过监控看到老人在家的情况。”作为一种媒介物,智能监控在进入留守家庭的日常生活时所代表的依然是其“监控系统”的本质,摄像头进入家庭生活并形成敞视空间,留守群体则被整合进技术权力主导的“被观看”系统之中。如前所述,留守家庭中的权力结构以具有经济资本且处于流动结构之中的年轻一代为中心。媒介技术建构的视觉交往系统成为其超越身体流动并参与家庭情感互动的基础,而对于留守的一方来说,家庭智能监控建构了一种全天候的敞视环境。S2是受访者S1的女儿,在县城读高中,放假时会回到老家陪伴爷爷奶奶,访谈过程中S2多次提到家中摄像头对她放假时间的约束:“老爸打视频的时候我还能做好准备再接,自从在客厅装了摄像头,就好像他一直躲在后面,看电视太晚了就会说我,还经常在摄像头里问我作业和考试成绩。现在放假回来也不能太放肆了,到了时间就得乖乖睡觉,一切都在我老爸的掌握之中。”尽管流动的一方实际上并不能全天候进入智能监控系统之中,但由于可见性权力被单向掌握,摄像头成为留守家庭中“被观看”的权力符号。
当年轻一代因技术赋权走向家庭中心地位时,老年群体在家庭结构中的话语权则不断式微,家庭内部权力出现代际转移。智能技术的发展使得数字不平等和数字排斥问题上升为社会的普遍关切,当前数字鸿沟的研究议程已经转向互联网可及性的技能与使用等方面的公平。[36]数字不平等和数字排斥不能脱离个人和群体的离线情况进行分析,特定形式的数字排斥映射到特定类型的离线劣势[37],这种离线的劣势在数字弱势群体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技术素养成为建构话语权力的重要基础,横亘在代际之间的数字鸿沟成为影响留守群体在信息参与及情感表达中的关键因素,进而导致了互动结构的不平等参与以及情感表达层面的“数字剥夺感”。这种心理结构与留守、空巢导致的孤独感相互交织,进一步加剧了留守群体的心理孤独感。
“场域”是布尔迪厄用以分析社会系统关系结构的重要概念,在他看来,社会空间是由人的行动场域所组成的,而场域概念则是指特定社会空间中特定的行动者彼此之间关系网络及其情感系统的综合结构。作为文化生产的一个领域,媒介可以初步地被分析为一个单独的场域,也可以被分析为一个场域的集合,该集合中每一个场域都有其独特的声望和地位模式以及其自身的价值。[38]智能媒介技术使社会互动的边界不断拓展,多重主体共同参与,现实社会的交往结构与互动关系向网络技术建构的虚拟空间转移。而在交往结构与关系系统的转移过程中,参与主体的情感互动是交往关系得以维系的重要基础。智能媒介打破了交往的时空边界,将多元主体纳入交往关系结构之中,情感系统由此生成。
在留守家庭的情感结构中,社会流动带来的情感缺位,既导致了留守老人的孤独感,也影响了留守儿童对于爱和关怀的亲密体验。对于流动群体来说,空间区隔导致的身体缺位影响了父职(母职)对于亲代的陪护以及对子代的成长关怀。智能监控在APP端的可见性建构了一种身体缺席的时空在场,情感互动得以展开,留守群体与流动群体之间双向互动的情感交往得以延续。“出门是没办法的事情,有个摄像头我就能经常关注一下老人家的状况,比如有没有安全在家,有空的时候还能多跟他们说说话,吃饭的时候边吃饭边跟父母聊家常,感觉就在他们身边一样。”S17这样表达了他对智能监控在家庭内部情感互动中的重要作用的看法。于留守一方而言,智能监控是一种固定式、嵌入式的交流媒介,留守群体通过语音交流参与情感互动,正如S15所谈到的:“我知道摄像头里有爸爸妈妈,他们会经常看我,有时候他们会在摄像头里问我成绩怎么样,我就把我的奖状给他们看。”对其而言,摄像头已经成为对父母情感寄托的符号系统。
对于常年流动在外的家庭核心成员来说,经由媒介技术的控制延伸是个体参与家庭陪伴、父母照料与子女教育的重要渠道。正如前文所述,S1通过智能监控系统掌握S2的生活状态以及对其施加的时间安排,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由于流动结构导致的对父母老年生活以及子女成长历程的缺席,进而在情感结构中获得一定的自我满足和情感慰藉。当互动情境的技术优先者发起在线沟通时,临时性的在线情感互动机制得以建立,间歇性的远程互动与在线陪伴结束之后,情感失落和对情感互动的渴望反而增强,正如S16所谈的:“儿子有空的时候在摄像头里跟我闲聊几句,我就对着摄像头说话,他们忙的时候就关了,家里又是冷冷清清。有新鲜玩意儿的时候在摄像头下给他们看,我知道他们能看到。”话语之外流露出的是留守老人对于情感陪伴的殷切渴望,即使智能监控系统是全天候的实时在线,也无法使情感互动在留守群体与流动群体之间实现有效连接与意义通达。
流动社会的空间区隔导致了留守家庭的互动需求。从留守家庭的结构来看,留守家庭中的情感互动需求包含三个层面:一是流动群体与留守父母之间的情感需求,二是流动群体与留守儿童之间的情感需求,三是空巢的留守老人与随迁的孙辈之间的情感需求。在留守家庭亲代—子代—孙代的情感交织中,借助媒介技术的远程陪护成为情感缓释的重要方式。视觉行为在人类交往与情感互动中的重要作用早已不言而喻,作为一个因变量,视觉行为已被用于衡量稳定的个体和群体差异、对话交流的调节以及在互动中寻求反馈;作为一个自变量,它已被证明会影响情绪反应和认知归因。[39]在数字技术高度发展的当下,可视化媒介使得视觉沟通成为人际交往互动的日常形式,构筑了一种视觉与听觉相互融合的交往情境。
基于媒介技术的在线互动结构与情感交往,增进了留守家庭内部的情感连接,虚拟时空的建立与远程在场的互动弥合了现实流动导致的空间区隔。受访者S9常年在外务工,在农村老家只有父亲一人留守,母亲则在身边帮忙带孩子,访谈中S9说道:“父亲也有智能手机,想看孙子孙女的时候他就会打视频过来,在家里装摄像头主要是考虑到父亲一个人在家,年纪也大了,我们也不太放心,只能通过摄像头看看老人在家干嘛,比如看看有没有按时吃饭,也可以看看老人家身体怎么样。”流动群体将智能监控作为一种身体延伸和情感陪伴的抚慰。而S9的父亲S8对此却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在谈到在家安装摄像头时S8认为,这是“年轻人爱折腾,浪费钱”。此外,他还谈到“摄像头就是方便他们在外面的看看家里的情况,我又看不到他们”。双方对于家庭智能监控的态度差异,反映了可见与不可见的权力两端对于视觉交往的情感需求。家庭智能监控既建构了日常间歇性的视觉陪伴,也将留守一方置于主体性丧失的“被观看”结构之下。
作为一种单向可见的特殊媒介类型,智能监控在嵌入留守家庭的日常交往中,不仅形成了技术优势基础之上的年轻一代在建构家庭交往结构中的权力系统,同时也表现为一种日常化的在线凝视。人类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视觉中心主义”,强调视觉在感官结构中的至上地位,在对视觉交往中的“看”与“被看”结构的审视中,视觉交往被赋予了等级秩序与权力结构。萨特用“注视”来阐释“他人的存在”以及“我与他人”的关系时指出:“他人的注视使我在我的在世存有之外,没于一个同时是自己但又不是自己的世界的存在之中。”[40]萨特对视觉的关注强调了视觉实践在个人主体性建构中的重要作用,而福柯则更多地关注凝视结构中主客体的权力关系,在监视与权力控制之间建立了联系。因此,人们重新开始关注权力的位置和特征,以及作为权力发挥场所的人的身体。[41]智能监控赋予技术优先者视觉延伸的权力,在留守家庭的情感陪伴结构中,生活在智能监控之下的留守一方成为被凝视的客体。
本文将嵌入在留守家庭内部的智能监控视为一种连接留守家庭中“留守”与“流动”双方的重要媒介,从媒介物和关系链的角度分析了智能监控进入家庭交往结构过程中的权力运作、情感结构以及互动模式。研究以流动群体与留守群体之间的互动关系为视角,基于对18位受访者的访谈以及实地探访进入研究场域,对留守家庭内部的互动结构与交往形态有了更加深入的体察。以情感互动为基础的家庭结构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社会系统,而互联网是“在家庭围栏中打开一个缺口的技术”[42]。互联网技术进入家庭日常生活,既提供了家庭互动的新场域,也形成了技术可及性之上的数字鸿沟,处于数字弱势的留守群体则成为单向可见结构中的被动参与者、情感互动结构中的守望者以及家庭权力延伸的受制约者。换言之,以情感互动为出发点的家庭监控系统暗含技术先行的权力结构与单向主导的家庭互动逻辑。
智能监控作为流动群体对家庭留守成员日常生活的“替代性陪护人”与“在线监管者”,以在线互动弥合空间区隔,为流动结构之下“流动者”与“留守者”之间的情感互动提供了新的连接方式。然而,智能监控本身是公共管理权力扩大化的技术产品,因而先天地带有管理结构的权力属性。当公共媒介进入私人生活场域后,智能监控所形塑的微观权力结构则呈现以技术素养为基础、以情感互动为目的、以单向凝视为结构的异质形态。在互动情境的群体结构之上,本文之所以没有明确界定留守家庭中的具体人群画像,是因为留守群体本身处于弱势的生活现实与话语体系之中。流动的社会结构成为促使监控媒介作为一种替代性陪伴技术进入家庭生活的外在因素,并形塑了留守家庭中依托智能技术而建立起来的新型连接与互动模式。作为日常生活场景的“取景器”,智能家庭监控系统前端的摄像头将留守家庭的日常生活在后端的智能手机应用程序中影像化再现,由此形成单向视觉可见的情感陪伴;而双向参与的语音互动又建构了一种远程互联的在线场景,情感互动得以连通。
家庭智能监控系统包含着情感与权力的交织,也体现了流动群体与留守群体在情感交往层面的多重互动。本文从“媒介互动”与“情感连接”的双重视角考察留守家庭内部的智能监控系统,为理解媒介化时代信息技术嵌入留守家庭互动结构中的机制、形态与结构提供了一种新的视角。然而,研究依然存在尚未触达与亟待完善之处:其一,在访谈对象的选择上,以农村留守家庭成员为主,但从笔者的日常观察与在线访问的情况来看,智能监控并非只存在于农村留守家庭之中,对城市社区中的空巢家庭的忽视,可能导致研究的背景过于单一;其二,对于家庭互动情境中的情感结构,也有待进一步考察。以上问题或值得后续更加深入的探索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