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丰
(西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0715)
对于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或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而言,已有文献在叙述方式上侧重于对我国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发展方略、体制机制和具体政策的介绍、解读与论证,这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重要体现。但是,简单聚焦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实践的解读与论证,弱化了对反映社会主义经济关系及其发展趋势的基本原理、范畴体系与规律体系的确立、阐释,缺乏对社会主义“价值”“商品”“劳动”等经济范畴的研究,由此构建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就缺乏符合中国实际的基本原理支撑。正如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是从作为资本主义“经济细胞”的“商品”经济范畴和理论出发,构筑了严密的理论逻辑体系一样,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建立,也应该基于丰富的现实素材,运用从具体到抽象的研究方法和从抽象到具体的叙述方法,分析社会主义经济关系的各种形式及其相互关系,全面深刻揭示各个范畴的内在联系和经济规律,具体再现思维过程中的抽象的规定,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制度各层次、各方面经济关系学理化为“经济范畴”,筑牢原理基础。形成原理层面的、完整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面临的首要问题是,构筑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起点范畴[1]。马克思将商品范畴作为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的出发点,既蕴含着资本主义“经济细胞”的研究和发现过程,也深刻反映出被“物”所掩盖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即资本与劳动之间的“雇佣劳动”关系。《资本论》科学地说明了作为“全部现代社会体系所围绕旋转的轴心”的劳资关系及其未来取向,换句话说,立足商品所进行的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批判,就是为了开辟一条通向新的社会形态的“劳动解放”从而实现人的全面发展的现实道路。以“商品”作为起点,是为了解剖资本主义世界;立足“劳动”,是为了通向社会主义社会。所以,马克思在《国际工人协会成立宣言》中,更是明确称工人阶级的“政治经济学”是取代“资本政治经济学”的“劳动政治经济学”[2]12。
马克思是从“两条路径”探索发现了资本主义的“经济细胞”,第一条路径是在厘清经济学著作的内容结构中发现了价值范畴的前提性作用,并以此出发进行了深入研究;第二条路径的探索与世界经济形势变化及他的政治经济学研究方法创新有关。
马克思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导言》第三节“政治经济学的方法”结尾处为他的经济学著作初步制定了一个“五篇结构”。马克思按照这个“五篇结构”开始撰写这部手稿,形成了“货币”“资本”“价值”三章。马克思在写作“货币”章有关“货币流通和货币的三种规定”时发现,既然货币是商品内在矛盾的产物,而且作为货币属性列举的这“三种规定”都是商品作为“交换价值”的属性,那么在考察货币之前当然要先考察“商品”的“交换价值”。在写作“资本”章时,马克思对“五篇结构”的第二篇“资本”范畴进行了修订和补充,形成了“资本”范畴的三层次结构的观点,即资本的“一般性”“特殊性”“个别性”,大大强化了“资本”范畴在政治经济学中的地位。
为此,马克思提出了能进一步凸显“资本”范畴的“六册结构”。“六册结构”把“五篇结构”第二篇的三大范畴:资本、土地所有制、雇佣劳动,独立成册,并设计为自己经济学著作的前三册;把“五篇结构”的后三篇作为“六册结构”的后三册;把“五篇结构”第一篇,包括“价值”在内的“一般的抽象的规定”纳入第一册“资本”的“绪论”部分。这是因为,“价值”对“资本”来说是前提性的范畴,所以要放在“绪论”部分,即放在资本之前。于是,马克思开始调整《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内容和结构。他在“资本”章之后,补写了“价值”章,并把“价值”章定为第Ⅰ章,相应地,“货币”章改为了第Ⅱ章。1858年4月2日,马克思致信恩格斯,谈及《政治经济学批判》六册结构,明确了“资本一般”为第一册的第一篇,这一篇包括三章:“价值”“货币”与“资本一般”。1858年8月,马克思开始写作《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并将“手稿”中的“价值”章改名为“商品”章。
可见,马克思最初聚焦于资本主义经济运行的表象,即“货币”范畴,将其作为理论阐释的起点。在深入研究“货币”范畴后,他意识到在阐释“货币”前,必须研究“交换价值”。马克思通过研究“价值”,发现价值范畴作为现代社会经济运行机制在理论层面的反映,不仅揭示了社会生产关系,更是展现了其物质载体“商品”的特点和实质。所以,他将“价值”章作为《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的第一章,强调了商品是资本主义的“经济细胞”。作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的理论成果,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体系的构建,可以借鉴马克思政治经济学的体系构建及其著述过程,即从价值范畴出发,分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社会中具体的、简单的、能够反映社会关系各种规定的基本元素,剖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以确定学说体系阐释的理论起点。
1857—1858年间,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发生了由货币危机助推的经济危机。而在货币改革及其理论观点上,蒲鲁东主义在当时工人阶级中影响很大,是工人运动和社会革命的主要障碍。为了扫清影响工人运动和革命斗争复兴的理论障碍,与工人阶级的“假兄弟”蒲鲁东主义划清界限。作为《资本论》的最初稿,《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就是从评论蒲鲁东的学生阿尔弗勒德·达里蒙的货币理论开始的。此时,马克思将“商品”放在一边来研究“货币”,既是为了观照现实经济社会发展状况,又有深刻的方法论依据。
马克思从考察货币理论开始,再转入到研究商品价值,是因为货币是商品价值最明显的外部表现形式。马克思指出,“已经发育的身体比身体的细胞容易研究些”[3]8。“正如一切科学的历史进程一样,总要经过许多曲折,才能达到它们的真正出发点。科学和其他建筑师不同,它不仅画出空中楼阁,而且在打下地基之前就造起大厦的各层住室。”[4]451例如,重农学派虽然没有科学的价值理论这个地基,却在构建“纯产品”学说这个空中楼阁上获得了成就。先“造起大厦的各层住室,再打地基”和“已经发育的身体比身体的细胞容易研究些”含义是相同的。所以,马克思关于货币理论的形成早于商品理论是符合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方法以及经济思想史形成规律的。但是,理论要实现真正的科学化,又必然在成功研究“身体的细胞”和打好“地基”之后。重农学派在科学的价值理论之前提出了“纯产品”学说,然而没有科学的价值理论,必然导致“纯产品”学说的片面性和局限性。马克思通过抽象法,发现了资本主义“身体”的“细胞”,即商品。对商品的唯物辩证法分析,使马克思解剖了资本主义的“身体”,深刻地认识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内核,深刻地批判了古典政治经济学的反历史主义。古典政治经济学家之所以缺乏历史过程的分析,是因为他们把资本主义看成是永恒的、自然的社会生产形式。恰恰相反,当把商品作为使用价值和价值的辩证统一来进行分析,进而创立科学的劳动价值理论、剩余价值理论,便充分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所具有的历史局限性。
在即将完成“货币”章时,马克思认为,研究货币应以研究交换价值为前提。所以,马克思在“资本”章之后,补写了“价值”章。在“价值”章开篇,马克思就指出,“表现资产阶级财富的第一个范畴是商品的范畴”[4]293。如前所述,马克思快写完“手稿”时,便把“价值”章定为第Ⅰ章。以《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为基础写作的《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在开头同样指出:“最初一看,资产阶级的财富表现为一个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则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原素存在。”[4]419这段话体现了“商品”在理解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的重要作用,充分彰显了它在政治经济学中的基础性地位。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第一分册,便将“价值”章改名为“商品”章了。
可见,马克思非常关注经济社会发展现实,他的理论总是指向实践的。针对当时经济危机的最新发展和在工人阶级中广为传播的货币改革谬论以及其他错误思潮,马克思考察了货币的产生及其性质,系统阐释了商品、价值、价值形式等范畴,最终将“商品”范畴确立为自己经济学理论的起点,与时俱进地回应了无产阶级的理论困惑,引导无产阶级正确认识资本主义制度的系统性危机,增强无产阶级辨别错误思潮的能力。从方法论上看,马克思认为,研究自然现象要用实验室,把研究对象从它原来的环境中隔离开来,而研究社会现象必须用抽象法,剖析“身体的细胞”,把一切与本质无关的表面现象暂时舍弃,以实现理论上的彻底;在此基础上,运用唯物辩证法,验证理论的正确性,达到研究“已经发育了的身体”的目的。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或者说,探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起点,也应当采用这个方法。
马克思探索资本主义“经济细胞”的“两条路径”对发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细胞”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但是,与当时资本主义总体状况相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所处的历史方位不同、社会形态不同、具体经济社会发展实践不同,还需要借鉴理论界探讨社会主义“经济细胞”的研究成果,深入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社会问题。
20世纪60年代中期,苏联学者就已经讨论过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即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出发点问题。苏联著名经济学家列·伊·阿巴尔金提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三个建议:一是深入研究社会主义经济;二是考究马克思的研究方法,尤其是要把握和运用好辩证法;三是分析马克思的著作,包括他的手稿、信件、论文等[5]24。
按照阿巴尔金的建议,我们在前文已经考察了马克思的手稿、信件、书籍等,也考察了马克思的研究方法,即马克思探索资本主义“经济细胞”的“两条路径”给我们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细胞”提供了两点启示。一方面,应当从“价值”范畴入手。马克思通过“价值”范畴的阐释,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劳资剥削关系和攫取剩余价值的目的。为了实现尽可能多的剩余价值,只有生产出更多的商品。大量的商品堆积就成为资本主义财富的具体表现。相反,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是“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从“价值”范畴层面看,它反映了“以人民为中心”的生产关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应是蕴含“以人民为中心”价值关系的物质载体。另一方面,采用科学的抽象法,要以唯物辩证法为基础。从“价值”这个“深处的”政治经济学范畴入手,就必须研究“劳动”这个“表面的”政治经济学范畴。对“劳动”进行分析的成熟程度,是“价值”范畴研究成熟程度的标志。不运用科学的抽象法,“价值”范畴就只能停留在“价格”波动的现象上。但是,只有抽象法,又是不够的。在19世纪40年代初期,马克思运用抽象法,认为“劳动”范畴不属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经济运行中的核心范畴,由它决定的“价值”也不能从私有制所制约的竞争统治条件下抽象出来,从“价值”范畴中抽象出来的现实和规律是市场价格和价格波动[6]18-22。他甚至认为,从“价值”范畴中抽象出表面的“劳动”在政治上是有害的[7]60-62。后来马克思、恩格斯建立了辩证唯物主义,并且推广到社会发展和经济现象层面,就得出了正确的价值理论。
阿巴尔金的三个建议中,首要的还是深入研究社会经济。因此,沿着资本主义“经济细胞”发现史的“第一条路径”和阿巴尔金的“第三个建议”的思路出发,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细胞”应从反映“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范畴入手。沿着资本主义“经济细胞”发现史的“第二条路径”和阿巴尔金的“第二个建议”的思路出发,就应运用唯物辩证法研究与“价值”相关的“表面”的政治经济学范畴——“劳动”。综合“两条路径”和“三个建议”提供的启示,已经使我们逐渐接近了揭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细胞”的实质,即“为人民的劳动”,也就是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雇佣劳动”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人民劳动”这个具体的能够反映社会关系的经济范畴。当然,要进行确证,还必须遵照阿巴尔金的“第一个建议”,深入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发展。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征程和决定性成就,为推进社会主义经济理论与实践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现实素材。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在坚持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立场、观点、方法的基础上,与我国经济社会发展实际相结合,形成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思想。作为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最新理论成果,习近平经济思想极大地开拓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发展的新境界,尤其是为社会主义经济理论的发展作出了原创性贡献,丰富和深化了对社会主义经济本质特征、社会主义生产目的、社会主义经济发展规律、社会主义经济治理等方面的认识。这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阿巴尔金遗留给学术界必须解决的第三个建议要求,也为确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细胞”奠定了深厚的、科学的理论基础。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科学社会主义原则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不断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使具有500年历史的社会主义主张在世界人口最多的国家成功开辟出具有高度现实性和可行性的正确道路,让科学社会主义在21世纪焕发出新的蓬勃生机”[8]4,抹去了苏东国家从社会主义倒退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给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所带来的阴霾,彻底打破了落后国家社会主义建设“早产论”的魔咒。一些西方政客和学者对苏东剧变乐此不彼,甚至提出历史终结论,他们始终没有勇气面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取得的伟大成就。反社会主义者、反马克思主义者,以及“教条”的马克思主义者,依然否定在落后国家建成社会主义的可能性,认为资本主义阶段是不可跨越的。以至于近些年来,国内外有些舆论提出中国现在搞的不是社会主义,而是“国家资本主义”“自由资本主义”“新官僚资本主义”“资本社会主义”等。习近平总书记在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上强调,“我们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推动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协调发展,创造了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9]13-14。中国式现代化新道路和人类文明新形态的现实实践,充分彰显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已经开创出一条跨越了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新道路。有了充足的现实素材,还需要在理论上证明社会生产力相较西方发达资本主义而言还处于落后状态的中国建好特色社会主义的高度必要性、充分可能性、现实操作性和路径方向性。因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构建,就应当立足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方向,从学理层面剖析、加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及构筑其上的经济范畴,以科学、系统阐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
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方向,不是将《资本论》中反映资本主义经济运行规律的基本原理中国化,“化”的是其中所揭示的无产阶级立场、科学社会主义原则和理论。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不能丢掉的内容,丢了就不是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学了。首先,无产阶级立场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研究对象的现实反映。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生产关系,也就是物的背后所掩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资本主义社会,这种关系表现为劳资之间的剥削关系;在社会主义社会,这种关系体现了无产阶级立场。恩格斯说过,“经济学研究的不是物,而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归根到底是阶级和阶级之间的关系;可是这些关系总是同物结合着,并且作为物出现”[10]604,意指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不能见“物”不见“人”,“人”的因素才是最重要,是生产力中最积极最活跃的因素。其次,科学社会主义原则和理论归根到底是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从理论上阐明具体历史方位中人的自由发展的具体路径。习近平也曾强调,“发展为了人民,这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根本立场”[11]。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根本立场,决定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人民立场”。从毛泽东到习近平,中国共产党人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强调经济是“人”和“物”两个因素的矛盾统一体,而“人”的因素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只关注或者更重视“物”因素,都不可能从根本上正确解决问题。习近平提出了政治经济学和经济政治活动都应该以“人为出发点并以人为落脚点”来认识事物,建立人与人关系基础上的“人—物—人”即“主—客—主”的思维框架和逻辑主线[12]。这就初步验证了: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细胞”,必须从反映“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范畴入手。最后,近年来,学术界也认为应将“以人民为中心”纳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话语体系与理论体系之中(陈伯庚,2016;韩庆祥,2016;李鹏,2016;胡钧,2017;程恩富,2017、2020;韩保江,2017;付文军、胡岳岷,2018;韩喜平,2019;常庆欣、张旭,2020;何自力,2020;张晖明,2020)。
立足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方向,从学理层面剖析、加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及构筑其上的经济范畴,就意味着不能简单地将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经济范畴移植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中[13]。但是,有人坚持将《资本论》中剖析资本主义的经济范畴直接或者简单改变称谓后,用于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分析。他们的理由是,资本主义社会诸如剩余价值等经济范畴,在抽象掉反映生产关系的因素后,同样适用于社会主义社会。问题是,抽象掉生产关系的经济范畴,还属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范围吗?这样的研究方法还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研究方法吗?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包括理论的起点范畴,应该既能够反映社会主义的生产关系,又能体现处于一定历史方位的中国实际。
因此,研究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细胞”问题,除了讲清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以“人”为起点,即“人民立场”的问题后,还要弄清楚能够反映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经济范畴,即通过何种路径将“以人民为中心”融入到价值范畴之中。这里属于经济范畴的“价值”概念,就不再是《资本论》中用于分析资本主义社会的“价值”范畴了,而是社会主义价值范畴。何谓社会主义的价值范畴?这既要回到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之中去寻找答案,又要运用唯物辩证法,结合不同社会形态生产方式的实际,从资本主义经济和共产主义经济的角度,来考察社会主义的价值范畴。把价值当作资本主义经济范畴看待,总是比较容易的。因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规律分析得很透彻了。但是,当加入社会主义的因素再来认识这个范畴时,问题就复杂多了。难点在于,价值范畴的核心要义具有一般意义,同时适用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即“价值是体现在商品中的社会必要的、一般人的劳动决定的”[14]199-200。马克思对价值的这个定义,也充分体现了它的社会属性。
第一,这个定义反映了其成立的条件是存在着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价值凝结在商品之中,没有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就没有价值概念。自然经济状态下不存在价值范畴。第二,共产主义社会由于取消了商品生产和商品交换,就无需“‘价值’插手其间”[14]327,商品经济关系中的价值范畴也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不过,劳动时间的调节与社会劳动的分配将更加重要[15]965。恩格斯也认为“在决定生产问题时对效用和劳动支出的衡量,正是政治经济学的价值概念在共产主义社会中所能余留的全部东西”[14]327。所以,价值范畴将伴随着资本主义走向灭亡,但社会化生产会余留下其“进化”后“劳动概念”部分,价值概念简化为劳动的调节和分配。第三,社会主义的价值范畴与其他两类社会形态相比,有共性也有特殊性。资本主义私有制在经济上的突出表现是,商品拜物教、货币拜物教和资本拜物教。其价值概念的重心立足属于“物”的商品,由此产生了资本主义社会特有“剩余价值”范畴。恩格斯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的价值范畴余留在共产主义社会中的全部意义仅存于“生产是对效用和劳动支出的衡量”。这个观点也为理解社会主义价值范畴的共性和特殊性奠定了重要基础。社会主义的价值范畴就共性而言,体现了无差别的人类劳动;就特殊性而言,其意蕴不在于“物”,不在于商品本身,而在于反映人的需要及其满足这种需要的劳动和生产。这种特性,反映了作为过渡形式的社会主义价值范畴的实质:价值是商品生产的社会必要劳动与社会需要程度的比例关系。
弄清楚能够反映社会主义生产关系的经济范畴之后,所要确证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还应当体现处于一定历史方位的中国实际。科学社会主义的一般原则,强调了“两个必然”的社会发展趋势以及社会主义社会要大力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逐步消灭剥削和消除两极分化,实现共同富裕和社会全面进步,最终向共产主义社会过渡。进入新时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依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社会主义社会又是共产主义社会的第一阶段或初级阶段。马克思在研究了东方社会,特别是俄国的情况后,提出了生产力落后国家“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理论。中国就是在生产力落后的状态下,实现并巩固了“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成果。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依据社会主义一般原则,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需要继续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实现更多的“为社会生产的必要劳动”,推动支撑社会经济高质量发展所必须的科技突破、均衡协调、生态优化、扩大开放和共建共享,破解国际霸权主义、单边主义、贸易保护主义和逆全球化思潮对我国经济社会发展的影响,更好地满足人们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不断迈向共同富裕。换句话说,就是要通过科技创新,大力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实现更多的“为社会生产的必要劳动”,创造出真正为社会需要的物品和劳务,最大限度地提升社会必要劳动的占比,这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继续开拓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根本选择。
所以,在社会主义社会,价值虽然依旧是凝结在商品中的劳动,但重点已不在“商品”本身,而是“为社会生产的必要劳动”。这个“劳动立场”,有助于解释习近平在多个场合强调的劳模精神、劳动精神和工匠精神对于社会主义建设的重要作用。站稳“劳动立场”就是站稳了“人民立场”,当社会主义价值范畴的重心,落脚在“社会劳动”上,进而在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中,就具体地、特殊地、精准地表现为“为人民的劳动”,即“人民劳动”——一种特殊的社会主义形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社会必要劳动——是社会劳动的调节和分配在价值上的反映,旨在解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主要矛盾,即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这既反映了“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关系的物质载体,又体现了“劳动”这个“表面的”政治经济学范畴。可见,重点在商品本身的资本主义价值范畴(包括剩余价值范畴)突出了“商品”的“经济细胞”功能;社会主义价值范畴的重点也能突出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社会主义价值范畴的重点,具体化、特殊化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条件下的“人民劳动”,这个重点凸显了“为人民劳动”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细胞”。“以人民为中心”的理念正是通过“为人民劳动”,即“人民劳动”融入到了价值范畴之中。
19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马克思曾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和《给维·伊·查苏利奇的复信》及其四个草稿中,阐述了俄国农村公社的历史作用和前景,得出了重要的结论,即“俄国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把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用到公社中来”[2]575。而俄国的自由派经济学家坚持认为俄国应该“首先摧毁农村公社以过渡到资本主义制度”[2]464。苏东剧变后,国内外有关社会主义“早产论”再度甚嚣尘上。秉持这类观点的人,主要是以马克思的“原始积累理论”为理论基础的。对此,马克思已经做过批驳。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马克思专门强调关于《资本论》“原始积累”的观点仅限于解释西欧资本主义的产生[2]466。如果将“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走这条道路”[2]466,那么,这种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就是“超历史的”[2]467,因而是不科学的。马克思一再强调,对一个国家、地区经济社会发展的认识,应该作具体的、历史的分析,而不能用“一般历史哲学”的分析。所以,也不能将“原始积累”理论中国化,用于指导中国走资本主义的邪路。不分析新时代中国具体的经济社会条件,盲目照搬照抄马克思主义的个别结论或者是盲目崇信现代西方经济学并教条化加以运用,是不能解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以及科学构建其经济学的。恩格斯认为:“政治经济学不可能对一切国家和一切历史时代都是一样的。……谁要想把火地岛的政治经济学和现代英国的政治经济学置于同一规律之下,那么,除了最陈腐的老生常谈以外,他显然不能揭示出任何东西。”[14]153同样的,我们既不能不加鉴别地运用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运行规律的分析,代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社会发展的分析,也不能用其他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学替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换言之,我们不应当把《资本论》的经济范畴、其他国家的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经济范畴,不加分析地植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中国化,最重要的是要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分析中国具体的社会历史条件、经济发展环境等,形成属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政治经济学范畴。它应当包括既有别于揭示资本主义经济关系,又有别于体现其他社会主义特殊经济关系的政治经济学起点范畴。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和发展取得“两大奇迹”的伟大成就,以及习近平经济思想的构建,为更深入研究社会主义经济提供了典型案例、丰富素材和科学理论基础。根据资本主义“经济细胞”发现史的两个启示,确定社会主义“经济细胞”可运用唯物辩证法,从价值范畴入手来研究其物质载体。根据阿巴尔金的三个建议:第一,应运用历史唯物主义,在资本主义经济和共产主义经济的比较视域中认识社会主义的价值范畴;第二,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成就为典型案例,深入研究社会主义经济,发现社会主义的价值范畴应将“人”的因素通过“社会劳动”融入其中;第三,以习近平经济思想为指导,社会主义价值范畴中“人”的因素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上的生动体现,就是贯彻“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人”因素转化为“以人民为中心”的发展理念,“社会劳动”随之具体化、中国化为“为人民的劳动”,即“人民劳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价值范畴便反映了“为人民的劳动”与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需要的关系。可见,“人民劳动”的经济范畴,与资本主义经济范畴中的“劳动”存在相似性,都具有二重性——具体劳动和抽象劳动[16];也存在根本差异,它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性质,使得劳动生产本身趋于符合社会需要,成为社会必要劳动,能够更有效地推动使用价值和价值的辩证统一,从而使它在质和量上成为自身所生产的劳动产品,所以,“人民劳动”本身就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存在的一种广泛的、具体的、简单的事物。在资本主义社会,雇佣劳动的物质载体是“商品”,恰好相反的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人民劳动”成了为人民生产的“商品”的物质载体。
资本主义偏执于扩大剩余价值总额,所以,劳动价值理论阐释的劳动创造价值的过程,就是资本家盲目指挥雇佣劳动者进行商品生产获取剩余价值的过程,财富表现为商品的堆积。劳动是创造价值的唯一源泉这个基本事实,也适用于社会主义,但是与资本主义疯狂攫取剩余价值的本性相比,社会主义经济规律表现为生产劳动的目的是为了满足社会全体成员的物质和文化需要。这一规律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经济建设和发展中又表现为“为人民的劳动生产”以最大限度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要。生产和服务的目的、对象不再是资本家,而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因此,商品本身不再是社会追求的最根本的目标,它也不是美好生活的全部,甚至只能算作其中的较小部分。文化、生态环境、公共医疗卫生、教育公平等逐渐成为实现美好生活需要的主要内容,它们不能成为交易的商品,其共同的物质载体只能是“为人民的劳动”,即“人民劳动”,一种社会劳动的必要调节和分配,这是马克思设想的不存在商品生产的未来社会中人们各尽所能、自觉劳动的过渡形式。总之,在反映“人民劳动”与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需要的关系的价值范畴中,商品内容不再占据主导地位,“人民劳动”上升为价值范畴的主要物质载体,从而表现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依据马克思的方法论,这个经济细胞也应当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起点。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共产党团结带领全国各族人民开创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理论、制度和文化。1992年初,邓小平发表“南方谈话”提出社会主义就是要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消灭剥削,消除两极分化,最终达到共同富裕。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我们实现了第一个百年奋斗目标,在中华大地上全面建成了小康社会,历史性地解决了绝对贫困问题,正在意气风发向着全面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迈进”[9]2。在新的征程上,要“着力解决发展不平衡不充分问题和人民群众急难愁盼问题,推动人的全面发展、全体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为明显的实质性进展”[9]12!尽管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但是依然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克服和解决新征程上的各种问题,推进共同富裕,必须解放和发展相对落后的生产力,实现更多的“符合社会必需的劳动生产”,即“人民劳动”。达成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就需要“人民劳动”在社会各领域广泛存在,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
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即“人民劳动”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理论起点,有助于构建符合中国历史方位、体现中国建设特色、反映中国具体实际、突出中国话语体系的具有学理性、逻辑性的学说体系。这个学说体系由五个部分组成。第一,从分析中国所处历史方位层面得出“人民劳动”的理论起点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第一部分应当首先以“跨越卡夫丁峡谷理论”为基础,结合中国发展实际,定位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社会性质和历史阶段,包括人民劳动理论、发展阶段论等;第二,以“人民劳动”的理论起点来彰显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第二部分需要围绕更好地满足广大人民对美好生活需要,从而实现新时代社会主义生产目的,以分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规律,包括社会生产目的论、价值论、社会主义基本经济制度论等;第三,以“人民劳动”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细胞”,从反映中国具体实际的角度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体系的第三部分应当分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体系,包括社会主要矛盾论、发展理念论、供求论、生产要素论、现代经济体系论等;第四,落实“人民劳动”,即“为人民的劳动”,会发现国内循环存在诸多“堵点”,从疏通国内循环“堵点”的角度,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第四部分应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循环,包括流通论、分配论、信用与虚拟经济及其服务实体论等;第五,为更好实现“人民劳动”,要求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构建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第五部分则主要阐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经济开放,包括全球化理论、世界体系论、“一带一路”倡议、人类命运共同体理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