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立卓
1981年11月,正值大理白族自治州建立25周年之际,大理决定恢复州庆庆典活动。此前,我们供职于自治州文化局的几个同好应云南人民出版社之约,撰写了《大理风情录》,这本36开10万字的小册子,就是应当时介绍大理州情书籍缺如的急救篇。这本装帧新颖的书一出版就深受读者的欢迎,创下了先后接连印刷三版3万册的记录。书中“历史古迹”部分由我撰写的《苍山脚下“种松碑”》一文引起了广东大学中文系教授周锡复的注意,她专门写信给云南出版社转来一封信说:“读了《大理风情录》,很高兴。因为我正在编注广东清代诗人宋湘的诗集。他在云南待过13年,其间在大理当官。《云南通志·循吏》上有他的名字,他的诗篇不少是写大理风情的。”1986年10月,《宋湘诗选》由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周先生专门签名送我一册,在前言《宋湘和他的诗》的结尾注明“云南省大理州文化局施立卓同志不远千里寄示材料,仅此致谢”,并在引诗注中对此碑保存完好而表示欣慰。
其实在写《苍山脚下“种松碑”》时,我对这块碑文并无太多研究,全是因为工作关系经常到大理古城大理一中,被校园南花厅竖立的这块清碑的书法潇洒自如别具一格所吸引,常常不由自主地抚摩古碑而赞叹不已,而对诗碑的背景及其作者知之甚少。因此,周先生来信指出我的一些错误是情理中的事。她写道:“你的作品中介绍宋湘的著作,如《红杏诗钞》以及纪滇诗集《滇蹄集》等有误,诗集应为《红杏山房集》,其中包含《滇蹄集》。”对宋湘的认识如此肤浅,使我汗颜。
《宋湘诗选》入选大理诗作两首,除《卸迤西道事别苍山洱海》外,就是俗称《种松碑》的“三绝句”。《种松碑》的诗题很长:“前摄迤西道篆日,买松子三石,于点苍山三塔寺后鼓民种之,为其濯濯也。今日有客报余,松已寻丈,其势郁然成林者,予喜且感,系以三绝句。”全诗依据作者手书刻在一块黑色大理石上,显得十分典雅。
《宋湘诗选》前言写道:“组诗写于道光二年(1822年)二月永昌府任上,宋湘时年67岁。6年前,他代理迤西道时,曾买了三石松子,让人种在大理三塔寺后面的点苍山上,现在听到那些松树安然无恙,而且欣欣向荣、快要成林的消息,心里自然感到十分高兴,但高兴中又不免有点惘然若失,因为那样如此美好的地方,自己现在却只能‘神游’了。这组诗便抒写了这种复杂的心情。这块碑原竖立在大理崇圣寺三塔旁,后移置于大理第一中学校园南花厅内,至今保存完好,为当地名迹之一。”
这块诗碑历来名声在外,研究者大多都认为今已不存世。据周先生的《宋湘诗选》中记载:1939年,抗日战争期间,中山大学从广州辗转迁至云南澄江县,著名林学家侯过教授曾往游大理,专程访《种松碑》而不得,赋诗云:“我本种树人,来访种树碑。村随斧斤尽,碑亦去何之?试问牧童言,遥指陇西祠。牧童莞然笑,老人默然思。伐木受其用,移碑留其诗;有用树戕生,有碑诗永垂。”(《侯过诗选·访种树碑不得》)
侯过原名楠华,字子约,广东省梅县人。生于1880年,卒于1974年,享年94岁。著名林学家、教育家、书法家、诗人,中国近现代林业和林学教育事业上杰出的开拓者之一。
今天,如果侯先生在天之灵知道诗碑完美留存,他将会何等欣慰啊!
从此,宋湘及其诗成了我心中永远挥之不去的课题。
“岭海天生磊落才”是岭南人近代曾任总统府国策顾问,并通诗文,喜藏书,搜集清代、近代诗文集近万家2000余种的陈融在《读岭南人诗绝句》中对宋湘的评价。岭海,指两广地区。
《中国历代人名大辞典》引《清史列传》卷七二载:“宋湘(1756—1826年),清广东嘉应人,字焕襄,号芷湾。嘉庆四年进士。由编修知云南曲靖府、永昌府。道光间,官至湖北督粮道。工诗,所作能自成一家面目。有《不易居斋集》《红豆山房诗钞》。”
除此之外,《广东通志》《嘉应州志》《云南通志》《永昌府志》《大理县志稿》都有宋湘的传记,其中除介绍了他的生平外,还总结了他的才干与卓行。
历史上,云南简称“三迤”。早在明朝就已经有了“二迤”之称,当然真正作为行政区划是在清朝。即雍正八年(1730年)七月丙申置分巡迤东道,领云南、武定、普洱、曲靖、昭通、澈江、广南、东川、开化、广西、临安、元江、镇沅等十三府,治曲靖府:同时,改永昌守备道为迤西道,仍治大理府,领大理、鹤庆、丽江、永北、永昌、顺宁、楚雄、姚安、景东、蒙化等十府;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十月壬戌析迤东道属镇沅、元江、临安、普洱四府往属新设之迤南道,治普洱府。从履历看,宋湘在云南期间曾代理广南、大理、顺宁、永昌、楚雄等府及迤西道尹,宋湘在云南为官13年,从嘉庆十八年癸酉(1813年)十月,抵曲靖,任知府;嘉庆十九年(1814年)秋,往广南(辖境相当今云南省广南、富宁县地)任代理知府;嘉庆二十年乙亥(1815年)春,离开广南;嘉庆二十一年丙子(1816年)春,赴昆明及大理;嘉庆二十二年丁丑(1817年)三月,代理迤西道员兼大理知府;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卸迤西道事;道光二年壬(1822年),代理永昌知府,后任楚雄知府。几乎任遍了云南东南西北各地。
《云南通志》将宋湘列入“循吏传”。所谓“循吏”,是指重农宣教、清正廉洁、所居民富、所去见思的州县级地方官,即“心乎民而已,智名勇功非其所屑”的好官,也就是有卓行的地方官。在这方面,宋湘的表现是超群的,尤其是在云南期间。嘉庆丙子年(1816年),正逢云南大饥之年,疫疾流行,死者无数,就在这灾情最严重之年,宋湘临危受命,处理民生,在吏治方面取得卓越成就,这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时期。据地方志所载,宋湘在滇为官13年,他一直把精力用在吏治上。尤其是把薪俸大部用于振兴地方公益事业,受到广泛的赞扬。他初至曲靖,适水患之后,灾黎遍地。不堪寓目,便领众修城治水;后到马龙州,见地瘠民贫,便捐出俸银购新纺车500架和一批棉花,令其妻素云教妇女纺织,以解决人民的生活困难,人们感恩称所织之布为“宋公布”。在广南知府任上,见城内地高,饮用水困难,便捐款并亲自勘测水源,凿东、西二塘,引水至城,供百姓饮用。代迤西道尹时,地方大饥,瘟疫流行,他捐俸赈恤并组织百姓生产自救。在永昌府时,见永保书院久废,捐俸银170两,修复之,促文教渐兴。他在滇为官的治绩,百姓莫不感恩戴德,当地人塑宋湘生像,建生祠,立碑祀奉。此外,“点苍山造林”一事,尤为他最有意义的业绩。
在文化成就上,宋湘还是清代卓越的人才,诗书创作皆届众。他的诗俊爽、沉稳,自成一家,艺术风格独特,磊磊落落,豪放不拘。文采风流,生平著述甚丰,下笔显倜傥雄奇之概,是清代中叶岭南三大诗家之一,极为时人所称颂,诗人黄遵宪曾以“我与芷湾是同乡”而自豪。《清史列传》:“粤诗自黎简、冯敏昌后,推湘为巨擘。”《清史稿·儒林传》载有其事迹,并评曰:“湘性豪迈,下笔显倜傥雄奇之概,诗磊磊落落,自成一家。”全国著名学者、诗人钱仲联题《人境庐》诗赞曰:“南邦屈(翁山)宋(芷湾)无前辈。”丘逢甲称颂其为“红杏花开第一枝”,是“岭南诗派”出类拔萃的标杆。而且,他又是别具一格的书法家,擅长正、隶、行、草等书体,师王羲之、王献之、米南宫集于一身,豪迈雄劲,如天马行空,气势超凡,自成风格。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的《龙藏宋墨题咏》评曰:“芷湾长草书,章法磊落,笔致潇洒,往往一纸书出辄为时贤所倾倒。”嘉应人黄冈寿赞道:“芷湾先生以书法名当时,零缣片纸,得之者拱璧不啻。”当时的人都以得到宋湘的亲笔题字为荣,把其书法看作宝物一样珍重。可见其书法的造诣深高。丘逢甲有诗赞他:“伯牙台上记留题,更写西湖五别诗。竹叶蔗渣俱妙笔,米颠书法杜陵诗。”是清代120名书画家之一。他在大理所留的墨宝《种松碑》《苍山诗碑》,都已成为重要文物。
总之,宋湘对云南一山一水、一草一木皆极其热爱。苍山、洱海、大理三塔、滇池大观楼、澜沧东铁索桥等,是他反复高吟的对象。宋湘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忘年十载此长安,阅尽荣华耐尽寒。我是何人须是我,真诗莫与外人看。”不论为官还是为文、为诗,他都用一颗真心去做;不论当多大的官,他都保持着一个“真我”,不被浮云蔽眼。当时他著名的诗作总集《红杏山房集》及在滇所写诗《滇蹄集》,就是滇任上(道光四年)付刻刊行的。《滇蹄集》记录了他在云南的见闻和感受,反映出云南的风土人情,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滇蹄集》也揭示了边陲民生之艰难和朝廷吏治之积弊,反映出宋湘作为儒士的担当,可见其心忧天下并为之努力的儒士典范人格。
了解宋湘的诗作,有必要了解“岭南诗派”。
岭南诗派,是中国诗坛上著称的具有地方特色的诗派,也称作“广东诗派”或“粤东诗派”。前人论述岭南诗派,每溯源于张九龄。汪辟疆称:“岭南诗派,肇自曲江。”曲江,指的就是张九龄,亦有学者把岭南诗派径称“曲江诗派”。
宋湘是嘉应州第一个跻身于全国著名诗人行列中的佼佼者,被清朝嘉庆皇帝授封为“岭南第一才子”,清代中期岭南三大诗家之一,名列“梅州八贤”之首。
道光五年(1825年)秋,宋湘擢升湖北督粮道后才离开云南,道光《云南通志》载:“(宋湘)去滇时,送者流涕。”第二年,卒于任上,终年七十有一。
“苍山洱海应笑我”出自宋湘卸任迤西道时《卸迤西道事别苍山洱海》一诗中结尾的一句,最后一句是“不曾安稳作吟人”。这首诗是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他卸任滇西道赴顺宁代理知府时所作,自谦因为公事而无暇对一直心仪的大理作更多诗所遗憾。
宋湘有关大理的诗,现存世的大致有《洱海行》《观南诏碑有感》《迤西道衙斋即事》《自顺宁返大理蒙化道中喜见点苍山》《卸迤西道事别苍山洱海》《种松碑》《苍山诗碑》等数首,与其他几首不同的是《苍山诗碑》和《洱海行》并没有出现在所有的地方志之中,现仅留存碑刻,只有少数人知晓。其《洱海行》笔力稳健,一气呵成,摘录如下:
半年鹿鹿趋簿书,今日水边提一壶。此水气与苍山驱,洱河洱海随世呼。或言此水汉所摹,今昆明水非厥初。以事考之地或符,嬴颠刘蹶争何愚。蒙氏段氏岂足道,蛟龙宫阙终模糊。书生得景且饮酒,海神劝客还烹鱼。去年海鱼不可厨,今年海鱼鲜且腴。使君德薄口福好,秃笔力槁风格馀。瀛洲况复夙所到,神山何必拘厥墟。星辰日月天光趋,人民城郭近远濡。苍山数塔出天表,倒影窈窕冲瀜俱。譬如君住罗浮隅,蓬莱一股何容与。此水恨失眉山苏,又惜老来襄阳徂。此水西湖比西子,不然虹贯沧江图。使君来逢海色舒,海田黄稻香可租。年丰人乐坐无事,诗酒落手心胆粗。风月岂可使寂寞,山水自好谁亲疏。使君长安多酒徒,南来万里孤云孤。此邦沙子好诗手,同日李子能文儒。酒边佳句谁最殊,神当赠之明月珠。神之言兮听取无,江山自古人所扶。山东李白久不作,客复不饮胡为乎?城乌哑哑西日晡,高谈深酌神应娱。云烟落纸掷海水,神乎谓我诗何如?
嘉庆丁丑(二十二年)十月十日程乡宋湘,岁护迤西道篆,是日薄醉。
写诗的这一年,宋湘代理迤西道员兼大理知府的事务,尤其是上一年丙子以来大理灾情严重,可以说这是他临危受命之举。据记载,上年伊始至这一年三月,时值云南大饥之后继以大疫,死者无数,他来到大理之后亲自祷告于苍山佛寺七昼夜,布钱散药、捐俸银。在诗中他写道“去年海鱼不可厨,今年海鱼鲜且腴”时,特别注明:“去岁饥,有入海死者,予到榆,未忍食鱼也。”因此,他哪有闲暇和心思游山玩水松散地领悟心仪已久的大理?到了这年的十月间,灾情有了好转,他才稍有闲心领悟这片被前人称之为“乐土”的大理。金秋时节,他邀集当地二三名人在洱海西岸的浩然阁欢聚,“书生得景且饮酒,海神劝客还烹鱼”,体现出一种轻松和“先忧后乐”的悲悯情怀。《洱海行》采用乐府歌行诗体,即篇无定句,句无定字,音节格律比较自由,句法长短不一,富于变化;唐以后的歌行一般用五言、七言古诗体裁格式,节奏上没有严格要求,也不讲究平仄,字数五言、七言为主,可参差不齐,可变韵。这种诗体亦称古诗、古风,最能表现他此时此刻颇为轻松自由的心境。
浩然阁居洱海四岸四大名阁(天镜阁、水月阁、珠海阁、浩然阁)之首。按李元阳(嘉靖)《大理府志》“胜览”的记载:“浩然阁,在城东八里洱河西岸海神祠前,嘉靖十七年知府杨仲瑗建。”当时又名“天风海涛楼”。其实,这座阁历史悠久,始建于唐代大理南诏政权时期,唐代四川名人闾丘均曾留下一首《临水亭》诗:“高馆基苍山,微幕坐芳草。傍对野村树,下临车马道。清朗发吟情,幽遐备瞻讨。回合峰隐云,连绵渚萦岛。气以雪霜严,风为清春好。相及胜年时,无令叹衰老。”后来浩然阁毁,清代修建为丰乐亭。这里是观赏苍洱风光、怀古幽思的好去处。
在《洱海行》中,诗人开宗明义说:“半年鹿鹿趋簿书,今日水边提一壶。”他抒发了忙里偷闲的心境。此时此刻,宋湘面对浩眇的苍山,他完全可能像先贤李元阳看到洱海时那样抒发对历史的感慨:“忆昔此水涯,建立多英雄。”或者如他此前的《观南诏碑有感》那样“自古不得人,言之涕淋浪”来臧否唐蒙段的功与过。他想以眼前的风光、友情、酒气和鱼味,以及稻谷丰收美景,营造观光客的潇洒和乐天。就像在《观南诏碑有感》最后所表达的:“寄诗未游人,聊以当清话。饱餐浓淡色,一卷好图绘。”景饱酒足,心怀惬意。诗末落款他特别提到“是日微醉”。俗语说,非酒落俗、烂醉如泥、薄酒启神,微醉出诗意,这乃是纯真性情纷沓而涌的自然流淌。
苍山雪崦处,洱海日斜初。吏散开新瓮,奴闲补旧书。清凉高树鸟,欢喜老盆鱼。欲问谁来往,诗人沙献如。——《迤西道衙斋即事》
诗人勤政亲民,尤其是他在大理期间,多事之秋只能“半年鹿鹿趋簿书”,在洱海“今日水边提一壶”是多么难得的逍遥。《迤西道衙斋即事》则从悠然的心境反映他在公干之余的生活。衙斋指衙门里供职官燕居之处。但他不想像郑燮《墨竹图题诗》里那样“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此时,嘈杂的公事已成宁静,像往常一样常客沙琛打开酒瓶,欣赏高树上的鸟儿和盆中的金鱼,悠然自乐。
在念天地之悠悠,思古之幽情时,他奋笔写下了《观南诏碑有感》:
下马背斜阳,遗碑卧路旁。见是南诏字,抉剔苔藓光。大半不可读,似说武惟扬。曰诏阁罗凤,其年天宝唐。大战西洱河。唐兵八万强,片甲不得返。伤哉来我疆。借问大将谁?节度使仲通;问诏一何恣?问诏一何狂。诏谓事体大,上有天苍苍。上数凤祖父,事汉如事娘。下数凤封拜,见天如见皇。叛唐而结蕃,凤岂真犬羊。唐皇帝甚圣,唐皇帝甚明。凤远在绝徼,何以披肝肠。仲通尔何来,不究兹祻殃。生食张虔陀,厥肉亦不香。不问凤所恨,不问凤所当。长驱入我闼,不许凤壶浆。困兽决一斗,岂曰无君王。吁嗟揭此碑,此碑何堂堂。苍山与洱海,天地俱低昂。夷考西南夷,溯自汉所荒。是曰白子国,传之蒙氏昌。细农罗以来,踆踆而跄跄。谁使并五诏,王昱实不臧。火烈星回节,遂谓雄无双。诏从此滋大,诏从此哆张。犹喜凤伽异,入觐听笙簧。虔陀尔何人,天子授此邦。胡为乎株林,多藏况厚亡。仲通不解事,坐使虫沙僵。呦呦万人冢,鬼哭天昏黄。自尔三十年,边患滋披猖。流血成海水,谁诛杨国忠。韦皋与赞皇,筹笔施鞍缰。稍稍靖厥氛,元气亦已伤。此碑谁所为,苦心多慨慷。道是西泸令,郑回能文章。阳叙一战烈,阴设千秋防。叛唐非得已,字字含风霜。圣人守四夷,不在略远方。所以事羁縻,意使天下康。为胡折臂翁,痛哭云南行。自古不得人,言之涕淋浪。方今盛文轨,万里同耕桑。此碑无所用,此义焉可忘。摩挲右手胝,城乌归女墙。
作者在苍山斜阳峰太和城遗址看到了字迹不清长满苔藓的南诏碑,这块碑似乎表达了一种威武凌厉的气概,“字字含风霜”地陈述了“天宝战事”的残酷与无奈。这引起了诗人的感叹:“虽然‘今盛文轨,万里同耕桑’,这场悲剧已过去了漫长的时光,‘此碑无所用’,但‘此义焉可忘’。什么义?这就是居安思危,历史的教训,防止惨剧重演。”如何记住这个惨痛的历史教训,就是“右手胝”(反复边沉思边抚摸残碑以致手起老茧),即诗最末一句“摩挲右手胝”。唐宪宗元和十二年(819年),唐将李愬雪夜袭击蔡州城,俘获了当地节度使吴元济,平定了历时四年的淮西之乱。战后,唐宪宗命作家韩愈撰写了《平淮西碑》。立碑后,有人诉说碑文不实,宪宗就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文勒石。诗人李商隐是同意韩碑的观点的,他在《韩碑·元和天子神武姿》中抒发了韩碑流传千古的不朽价值。诗末有“愿书万本诵万过,口角流沫右手胝;传之七十有二代,以为封禅玉检明堂基。”(我甘愿抄写一万本、吟诵一万遍,哪怕是我口角流沫,右手磨出茧皮也在所不惜。希望韩碑流传千秋万代,好作封禅的祭天玉检、明堂的万世基石。)宋湘借用“右手胝”来说明南诏碑如同韩碑一样具有不朽的历史价值。“城乌归女墙”,是说如果明了南诏碑的价值,那么就会回到乌鸦重回城墙的人间太平盛世。
卸迤西道事别苍山洱海
雪鸿何处问前因?重记来时黯惨春。
佛供自怜同老妇,俸钱能救几残民!
半年道路无黔突,明日城门有去尘。
洱海苍山应笑我,不曾安稳作吟人。
这首诗是宋湘卸任大理知府时所作。嘉庆二十二年(1817年)秋天,宋湘卸任代理迤西道员兼大理知府时,反思任职半年来的见闻和感受,尤其是在灾荒、疾疫的煎熬下广大饥民生活的痛苦和自己工作的艰辛。他认为在有生之年有幸与苍山洱海结识,这或许是前缘所定。他一来大理就碰上了令人黯惨的春天,无情的饥荒使生灵涂炭。于是,他只好像有怜悯心的老妇人一样向佛爷献祭祈祷,寻求庇护无辜的生灵。然而我这微薄的薪俸只是杯水车薪,效果有限。半年来,我就像孔子、墨子般躺的席未暖、煮饭的烟囱未熏黑,就要无功离去。啊,苍山洱海应当笑我,没有做一个安稳的诗人。这首诗情感沉重、朴厚率真,不惟深藏愧疚之感,且饱含劳人之怨。虽是平常之语,而情致绵缈悠长。
自顺宁返大理蒙化道中喜见点苍山
故山如故人,况复故人妙。
何能见妙人,不言亦不笑。
自我行三月,日苦乱山闹。
今日蒙化山,始觉开展稍。
忽然见点苍,百里外照耀。
雪光与云容,一豁一缭绕。
真乃峰丈人,西南扼其要。
岂惟气象殊,精神可天告。
云雪亦常事,异境乃独造。
夏杪雪微消,秋初雪已冒。
腰云初作带,顶云旋成帽。
戎戎气一合,漠漠峰在罩。
只言云可囊,谁知雪已窖。
凌虚出飞动,转势即深奥。
明入龙尾关,夕卷风头纛。
即钓海上鱼,去采山中芼。
苍山之雪,五六月微消,间一二日,辄有浓云冒其顶,经宿云开,雪已补其所消,若不可使此山无雪也者。其为云也,无问晴雨,朝暮绵生,顷刻万态,自吐自拥,半山以上,恒如覆被,偶一净彻,雪故不消,又若深护其雪也者,真异境也。山上有龙池,产菜,呼为高河菜,味辛,微苦,春夏间人喜采食之。
顺宁,清为顺宁府,属迤西道,驻今凤庆县城。宋湘三月代理迤西道员,兼顺宁知府,是月往返大理和顺宁之间。返回时路经蒙化(巍山),虽别离未久,然而一见点苍山,他油然欣喜:真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几天里他总感觉“故山如故人,况复故人妙。何能见妙人,不言亦不笑。自我行三月,日苦乱山闹。今日蒙化山,始觉开展稍。忽然见点苍,百里外照耀。”何等动情啊!接着以诗、诗不足以跋描绘了点苍山的雪云异境。有趣的是还忘不了下关的风、洱海的鱼、苍山的芼(高河菜),很有情趣。这就是宋湘的大理情结。
西南雄阔地,苍洱大名垂。众壑雪同古,此峰云更奇。神灵趋白帝,风雨下金枝。莫问劫尘事,仙人方奕祺。——《苍山诗碑》
过去有些诗选本将此诗归为罗思举所作,实际上是宋湘作并书写,罗思举的名字在碑刻最后并加了“识”字。所谓“识”是标记,也有作“志”,这说明诗落款“识”非作诗者。
诗首两句写苍山洱海的地位,接着写苍山的雪和云奇观:雪经年不消(前人称为“太古雪”),中和峰的云更神奇。除了自然条件优越,点苍山又是宗教名山,唐朝前期是道教名山。唐朝贞元十年,唐代大理南诏政权和唐臣“上请天地水三官,五岳四渎及管川谷诸神灵”的会盟地点就在当时的苍山神祠,即道教神祠。白帝,古神话中五天帝之一,主西方之神,“趋”指恭敬。于是,诗人写道:在造化之神归顺的中岳苍山烟雨景色中,使人不禁沉思。俱往矣!别去关心“劫尘的事”(佛教称一世为一劫,无量无边劫为尘劫。后亦泛指尘世的劫难),光阴流逝,世事变迁,就如同“柯短忘归”的典故。“柯短忘归”,传说在西晋时有个叫王质的青年农民,一次上山打柴,见两个小孩正在下围棋。王质素好下棋,被两位小孩精湛的棋艺一下子给吸引住了。看完一局棋后,小孩对王质说:“该回家了。”王质俯身去拾斧子,想不到斧柯(斧柄)已经烂朽,只剩下铁斧了。王质回到村里,连一个人都不认识。经过询问,才知道当年的熟人已经死去一百多年了。这就是《楞严经》所说:“纵经尘劫,终不能得。”
种松碑
不见苍山已六年,旧游如梦事如烟。
多情竹报平安在,流水桃花一惘然。
古雪神云看几回,十周柳大白头催。
才知万里滇南走,天谴苍山种树来。
一粒丹砂一鼎封,一枚松子一棵松。
何时再买三千石,遍种云中十九峰。
宋湘初到大理,瞩目苍洱壮丽山川,同时目睹往日林木苍郁的点苍山,变得濯濯童山,光秃孤爪,连洱海也只剩一池“死水微澜”。于是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竭尽全力,捐俸购买了松子三石,亲率官吏士卒,组织民众上苍山植树。几个月后,松苗破土,茁壮成长,满目疮痍的苍山披上了层层绿被。转眼六年后熟人来信说,他种下的松“已寻丈,其势郁然成林者”,于是他很激动,“系以三绝句”。这三首绝句被有心人刻成诗碑,流传下来。
作者于1816年任驻大理的迤西道员兼大理知府,到接报时首尾已经六年,逝去的日子如梦如烟。朋友动情的来信。他由喜生悲,恍如离开了桃源仙境似的,感到很惆怅。这里的“竹报平安在”是指平安家信,典出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支植下》“北都惟童子寺有竹一窠,才长数尺。相传其寺纲维每日报竹平安”,是作者对大理的深情。古雪神云为点苍山胜景,“看几回”透露出他对此的痴情。从“十围柳大白头催”中,我们能一窥作者的心境:“瞬间,六年前播下的松子已经成林,而种树人随之成了白头翁。岁月无情啊。如今我才领悟到,千里跋涉到边陲,原来是上天派遣我来苍苍种松的。”“十围柳大”典出《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涕。”一枚松子种下土中,就如同道家将一粒封进炼丹炉,是多么神圣;什么时候我还有时光再买三千石松子,遍种在苍山十九峰上呢?
宋湘对大理的深情厚谊,在诗中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磊磊落落,“苍山洱海应笑我”只不过是谦辞罢了。
编辑手记:
宋湘,今广东梅州人,已近花甲之年时,外放为曲靖知府。此后的十三年间,宋湘遍历云南,并热爱上了大理的山山水水,用笔墨记录下他在大理的生活和感悟。本文作者热爱于研究宋湘及其诗作,这项研究成为他“挥之不去的课题”,数十年没有中断。文中,作者通过对宋湘诗作的解读,将这位清代文人对大理的热爱呈现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