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成六经说”考辩

2022-12-17 10:51:35吴天明
学术界 2022年10期
关键词:子夏左传孔子

吴天明

(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1〕是中国“古国时代”〔2〕以来五千多年最重要的治国经典,又是中华民族全部思想文化的源头和根基所在,是政教文史哲法等学科的理论渊薮和指导思想,而孔子又是六经之学最伟大的总结者,是中华民族最伟大的思想家,他终身学习六经、传授六经,弟子后学世代相传,直到现在,故六经与孔子的关系问题,自孟子以来就一直是中国学术思想史的重大问题和基本问题之一,不过却一直是一笔糊涂账。战国至今或直接或间接,或有意或无意参与讨论的学者很多,古代学者如子夏、孟子、董仲舒、司马迁、郑玄、王充、颜师古、孔颖达等,近现代学者如皮锡瑞、钱玄同、李景春、周予同、杨伯峻、高亨、卫聚贤、刘家和等。

由于“孔子成六经说”的时间跨越两千多年,涉及古今学者众多,文献很多,具体观点非常复杂,论证方法亦五花八门,所以学术史上遗存的史料很多。下文将在简单梳理“孔子成六经说”“孔子与六经无关说”的来龙去脉之后,主要从“孔子成六经说”是否符合礼制礼法逻辑和历史事实逻辑两个方面展开论证,旨在避免堆砌大量史料,陷入繁琐考证,徒增文章篇幅。

一、子夏引起的一笔糊涂账

古来学者研究孔子与六经的关系,大多以《孟子》〔3〕“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的说法为源头。但传世文献最早暗示、明示“孔子与六(某)经有关”“孔子成六(某)经”的却并非孟子,而是孔子的授业弟子子夏。孔子去世后,子夏遵照先师遗命传经,遂有意将孔子与六经紧密关联在一起。杨伯峻先生、高亨先生、卫聚贤先生都没有专门系统研究孔子与六经的关系,但他们在研究相关经文和历史事实时,都在客观上帮助我们发现了子夏首倡“孔子成六经说”的秘密。

《春秋·哀公十六年》最后记载:“夏四月己丑,孔丘卒。”这是鲁《春秋》最后的经文,此后十一年《左传》有传无经。很显然,《春秋》这样记录是想告诉我们读者,孔子一死,鲁《春秋》一书就结束了,春秋时代就结束了,〔4〕甚至整个六代就结束了,孔子是春秋时代的象征,甚至是六代的象征,鲁国史官这样记录,该有多少感慨!但鲁《春秋》的体例是,天子、王后书崩,鲁侯、夫人书薨,鲁侯本家公卿书卒,如《僖公十六年经》记载“公子季友卒”“公孙兹卒”,二者均为“三桓”。孔子仅仅是一位庶姓国老,〔5〕《春秋》本不当记录其卒。那么“夏四月己丑,孔丘卒”这几个字,究竟是鲁国史官的原始记录,还是后人所加呢?如果是鲁史的原始记录,孔子当时在鲁国有这样重要的政治地位吗?如果是后人所加,又是何人所加,何时所加,为何要加呢?杨伯峻先生经过缜密考证,推定这几个字并非鲁《春秋》原始记录,而是《左传》作者所加,但未明示《左传》作者是何人。卫聚贤先生的《古史研究·左传的研究》则认为,《左传》的真正作者就是孔子的弟子子夏。〔6〕那么,如果综合两位先生的意见,《春秋》最后的“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几个字,应该就是子夏所加。孔子去世后,子夏继承先师衣钵而治《春秋》,子夏又是《左传》真正的作者,“夏四月己丑,孔丘卒”正是子夏所加,而并非经文所固有。如果《春秋》为孔子所作,他当然不可能记载自己去世之事。子夏这么做,只是要确定孔子的政治地位和历史地位,并不是要说“孔子作《春秋》”:“鲁史居然记录先师去世,而且先师一死,鲁《春秋》就结束了,春秋时代乃至整个六代也就结束了,先师孔子是一个时代的标杆,是六代最后的一位圣人。”春秋君子无不喜欢给先代圣人排队:尧舜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周公之后呢,子夏以为应该是先师孔子。这些就是子夏此举想告诉子孙的。

子夏并没有止步于此,他甚至明示“孔子作《春秋》”。杨伯峻先生进一步考证,《左传》的作者最早明示孔子著《春秋》,杨先生举了两个案例证明此说:其一,《僖公二十八年传》记载:“是会也,晋侯召王,以诸侯见,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经传均记载,本年晋文公召见周天王,即“以臣召君”。《左传》作者借孔子之口,称《春秋》“天王狩于河阳”六字为孔子所书,而非鲁国史官所书,这就是《左传》作者明示“孔子作《春秋》”的证据。其二,《成公十四年传》:“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汙,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后世学者公认“君子曰”云云的“君子”就是《左传》作者的自称,案例甚多。杨先生认为“君子”口中的这位圣人就是孔子,那么《左传》作者子夏就是明示“孔子作《春秋》”了。〔7〕

孔子是商人子孙,孔子去世后,弟子们居然按照早已废除五百年之久的殷商古礼为他守孝三年,子贡甚至为他守孝六年,〔8〕可见弟子们对孔子的道德学问何等感佩!子贡虽因时代的原因,没有继承老师的衣钵,而成为纵横家的祖师爷,但他把孔子比作日月,认为孔子与日月同光;〔9〕曾子门徒最终编辑《论语》,使之成为六经的理论总结,并使孔学最终形成,〔10〕所以子夏有意将孔子与伟大的六经联系在一起,并非不可理解。

杨先生通过这两个案例,经过缜密考证,认定“孔丘卒”几个字就是《左传》作者所加。但是杨先生考证,孔子并没有“修”《春秋》,更没有“作”《春秋》,只是拿《春秋》作帐下弟子的教材而已。〔11〕不过杨先生没有进一步说明早在孔子之前,列国《春秋》就是各国官学的教材和官场的治国指南之一。

受杨伯峻先生、卫聚贤先生的共同启发,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论,在鲁《春秋》中加上“夏四月己丑,孔丘卒”几个字,和在《左传》中两次明示“孔子作《春秋》”的,都是孔子的授业弟子子夏。

孔子的学问晚年才老到,故其早期弟子只做官,不做学问,晚年弟子不仅大多出任公卿大夫,〔12〕而且全都设帐授徒,甚至包括愚笨的高柴在内。〔13〕子夏是孔子晚年的入室弟子和设帐弟子,自然知道鲁《春秋》是鲁国历代史官所作所修,是鲁国官学的教材之一和官场的治国指南之一,孔子亦遵从政治传统拿来作教材而已。〔14〕子夏无比服膺孔子,孔子死后,曾参独传孔子仁学礼学,使孔子治国之道经子思、孟子、董仲舒而不绝如缕,至汉武大帝而终于大放光芒;子夏独传《诗》《礼》《易》《春秋》四艺,经孔安国、郑玄而传承至今。史称子夏:“序《诗》,传《易》。又孔子以《春秋》嘱商,〔15〕又传《礼》。”〔16〕他在传述四经的过程中,或出于对先师的崇拜和怀念,或欲假借六经成就孔子,或欲让先师与六经互相成就,或几种想法兼而有之,总之有意在没有事实依据的情况下,把先师孔子的元素掺入六经,经后人不断发酵,至司马迁终于形成“孔子成六经说”,子夏这样做的动机和可能性都存在。

杨先生、卫先生的上述发现,与高亨先生研究《诗经》时的发现可谓不谋而合。高先生的《诗经今注·前言》甚至直接认定,《左传·哀公十四年》记载了与孔子有关的“获麟”故事,孔子当时还作过一首《获麟歌》,该诗即《诗经·周南·麟之趾》。高先生虽然没有明确指出是谁把孔子的《获麟歌》编入《周南》,但孔子死后子夏传《诗》,经汉唐学者传承至今,把孔子之诗编入《周南》,子夏有这个便利条件,也有这个动机。

杨伯峻先生、卫聚贤先生、高亨先生都无意于系统研究孔子与六经的关系,但又都在研究经文时,实事求是地揭示了孔子与六经的这一关系,而且都在客观上把最近两千多年“孔子成六经说”的源头指向了子夏。三位先生的意见值得我们认真关注。

《左传》成书于战国时代初期,只比《论语》成书稍晚,是孟子师徒的必读书之一,在《孟子》一书中,孟子师徒经常引用《左传》所记春秋故事和《左传》所引孔子对春秋人物、事件的评论。不知是否受到《左传》的影响,孟子也笃定认为孔子作了《春秋》:“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并没有援引子夏的成说,其“孔子作《春秋》说”的唯一证据是孔子关于《春秋》的两句话,不过孟子也就这么一说罢了,恐乃战国辩士之论,那两句话未必真的就是孔子语录。〔17〕孟子一直认为自有生人以来,孔子最伟大,孟子次之,他经常引孔子语录、孔子行事以自重,并非完全不能理解。为了论证自己所言不虚,争辩获胜,孟子除了编写“揠苗助长”等寓言故事以外,还编写了“垄断”等社会故事,这是战国辩士的通行做法,中国寓言至战国时代成熟,诸子争辩是重要原因之一。故孟子所引孔子那两句话,未必可信。证据既然并不可信,“孔子作《春秋》”的结论当然也并不可信。

孟子之后,汉初董仲舒亦持“孔子作《春秋》说”,其《春秋繁露·深察名号篇》解读《春秋·僖公十六年》“陨石于宋五”的经文道:“圣人之谨于正名如此。”董子所说的这位“圣人”就是指孔子,董子此言,就是明示“孔子作《春秋》”。

董子的弟子司马迁进而系统地提出了“孔子删定六经说”,其《孔子世家》《十二诸侯年表》《太史公自序》最早系统论述了六经与孔子的关系,太史公认为,孔子编《书》,删《诗》,编定或修订了《礼》《乐》,作了《春秋》,并作了《易传》,总之六经都经过孔子之手作或删编,最后定型。不过后世学者认为,太史公这一说法很可能受到他的老师董仲舒的影响,而董仲舒不仅是学者,还是政治家,董氏要尊孔,推崇孔子治国之学,难免会夸大孔子的功劳,加上太史公只是下了断语,并没有论证,所以近现代学者对太史公此论并不怎么相信。司马迁之后,古代学者大多持“孔子成六经说”。

近代以来的学者对孔子是否“成六经”,则走上了两个极端。清末学者皮锡瑞也提出了“孔子删定六经说”,〔18〕其《经学历史》《五经通论》二书认为,孔子之前有许多“先王之迹”,不堪使用,是孔子将这些杂乱无章的原始史料,分别编修为《诗》《书》《礼》《易》《春秋》五经(《乐》无经文),“经学开辟时代,断自孔子删定六经为始。孔子以前,不得有经。”不过皮氏并没有论证孔子何时、如何把“先王之迹”分别删定为六经,更没有说明无数的“先王陈迹”为什么一定要等到孔子来删编,故后世大多数学者,尤其是疑古派学者认为,皮氏此论仅仅是悬想揣测而已,并无任何学术价值。

近代疑古派学者钱玄同《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等文章,根据传世《论语》,逐条分析孔子师徒语录,认为孔子并无任何“删”或“作”六经之事,遂提出了“‘六经’与孔子无关说”。不过钱氏的结论也许是对的,只是他的论证方法却不敢恭维。传世《论语》虽然相当可靠,却并没有收录孔子师徒的全部传世语录,曾子之门徒在编订《论语》时,孔子的长篇大论如《五帝德》《哀公问》之类,仍然任其各自独立成篇,独立成卷,独立传世;〔19〕孔子师徒的宗教语录则被全部剔除,以适应乃至引领当时整个国家世俗化的大势。〔20〕除了《论语》相当可靠以外,传世《左传》《国语》亦相当可靠,钱氏忽略《论语》以外的所言传世文献,就匆匆忙忙下了结论,这在论证方法上是个不小的缺失,也是钱氏结论不被后人采信的原因。

李景春先生完全认可司马迁关于孔子与六经关系的判断,但是没有作任何的论证。〔21〕周予同先生则认为,孔子以前必有很多“先王陈迹”,先人必然早已做过许多删削工作,由此这些文献可能已经出现了不同的删削本;孔子收集整理过这些删削本,以作教材,于是成为儒家经典;孔子整理这些文献有一套自己的标准;等等。〔22〕周先生的看法,可以概括为“孔子进一步整理六经以作教材说”,是“孔子删六经说”的调和之论,本质上还是“孔子删六经说”。刘家和先生认为“六经是孔子所治”,这话看似正确,但六经未必就不是孔子前人所治,未必就不是孔子同时代君子所治,因为西周末期春秋时代的经学家已经很多了;刘先生还进一步说,“经学始于孔子”,这就没有任何道理了,无数传世文献早已说明,早在孔子之前就有四经、六经,“经学”怎么可能“始于孔子”呢?〔23〕

概括起来说,关于孔子与六经的关系,前贤有这么几个结论:其一,“孔子作六经以作教材说”,可以简称为“孔子作六经说”。其二,“孔子删(编辑整理)六经以作教材说”,可以简称“孔子删六经说”。这一说法的基本论证思路是:孔子之前“先王陈迹”必定很多,必定不堪使用,孔子不可能一并拿来作教材,所以需要删而编之,“先王陈迹”方可为六经,六经方可为学堂教材和治国指南。或者认为先人已经先行删编,孔子接着继续删编,然后作学堂教材和治国指南。这一说法看似非常合乎情理和古籍整理规律,颇有迷惑性。问题是,“先王陈迹”何以见得一定要“陈”到孔子之时才删编?何以见得一定要孔子来删编?以上两说均可视为“孔子成六经说”。其三,钱玄同“孔子与六经无关说”。此说只是否认“孔子作六经说”和“孔子删六经说”,但并不否认孔子以六经授徒。这一观点其实是对的,但论者仅仅根据传世《论语》便下结论,应该寓目的传世文献大部分没有采用,所以说服力不强。

有鉴于此,下文主要从两个方面入手,进一步证成钱玄同“孔子与六经无关说”:一是根据礼制礼法,证明孔子完全没有任何可能“成六经”,“孔子成六经说”违反礼制礼法,不合周礼的逻辑;二是根据周末春秋官学教材的实际情况,证明早在孔子登上历史舞台之前,六经已成,而且早已成为官学教材和治国指南,孔子设帐,只是遵从官学、官场的传统,以六经授徒而已,从而证明“孔子成六经说”亦违反历史事实的逻辑。

二、“孔子成六经说”有违礼制礼法

西周至今世人言必称“礼”“周礼”,含义有二:一指规范所有世人的广义的礼,今称“公序良俗”,包含法律,《汉书·刑法志》称夏有《禹刑》商有《汤刑》周有《九刑》,说明三代治国已经礼制礼法刑法并行;二指特别规范君子治国实践和获利行为之礼,即狭义的“君子之礼”“周礼”。平民百姓遵守法律和“公序良俗”即可,君子除了要遵守法律和“公序良俗”,还需要遵守“周礼”,如同今日之领导干部,除了要遵纪守法,遵守“公序良俗”,还需要遵守“党内法规”,可见狭义的“君子之礼”“周礼”要远远高于、严于广义的“礼”。《礼记》所谓“礼不下庶人”之“礼”,即特指“君子之礼”,非指“公序良俗”和刑法,平民百姓犯罪当然是要受到刑罚处罚的,违反“公序良俗”至少也要受到世人的谴责。世人称“君子之礼”为“周礼”,很可能源自周初周公所作之《周礼》,〔24〕而周公之《周礼》当然不可能也毫无必要凭空造作,只可能是对五帝夏商君子治国实践和获利行为的总结和进一步规范。《周礼》虽然无比复杂,但核心意思非常有限,就是周公讲的“功以食民”,即根据其治国富民的功劳大小,确定君子的俸禄;就是后世孔子力图恢复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子的治国实践和获利行为均不可僭越礼制,否则后果非常严重。

按照“君子之礼”的上述基本精神,孔子完全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可能“成六经”。孔子虽然是商汤之后,微子子孙,但是家道中落已久,其父叔梁纥只是鲁国的一位庶姓乡邑大夫,是最低级的贵族官员,孔子又是其父的一个庶次子,地位非常卑微,比平民百姓高不了多少。孔子年轻时为了生存,不得不多做“鄙事”,说明孔子读书只读了孔氏家学,连鲁侯乡学都没有资格上,更不要说上天王国学了。因为周朝的惯例是,乡学、国学毕业即可做官食禄,如果孔子读了乡学,就毫无必要去做“鄙事”。孔子长期自学有成,遂于鲁昭公二十四年〔25〕开始设帐,鲁定公十年开始担任鲁国公卿,先后担任过相(外交部长兼礼宾司长)、司寇(司法部长)、中都宰(第二大城市市长),他担任的任何一个职务,都无权“作”任何一经,“删”任何一经。按照礼制礼法,作经删经,都是诸侯、天子的史官、乐官、卜官们的职责,这在周朝只是君子的常识。

孔子不可能成《诗》。传世《诗经》是周初至春秋中期大约五百年间天下的诗歌选本,毫无疑问只是周王朝和华夏方国诗歌的一个删编本。其一,《诗经》中的作品艺术水平都很高,堪称中国诗歌的永久典范。但是诗人不可能在五帝夏商时代还只会“嘿哟嘿哟”,周代就突然创作这么高水平的诗歌。五帝夏商的诗歌,古人必然也曾长期反复采集,反复删编,但这些“先王陈迹”很可能在周初就被周天子的乐官全部删掉了,以致后世全部失传。〔26〕其二,即使是周初至春秋中期大约五百年间的诗歌,吴楚西戎等蛮夷戎狄之国不可能无诗。从《礼记·明堂位》的记录来看,周初周公摄政时,蛮夷戎狄均已被纳入周王朝的版图,均对周朝称臣,想必在西周时代,周王朝的乐官还会通过列国的乐官收集删编蛮夷戎狄诸国的诗歌。西周灭亡,天子丧失了华夏共主的地位,就连《王风》也被视作列国之诗,蛮夷戎狄遂自外于华夏,恢复丛林本色,周天子乐官遂剔除采集删编的蛮夷戎狄列国之诗歌。其三,周家五百年王朝和华夏列国的诗歌,各国官员也必然反复采集、反复整理、反复筛选,再交给周天子乐官反复整理、反复筛选,并按天子之命最终定型。〔27〕五百年间不可能只创作三百多首诗歌。以上这几个基本意思,根本不需要引经据典,繁琐论证,即可自行成立。其四,过去有学者论定传世《诗经》成书于齐桓公时代,笔者受《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启发,初步考察春秋时代两百多年《诗》的外延的变化规律,有《春秋〈诗〉义三变》,认定传世《诗经》不可能成书于齐桓公时代,因为那时绝大部分作品,包括《国风》《商颂》《鲁颂》都还没有完全创作出来,〔28〕传世《诗经》只可能成书于春秋时代晚期,大约在鲁襄公时代或稍早。传世春秋文献〔29〕经常发现有《诗经》佚文,这与《诗经》定型较晚有关。不过《诗经》定型再晚,也比孔子生活的时代要早得多。《国语·鲁语下》记载,孔子的十世祖正考父,曾将十二首著名的《商颂》拿去请天子乐官最终校订音律,〔30〕传世《商颂》仅存五首,那么另外七首当因不合雅言音律而被周天子乐官最后删掉了。由此我们知道,列国均反复采集、反复删编本国之诗,最终由周天子乐官定型。传世《诗经》定型时,孔子刚生不久甚至尚未出生,孔子怎么可能“删《诗》”,怎么可能“作《诗》”呢?而且按照周礼,只有列国诸侯的乐官才能删编本国之诗,只有周天子的乐官才能最终定型天下之《诗》,列国诸侯的乐官尚且无权最终删《诗》,何况孔子?

孔子不可能成《书》。远古把口耳相传的先人故事都叫“书”,包括单个故事和成卷成篇成串的故事,后世“说书”就保存了这一古意。说书人原本都没有文本,只有一个腹稿,至今仍然如此,在没有文字或者文字不成熟、书写不方便的时代越发如此。文字成熟、书写方便以后,远古把单篇成文史和编辑为典册的成文史都叫“书”,传世《虞书》《夏书》《商书》《周书》各有几篇,例如《虞书》传世五篇,不可能一次性都记录,必然是一篇一篇地记录,那么每一篇都是“书”,后来组装为《虞书》。其他三《书》成书也当如此,周末春秋将虞夏商周四代史书笼统称《书》,故《左传》引用春秋君子的原话,时而称“《书》曰”云云,时而称“《某书》曰”云云。汉初学者才把四《书》组装成更大更厚的典册《尚书》。

古国五帝时代的先人讲述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的故事,不可能要么不讲,要么一并把五帝时代的故事全部讲完,这是逻辑常识,无需论证。尧舜做大祭司大酋长时,在庙堂朝堂礼堂兼学堂〔31〕上,利用朝会、祭祀、行礼的机会,训导下级祭司酋长,不太可能讲自己管理天下的故事,那有自吹自擂之嫌,而更可能会讲黄帝颛顼帝喾等先代圣贤的故事,那么他们禅让时,均叮嘱受禅者“四海困穷,天禄永终”,〔32〕这就一定是总结了黄帝颛顼帝喾等先人的治国经验和获利行为。这就是说,古国时代的《书》,一定有本记录所有古帝历史的《书》,不可能只有记录尧舜二帝历史的《书》即传世的《虞书》。黄帝颛顼帝喾三帝的《书》,在口耳相传的时代,应该与尧舜二帝的《书》一样,口耳相传,代代相传,后来为什么失传了呢?太史公《五帝本纪》无意之中透漏了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前三帝的故事均“不雅训”。例如《五帝本纪》记载,黄帝二十五子,得了十二姓,这就“不雅训”;〔33〕炎黄争霸天下时,动辄出动天神,夏商两代君子怎么看还难有定论,至少周人会觉得这也“不雅训”。既然黄帝颛顼帝喾的故事都“不雅训”,可能早在口耳相传至周初时,前三帝的故事就很少有人继续传说了;也可能在西周末期春秋初期,将古国五帝故事记录为成文史时,〔34〕没有将其记录为成文史;还有可能将前三帝故事也记录为成文史了,但是周王朝史官、列国史官在反复筛选,最终组装《书》时,将前三帝的成文史给剔除了,所以只剩下虞夏商周四《书》。这三种可能性都不能完全排除,其中任何一种可能性都与孔子完全无关。孔子出生太晚了,出生之前《书》就定型了,而且从礼制礼法上讲,只有天王的史官才有可能参与“删《书》”,孔子一生连诸侯的史官都从来没有做过,更不要说做天子的史官了,他完全不可能“删《书》”“编《书》”,完全没有这个权力。他除了接受传世之《书》,即终生学习、传授四《书》以外,对《书》的经文,他其实什么都做不了。

这里只有两个疑问需要稍加说明。其一,《书》在被史官记录之前,列国自然都会有不同的口传本;在被史官记录为成文史之后,列国自然都会有不同的记录文本;在被周天子史官删编定型之后,王国和列国又都会有不同的传写本。这必然会导致传世文本《书》有这样那样的不同,不过都是大同小异而已。中国远古至今未变的文化传统是,天下历史由天子史官奉天子之命确定,一国或郡县历史则由诸侯或郡县长官自行确定,所以传世文本之《书》,包括《左传》《国语》等引用的零零星星的四《书》片段,都大同小异。笔者曾经断断续续花了几十年的功夫,把战国以前〔35〕所有传世文献中,涉及《书》的每一个字都找出来,一一琢磨,最后就是这个结论。

其二,近现代学者常推测,孔子设帐授徒,需要传授《书》,而“先王陈迹”太多太杂乱,孔子应该“删”之并使之成《书》。加上汉初孔子旧宅的确发现了虞夏商周四《书》,近现代学者的这一推测似乎合情合理。但是上文已经讲过,按照远古至今的中国礼制,非天子史官不可能“作”“删”天下之《书》,非诸侯郡县史官不可能“作”“删”本国郡县之《书》。孔子旧宅所藏虞夏商周四《书》,只是春秋末期或稍早,鲁国的一个普普通通的传写本而已,并不是孔子“作”“删”的《书》。孔子大约在鲁襄公末期、鲁昭公早期接受孔氏家学的蒙学教育,所读之《书》就是周天子史官已经定型,鲁国学者抄录的四《书》。孔子设帐后,按照周礼,他无权“删《书》”,也毫无必要“删《书》”,孔子终生学习传授的《书》,都是古人早就删定好了的。不能因为“先王陈迹”太多太杂乱,就认定孔子一定会“删《书》”,二者之间不仅没有必然联系,而且关于孔子“删《书》”的这一推测明显违反了远古至今关于天子定天下之史、诸侯定一国之史的礼制礼法。

孔子不可能成《礼》《乐》。礼乐不可分,故下文并论孔子作或删礼乐否。

“礼”有习惯礼法和成文礼法,习惯礼法自然大大早于成文礼法,而且在成文礼法形成之后,还会不断出现新的大量的习惯礼法。即使有了成文礼法,也不可能、没必要,把所有习惯礼法全部成文化。即使如此发达的今天,习惯礼法仍然是最多最主要的,法律上概称“公序良俗”。

根据《左传·文公十八年》的记载,中国最早的成文礼法,是周公亲自著作的《周礼》,〔36〕这个“周”有周家天下,包括王朝和方国的意思,还有周备的意思,就是说,周代君子治国富民,同时获取私利的所有制度性规定,周公《周礼》都有了,大家按照这个治理国家就可以了。周公《周礼》当然是对五帝夏商治国实践和理论的总结,不可能也毫无必要向壁虚构。西周时代礼乐征伐均出自天子,《周礼》应该得到了较好的遵守。不过春秋时代就出了大问题,故齐桓公称霸时,主持葵丘之会,与诸侯盟誓,誓约一共有五条,都是要恢复西周礼制礼法即周公《周礼》。〔37〕但是时代毕竟变了,天子不再是华夏共主,春秋霸主先后登场,霸主都规定,小国诸侯必须像朝觐天子一样朝觐霸主,必须像给天子进贡那样给霸主进贡,于是即使是最守《周礼》的鲁《春秋》,都认为这些春秋时代的新礼是符合周礼的,《左传》在解读鲁《春秋》时,凡是视霸主为天子者,《左传》均称“礼也”,反之均称“非礼也”。孔子倒是很想完全恢复周公《周礼》,“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让礼乐征伐都出自天子,可是从孔子在世一直到汉武大帝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卿大夫、诸侯、天子听孔子的。孔子既无权“删《礼》”,即使“删”了也没有人听,更不可能把自己删了的《礼》拿去作教材,因为孔子的弟子都是要到列国去做官治国的,你用一本只有自己认可的《礼》去培养官员,弟子怎么可能做官治国呢?

《乐》,周代文献亦称《周乐》,指在周家天王、诸侯、卿大夫的庙堂、朝堂〔38〕、礼堂、学堂上正式演唱演奏舞蹈的五帝三代音乐作品,包括黄帝之《云门》《大卷》,尧之《大咸》,舜之《大韶》,汤之《大濩》,周武王之《大武》,等等,〔39〕这些作品都类似唐朝的《秦王破阵舞》和新中国的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春秋晚期之《周乐》则包括《诗》,〔40〕说明时代不同,具体音乐作品亦不同。《周乐》是天子、诸侯、卿大夫的庙堂、朝堂上使用的作品,孔子从未担任乐官,有什么权力去“删《乐》”呢?即使他私下“删”了,有谁听他的呢?孔子当学生,后来做老师,学习传授的就是春秋晚期官方确定的《周乐》,而且最终的确定者必然是周天子的太师,连诸侯的乐官都没有这个权力,何况孔子?

孔子不可能成《易》。远古卜筮之书均称“易”,《周礼·春官·宗伯》称,有伏羲时代的《连山易》、黄帝时代的《归藏易》和周代《周易》,古人因此简称“三《易》”,《周易》自然时代最晚。杨伯峻先生《春秋左传注·僖公十五年》称,夏商两代也皆有卜筮之书,而且本年秦国卜官卜徒父的卜筮,未必一定是用《周易》占卜。杨先生所言极是。从人类文明发展史上讲,每一代,每一个种群,都可能有自己的一套卜筮办法。《周易》相传为周文王所作,周代极力推崇《周易》,当有统一天下思想文化、治国方略之意。古人解释《周易》之“周”,有周代和周普两种意思,周代当然大大晚于伏羲、黄帝时代,周普则可能暗示《周易》吸取了《连山易》《归藏易》等许多先代之《易》的长处,达到无所不备的地步。“三易”无疑都是“先王陈迹”,但是《连山易》《归藏易》等先王之《易》却都失传了,如果不是周初若干代卜官按照周天子旨意刻意“删”掉《连山易》和《归藏易》这些“先王陈迹”,刻意要求王国和所有方国的卜官都使用《周易》,这一现象就很难得到科学解释。当然,在周代卜官删掉《连山易》《归藏易》时,孔子远未出生。

《周易》的经文包括卦画符号和解释这些符号的文字。后人释经的十篇文字,可做经文的辅翼,故战国末期学者称《十翼》;可帮助解读经文,故汉初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称《易大传》,班固《汉书·儒林传》称《传》,后人称《易传》。经文的“作”“删”自然都跟孔子没有任何关系。至于《易传》,《史记·孔子世家》《汉书·艺文志》认为是孔子所作;《论衡·正说》认为孔子只作了《易传》的一部分;宋儒赵汝谈、清儒崔述、近代学者钱玄同、顾颉刚,当代学者冯天瑜先生则都证明,孔子与《易传》无关,《易传》是很多代学者解读经文的杂凑的书。〔41〕

孔子不可能成《春秋》。杨伯峻先生《春秋左传注·前言》详细考证了《春秋》与孔子的关系,他不仅完全否认《左传》作者和孟子的“孔子作《春秋》说”,认为孔子不仅没有“作《春秋》”,甚至没有“修”即“删编”《春秋》,只是用鲁《春秋》作自己弟子的教材而已。杨先生还认为,《春秋》记载“孔丘生”“孔丘卒”,当非鲁《春秋》原文,而是后世传《春秋》者所加,“藉以表示《春秋》和孔子的关系罢了”。杨先生论证缜密,结论可靠,其书传布甚多,读者自可查阅。

上文主要根据礼制礼法简要分析,孔子不可能“成六经”,他不可能有这个政治权力,没有这个“成经”资格,不可能僭越礼制去“成六经”。作六经、删六经,都是历代天王、诸侯的历代史官、乐官、卜官们的事情。

三、“孔子成六经说”不合历史逻辑

本节重点谈谈周末春秋时代国学〔42〕教材的情况,以证明六经成且为国学教材和治国指南之后,孔子才登上历史舞台。

当下学者们大多喜欢利用搜索引擎,根据“国学”一语最早出现于战国末期的私人著作《周礼》,〔43〕而断定国学产生的时代,这种研究方法并不可取。其实不管有无国学之名,只要社会有了比较可观的剩余财富,就会扰乱祭司酋长的心智,部分祭司酋长就会占有这些剩余财富,就会产生私有制,并会形成国家,社会的利益冲突就会非常激烈,国家治理就会非常艰难,就会产生国学学堂〔44〕和国学学问。这是由经济发展规律决定的,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与“国学”一语是否出现于传世典籍没有必然联系。笔者曾经仔细考证大汉以前的国学教材,情况大约如下:古国五帝新石器时代的国学教材为口耳相传的《礼》《乐》《书》;夏商周青铜器石器混用时代的国学教材为口耳相传和部分文本的《礼》《乐》《书》;周末春秋战国铁器时代,为文本化的《诗》《书》《礼》《乐》《易》《春秋》,其中周末至鲁襄公时代为前四经,昭公定公哀公时代新增《易》《春秋》为六经。至于大汉至今的国学教材,《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等史书均有详细记录,当今“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经典”所有图书馆目录均有记载。

《公羊传》《谷梁传》称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一年,〔45〕《孔子世家》称孔子生于鲁襄公二十二年,差别不大,学者没有必要为此争来争去。按此推算,孔子应该在鲁襄公时代末期、鲁昭公时代初期接受孔氏家学的启蒙教育,所学很可能还是前四经,没有《易》《春秋》,所以孔子要“五十以学《易》”。他出身卑微,不可能上鲁国乡学、王朝国学。〔46〕他于鲁昭公二十四年设帐,鲁哀公十六年去世,一生设帐将近四十年。其间鲁定公十年担任鲁国公卿,大约三年后被迫辞职,然后带着部分弟子周游列国,直到去世。我们可以将孔子一生的概况,与六经作官学教材和治国指南的概况作个非常简单的对比,就会发现,“六经成”且成为学堂教材和治国指南后,孔子才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因此“孔子成六经说”不合历史逻辑。

孔子曰:“入其国〔47〕,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48〕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礼记·经解》)

孔子说只要进入人家的国都,观察其君子,便知其六艺之教如何,想必这与孔子晚年周游列国的经历感受有关。孔子一生主要在东夏列国齐鲁宋卫活动,孔子这番话说明,当时至少东夏列国的家学和乡学都在开设《诗》《书》《礼》《乐》《易》《春秋》六艺的课程,以培养未来的官员;列国官场都在以六艺为行政指南和评价国家治理得失的标准。以孔子在世时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声望,不可能列国受孔子设帐的影响而开设六艺课程,只可能是孔子设帐遵从官学、官场传统,开设六艺课程。不能因为大汉至今孔子声望高,就倒果为因。

华夏列国的六艺,可能既有统一教材,也有地方乡土教材,乡土教材就是各自的《春秋》。

华夏列国的统一教材应包括《诗》《书》《礼》《乐》《易》五种。《诗》为周天王乐官最后编订,代表了华夏共主的政治意志和华夏列国的主流意识形态、主流思想文化;〔49〕《书》即《虞书》《夏书》《商书》《周书》,汉人合编为《尚书》,这是华夏列国公认的最古老的成文史;〔50〕《礼》当即《左传·文公十八年》记载的周公亲自著作的《周礼》,是华夏列国君子最高的治国指南和行为规范;〔51〕《乐》当《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的最后定型的《周乐》〔52〕,《周乐》自然要通行周天王治理的华夏列国;《易》也称《周易》,“周”是“华夏”的同义语,那么《周易》也当通行华夏列国。

但是《春秋》却没有通行本。《墨子·明鬼》虽然记载有“周之《春秋》”,但将此书与列国《春秋》相提并论,估计“周之《春秋》”并没有取得《诗》《书》《礼》《乐》《易》那样的政治地位,〔53〕所以华夏列国自当各用本国之《春秋》作官学的“乡土教材”“校本教材”,而不太可能采用某国的《春秋》作天下的通用教材。《国语·晋语七》记载,晋国大夫向晋悼公推荐深谙德义的贤士羊舌肸,因为“羊舌肸习于《春秋》”。羊舌肸所习的《春秋》自然不可能是他国的《春秋》,而只可能是晋国的《春秋》。

华夏之外,蛮夷戎狄之国亦有开设官学者,其教材如何,可以通过传世文献略知一二。

(楚庄王就如何教育太子之事,)问于申叔时,叔时曰:“教之《春秋》,而为之耸善而抑恶焉,以戒劝其心;教之《世》,而为之昭明德而废幽昏焉,以休惧其动;教之《诗》,而为之导广显德,以耀明其志;教之《礼》,使知上下之则;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教之《令》,使访物官;教之《语》,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教之《故志》,使知废兴者而戒惧焉;教之《训典》,使知族类,行比义焉。”(《国语·楚语上》)

楚国太子需要学习《诗》《礼》,这两门课程的教材应该与华夏列国相同;其《春秋》应该指楚《春秋》,煌煌楚国的太子,没有学习别国《春秋》的道理;其《世》自然是楚国先王的世系,其《乐》恐怕也不是《周乐》,而是楚国音乐,即当时华夏列国所谓的“南音”;〔54〕其《令》应该是楚国先王的政令;《语》可能是楚国先王的治国语录;《故志》亦当为楚国史书,其与楚《春秋》如何分工,文献阙如,不得而知;《训典》,学者或谓“五帝之书”,〔55〕从书名推测,也可能是楚国先王训诫子孙之专门语录集。申叔时所开列的这些书目,应该包括但不限于楚国家学、乡学的课程和教材,因为楚国太子所读的书,至少要与家学、乡学的学生相当。由于太子将来要做楚王,所以可能需要比一般学生多读一些书。从申叔时所开的书目里,我们看到,既有与华夏列国相同的书,更多有楚国自己的书,这与楚国当时华夏化的水平不高的基本历史是相吻合的。

秦汉时代,天下主要有两大集团,一个是北方华夏集团,一个是以楚人为代表的南方蛮夷集团。汉高祖称帝,萧何负责修建未央宫,特意只修两个大门,一个是北门,一个是东门。华夏以北为至尊,西为次尊;东夷以东为至尊,南为次尊。萧何此举,显然是为了调和华夏与东夷的礼制。〔56〕经大汉四百年的进一步融合,华夏与蛮夷终于融合为汉族。这些史料可以反证,在春秋楚庄王时代,楚国的家学、乡学,使用了一部分华夏通用教材,但更多地使用了一部分楚国自己的乡土教材,应该符合历史事实。

简而言之,当孔子还没有真正登上历史舞台时,六经已成,而且成为华夏列国的官学教材和治国指南,所以“孔子成六经说”不仅不符合礼制礼法,也不符合历史逻辑。

上文已经论证,按照周礼,华夏列国的《春秋》由各国历代史官自作自删,其余五经由天子历代史官、乐官、卜官等自作自删,孔子没有任何权力作删六经,“孔子成六经说”违反了礼制礼法。早在孔子之前,六经就是王国和华夏各方国官学的教材和官员的治国指南,孔子终身自学六经,设帐用六经授徒,只是遵从华夏列国官学、官场的传统而已,并非首创,“孔子成六经说”违反了历史逻辑。汉朝至今,许多学者坚信“孔子成六经说”,一个重要原因是,伟大的孟子、董子、司马迁均持此论。近代疑古派学者钱玄同否认“孔子成六经说”,观点虽然正确,但因论证很不严谨充分,后世学者遂多予否认。“孔子成六经说”的首倡者不是孟子,而是孔子的帐下弟子子夏。子夏这么做,旨在让先师孔子与六经互相成就,这说明战国时代初期,辩士之风已经开始形成。

孔子虽然没有“成六经”,但是孔子开创了按照华夏列国官学、官场的传统,以六经传授私学弟子的新传统,这一新传统又被其战国时代的徒子徒孙代代传承,至大汉进一步发扬光大,成为后世官学、官场、私学的优良传统,一直传承至清末。所以虽然“孔子未成六经”,但对六经的传承仍然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中国因为有了孔子,五千年思想文化才得到更好的传承,尧舜周公孔子的治国之道才得以影响至今,我们不能因为“孔子未成六经”而否认孔子对传承六经的伟大贡献。

注释:

〔1〕《乐》无经文,故六经亦可称五经。前贤即经常六经、五经混称。经亦称艺。经之本意,指以绳穿简牍,使成典册,君子朝夕诵读,借以治国理政,造福苍生,遂引申为治国之要籍,不二之法门。经之形式为史书,故顾炎武称“六经皆史”;经之核心作用为治国富民,故先人称“经”。诸子之书亦有治国作用,但其地位作用均远逊于六经,故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指出战国六家皆治国之学,班固《汉书·艺文志》将诸子十家列为第二等,仅次于汉代“新六艺”,《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亦然。今日中国之图书馆,无论采取武汉大学的图书分类法,还是采取人民大学的图书分类法,均将“中国化时代化的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列为第一等书即治国之经典,与古人图书分类基本原则相同。但近百年中国学者研究六经,大多深受西学分科影响,无不突出各自学科之特点,而忽略“经”之治国主旨,如解读《诗经》者仅仅视之为“诗”,解读《尚书》者仅仅视之为“史”,以此类推,此举均有违先人治国富民的本意,忽略经学的本色,对学术研究未必有利。

〔2〕近百年中国考古学家均称,距今5500年—4500年的时代为“古国时代”,约当历史学家所谓“五帝时代”。考古学家目前正在河南继续挖掘5300多年前黄帝时代晚期的“黄帝古城”。古国时代即有辉煌的城市和大型的聚落,并已进入财产家族家庭私有的父系社会,尧舜即流放贪占他人财富的“四凶”(《左传·文公十八年》)。所有证据均证明,古国时代并非孔子至今历史学家所谓“天下为公”的“原始共产主义时代”,而处在“原始共产主义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的特殊历史发展阶段,那么就会出现“古国”,就有个国家治理的问题。孔子至今,学者均称大禹之前为“原始共产主义时代”,政教文史哲法等学科均围绕这一基本判断创造了许多理论,现在看来恐怕全都需要重新审视。

〔3〕由于《孟子》一书所收语录全部都是孟子语录,本文行文时,有时《孟子》、孟子不分。

〔4〕今之历史学家多以“三家分晋”为春秋时代结束的标志。笔者的学习心得是,孔子治国之学是尧舜夏商周春秋六代最后的经学,又是战国至今最早的子学,孔子去世即表示经学时代结束,子学时代开始,以孔子之死为经学与子学划分的标志,在思想史上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5〕鲁国为周家之国,姬姓,孔子为殷人子孙,子姓,故孔子在鲁国为庶姓。孔子做鲁国公卿,是“三桓”支持的结果,而“三桓”支持孔子,与“陪臣执国命”,阳虎实际控制鲁国时,孔子拒绝与阳虎合作,无意之中赢得了“三桓”的信任有莫大的关系。当“三桓”发现孔子要强化公室,削弱私家时,就用计谋迫使孔子辞职,孔子遂为国老。可参阅《左传·哀公三年》季康子父子的对话。总之孔子在鲁国的政治地位并不高,远不足以让鲁国史官破例记录他去世之事。

〔6〕《左传》引用孔子师徒(主要是孔子)评价春秋人物、事件的语录有38处之多,说明作者相当熟悉孔子,十分服膺孔子的道德学问,平日对孔子语录多有记录以备记诵,作者非孔子徒子徒孙莫属。这一事实似可佐证卫聚贤先生的“子夏作《左传》说”。学者亦有推测《左传》作者为吴起者。吴起是曾子弟子,孔子徒孙,战国初随子夏在魏国做官,亦有假借六经夸饰孔子的动机和便利条件。需要说明的是,按照礼制礼法,子夏、吴起均不能作、修鲁史。按照中国的文化传统,非王朝史官无权作天下史、删天下史;非鲁国史官无权作鲁史、删鲁史,以此类推。今之学者无不认为《春秋三传》为史书,古人则认为《三传》只是鲁《春秋》的传文而已,算不上史书,故子夏作《左传》并不违反古今一以贯之的官修史书的礼制礼法。

〔7〕详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前言·春秋和孔丘》,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7-18页。

〔8〕详见《史记·孔子世家》。

〔9〕详见《论语·子张篇》。

〔10〕孔学是孔子师徒祖孙三代人的共同创造,而不是孔子一个人的创造,详见吴天明:《论语孔学关系考论》,《中州学刊》2021年第5期。

〔11〕中国有史以来都是官方作史,从来没有允许民间作史的传统,子夏不可能不知道。

〔12〕只有颜回、原宪、闵子骞坚决不肯做官,其余或迟或早都做了卿大夫。

〔13〕详见吴天明:《孔子弟子称“子”现象研究》,《湖北社会科学》2018年第12期。该文没有注意到高柴等亦设帐授徒,应予补正。

〔14〕孔子对官学教育方式的唯一改革,很可能只是不教弟子文字音韵训诂的小学知识,大量传世文献没有孔子教弟子小学知识的任何一个案例,故作此推测。王朝国学学制较长,而孔子学堂只需三年(孔子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即可能与孔子不教小学知识有关。孔子不教小学知识,可能与他自己只读了家学,没有受到小学知识的严格训练有关,也可能与他认为小学知识并不重要,大学之道即治国之道才至关重要有关。

〔15〕子夏姓卜氏,名商,字子夏。

〔16〕《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索隐》。

〔17〕《孟子·滕文公下》6·9。中国传统,天下史书由天子史官按照天子授权记录;一国史书则由一国史官按照诸侯授权记录。无天子授权著天下史书,无诸侯授权著一国史书,都是死罪。孔子从未做过史官,既然孟子说“孔子作《春秋》”,按照周礼,孔子就僭越了礼制礼法,犯了死罪。周代有王国方国互通重要情况的制度,被通报者均需记录情况通报,故列国之《春秋》既是国别编年体史书,又是某种意义上的天下通史。鲁《春秋》不是天子之事,只是鲁侯之事,孟子此论亦不确。

〔18〕周予同:《“六经”与孔子的关系问题》,《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1期。该文将皮氏说概括为“‘五经’皆孔子所作说”,此非皮氏“删定说”之本意。

〔19〕孔子的长篇大论最短者近千字,最长者大约3500字,故可无需编辑,自然成卷成篇,无需收入《论语》,自可独立传世。

〔20〕详见吴天明:《〈论语〉孔学关系考论》,《中州学刊》2021年第5期。

〔21〕李景春:《孔子与〈六经〉的关系》,《文史哲》1962年第5期。

〔22〕详见周予同:《“六经”与孔子的关系问题》,《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1期。

〔23〕详见刘家和:《经学献辞》,《国际儒学(中英文)》2021年第1期。

〔24〕详见《左传·文公十八年》所引周公《周礼》。周公《周礼》可能在战国时代早中期亡佚,传世《周礼》为战国晚期民间学者所作,非官方文件。

〔25〕《史记·孔子世家》误作昭公七年。详见吴天明《论语记录的六个节点》,《理论月刊》2021年第9期。

〔26〕五帝夏商子孙,周代均各有封为列侯者,其祖先之诗歌必然代代相传。只有周天子才能将其全部删掉,令其只能传颂周家王朝和华夏方国的诗歌。余《春秋〈诗〉义三变》考证,直至春秋初期之《诗》,尚仅仅指“二雅”“二南”,皆为周诗,西周应当越发如此。这一史实可为“周初删五帝夏商诗歌说”提供佐证。

〔27〕宋国许多代的乐官,按照历代宋侯之命,反复采集、删编《商颂》为十二首,孔子十世祖正考父将十二首《商颂》带到周王朝,请周天子乐官校正音律,又被删掉了七首,最后定型为五首的《商颂》,遂传世至今。详见《国语·鲁语下》。

〔28〕例如《鲁颂》创作于鲁僖公时代,而齐桓公死于鲁僖公十七年。案例甚多。

〔29〕包括成书于战国,但是原始史料是春秋史料的文献。

〔30〕《礼记·明堂位》记载,周初即已开始推广普通话“雅言”,《论语》记载孔子在诵《诗》《书》行礼时均用“雅言”,《左传》记载,当楚国人用浓重的楚国方言说话时,史官就会记录楚人用“楚言”说话。周朝包括蛮夷戎狄在内的君子绝大部分都会听、说普通话“雅言”。

〔31〕据《礼记·明堂位》,周公明堂尚且是一个具有许多功能的草棚子,由此可以推知五帝夏商时代的庙堂、朝堂、礼堂、学堂必然都是一个草棚子:祭祖是庙堂,朝会是朝堂,行礼(成人礼、养老礼、文射礼)是礼堂,教育现任官员和候任官员(弟子)是学堂。据《孟子》,周公明堂至少被好生保护至齐宣王时代。

〔32〕孔子弟子摘录春秋晚期鲁国传写本之《虞书》,见《论语·尧曰篇》。

〔33〕民族学与人类学史料可以证明,父系社会初期男子出嫁,女子娶夫。黄帝二十五子出嫁十二氏族女子,故孙子得十二姓。十二姓孙子再嫁给黄帝的外孙女,故称“归孙子”。这一段历史,夏商周秦汉君子就已经都不能理解了。周代文献常说君子重孙不重子,但是周人只知道这么做,已经不知道原因何在了。今日学者均解释为“隔代亲”,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34〕战国诸子及《战国策》引《书》常作辩士之论,不可深信,故不取。《左传》《国语》采用史料较早,不应视作战国史料。

〔35〕战国诸子常有辩士之论,为了务求获胜,常有造作者,故其所引古《书》往往难以为凭。

〔36〕所谓礼制礼法一般不包括刑法,所以夏《禹刑》商《汤刑》周《九刑》都只是刑法,而不是礼制礼法,那么周公《周礼》就是最早的成文礼制礼法了。

〔37〕详见《孟子·告子下》12·7。

〔38〕卿大夫也有家庙、家朝。周礼规定,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卿大夫四佾。故一并论之。

〔39〕详见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庄公十二年》,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91-192页;《周礼注疏·春官宗伯·大司乐》,《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影印本,第878页。

〔40〕详见《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季札访问鲁国欣赏《周乐》的记载。

〔41〕详见冯天瑜:《中华元典精神》,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73-81页。

〔42〕国学:本文亦称官学,问题极其复杂,笔者有长篇论文《何谓国学》,《学术论坛》2023年第2期待发,恕不重复。

〔43〕此乃战国私人著作《周礼》,非周公《周礼》,后者失传,仅存十六个字,见《左传·文公十八年》。

〔44〕最早的国学学堂,与祭祖的庙堂、朝会的朝堂、养老的礼堂、文射礼的礼堂,都是同一个草堂,直到周初仍然如此,周公“明堂”就是这样的草堂。《论语·尧曰篇》摘录春秋鲁国抄录本《虞书》记载,尧舜禅让时,均叮嘱受禅者“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这就是国学教学活动侧影和教学内容,就是对黄帝颛顼帝喾等先代圣王治国实践的高度总结,就是国学理论。后世周公、孔子等无数国学家似乎无比复杂的国学理论,都源于这八个字。

〔45〕孔子只是鲁国庶姓下大夫的庶次子,与平民相差无几,《公羊传》《谷梁传》都没有记录孔子出生的任何道理。二传如此记录,亦受子夏、孟子、董子影响。

〔46〕《论语·子张篇》记载卫国公孙朝讽刺孔子没有名师指点,孔子年轻时为了生存多做“鄙事”,而乡学毕业可做大臣家臣,国学毕业可做王臣大臣。这些证据都证明,孔子只读了家学,相当于小学毕业。

〔47〕国:周代文献,国有二义,一指国都及其郊区(“国人”之义即由此而生),二指全国。此用第一义。

〔48〕六艺之中,只有《春秋》不可能使用统编教材,而是各国史官自己记录的《春秋》。但是《春秋》的基本精神“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却是一致的。

〔49〕详见吴天明:《春秋〈诗〉义三变》,《长江学术》2008年第1期。

〔50〕详见《尚书正义》孔颖达《尚书序》,《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影印本。

〔51〕春秋时代发展了周公《周礼》,案例甚多。例如《左传·文公十八年》记录周公《周礼》最要紧的十六个字,核心是“功以食民”,可见周公及五帝夏商先代圣贤,并不特别在意君子的宗教身份政治身份血缘身份,僭越礼制的情况较少见,所以特别强调论功行赏。春秋君子孔子等则特别要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见春秋君子获取私利时僭越礼制已经成为常态。严防君子僭越礼制,获取不当利益,就是春秋时代新的《周礼》。

〔52〕吴国公子季札访问鲁国,在欣赏《周乐》时,只要一听开头就完全明白鲁国乐工演奏的是什么音乐作品,这说明蛮夷吴国、华夏鲁国乃至天下各国的《乐》都是《周乐》。

〔53〕《王风》也没有取得“二雅”的政治地位,而与列国之风诗并列。可以据此反推,“周之《春秋》”仅指平王东迁后的东周史书,应该没有西周历史部分,王朝的西周史部分已编入《周书》。

〔54〕据《左传》记载,楚国乐官钟子期演奏的音乐,与华夏之乐风格不同,故华夏君子称之为“南音”。

〔55〕详见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点校:《国语·楚语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527-531页。

〔56〕详见吴天明:《上左上右礼制对中华民族的深远影响》,《理论月刊》2017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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