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彦秀
医院的大门前,是一条国道,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各种各样的车辆,无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他们都为不同的目的,在相同的轨迹上,来来回回。我也因为各种事情,几次路过这家心理医院门前,我知道医院里有很多特殊的孩子,我跟这些孩子们如此接近又如此遥远。终于,暑期的一个周末,我作为一名义工,走进了他们的世界。
我被两名工作人员带到了二楼。这些所谓“星星的孩子”,其实应该算是医院的孩子。他们每天被妈妈陪着,早上被带来医院,上完康复课之后,下午被带回家去,是极少数情况比较乐观的孩子。其他的,能有爷爷奶奶或护工陪着,也算比较幸运的。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好多孩子自己留在这儿,跟护士阿姨朝夕相处着,一周或一个月回家一次,也有常年不回家的。
我们从楼梯里出来的时候,他们正以各种姿势坐在走廊的塑料小椅子上看电视。周末没有康复课,他们可以在有限的空间里自由活动。有几个孩子虽然跟大家一块儿坐在那儿,却并不看电视。他们仿佛超脱了一切纷扰,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就那样瞪着疑惑的眼睛,使劲儿地看着天花板或地板,或身边某一样东西……其他的孩子则一下子围住了初来乍到的我,热切地叫着“阿姨好!”“阿姨,我爱你……”然后纷纷把自己的小塑料椅子拿给我,请我坐下。一张张过于稚气的小脸儿,一双双巴巴的眼睛,看得我有些眼花缭乱。
孩子们都是短发,如果穿着中性的衣服,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性别。叫“瑞瑞”的女孩子,看起来就像个皮小子,瘦而不弱。她的爸爸妈妈找来的陪护,换了一个又一个,都坚持不了多长时间。找不到护工的时候,瑞瑞奶奶来充当护工,最近瑞瑞爷爷生病住院,奶奶去陪护爷爷,瑞瑞妈妈只好放下工作,来陪着瑞瑞。瑞瑞大多时候好像被什么追着、赶着,一边走,一边用手指关节敲打走廊里的墙壁、门、门把手、窗户、窗台等,遇到能拿动的小物件会随手扔出去,所以这儿没有热水瓶、玻璃用品之类。瑞瑞走着走着,忽然会坐到地上,上身前倾后仰着,眼睛盯着灵活变换形状的手指,嘴里发出“咿咿”的叫声,如果没有干预,瑞瑞就一直这样重复下去,直到累了,瑞瑞就抓妈妈的头发,或敲自己的脑袋,或咬自己,她的手上、胳膊上满是伤痕。
王壮壮,是个面目清秀的男孩子,很文静的样子。他腋下夹着一个大纸片,也是来回地走。纸片上是卡通字体的“爱”和“love”,走一会儿就把纸片拿到眼前,一本正经地看,嘴里念念有词。壮壮调皮捣蛋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只有护士阿姨晃下手里的气球说“爆气球啦”,壮壮才吓得不行,慌忙抱住脑袋,缩成一团:“不要爆啊,不要爆啊,求你啦,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护士阿姨都走远了,壮壮还缩在那儿哀求……
秀萍,也是七八岁的样子。吃饭的时候,秀萍从不拖拉,对鱼、肉、蛋等不感兴趣,胡乱吃点儿就放下餐具,四处溜达去了。秀萍瞪着清澈的大眼睛,趁人不注意时,一声不吭地到别人房间、垃圾桶里翻找吃的,莫名其妙的是,秀萍除了皮肤没有血色,竟然还白白胖胖的……
其中,自称“毛宁”的女孩子,比较安静。她对我的到来,表现得最亲热。她说她十八岁了,看起来却七八岁的样子。她一边伸出小手,卖力地给我揉胳膊,一边把瘦白的小脸儿贴近我,张开口齿不清的小嘴巴,费力地发出含混不清的音节:
“阿姨,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会啊。”
“我爸爸妈妈呢?以后会来看我吗?”
“会啊,他们会来的。”
“什么时候来啊?我爱我爸爸、爱我妈妈。”
“快了,你这么乖,爸爸妈妈也爱你啊。”
“我奶奶呢?我也想奶奶了。”
“奶奶也想你,做了好吃的,等着你回家呢。”
“我爸爸怎么还没来,是不是快来了?是不是到半路上了?”
“是啊,他工作很忙,忙完了就来看你,这会儿,说不定到了半路上了。”
“哇哇,太好了,来了会把车开到哪里呢?”
“开到楼下,接你啊。”
“我妈妈呢?跟爸爸一块儿来的,是吗?”
“是啊。”
“我爸爸现在还没来,是给车加油了吗?”
“是啊,没有油可不行,加满油就好了。”
“我妈妈呢?坐在车里吗?妈妈带着我家钥匙了吗?”
……
这些问话,刚开始我不知道怎样回答的时候,毛宁会替我回答。然后,毛宁就支支吾吾地問了一次又一次,我翻来覆去地答了一次又一次。如果我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她就歪着脑袋去抠自己鼻孔,不让她抠,就得陪她说下去,反正在她那儿,只有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话,才是最开心的事情。
时间过得飞快,下午跟他们告别的时候,有些困难。经得医护人员同意,我把带来的糖果、零食、玩具分给孩子们。孩子们还是抱着我和护士阿姨不放手,看着他们千恩万谢、依依不舍的样子,我心里酸酸得难受。
跟来时一样,离开这儿需要经过几个关卡才能走出去。下了楼梯,我恍惚坠入另一个陌生的时空。时空了茫,作为时空里的一部分,我们如此伟大,又如此渺小。有的人,被星星爱着;有的人,被太阳爱着;有的人,只爱自己;有的人,可以爱自己,也可以爱别人;有的人,什么也爱不了……此时的我,置身于这样的时空里,仰望着上天,它时而深蓝,时而灰白,它一副足智多谋的样子,它又被楼群和望海楼山限制了边际。空气仿佛窒息,八月的强光火辣辣的,眼睛生疼,想睁大却无能为力……于是,不争气的泪水,就止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