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约翰·欧文小说中的《圣经》原型

2022-12-12 12:45
湖南人文科技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艾丽丝刺青欧文

刘 阳

(1.湖南理工学院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0;2.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约翰·欧文(John Irving,1942—)是誉满全球的美国当代小说家,在当代美国文坛占有重要地位。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创作生涯中,欧文获奖无数,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他被公认为当代文坛的引领者,被后现代小说大师冯内古特称为“美国最重要的幽默作家”,更被誉为“狄更斯再世”。欧文作品创作时代背景大多都设置在20世纪后50年的美国,以对家庭成员间复杂关系的探讨、家庭模式描写和成长创伤故事书写构筑的三棱镜折射出美国的社会问题、大众文化景观、动荡的政治局势、人们信仰失落的虚无精神状态和“原子化”的生存状态。20世纪后50年的美国社会和文化景观又是多方面合力的结果。文学不是产生于真空,必定表征社会现实、精神状态和生存样态。欧文的小说就是对美国20世纪后50年社会现状的描摹。

弗莱认为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植根于原始文化。文学自神话发展而来,神话是所有文学中最传统的部分[1]134-135。文学作品中典型的与反复出现的结构或程式叫原型[1]142。神话——传奇——现实主义是文学发展演变的规律,要使同一个故事显得真实可信,在艺术上和谐,在道德上为人普遍接受,就要根据每个时代特定的真善美标准进行置换变形[1]193。新批评提倡显微镜式的“细读”对我们把握文学作品的文本主题有重要意义,但是我们也要远观文学作品,对文学作品在文学传统中的继承与发展有一个全景式的了解[1]496,从而对作品的文化主题及现实意义有更深刻的理解。欧文多部小说都富含圣经元素①,其中两部小说《直到找到你》与《为欧文·米尼祈祷》最具代表性。本文就将这两部小说置于《圣经》文化传统中进行系统考察,发现其中浓厚的希伯来文化气息,蕴含丰富的《圣经》原型。只有在《圣经》文化传统中,在原型理论的关照下,才能整体把握作品的叙事结构特点,理解反复出现的意象、置换变形后的人物变体,解读其深刻文化寓意和丰富主题意蕴。

一、人物的置换变形

欲望推动文明进步的同时也带来了罪恶,解放带来自由的同时也将人们抛掷在精神“荒原”,“迷幻药”和摇滚乐带来醉生梦死的快感之后是难以忍受的空虚和无边无际的孤寂。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多是靠经济物质维系,精神与情感的交流和沟通越来越缺乏。人在罪恶的世俗海洋中游离,随波逐流,迷失在汪洋欲海中,没有方向感也没有安全感,人需要被救赎。而只有信仰和爱才是人生旅航的舵手,带领人们驶出罪恶深渊,进入静谧和谐的人生旅途。在这两部作品中,富于包容与理解的人物承担着耶稣的受难与救赎。这些人物通过自身虔诚的信仰和宽恕来照耀善恶,陪伴和支撑每一个在自己身体上撞见悖论的个人忍受被撕裂的伤痛时刻。这两部作品中各有一位人物是耶稣的变体,他们都是虔诚的信徒,是上帝的羔羊,道成肉身,用自己的言行来教诲世人爱邻、宽恕仇敌,用自己的博爱来照亮人间的善恶,用虔诚的信仰来浸润世人枯竭的精神,用牺牲来救赎人间罪恶。

《直到找到你》中主人公杰克的父亲威廉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也是一位技艺精湛的管风琴师。20岁出头,在教堂演奏时爱上了唱诗班曼妙美丽的少女艾丽丝。情窦初开的艾丽丝对风华正茂、才华横溢的威廉一见钟情。两人坠入爱河不久,艾丽丝就怀有身孕,而威廉为了追求艺术弃其而去。艾丽丝身怀六甲,来到加拿大,生下杰克。在其四岁时,带着他开启了北欧寻父之旅。小说后半部分是聚焦成年后的杰克,重新踏上北海五站寻求真相。杰克惊诧地发现自己被欺骗了,四岁时的记忆被不完全理解的“眼见事实”和母亲编造的“真相”所构成,他的记忆被母亲“操控”了[2]604。在杰克的“记忆”中父亲是缺席的,父亲抛弃了母子二人。而杰克发现真相是母亲带着他当年的寻父之旅是对其父亲威廉的报复之旅。在途经五站的旅程中,艾丽丝不仅对威廉进行着残酷的报复,这一系列的伤害给威廉留下了无法痊愈的创伤。

真实的威廉是一位有着虔诚信仰的管风琴艺术家,留着嬉皮士酷爱的长发,全身除手和脸外都纹着刺青。全身的刺青是威廉的“福音书”,见证了他虔诚的信仰和受难史。威廉如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对世界充满博爱,尽管艾丽丝对其造成残忍的伤害,不准其见自己的爱子,他始终抱着体谅和宽恕的心态劝解杰克原谅自己的母亲;威廉就像是来到人间拯救人类的耶稣,他一直都在践行基督教义——“如果你遇到了不走运的人,你应该施以援手”[8]602。即使堕落的妓女,众人皆放弃了,而威廉以圣依纳爵为榜样,“如果每个晚上能让一名妓女回头,他宁可为此献出自己的生命”[2]616。威廉在阿姆斯特丹红灯区附近的教堂从事圣乐的演奏。他坚持在午夜演奏,因为他坚信管风琴圣乐是一种福音,可以陪伴迷失在红灯区的妓女,“为她们演奏,让她们找到归属,得到慰藉”[2]629。管风琴声音轻盈空灵且具有震撼力,威廉用管风琴演奏的圣乐来感化妓女的灵魂、触动尘封的情感,施洗精神,洗净欲望的罪恶,净化心灵,使其重新找回信仰,获得救赎;威廉“一辈子真正深爱过两个女人,我是那么想和她们在一起,但是都未能如愿”[2]841,一位是威廉的第二任妻子即杰克妹妹的生母,因车祸丧生,另一位是离开艾丽丝后在哥本哈根遇到的卡琳,艾丽丝的报复导致其弟弟丧生,因愧疚和自责,卡琳永远离开了威廉,威廉将这两位女性的名字刺在肋旁。《约翰福音》中,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一个士兵用枪头撞击耶稣的肋旁,而小说中威廉将已失去的一生挚爱的名字刻在了自己的肋旁,记录自己的伤痛。刺青是一种“相伴终生的印记,在皮肤上是看不到的过去的伤痛”[2]216。他将儿子及女儿的名字刺在了自己左右腿上,根据《约翰福音》兵丁把耶稣十字架两边死囚的腿打断了,“来到耶稣那里,见他死了,就不打断他的腿”[3]202,耶稣双腿没有损伤[4]122。因此,将自己儿女名字刺在双腿上就寓意儿女双全。对威廉来说它们不仅是刺青,是他听到和感受到的,是他热爱的一切,以此来纪念“充满热忱的持久之爱”[2]826。

如果说《直到找到你》中威廉是耶稣的改写性变体,那么《为欧文·米尼祈祷》中的欧文就与《新约·约翰福音》中的耶稣是互文性变体,具有更多的挪用和互文性指涉。人物欧文是一位具有奇特嗓音的侏儒,与小说叙述人约翰是挚友,两人一起玩耍,一起成长。约翰是母亲未婚生下的孩子,其父亲是一个谜,对此约翰颇为不满。而欧文的父母对外人来说也是谜一般的人物,母亲言行举止怪异,从不出门,父亲也寡言少语,竭力经营着不景气的石料生意。耶稣是圣母玛利亚处女怀胎生下的,他们相信欧文也是“从圣灵怀胎生下的”[5]541,并告诉欧文他是与别人不同的。11岁的欧文具有超常的预知能力,“他说过的事有哪件不正确呢”[5]90,接下来的故事就是他异常预知能力的见证。他可以看见天使,他看见站在约翰母亲床头的天使,几日后约翰母亲婚礼上突然下起了冰雹,因欧文的缘故,一颗如棒球硬的冰雹砸在约翰母亲眉心[5]123,这预示接下来棒球赛上的事故,欧文挥棒击球,球意外打在母亲的眉心,致其死亡。此次事件后,欧文坚信他是“被上帝选中的人,是上帝指定的人选”,“我的双手是他的工具。上帝拿走了我的双手,我是上帝的工具”[5]85。在11岁那年的圣诞宗教剧汇演中,欧文扮演诞生在水槽中的婴儿耶稣,并在一旁的墓碑道具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及死亡日期,犹如《圣经》中耶稣可以预知自己的死亡,欧文也预知了自己的死亡。同时他反复做着相同场景的梦。在梦里,他获知自己的使命。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欧文要求反复练习被托举投球的动作。欧文参加了越南战争,在约翰的托举下,他用双手将即将爆炸的手榴弹举过窗台,救下了12名越南儿童,自己却双手被炸毁最后身亡。比起领导人口中虚伪的信仰,欧文的信仰是虔诚的。他认为自己是上帝派来救赎和坚定世人信仰的人选,用自己的鲜血减轻美国的罪恶,明知自己会死,却一心要参加越南战争,与身边那么多想方设法逃避兵役的青年人形成对比。他坚信自己是上帝选中的人,道成肉身,完成上帝的旨意,最终牺牲自己救下12名越南儿童。

二、《圣经》意象移植

约翰·欧文的这两部作品中都有丰富的圣经意象,刺青玫瑰花、光等意象反复出现,正确解读这些意象有助于理解作品的深刻寓意和文化内涵。

(一)刺青及刺青玫瑰花

在《圣经·新约·约翰福音》中,耶稣殉道,被犹太人钉在十字架上,复活后第一次向门徒显现时,多马不在,他因此声称:“我非要看见他手上的钉痕,用指头探入那钉痕,又用手探入他的肋旁,我总不信”[3]204。次日,耶稣第二次显现,走向多马:“伸过你的指头来,摸我的手,伸出你的手来探入我的肋旁”[3]204。钉痕是耶稣受难的见证也是其复活后身份的印证。刺青就是留在身体上的“烙印”(stigma),其拉丁词源与耶稣受十字架之刑时身上的圣痕紧密相连[6],因此刺青是圣痕的变体。威廉身上的刺青一方面见证了他虔诚的信仰,另一方面 “也代表一种永恒的失去”,见证其创伤经历。年老的威廉已经无法言说自己的伤痛,就连某些词语的提及都能导致他精神崩溃,而纹着刺青的“每寸肌肤都成为一种表达”[2]826,诉说着过去的种种遭际,因为 “悲伤是衣物,而破碎的心满怀感恩,但它再也无法让人温暖起来了”[2]786。

耶利哥玫瑰是刺青师艾丽丝的招牌刺青图案,不同的人会找她将这朵玫瑰刺在不同的部位。耶利哥玫瑰“是一种藏有奥秘的玫瑰,藏在玫瑰花瓣之下的是另外一种‘花’的花瓣。你可以从‘耶利哥玫瑰’中分辨出类似阴道口的叶鞘”[2]517。这种刺青属于“画中画”的创作手法,在一个画面中嵌入另一个画面,一方面是以此来拓展创作空间,另一方面赋予其特别的含义[7]205。玫瑰花在神谕的花卉中历来居于前位[1]111,西方文化中所有的玫瑰花意象均来源《圣经·旧约·雅歌》[8],玫瑰花成为美好爱情的象征,也盛开在但丁《神曲》象征着幸福生活的天堂中;玫瑰花还具有至高无上的属灵的意思,用以象征基督信仰。耶利哥玫瑰花刺青图案中若隐若现的“类似阴道口的叶鞘”却是人类欲望与堕落的象征,因为纯洁的儿童或者没有过性经历的人是无法辨别出来的,而只有沉沦在性欲中、堕落的人才能识别。“当你找到叶鞘时,你会发现那株‘耶利哥玫瑰’朝你盛开”,盛开的耶利哥玫瑰就是一种诱惑,是罪恶与欲望的罪魁祸首。在玫瑰花中隐藏女性生殖器是对美好爱情与虔诚信仰的亵渎与讽刺,代表艾丽丝对美好爱情的幻灭与信仰的迷失。她对威廉实施的报复、随性且混乱的生活轨迹与对摇滚乐的沉醉就是其情感泛滥、信仰丢失、精神缺钙、思想抛锚的力证,是一种虚无的存在。欲望在爱情与信仰的面纱下有恃无恐、恣意妄为地制造着种种罪恶,这也是20世纪60年代西方青年人践行自由和性解放口号的代价。

(二)光的意象

光的意象反复出现,具有重要的文化意蕴。威尔莱特在《原型性的象征》一文中认为光有三种含义:光产生的可见性使它变成心灵在最清晰状态时的一种标记,成为心灵状态的一种符号,观念和精神世界的智力表达;光给人热情激昂的感觉;光的传导使人想到人类心灵用它的光和热——智慧和热情去点燃别的心灵[9]。《圣经》中的光的意象出现在欧文的作品《为欧文·米尼祈祷》中。“不论欧文身在何处,总有某种亮光烘托着他”[5]563。当欧文首次出现在约翰表兄面前时,“阳光透过阁楼天窗照在他那对招风耳上,耀眼的朝阳自后上方照在欧文头上,这阳光好像代表着他”[5]70。就像耶稣说“我是世界的光”,光也代表着欧文,就如创世给混沌的黑暗世界透进光,赋予它以秩序[5]67。欧文一来到我们中间,吵闹顽皮的表兄立马规矩起来。欧文“成为我们的首领”,引导着我们,“裁决我们的过失”[5]10,并且原本不信仰上帝的约翰也感叹欧文“让我对上帝有了真正的信仰”[5]19。除此之外,欧文犹如黎明破晓前的曙光,带来希望,帮“我”开启心智。在成长过程中,他还是“我”的学业导师,辅导“我”的学习,在“我”学习文学有困难时,他帮助“我”分析文学作品,让“我”对哈代的作品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也是在他的启迪下,“我”真心喜欢上了文学,终身从事文学研究与教学,让“我”找到了人生的追求。创世从光和空气开始,这两者都象征“精神”,在圣经中,看不见的世界一般并不是一个脱离现实、高于现实的存在,而被认为是指那用以分辨世界的媒介。看不见的世界就像自然的周期运动一样有待人类去探索,而非一潭死水或密而不宣的启示[4]148。小说中欧文所代表的光是一种“精神”,一种有待人们去探索的“虚无”的真正境界。在加拿大流散的20多年中,“我”生活似乎是种悖论性的存在。一方面,“我”找不到身份认同,是一个局外人,既对加拿大的生活不感兴趣,无法融入其中的生活,又对美国没有价值认同,始终在讽刺美国的时政,另一方面却又每天坚持不懈地购买报纸获悉美国的时政新闻。表面的悖论正是因为他在等待,等待美国获得精神上的救赎,成为期望中的乐土。“喔,上帝——请让他回来!我会不停地祈求你”,“我”即约翰,为欧文向上帝祈求,祈求复活的不是肉体而是精神。复活不是更新,不是再生,不是复苏,不是恢复[4]165。耶稣在布道中必须揭示的主要是“精神性”上帝的王国,即一个理想的世界。其隐喻意义上来说,它同“精神上的”伊甸园和期望中的乐土是同一体[4]165。这个“同一体”对约翰来说就是具有真正虔诚信仰和真实民主与自由的美国。看似约翰在为欧文的“复活”祈祷,实则是在为美国的“精神重生”祈祷。

三、U型叙事结构

弗莱在《伟大的代码》中论述了《士师记》的叙事结构,将《士师记》中以色列反复背叛与回归的神话情节视为一个U形叙事结构:背叛之后是落入灾难与奴役,随之是悔恨,然后通过解救又上升到差不多相当于上一次开始下降的高度。这个接近U的模式,在文学作品以标准的喜剧出现。在喜剧中,一系列的误解与不幸使剧情跌到令人惊吓的低点,然后来了某个幸运的转折,把全部的结尾推向快乐结局[4]220。除了U型,弗莱也论述了倒置的U,它上升达到命运或环境的“突变”或者行动的颠倒,然后向下直落坠入“结局”,而“结局”这个词含有“向下折转”的修辞意义。不过圣经并不把这个运转变化看成是悲剧,而只把它作为反讽。它只强调最终的突然失败,而淡化或无视失败之前的历史成就中的英雄因素[4]228。欧文这两部作品就是这两种叙事结构的典型例证,《直到找到你》是U型叙事结构,而《为欧文·米尼祈祷》是倒置U型叙事结构。

小说《直到找到你》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四岁的杰克充满希望地随母亲前往北欧寻找父亲,随着进程的推移,杰克了解到的父亲是不负责任的花花公子形象,越来越失落、伤心。直至他们旅程的最后一站(也就是第五站)阿姆斯特丹,母亲显露出异常痛苦与绝望的神情,最终决定就此放弃,带着杰克回到加拿大。在接下来的部分,作品讲述了杰克成长过程中的故事,各种经历对他日后的生活、人格的形成、情感观念和精神状态各方面造成重大影响。在杰克的成长岁月中,母亲渐行渐远,没有亲密的陪伴,没有精心的呵护,甚至缺少常规的关心、交流、引导与保护,而是放养,任其暴露在危险与困惑之中。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会有各种疑惑,杰克尝试着与母亲沟通,希望母亲能帮助他解开对父亲的疑惑、对身边朋友的疑惑、对自己身体的疑惑,可是每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成年后的杰克拒绝与人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没有爱的能力,没有归属感,带着伪装生活,随时可以进入各种角色的饰演,唯独做不好自己,杰克认为“我谁都不是”[2]724。杰克明显属于主体自治无能,感觉自己的命运和生活被一种隐形的力量驾驭,在异性面前,完全丧失自我意志,受基因遗传、欲望与力比多的操控。在心理医生加西亚看来,“杰克完全没意识到自己与正常生活、正常人和正常爱情有多么格格不入”[2]648。情节发展到这里是跌入谷底,随之而来的是幸运的转折。

在与患癌母亲的争执中,杰克获悉当年的旅程并不是在寻找父亲,而是母亲艾丽丝以杰克为诱饵,牵引威廉追随他们,以杰克为筹码与威廉的交易。母亲生前的同性情人莱斯利告诉杰克,威廉就是那个一直在资助他们母子的人。威廉支付了绝大部分教育费用、生活费用,“甚至你在洛杉矶的最初两年里,直到你成名前,他一直都没有停止寄钱”[2]518。这些新的线索让杰克发现“与曾经想象过的父亲大相径庭”,萌发了再次寻找真相和父亲的念头。第二部分就是杰克重走北欧之旅的经历及与父亲相见的故事。走完旅程,杰克发现“人人爱父亲威廉”[2]550,“所有人都站在父亲那边”“你爸爸为了保护你做任何事情,为了让你拥有应该有的生活”[2]621,而艾丽丝“她的做法让人喜欢不起来”。杰克再次鼓起勇气联系同父异母的妹妹,看望精神病院的父亲。妹妹的相册和父亲病房墙上的照片及剪报让杰克意识到父亲缺席,父爱从未缺席,一直都是隐形在场,陪伴其左右。家和家人的亲情,让杰克找到归属感和自我身份。“他人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既是杰克,停止表演,只是杰克”[2]621,并对未来充满信心,将故事推向了快乐的结局。《直到找到你》的结构是U型,属于典型的喜剧。

而小说《为欧文·米尼祈祷》的叙事结构是倒置的U型。欧文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亦师亦友,是“我”信仰与学业的导师,也是“我”生活里的挚友。“我”成长过程中虽然发生很多不幸的事,但欧文始终陪伴左右,欧文帮“我”获得了对上帝的信仰,帮“我”解决了学业和生活中的困惑,甚至帮“我”“逃避”了越南战争的兵役,让“我”远离美国这块是非之地,定居加拿大。这一过程都是克服困难的“上升”阶段,随之而来的是“命运或环境的突变”。欧文坚信自己是上帝的人选,他是上帝的工具,道成肉身,要完成他在俗世的救赎。他预知自己的死亡场景是拯救爆炸现场的越南儿童,为了完成他的使命,一心要参加越南战争,一心要去越南前线。由于其只有7—8岁小孩的体型,他被派往美国各地执行战争烈士的善后工作。在凤凰城安排民族主义者狄克哥哥的遗体和葬礼过程中,欧文为从狄克投掷的手榴弹中救下12名越南儿童而炸毁双手牺牲。尔后的情节就是向下直落坠入“结局”。欧文牺牲,“我”在加拿大定居20年,“我”一直是一个局外人的身份,除了一份稳定的教职工作,没有与任何人建立情感纽带,没有融入加拿大的生活和社交圈,热衷于嘲讽、批判美国的价值观念。约翰的生活就如一个悖论,一直想要忘记过去的经历,却又生活在有欧文陪伴的过去记忆之中,“记忆是个怪兽;尽管你忘了——然而记忆并不会忘记,反而把所有事情列入档案,替你保留起来,或隐藏起来——然后自动突然涌现在你的脑海。你以为那是你的记忆,其实是记忆跟定你了”[5]33。人对世界和自我的认知都是建立在对过去的记忆之上的,而过去的记忆与过去的经历同化、固化并内化成我们的意识和观念,这些意识和观念深刻影响着我们对当下的理解与认知。约翰对美国领导政坛充满了愤怒,看清其民主与自由口号的虚伪和空洞。尽管如此,他仍时刻关注美国的时政新闻;为欧文祈祷,向上帝吁求,欧文不可能再复活,其人不可能回来,而其真诚、虔诚的信仰、勇敢与自我牺牲的伟大精神也不见复活,只有祈祷、等待。美国仍然被虚伪的政治、民主、自由观念笼罩着,精神荒芜,信仰失落,大众为被欲望和自大蛊惑的无知买单。约翰为欧文祈祷,也为美国祈祷,祈祷欧文的精神能在美国复活,美国能再次成为“精神上的”伊甸园和期望中的乐土,约翰企盼着心中的乌托邦。在这部小说中,叙事结构属于倒置U型,“其这个运转变化也不是悲剧,而把它只作为反讽”[4]228,这些悖论也就是对美国政治的一种讽刺。

四、结语

从圣经文化传统出发,在原型批评理论的观照下,整体把握《直到我找到你》和《为欧文·米尼祈祷》的叙事结构特点,分析反复出现的玫瑰花、光等意象,探讨置换变形后的人物变体,发现作者通过意象移植和圣经人物变体来揭示宽恕与博爱可以照亮人间善恶,引领受伤的人们走出困境,从而实现精神救赎,深化和彰显了作品深厚文化寓意和丰富主题意蕴。

吊销旧的道德归罪[10],宣扬博爱是欧文《直到我找到你》和《为欧文·米尼祈祷》这两部作品的重要主题之一。威廉用充满博爱的音乐陪伴、宽慰、净化妓女们的灵魂,用博爱来体谅杰克的母亲艾丽丝,用沉重恒久的父爱来疼爱自己的孩子。正因为博爱,欧文·米尼才具有不顾个人生命安危牺牲自己救下12名越南儿童的勇气。约翰·欧文在作品中用爱与理解去关照、陪伴每一个负重前行的个人,去抚慰受伤、残缺不全的破碎心灵;宽恕也是欧文作品的主题,欧文设置了两类人来凸显饶恕的主旨,一类是狭隘地执着于个人仇恨与愤怒的人,另一类是宽恕他人获得自我救赎的人。《直到找到你》中的艾丽丝与《为欧文·米尼祈祷》中的约翰属于第一类。艾丽丝并未接受教诲,沉醉在道德相对性中,情感泛滥必然导致人与人之间的残害。艾丽丝从自己的情感伤害中学会了轻易地甚至自以为是地伤害别人的情感,从自己的不幸中学会了让别人不幸。《为欧文·米尼祈祷》中的约翰无法饶恕美国以虚伪民主名义给平民造成的伤害,将自己好友欧文·米尼的死怪罪在美国虚伪民主和无知的自大上。他只能生活在自己的记忆中,不能融入当下的生活,以致对生活了20年的加拿大仍然不熟悉,也提不起兴趣;与这类人形成对比的是《直到我找到你》中的威廉。艾丽丝一再对其造成伤害,他不仅自己谅解艾丽丝,还劝儿子杰克要理解艾丽丝,因为不能宽恕就不能往前看,而只有宽恕了她,才能“灵魂升华,自由自在看清一切”[2]821。在威廉看来,“自由自在”就是不带偏见与执念,对生活有一个客观理智的理解,这样才可以更透彻地看清生活本来面貌——误会是生命的自然状态,生命里充满了遗憾,个人情感受伤是常态。谅解是对人性脆弱的体谅,只有谅解与宽恕才能解开情感的结,才能走出偶然与不幸编织的生命之网。谅解伤害你的人或赦免自己偶然造成的过错,就意味着生命中爱的意志(威廉)比生命中受伤的意志(艾丽丝)更有力量,而这股力量不仅可以帮助他人获得救赎,也使自己获得新生。

注释:

①关于欧文作品中的《圣经》元素,国内外都有相关研究的论述。最具代表性的是以下几种论述:Stephen R. Haynes(Footsteps of Ann Hutchinson and Frederick Buechner: A Religious Reading of John Irving’s “A Prayer for Owen Meany”. 1995:73-98)与J. Denny Weaver (Owen Meany as Atonement Figure: How He Saves. Christianity and Literature, 2011:613-634)两位学者对先后撰文,对《为欧文·米尼祈祷》进行神学解读;Josie P.Campbell在其1998专著John Irving:A Critical Companion中专辟一节将小说《独居的一年》与《圣经》中的The Book of Ruth进行类比分析,指出欧文首次运用母女叙事;Alison Booth(2002)在论文Neo-Victorian Self-Help,or Cider House Rules中提到欧文在《苹果酒屋的规则》中塑造了一个圣经创世纪中的伊甸园——观海果园,由于社会、道德、文化因素的影响,观海果园虽具有田园牧歌的性质,却已经是堕落的伊甸园;Gregory Kirschling(2005)在书评John Irving Comes Clean中指出欧文在《直到找到你》中通过与《圣经》文本的互文性来折射美国20世纪后五十年的道德状态; James T. Keane(2018)在论文John Irving Wrestles with Religious Themes New and Old中指出欧文的新作《神秘大道》中具有丰富的圣经及基督教元素,耶稣基督似的人物、教堂的场景、救赎的主题等,通过异域(墨西哥和菲律宾)和本土(美国)的社会事件与圣经元素的结合来反映美国人的精神状态与道德现状;国内严瑶的硕士论文《死亡的恐惧》从魔幻现实主义视角解读欧文的《盖普眼中的世界》,指出欧文借圣经典故——耶稣命运来揭示其主人公盖普的命运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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