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狂

2022-12-10 19:37[日]阿刀田高
青年文摘 2022年9期
关键词:拿破仑

[日]阿刀田高

疯狂与正常之间大概并不存在一条明确的界线。在我们周围的人中,有的人看上去相当正常,心中却隐藏着疯狂的念头和冲动;而有的人正相反,虽常见奇言奇行,却不能说他精神有问题。

这样的人,我遇到过两个,而这两个人都与拿破仑·波拿巴相关联。一位是南泽金兵卫先生,还有一个……应该是叫村濑什么的,一个50多岁的男人。我想叫他们为“拿破仑狂”。

南泽金兵卫出生在福井县的一户贫穷农家。16岁时,他偶然读了长濑凤辅的《拿破仑传》,受到了强烈的启示:“读后全身热血沸腾,一夜未曾合眼。这才是人类中诞生的最高人格!虽然不能再与拿破仑相遇,但我下了决心,至少也要尽可能地收集关于拿破仑的所有资料。”

当初只是买了几本散见于乡村小镇书店的拿破仑传和西洋史料,随着书架上的书一册两册地增加,少年的梦也随之膨胀,这一志趣并没有因他长大成人而有所削减。

另一方面,南泽金兵卫非常能干,他致力于药品包装机的改良,一项项专利使得他赚了大钱。但他对钱没有兴趣,他的全部收入——除了妻子和他自己最低限度的少得可怜的生活费用,他的一切都为拿破仑消耗掉了。

其结果是,在东京世田谷区的郊外出现了一幢叫作“拿破仑纪念馆”的四层楼城堡。老夫妻两个在四楼的一隅给自己留下了一块栖身之地,其他三层装满了南泽金兵卫以毕生心血搜求来的有关拿破仑的藏品。

所收范围——这是南泽先生自己说的:“只要是与拿破仑有关,什么都收。玄关那里的凯旋门,那是法国纪念拿破仑逝世一百周年制作的。拿破仑的遗物,当然不必说了,与拿破仑有关的所有文章,全在收藏之列。”

我与南泽先生的相识,是由于做了他一段时期的法文教师的缘故。如果要从事拿破仑的专题收藏,当然以能读懂法文为好。南泽先生学习法文的热情确实叫人敬佩。

书页的空白处,写满了他课前预习时翻检词典、仔细搜寻所得的材料。每当书里提到拿破仑,南泽先生的眼里就会放出热烈的光辉,呼吸也急促起来。

家庭教师做了两年,在此期间我有多次机会接触到他的收藏。拿破仑自己的著作和书简自不消说,各语种的评传、研究、有关史料,拿破仑登场的小说、戏剧,各种遗物、纪念邮票、金币,不可胜数。

只要有符合纪念馆要求的介绍,一般人也可以参观纪念馆的藏品,但是那只限于极为普通的藏品,一楼的陈列室就是为此设置的。来访者如果显示出对拿破仑有相当的知识,就会被引入二楼,可以看到一些稍稍特别的收藏。要是脾性相投,则有可能打开三楼的重锁,让你远远一眺其中的秘藏。纪念馆里到处都是上着锁的小房间,置身其间颇感像一个17世纪的古堡。

说到这里,话题必须暂且离开南泽金兵卫,我得说说另一位“拿破仑狂”了。

先要从不相干的话说起。腊制的河豚鱼干,是我的心爱之物,把半透明的蜜色鱼干放在电热器上烤,烤到表面有几分焦,然后撕开来下酒,真是极品美味。

说这些并非无因,一想起那个男人,腊制河豚鱼干便随之而来。记得是在去年夏天,一个奇特的男人找到了我。

乍一见那男人的脸,我觉得在日本人里可太像西洋人了。

两眼之间距离狭窄,眼窝深陷,鼻梁很细,长相里有明显的白色人种的混血成分。他的个子跟普通日本人差不多,肩膀却相当宽厚。宽阔而光秃的前额上,有垂下来的柔软鬈发,像贴在那儿似的。我看着他的脸觉得很像一个什么人。

“我叫村濑……”

可能他说了全名,但名字部分我已经毫无印象。

我在一家大众杂志的随笔栏里,偶然写了一篇游历拿破仑出生地的印象记,这个男人读了以后竟以为我是研究拿破仑的专家,这就是他特地远道而来访问我的原因。

说了一些寒暄话以后,他突然吞吞吐吐但表情严肃地说:“嗯……我,前世是拿破仑。”

“什么?”

“我的脸,在日本人里不是很特别吗?从小时候起,大家都欺负我,叫我‘美国佬、美国佬。进了中学,老师说‘你真像拿破仑啊!以后‘拿破仑就成了我的绰号。

“后来我看到书里的照片,才知道的确非常像,不由得想,我的前世也许就是拿破仑呢。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关心起拿破仑这个人。小时候常梦见孤零零的海岛,海上低低地垂着黑云……那叫什么岛来着?”“你是说圣赫勒拿岛吗?

拿破仑最后的流放地。是不是您小时候听谁讲起过拿破仑的事迹?”

男人不容置疑地摇了摇头:“我们是乡下人,没人知道拿破仑是谁。”“因此……您就认为自己是拿破仑再世?”

“是的,还有其他的证據。

外国有个叫韦莱的人,发现了‘死龄转世说,说60岁死掉的人,在死了60年、120年、180年后,也就是整数倍的年数后转世;50岁死的人,是100年、150年、200年后转世……拿破仑死在1821年,51岁。我是生在1923年,隔了102年,正好是51岁的两倍。”“偶然的一致吧。”

“砒霜的化验也做过了!是请中学里的理科老师做的。砒霜这东西,厉害得很,死了以后多少年,只要有一根头发,就能查出来……拿破仑不是被砒霜毒死的吗?”“确实有这样的传说。结果怎样呢?”

“少量地有一些。看来是真的呢,真是被砒霜毒死的呢。”

“不过,这恐怕不能说是证据。”大概是含有砒霜成分的农药飘落在村濑的头上了吧。

“我会不会就是拿破仑呢?”

“不知说什么好……”我又一次观察了被书斋昏暗的灯光映照着的脸。

眼前的这个男人,与画像里的拿破仑形象确实甚为一致。

虽然那褐鼠色的已经走形的西服,与英雄的扮相差距太大,可只要给他穿上那当年的华丽军服,戴上我们熟悉的三角帽,晚年的法兰西皇帝立马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

虽是这么说,可理性并不让我轻信人的转世。从结论来说,这一切都是偶然玩的恶作剧。

“那么,您要我为您做什么吗?”

“先生是拿破仑专家,想请先生告诉我以前的种种事情,看看我头脑里还有没有记得的。”

村濑完全像一个记忆丧失症的病人想恢复记忆似的,要我给他讲讲拿破仑的历史,想以此来测试自己是不是拿破仑再世。

可遗憾的是我并不是“拿破仑专家”,“这样吧,我给您介绍一个人……”我这么说,是想起了南泽金兵卫先生。要说对拿破仑的事迹熟悉到如亲眼看见,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了。

当他面对与时代英雄有关的众多遗物,这个男人会想起什么呢?——大概不会有任何记忆因而复苏吧,这样一来,他就能从自己是拿破仑的妄想中解放出来了。他特地从九州来东京找我,对他的这份辛劳,我也有几分回报的意思。

男人听了关于南泽先生的介绍,立刻现出了安心的神色。

“那就拜托先生了。”他说,然后窸窸窣窣地解开了他带来的包裹,“不成敬意,这是我们乡下生产的。”

“嗬,河豚,腊制鱼干。”

“是的,先生喜欢吃吗?”

“嗯,东京难得有好的,这可是我喜欢的东西。”

村濑登时变得满脸笑容:“要是这样,以后每个月给先生寄些来。”

这个男人走了以后,我用手指估摸着那半透明的鱼干厚度,一边想这世上还真是有各式各样的怪人呢。看他的样子,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收到“拿破仑”特制的河豚鱼干了。

但后来,他并没有按约寄来河豚鱼干。印象中他该会遵守那态度坚定的仗义的诺言,是不是他跟南泽先生的会面并没有达到他预想的效果呢?

一晃很多天过去了。一次,因为急需拷贝南泽先生的资料,我再次访问拿破仑馆。

“很久没见了,我先生有时还谈起您呢。”夫人一面把我让进四楼那间冷清的客厅,一面说。

“身体都好吧!”

“是啊……我有点神经痛,我先生倒是健康得很。”

“还在忙他的拿破仑?”

“反正到死也不会改了。近来越来越厉害,好像有了被迫害妄想的症状,老是觉得有谁在打他宝贝的主意。”

远处传来了沉重的门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接着是钥匙串的声音。

“四楼也有收藏室吗?”

“对,最宝贵的东西藏在这里。整天这么提心吊胆,坐立不安,连我都不让看一眼,其实请我看我都不想看。”

客厅的门开了,南泽先生来了。“啊,是您啊!”久违的南泽先生的神情与往日有点不一样,好像还在梦里徜徉,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不知为何,我产生了“南泽先生已经步入老境”的感觉。

可是,我這样感觉的时间不长,交谈了几句话以后,南泽先生马上恢复了常态,豁达地展开了拿破仑的话题:“前些日子,皇帝远征俄罗斯时的帽子拿出来拍卖了。”

“那价格一定相当可以吧。”“是啊,当然。”

“什么价位?”

南泽先生含笑不语,好像是说出了价格也就证明了自己的疯狂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这样啊,不管什么价格,反正拿到了手!”

“嗯……那可是皇帝陛下戴过的真正的御冠,非常难得啊,还稍微染有一些皇帝的体味呢……给您观赏一下吧。”

南泽先生兴致勃勃地拿起钥匙,站起来出去了。四五分钟后,那富有特征的三角帽被他举在眼睛的高度,用双手捧了过来。帽子保存完好,可是这儿那儿地分布着一些污渍,一个一个都是悲惨的大溃退留下的痕迹。

“历史好像就在眼前。”“正是这样。”城堡的主人莞尔点头。

拷贝资料的事情说完以后,我想起了那个姓村濑的男人,就顺便问了一下。

“啊,您这样一问,我倒想起是见过这么个人呢。”南泽先生眨巴着眼睛说。

“是个怪人呢,没给您添什么麻烦吧?”

在拿破仑的遗物面前,那个男人会不会突然发狂?这一担心在我的头脑里闪现了一下。

“这倒没有,世界上自以为是拿破仑再世的人,还真不少!

收集报纸、杂志的资料,常常会碰到这样的人。”

“那个姓村濑的人也是……”

“不知道啊。”

一个不想讨论下去的回答。

看起来,南泽先生和村濑先生的会面没有产生我所预期的戏剧性结果。

“可那脸形是不是非常像?”

“是啊。”南泽先生暧昧地说着,显得相当困惑……

夜色深了,南泽先生露出了希望尽快和我分手好再沉浸到对拿破仑回忆里去的神情。于是,我告辞了。

南泽先生一定也无法否认那个男人的外形与拿破仑毫无二致,不过作为一个对拿破仑陛下怀有最大敬意的崇拜者,对一个来自九州农村的乡下大叔竟然与皇帝如此相像,心里也许老大不舒服。他那困惑的表情流露出的大概就是这样的心理,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然而,随着南泽先生的家渐渐远去,一个奇怪的想法涌上了我的心头。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并不只是由于夜里的寒气。

我捕捉着眼底深处那件东西的残像,似乎察觉到它的存在大有玄妙。刚才在那兼作书斋的客厅里,摄入我眼底的那件东西——当时并未引起我的注意——它的存在在这冷峭的夜的黑暗中明晰地浮现在眼前。

南泽先生的书桌上,和往常一样,堆积着与拿破仑有关的新资料,但在书架的一角,还有一册另类的书。

那本书的书名清清楚楚地在我的眼底苏醒过来,和那个叫村濑什么的人一起,和那三角帽上渗出的微量的防腐剂味道一起——写在书脊上的文字……是的,确实是《动物标本的制作方法》……

我不由得朝走过来的路回过头去。拿破仑馆被一片黑暗包围,只有四楼的一角还有一盏灯在寂静中亮着,像是在守望着久远的历史。

说好了的河豚鱼干至今还没有寄到我这儿,从村濑先生离去以后,哪怕一次都没有……

(摘自《拿破仑狂》,上海译文出版社,姜吉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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