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出口的话

2022-12-10 19:37顾一灯
青年文摘 2022年9期
关键词:爸爸班主任同学

顾一灯

距离晚自习结束,只剩下十分钟。翻开数学作业的附加题,仔细阅读了几次题干,梁芯还是觉得一头雾水。她将签字笔转了一圈,用尾端捅了捅前座的男生:“大神,数学附加题做了没?快借我救救急。”

“算你走运,刚花一节课搞定。”男生抽出自己的作业本,忽然认真地问了一句,“喂,你怎么不去问许孟啊?”

“他还没写完。”梁芯很快反应道。

她觉察到身后的注视。

将近一页纸的步骤。梁芯越抄越快,到最后两行,字迹几乎飞了起来。下课铃响,她左手拎起书包,右手将作业本往前桌上一搁,撂下句“谢谢啊”,便逃也似的跑了。

一路飞奔到宿舍,梁芯大口喘气,如芒在背。那目光似乎仍紧紧追随着她,向她索取一个解释。

梁芯第一次遇见许孟,是两年前一个闷热的夏日午后。一中高中部提前召集了两所重点初中的尖子生参加奥数集训。

某个昏昏欲睡的傍晚,竞赛教练突击检查。发下来的三道题里,梁芯只做出半道。她碰了碰旁边男生的桌面:“同学,借我看看好不好?”许孟便笑着耐心讲解。

这样的接触也只是偶尔,因此二人也谈不上有多熟悉。直到梁芯独自拖着硕大的行李箱到一中高中部报到那天。宿舍楼里全是陌生人,孤独仿佛瞬间要将她淹没。这时梁芯见到了许孟。她高高挥动手臂,喊出他的名字。他穿越人群向她走来,好像冬夜里的光。

这里的住宿条件并不好,没有属于各人的书桌,晚上十点半拉闸熄灯,大家一般会在床上再学习一会儿。“如果有桌子就好了。”梁芯心想。

没想到,当她再一次碰到许孟时,他居然变出了一张小桌子:“初中寄宿的时候,我就做过床上的小桌子,架在扶手间,也不影响睡觉,很方便。”

自此,许孟成了梁芯在新班级的第一个朋友。遇到不会做的数学题,梁芯总是会习惯性地转头问后桌的许孟;而许孟每次为写作抓狂时,也会请教她。

雪片一样的试卷,贴在黑板旁的名次表,偶尔的玩笑和打趣,拼貼成梁芯平静的生活。突然击碎平静的,是一颗来自表白墙的石头。

表白墙是某个学姐申请的微信号。它接收一中同学的投稿,在朋友圈定期发送匿名告白的截图,代代相传,已有六年光景。

“墙墙,表白艺术节上唱《大艺术家》的男生,他好酷啊。”“墙墙,表白文科班的历史课代表,每天都用自己的自习时间帮同学打课件,真的辛苦啦!”

梁芯喜欢翻表白墙。看着各种表白时的情愫,她的心也会跟着怦怦直跳。

有时,表白的主角也会是自己。对此,梁芯并不意外。她清楚自己长得不错,这承自她的爸爸。爸爸是一中的语文老师,正在西藏支教。几乎每周都会有学生,将对这位优秀又帅气的老师的仰慕之情投递给表白墙。

最后刷新朋友圈时,她看到表白墙最新的图片里,有这样一句话:“梁芯,我喜欢你。”

这句话太过简单,梁芯并未放在心上,可有人却从这短短的句子里,读出了格外郑重的口气。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们说这条消息是许孟发给表白墙的。

起初还加了“应该”“或许”一类的限定词,后来传得越多,语气越笃定,渐渐成了板上钉钉。

将班上的两个风云人物捏合在一起,无疑是同学们喜闻乐见的事情。只是当这个版本传入班主任的耳朵时,味道就完全变了。

那天,班主任将梁芯叫到办公室,严肃地说,梁老师在西藏很辛苦,她不想因为这些事打扰他。而且她相信,梁芯是个聪明的学生,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梁芯本来有很多话想解释,但班主任的话让她意识到,这场风波不过是个由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没那么重要。

“我知道。”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吐出了这三个字。

当晚课间,许孟过来搭讪:“周末又要写作文了,拜托你帮帮忙啊……”梁芯攥了攥手中的笔,抬起头说:“今天才周三,离周末还早吧。”

“也是哟。那周五再问你吧。”“以后这种问题还是不要问我了,我又不是老师。再说,每次帮你想作文的内容,真的很浪费我的时间。你还是多看看作文书,多请教下语文老师,好吧。”

许孟愣住了。梁芯低下头,紧盯着眼前的英语阅读。良久,在吵闹的喧嚣里,她听到一声轻轻的应答:“好。”

下唇已经被咬出血,嘴巴品尝到咸腥。梁芯脑中此刻一片空白。这成了他们整个六月最后的对话。

照旧坐前后桌,前座的女孩却再也不曾回头。照旧一起上奥数课,却避开同一个解题小组。

这是梁芯给班主任的答复。班主任应该很满意。

可梁芯的心事,却没有那句乖巧的“我知道”那样简单。她依然搞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哪个举动上突破了界限。

回想之前,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学校旁边的便利店暂停售卖蒸点和关东煮。许孟问老板什么时候恢复?老板摇着头说“不知道”。许孟不甘心地说:“可是学校食堂前段时间已经开始卖鱼丸和魔芋丝了啊。”老板说:“那你先去吃那个呗。”许孟讲:“但我都吃过您这儿的了,别的都看不上眼了啊。”

老板一下就乐了。梁芯偏过头,对上一双弯弯的、明亮的眼睛。

一次座位重排,许孟成了她的同桌。那天上午,梁芯忙着给桌上的一厚摞月考卷登记分数。试卷将原本就狭窄的书桌挤得满满当当,许孟忍不住将试卷都挪到自己的桌子上,还笑着说:“你这样不难受啊。”

昔日每每回想就感到温暖的细节,现在却让梁芯想要逃避。那张床尾的木板桌,她甚至还想过摧毁它。她曾在反复踌躇后鼓足勇气,想去找班主任聊一聊,却在门口听到里面的对话。

“梁老师下学期就回来了吧?”“七月中旬就回来。”

“还是带高三吧?”“不,校领导想让他休息一年。听说现在身体不太好,查出来心肌肥大。”

顿时,梁芯想放声大哭。那段时间她心里憋得厉害,也不是没想过找某人倾吐,只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沉默,哪怕平静的海面下早已暗潮汹涌。

梁芯再也没去看过表白墙,她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书本和习题上。

“今天许孟他们和一班打比赛,要不要一起去看?”同学邀约道。“不了,我还有题没做完呢。你们先去吧。”梁芯拒绝了。

两个女孩挽着彼此走出教室时,梁芯分明听见一句轻轻的“你觉不觉得,她最近好独啊”。

梁芯只是埋头看书,直到班主任走进教室,将期末考试的名次表放在讲台上,然后走到她桌前,说:“这回考得很不错,头一次进年级前十吧?”

梁芯点了点头,心里却一阵酸涩。

眼前作文的题目是“长大”。横格纸里写的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梁芯觉得,小时候是将一切大大方方摆在台面上的日子,而长大成人,则意味着拥有太多无法向他人言说的心事。

梁芯再一次想到表白墙,也想到爸爸。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来去,他收获过那么多人的喜欢,怎么从没因为不知道如何回应而烦恼。

爸爸终于从西藏回来了。他帶回许多礼物,还尽力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梁芯也热情地附和着,不过她只字未提,她刚刚在爸爸的行李里发现了几个陌生的药瓶。

那天晚上,为了给爸爸接风,梁芯努力想做一些让他开心的事。于是她拿出整理好的表白墙留言,逐条念给爸爸听,告诉他,那些学生多么盼着他回来。只是念着念着,难免想到自己。

她问爸爸:“这么多人喜欢你,会不会很有压力?”“不会。能做一个受欢迎的老师,是一件特别幸福的事。”爸爸回答。

他的神情十分诚挚。

“幸福”——这个词让梁芯愣住了。有多长时间,表白墙没再让她拥有这种感受了呢?分明当第一次在表白墙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是多么美好啊。现在,表白墙怎么就和痛苦紧紧缠绕在一起了呢?

突然有一种强大的冲动,让梁芯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

“怎么了?”爸爸看出她的异样,打趣道,“你现在有压力了?”

“有一点,”梁芯说,“但我能处理好。”

爸爸点了点头。那个晚上,爸爸再也没提起这件事,这让梁芯很安心。她知道,自己是被信任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重新回到与爸爸生活的日子,梁芯从住宿转成走读。她回寝室收拾行李,借来螺丝刀,将床尾小桌子的六颗钉子全部卸下来,然后将桌板用枕巾包住,毫不犹豫地带走了。

明天就是新学期了。梁芯决定,参加开学典礼时,她不会再刻意选择离许孟最远的位置。她要坦坦荡荡地和他打招呼,就像过去一样。

梁芯不想因为班主任或同学的误解,就主动中止一段难得的友谊。因为这样没来由的原因,就否定掉明明纯真的情谊,实在太过武断。她很清楚边界在哪里,这就够了。别人将白玉的蒙尘看作瑕疵,那是别人的事情,与白玉本身无关,主人不该将白玉丢弃。

留存这块桌板,便是留存一块美好的白玉。

梁芯的心底,仍旧埋藏着许多没说出口的话。但现在,她决定试着接受它们,与之和平共处。毕竟处理这些难以言说的情绪,是长大成人的必修课。梁芯有信心凭借自己的力量,去解决这个小小的问题。

(摘自《少年文艺》2022年第3期,范李丽图)

猜你喜欢
爸爸班主任同学
如何做好一个班主任
夸夸我的班主任
同学会上的残酷真相
我和爸爸
爸爸
班主任
爸爸冷不冷
可怜的爸爸
高中班主任的自我成长
应接不暇 骑虎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