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习刚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蒲津关是中原地区黄河上的著名关隘津渡,历史悠久,相关文化源远流长,影响震古烁今,堪称中原锁钥、盛世地标。位于今山西永济市蒲津关蒲津渡遗址已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图1)。不过,蒲津关的研究虽然取得了不少成果①,但仍然有一些问题,诸如蒲津关名称、发展演变、地望等,值得进一步全面梳理、系统探讨和深化研究。囿于篇幅,本文在前贤和今彦研究基础上,仅就蒲津关初始名称与始置年代及秦汉时期以前蒲津关的发展演变情况详加考索和讨论;而魏晋以来的发展演变情况及蒲津关的地望、历史地位等问题,另具专文,此不赘述。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批评指正。
图1 2005年实施保护措施后的蒲津渡遗址④
蒲津关设立的年代和初始名称是蒲津关研究的基本问题。但这些问题未见系统的梳理与明确的讨论。
蒲津关的始置年代,文献上没有具体记载。战国时已见蒲坂关。《古本竹书纪年·魏纪》:“魏襄王七年(前312),秦王来见于蒲坂关。”②《玉海》所载同:“《水经注》:《竹书纪年》:魏襄王七年,秦王来见于蒲坂关。”③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卷四〇云:“秦王即秦惠文王也。蒲坂,舜旧都,其北有长版,为邑之险要,故曰蒲坂。魏既献河西之地于秦,因险设关以备秦寇,故曰蒲坂关,此魏之界上关也。后其地入秦,改曰临晋关。”可见,战国时已经有蒲坂关,蒲坂关已经修建了关城,要不然,不会选作为魏、秦两国会盟之地。
设关之前的秦晋间早有秦晋道相通,而黄河渡是秦晋道上的节点和要津,可以说是必经之地。秦、晋间有大河相隔,但有秦晋之道相通,秦晋之道上的蒲坂关的设置,显然是为控制秦、晋之道上的黄河渡。因此,蒲坂关的源头应追溯到秦晋道上的黄河渡。
蒲津关处,初为黄河上一渡口。鲁昭公元年(前541),“后子享晋侯,造舟于河,十里舍车,自雍及绛”。晋杜预注:“后子,秦桓公子,景公母弟针也”;“造舟为梁,通秦、晋之道”⑤。秦桓公子针通过建造舟桥,自关内雍地经黄河渡逃奔到河东绛地,即走途经黄河渡口的秦、晋之道。这说明,春秋时期,蒲津关处已经是秦、晋之道上的黄河渡口。当然,这里没有交代渡口的具体名称。
秦、晋之道上的渡口之名,可能为蒲坂渡。据《读史方舆纪要》,蒲坂关就是处于秦、晋之道上的黄河渡口:“蒲津关在平阳府蒲州西门外黄河西岸,西至陕西朝邑县三十五里。《左传》文二年(前625)‘秦伯伐晋,济河焚舟’,即此处也。又昭元年(前541)‘秦公子针奔晋,造舟于河’,通秦、晋之道也”⑥。“文二年(前625)”有误,当为“文三年(前624)”⑦。可见,早至春秋时期的公元前624年,实际上应该更早,在秦晋间有交通往来时,蒲坂渡就已经是秦、晋之道上的必经之地、必经之渡口。当时渡口用船过河。位于蒲坂之险处的秦晋道上的黄河渡,起初可能名河渡或河津;蒲坂关出现后,才名之为蒲坂渡或蒲坂津,因蒲坂关得名。虽然后来发展而来的蒲坂关在后,但就名称而言,蒲坂渡却因蒲坂关而得名(详后)。
蒲坂关的设立时代,文献所载见于战国时期,但此是否为其设立的确切时代? 或即便为战国时期,那具体年代又在什么时候? 这些仍有待进一步探讨。《读史方舆纪要》卷三九《山西一》:“战国时,魏置关于此。亦曰蒲阪津,亦曰夏阳津。”⑧这里也只是说蒲坂关设置于战国时期。据前引《竹书纪年》,魏襄王七年(前312)已经置有蒲坂关。据前引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卷四〇,蒲坂关的设置不早于“魏既献河西之地于秦”之后。《史记》卷四四《魏世家》:魏襄王五年(前314),“予秦河西之地”。“予秦河西之地”,《正义》:“自华州北至同州,并魏河北之地,尽入秦也”⑨。河西之地正是秦晋之道所经地。若此,蒲坂关的设置年代约在魏襄王五年至魏襄王七年间。当然,这是雷学淇的观点。
早至春秋时期以来,秦晋之道所经地的河西之地就在秦晋、秦魏间轮换更替。《史记》卷五《秦本纪》:秦缪公九年(前651),“晋献公卒。立骊姬子奚齐,其臣里克杀奚齐。荀息立卓子,克又杀卓子及荀息。夷吾使人请秦,求入晋。于是缪公许之,使百里傒将兵送夷吾。夷吾谓曰:‘诚得立,请割晋之河西八城与秦。’及至,已立,而使丕郑谢秦,背约不与河西城,而杀里克”。“河西八城”,《正义》:“谓同、华等州地”⑩。同书同卷:秦缪公十四年(前646)十一月,“归晋君夷吾,夷吾献其河西地,使太子圉为质于秦。秦妻子圉以宗女。是时秦地东至河”。“秦地东至河”,《正义》:“晋河西八城入秦,秦东境至河,即龙门河也”⑪。春秋时期秦缪公十四年(前646),河西之地由晋转入秦。到战国时期,又有更替。同书同卷:秦出子二年(前385),“庶长改迎灵公之子献公于河西而立之。杀出子及其母,沈之渊旁。秦以往者数易君,君臣乖乱,故晋复强,夺秦河西地”。“于河西而立之”,《正义》:“西者,秦州西县,秦之旧地,时献公在西县,故迎立之”。“夺秦河西地”,《正义》:“夺前所上八城也”⑫。到秦出子二年(前385),河西之地返归晋。秦惠文君六年(前332),“魏纳阴晋,阴晋更名宁秦。七年,公子卬与魏战,虏其将龙贾,斩首八万。八年(前330),魏纳河西地。九年,渡河,取汾阴、皮氏。与魏王会应。围焦,降之。十年(前328),张仪相秦。魏纳上郡十五县。十一年,县义渠。归魏焦、曲沃。义渠君为臣。更名少梁曰夏阳”。“魏纳上郡十五县”,《正义》:“今鄜、绥等州也。魏前纳阴晋,次纳同、丹二州,今纳上郡,而尽河西滨洛之地矣”⑬。可见,到秦惠文君八年(前330),通过兼并和献纳,秦国再次占有了原晋、魏黄河与洛河间之地,秦晋之间以黄河为界了;稍后的几年中,秦还攻取了河东的一些地方。战国时期,秦国重新兼并魏国河西之地可能早于秦惠文君八年。《史记》卷一四《魏世家》:魏惠王三十一年(前339),“秦用商君,东地至河,而齐、赵数破我,安邑近秦,于是徙治大梁”⑭。魏襄王五年(前314)又“予秦河西之地”,说明秦惠文君八年后河西之地在秦、魏间仍有移易。
原来大河两岸同属一国,如晋国、后来的魏国,可以没有必要在秦晋之道上蒲坂渡设置关防。但当秦国兼并了河西之地后,蒲坂渡两边已经分属两国,秦晋间关防的设置显然提上了日程。如果说蒲坂关所设源于晋国防御秦国的攻掠和兼并,或者说秦晋之间的相互设防,那蒲坂关设置的历史应该大大提前,当早至春秋时期秦缪公十四年(前646)或者说晋惠公五年十一月晋君夷吾向秦国献其河西地时或稍后。因此,蒲坂关的设置应早至春秋时期,约在晋惠公五年(前646)或稍后。
当然,春秋时期晋国蒲坂关的设置可能并不仅仅在于对秦国的防范,还有大荔戎。《资治通鉴》卷八三晋惠帝元康九年(299)正月条:“及至周室失统,诸侯专征,封疆不固,利害异心,戎、狄乘间,得入中国,或招诱安抚以为己用,自是四夷交侵,与中国错居。及秦始皇并天下,兵威旁达,攘胡、走越,当是时,中国无复四夷也。”“与中国错居”,胡三省注:“如徐夷在齐、晋、鲁、宋之间,鲜虞介燕、晋之境,赤狄居上党之地,陆浑戎居伊、洛之间,义渠、大荔居秦、晋之域,戎蛮子居梁、霍之地”⑮。“义渠、大荔居秦、晋之域”,大荔戎就是后来的临晋,为晋河西之地范围,是临晋关之名的来源(详后)。
蒲津关有过多种名称,名称不同,其得名之由亦不同。蒲津关最初的名称与渊源是什么呢?
前引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指出蒲坂关因蒲坂得名,即因地名得名。但文献所载蒲坂之名的出现却比蒲坂关晚。《资治通鉴》卷三周赧王九年(前306):“秦昭王使向寿平宜阳,而使樗里子、甘茂伐魏。甘茂言于王,以武遂复归之韩。……由此怨谗甘茂。茂惧,辍伐魏蒲阪,亡去。樗里子与魏讲而罢兵。甘茂奔齐。”胡三省注:“班志,蒲阪县属河东郡,旧曰蒲。应劭曰:秦始皇东巡,见长阪,因加‘阪’云。《括地志》:蒲阪故城,在蒲州河东县南五里。阪,音反。”⑯《资治通鉴》所载在周赧王九年。《史记》卷四四《魏世家》:魏哀王十六年(前303),“秦拔我蒲反、阳晋、封陵。十七年,与秦会临晋。秦予我蒲反”⑰。“蒲反”即“蒲坂”。《史记》所载在魏哀王十六年,略晚。《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河东郡蒲反,“有尧山、首山祠。雷首山在南。故曰蒲,秦更名。莽曰蒲城”。唐颜师古注:应劭曰:“秦始皇东巡见长坂,故加‘反’云。”孟康曰:“本蒲也,晋文公以赂秦,后秦人还蒲,魏人喜曰‘蒲反矣’。谓秦名之,非也。”臣瓒曰:“秦世家云‘以垣为蒲反’,然则本非蒲也。”师古曰:“应说是。”⑱“蒲反”即“蒲坂”。据《汉书》所载,蒲坂年代更晚,不早于秦取得其地之后。若此,蒲坂关在先,蒲坂在后,似蒲坂得名于蒲坂关。
蒲坂,若不论其出现年代和史实,如秦始皇之后、晋文公赂秦、秦更名等(详后),据上所述,有关于蒲坂的得名,并有多种观点。一是东汉应劭认为得名于蒲地长坂,唐颜师古赞同其说,今人雷学淇也认同这一观点。二是三国魏孟康认为得名于秦人返还蒲地之意。三是《汉书》和晋初臣瓒认为来自于其他地名的更名。应劭所论与年代不合,孟康观点与史实有违;而秦得之更名,事实是秦得之前已经存在蒲坂之名。
臣瓒所说因“垣”更名,亦与史载不符。前引魏哀王十六年(前303),“秦拔我蒲反、阳晋、封陵。十七年,与秦会临晋。秦予我蒲反”。魏哀王十七年(前302),“与秦会临晋,复[归]我蒲坂”⑲。秦昭襄王十五年(前292),“大良造白起攻魏,取垣,复予之”。《正义》曰:“垣,音袁。前秦取蒲坂,复以蒲坂与魏,魏以为垣。今又取魏垣,复与之,后秦以为蒲坂、皮氏。”⑳周赧王二十五年(前290)条:“魏入河东地四百里。”元胡三省注:“河东地,盖安邑、大阳、蒲阪、解县濒河之地。”㉑秦昭襄王十七年(前290),“秦以垣为蒲坂、皮氏”。《索隐》曰:“‘为’当为‘易’,盖字讹也。”《正义》曰:“蒲坂,今河东县也。皮氏故县在绛州龙门县西一里八十步。”㉒秦昭襄王十八年(前289),“错攻垣、河雍”。《正义》:“盖蒲坂、皮氏又归魏,魏复以为垣,今重攻取之也。”㉓这几条史料说明,“垣”名源自“蒲坂”,“蒲坂”并非源自“垣”名。从这里也看出,蒲坂既是关城,也是军事性质的邑城,发展成了一个地域名。
关于“蒲”的更名,既与年代不合,又与“蒲”邑的不确定性相冲突。《资治通鉴》卷二六三唐昭宗天复二年(902)正月条:“(李)嗣昭等屯蒲县;乙未,汴军十万营于蒲南,叔琮夜帅众断其归路。”元胡三省注:“蒲,汉古县,唐属隰州。《九域志》:在州东南九十五里。按:汉蒲反县,古蒲邑也,属河东郡。河东郡又有蒲子县,春秋晋公子所居蒲城也。汴州长垣县,古名蒲邑,子路所治之地也。古邑之以蒲名者,盖非一处。宋白曰:后魏孝文帝改蒲子为长寿县,隋开皇十八年(598)改为隰川。后魏孝武帝于蒲子东南置石城县,寻废;后周大象元年(579),于废县置蒲子县,取古蒲子为名;隋大业二年(606)改为蒲县,移今理。”㉔“古邑之以蒲名者,盖非一处”,“蒲”邑不能确指就是后来的“蒲坂”。
蒲坂关比较合理的得名,因所在地地形特征“长坂”得名,蒲坂城是蒲坂关城的发展。如此,蒲坂源自蒲坂关之名,蒲坂邑是蒲坂关的发展沿革。
秦汉以前,蒲津关的产生、发展历程大致包括三个阶段,一是春秋初期以前秦、晋之道上的黄河渡口,二是春秋战国时期秦与晋、魏间的蒲坂渡东西两大关防,三是秦汉时期蒲坂渡西关防。
如前所述,追溯蒲津关的源头,蒲津关处初为黄河上一津渡。这一渡口早至蒲坂关的设置之前,即在春秋时期之前,在河东、河西有交通往来之时,这一津渡逐渐形成和发展,成为了秦晋之道上的交通要津,是蒲坂关设置的交通条件。
春秋战国时期,随着蒲坂关的设置,蒲坂渡的军事和交通职能有更多明确的记载。蒲坂渡开始建设有临时性的舟桥。前引《春秋左传正义》卷一八:鲁文公三年(前624),“秦伯伐晋,济河焚舟”。这是军事通道。前引同书卷四一:鲁昭公元年(前541),“后子享晋侯,造舟于河,十里舍车,自雍及绛”。晋杜预注:“造舟为梁,通秦、晋之道。”秦桓公子针通过建造舟桥,自关内雍地经蒲坂渡逃奔到河东绛地,这是行旅通道。蒲坂关还是重要的会盟之地。如前所引《玉海》卷二四《魏蒲坂关》,魏襄王七年(前312),秦王与魏襄王在蒲坂关会谈。
春秋战国时期的蒲坂关,有学者将它与临晋关联系起来。据前引雷学淇《竹书纪年义证》卷四〇所载,雷学淇认为蒲坂关之地入秦后,改名为临晋关,年代在战国时期魏襄王七年(前312)之后。蒲坂关与临晋关到底什么关系呢?
战国时见有临晋关之名。《战国策》卷一三《齐六》“齐王建入朝于秦”条:即墨大夫入见齐王曰:“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百万。夫三晋大夫,皆不便秦,而在阿、鄄之间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鄢、郢大夫,不欲为秦,而在城南下者百数,王收而与之百万之师,使收楚故地,即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夫舍南面之称制,乃西面而事秦,为大王不取也。”㉕齐王建入朝于秦在齐王建二十八年(前237)。《册府元龟》卷二四七《列国君·部盟会》:“齐王建二十八年入秦置酒。”这已经是战国末期了。但临晋之名早见于临晋关。
临晋见于周赧王五年(前310)。《资治通鉴》卷三周赧王五年条:“秦王、魏王会于临晋。”元人胡三省注:“班志,临晋县属冯翊,故大荔也,秦取之,更名临晋。(东汉)应劭曰:‘临晋水,故名。’臣瓒曰:‘晋水在河之东,此县在河之西,不得临晋水。’旧说,秦筑高垒以临晋国,故曰临晋。章怀太子贤曰:‘临晋故城,在今同州朝邑县西南。’余按《唐书·地理志》,蒲州有临晋县。(北宋)宋白曰:‘汉临晋县在今临晋县东南十八里,故解城是也。后魏改为北解县。周省。隋分猗氏县,置桑泉县。唐天宝十二载,改临晋县。’天宝之改县,必有所据,则应劭临晋水之说,未可厚非。秦之临晋在河西,臣瓒、章怀之说皆是也。”㉖显然,临晋当出现在周赧王五年前。
临晋原属河西之地,据前所述,河西之地,在秦缪公十四年(前646)至秦出子二年(前385)由晋转属于秦,到秦出子二年至秦惠文君八年(前330)返属于晋、魏,自秦惠文君八年后再属于秦,这期间亦多有移易。秦晋河西之地有大荔戎。《史记》卷五《秦本纪》:秦厉共公十六年(前461),“堑河旁。以兵二万伐大荔,取其王城”。《集解》:“徐广曰:‘今之临晋也。临晋有王城。’”《正义》:“《括地志》云:‘同州东三十里朝邑县东三十步故王城。大荔近王城邑。’”㉗《史记》卷一一〇《匈奴传》:“当是之时,秦晋为强国。……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大荔”,“《集解》:徐广曰:‘后更名临晋,在冯翊。’《索隐》按:‘秦本纪厉共公伐大荔,取其王城,后更名临晋。故《地理志》云临晋故大荔国也。’《正义》:《括地志》云:‘同州冯翊县及朝邑县,本汉临晋县地,古大荔戎国。今朝邑县东三十步故王城,即大荔王城。’”㉘秦厉共公十六年(前461)灭掉了在河西之地的大荔戎国,夺得其王城,并将大荔国之地改名临晋。王城,实际上在秦初获得河西之地时当归属秦。《春秋左传正义》卷一四鲁僖公十五年(前645):十月,“晋阴饴甥会秦伯,盟于王城”。晋杜预注:“阴饴甥即吕甥也。食采于阴,故曰阴饴甥。王城,秦地,冯翊临晋县东有三城,今名武乡。”㉙此王城显然就是大荔王城,此时刚由晋转属秦,大荔附属于秦,所以能有晋阴饴甥会秦伯于此。《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上》:左冯翊临晋,“故大荔,秦获之,更名。有河水祠”。㉚就是说,临晋之名约出现于秦厉共公十六年。
临晋关显然得名于临晋地名。临晋得名,据前引《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旧说,秦筑高垒以临晋国,故曰临晋”,此说较为合情合理,可从。秦得河西之地,并灭大荔戎国,其地与晋国真正是隔河对峙,与晋国相邻。
秦晋虽然隔河而治,但秦晋间的相互兼并攻伐从未停止。从上也可看出,秦国初得临晋之地,即采取了系列防御措施。如“筑高垒”,可视为军事瞭望建筑,以观察和预警河对岸晋国的军事动向;“堑河旁”,实际上就是沿黄河挖壕沟树栅栏等,以防御和阻拦对岸人员的渗透或军事活动。同时,在晋蒲坂关的黄河对岸,秦可能也修建城池,在蒲坂渡的西岸新设临晋关,以稽查过往人员和抵御可能来自晋、魏方的攻伐。如《史记》卷四四《魏世家》:魏文侯十六年(前430),“伐秦,筑临晋元里”㉛。此时临晋属秦,这表明,魏国伐秦,曾攻入秦临晋元里,并在元里筑防御工事。因此,临晋关的设立很可能在秦厉共公十六年(前461)或稍后。这样,在战国时期,临晋关与蒲坂关起初为蒲坂渡东西两岸两关,分属秦、晋两国,临晋关并非来自于蒲坂关的更名。《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战国韩魏图》中,在河桥两边就分别标注有临晋关和蒲阪关(图2)㉜。当然,不知道意指一关两名还是两关名。不过,蒲坂关与临晋关合为一关,或者是指同一关隘,应该是其后来发展演变的结果。
图2 《中国历史地图集》所见战国时期蒲坂关形势图
从上所述可知,秦昭襄王四年(前303)至十八年(前289),秦多次攻取魏蒲坂,到昭襄王十八年(前289)应该真正获取了蒲坂之地。这时候,分居蒲坂津东西两岸的蒲坂关、临晋关都为秦所有,两关成了一关或合为一关,一关有蒲坂关城和临晋关城东西两城。这样,此关或称蒲坂关,或称临晋关。随着秦国势力自河东地区的进一步推进,蒲坂关城更多地朝蒲坂邑发展,蒲坂邑既兼有关隘功能又具军事城镇功能,但蒲坂关隘色彩日益弱化,城池逐渐取代了关城。同时,临晋关的关隘色彩增强,作为关中重险,并取代了蒲坂关的关隘职能。如前引《战国策》卷一三《齐六》所云“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时在齐王建二十八年(前237),说的是临晋关而不是蒲坂关了。
秦汉时期,统治者强化中央集权的形势下,加强了关中关防建设,京城北部临晋关的重要性凸显。此一时期未见蒲坂关一名,临晋关从名与实两方面都取代了初始蒲坂关,就是说,蒲坂渡东边的蒲坂关从名字方面已经消失了,从实际方面,也摒除了关隘职能,成为城邑,这从后来的城池与蒲津渡地理空间位置上亦可见一斑(图3、4)。秦始皇三十二年(前215),碣石门刻石略云:“皇帝奋威,德并诸侯,初一泰平。堕坏城郭,决通川防,夷去险阻”㉝。秦统一后,关中四塞外的内地关防都被废除,蒲坂关城当然难免。秦汉时期,蒲坂关城已经置为县城了。前引《汉书》卷二八上《地理志》河东郡有蒲反县。《后汉书志·郡国志一》:河东郡蒲坂县“有雷首山,有沙丘亭”㉞。《中国历史地图集》中《秦山东北部诸郡》图上即标注有河东郡蒲坂县㉟。
图3 乾隆十九年版《蒲州府志》卷一“铁牛图”㊱
相反,临晋关则成为秦朝关中北部重要关隘。秦四面有山关之固之说,“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㊲。《资治通鉴》卷八秦二世二年(前208)后九月(闰九月)条:“初,楚怀王与诸将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元人胡三省注:“秦地西有陇关,东有函谷关,南有武关,北有临晋关,西南有散关:秦地居其中,故谓之关中。”㊳贾谊《过秦下》:“秦兼诸侯山东三十余郡,循津关,据崄塞,缮甲兵而守之。然陈涉率散乱之众数百,奋臂大呼,不用弓戟之兵,鉏耰白梃,望屋而食,横行天下。秦人阻崄不守,关梁不闭,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难。于是山东诸侯并起,豪俊相立。秦使章邯将而东征。”㊴这也说明秦关中四塞加强而关外内地津关撤除的史实。
汉代,临晋关为关中五关之一。张家山汉简《二年律令·津关令》:“制诏御史,其令扜关、郧关、武关、函谷【关】、临晋关,及诸其塞之河津,禁毋出黄金、诸奠黄金器及铜,有犯令。492”㊶贾谊曾建议废除关防,以利全国畅通无阻。《新书》卷三《壹通》:“所谓建武关、函谷、临晋关者,大抵为备山东诸侯也。天子之制在陛下,今大诸侯多其力,因建关而备之,若秦时之备六国也。岂若定地势使无可备之患,因行兼爱无私之道,罢关一通,示天下无以区区独有关中者。”㊷显然,这一建议当时未为汉朝廷采纳,关中之关隘未曾罢废。但后来有过短时间废置。《史记》卷一一《汉景帝本纪》:景帝四年(前153)夏,“立太子。……后九月,更以(弋)[易]阳为阳陵。复置津关,用传出入”。《集解》:应劭曰:“文帝十二年(前168),除关,无用传,至此复置传,以七国新反,备非常也。”张晏曰:“传,信也,若今过所也。”如淳曰:“传音‘檄传’之‘传’,两行书缯帛,分持其一,出入关,合之乃得过,谓之传。”《索隐》:“传音丁恋反。如今之过所。”㊸《汉书》卷四《文帝纪》:文帝十二年三月,“除关无用传”㊹。可见,临晋关“除关无用传”不过十几年的时间。
图4 蒲津渡遗址与蒲州古城、蒲州镇相对位置图㊵
秦汉时期,临晋关是关中出入河东通道上的重要节点。《玉海》卷二四《汉临晋关》:“灌婴定南阳郡,西入武关,从东出临晋关,击降殷王。《史记·正义》:临晋关即蒲津关也,在临晋县,今在同州。”㊺此见《史记》卷九五《樊郦滕灌列传》:“沛公立为汉王,拜婴为郎中,从入汉中,十月,拜为中谒者。从还定三秦,下栎阳,降塞王。还围章邯于废丘,未拔。从东出临晋关,击降殷王,定其地。”㊻
又如《汉书》卷三九《曹参传》:“项羽至,以沛公为汉王。汉王封参为建成侯。……以将军引兵围章邯废丘;以中尉从汉王出临晋关。至河内,下脩武,度围津,东击龙且、项佗定陶,破之。”㊼《汉书》卷三五《荆燕吴传》:孝景前三年(前154)正月甲子,“(吴王濞)初起兵于广陵。西涉淮,因并楚兵”,发使遗诸侯王书略云:“齐诸王与赵王定河间、河内,或入临晋关,或与寡人会雒阳”。师古曰:“临晋关即今之蒲津关。”㊽
但到东汉时期,文献中未见临晋关之记载。随着都城的移易,洛阳作为京城,作为关内要塞的临晋关不再重要了,可能也被废弃。如为防御黄巾起义军而复置的关隘都以洛阳为中心布设。《后汉书》卷八《汉灵帝纪》:中平元年(184)三月戊申,“以河南尹何进为大将军,将兵屯都亭。置八关都尉官”。原注:“都亭在洛阳。八关谓函谷、广城、伊阙、大谷、轘辕、旋门、小平津、孟津也。”㊾东汉末期,原控制河东与河西间出入的蒲坂津的临晋关,在各割据势力兼并时,也未见有关防设置。《三国志》卷一《魏书一·武帝纪》建安十六年(211)秋七月,“公西征,与超等夹(潼)关而军。公急持之,而潜遣徐晃、朱灵等夜渡蒲阪津,据河西为营。公自潼关北渡,未济,超赴船急战。校尉丁斐因放牛马以饵贼,贼乱取牛马,公乃得渡,循河为甬道而南”㊿。这说明蒲坂津两岸都不存在关防设置,临晋关应该早就废弃不用了。
蒲津关是中原地区黄河上的著名关隘津渡,历史悠久,文化丰厚,影响震古烁今。春秋时期,随着秦、晋两国势力的消长,秦国兼并了晋国河西之地,两国以黄河为界,分据黄河东西两边。为防御秦国的攻掠和兼并,约在晋惠公五年(前646)或稍后,晋国在秦晋之道上的黄河蒲坂渡的东边设置了蒲津关。蒲津关的初始名称为蒲坂关,因所在地地形特征“长坂”得名,蒲坂城是蒲坂关城的发展,蒲坂、蒲坂渡源自蒲坂关之名,蒲坂邑等行政建制是蒲坂关的发展沿革。
秦汉以前,蒲津关的产生、发展历程大致包括三个阶段:一是春秋初期以前秦、晋之道上的黄河渡口。二是春秋战国时期秦与晋、魏间的蒲坂渡东西两大关防,即蒲坂关与临晋关。临晋关的设立约在秦厉共公十六年(前461)或稍后,得名于临晋地名。随着秦国势力对河东地区的兼并,河东之地为秦所有,蒲坂关与临晋关二关合一,同为一关,一关二名。三是秦汉时期蒲坂渡西边关防临晋关。秦汉时期,作为关中四塞的临晋关重要性凸显,成为秦、西汉都城北部要塞;蒲坂关则自战国末期开始向邑城等行政建制方向转化的趋势进一步强化,发展为蒲坂县。到东汉时,都城的移徙,以洛阳为中心的关防布设,临晋关被废弃不用,蒲坂渡两岸不设防。
注释:
① 有关蒲津关问题的研究与资料主要有:史念海:《河山集二集》,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1年;严耕望:《唐代交通图考》第一卷《京都关内区》,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5年,又,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1年;李春荣:《唐、宋、元、明时期蒲州河道治理初考》,《人民黄河》1985年第2 期,第63-65页;关治中、李金侠:《临晋关考证——关中要塞研究之五》,《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00年第3 期,第111-115页;杨建:《西汉初期津关制度研究——附〈津关令〉简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山西省考古研究所:《黄河蒲津渡遗址》,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等。
② [战国魏]佚名:《古本竹书纪年》,张洁、戴和冰点校,齐鲁书社2021年版,第29页。
③ [南宋]王应麟:《玉海》卷二四《魏蒲坂关》,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43 册,第606页。
④ 原图版名为“蒲津渡遗址保护工程竣工情形”,此处借用彩版八六(3)图名,两图实际上是相同的,只是拍摄角度不一样。参见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编:《黄河蒲津渡遗址》,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彩版八四(1)。
⑤ [西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四一,[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第2022页。
⑥ [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三九《山西一》,贺次君、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796页。
⑦ [西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卷一八,[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第1840页。
⑧ [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贺次君、施和金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1796页。
⑨ [西汉]司马迁:《史记》,[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848页。
⑩ 同⑨,第187-188页。
⑪ 同⑨,第189页。
⑫ 同⑨,第200页。
⑬ 同⑨,第205-206页。
⑭ 同⑨,第1847页。
⑮ [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元]胡三省音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2624页。
⑯ 同⑮,第105-106页 。
⑰ 同⑨,第1852页。
⑱ [东汉]班固:《汉书》,[唐]颜师古注,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550页。
⑲ [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一五《六国年表第三》,[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736页。
⑳ [西汉]司马迁:《史记》卷五《秦本纪》,[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12、214页。
㉑ [北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四,[元]胡三省音注,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第121页。
㉒ 同⑳,第212、215页。
㉓ 同㉒。
㉔ 同⑮,第8568页。
㉕ [西汉]刘向编,王守谦、喻劳葵、王凤春等译注:《战国策全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365-366页。
㉖ 同⑮,第101页。
㉗ 同⑨,第199页。
㉘ 同⑨,第2883-2884页。
㉙ [西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正义》,[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第1808页。
㉚ 同⑱,第1545页。
㉛ 同⑨,第1838页。
㉜ 中国历史地图集编辑组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原始社会 商 西周 春秋 战国时期》《战国韩魏图》,北京:中国地图学社,1975年,第33-34页。
㉝ [西汉]司马迁:《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南朝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52页。
㉞ [晋]司马彪:《后汉书志》,[南朝梁]刘昭注补,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397页。
㉟ 中国历史地图集编辑组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二册《秦 西汉 东汉时期》,北京:中国地图学社,1975年,第11-12页。
㊱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编:《黄河蒲津渡遗址》,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9页图四。
㊲ [西汉]贾谊:《新书校注》卷一《过秦下》,阎振益、钟夏校注,新编诸子集成11,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6页。
㊳ 同⑮,第282页。
㊴ [西汉]贾谊:《新书校注》卷一,阎振益、钟夏校注,新编诸子集成11,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5页。
㊵ 山西省考古研究所编:《黄河蒲津渡遗址》,北京:科学出版社,2013年,第7页图二。
㊶ 杨建:《西汉初期津关制度研究——附〈津关令〉简释》附录《〈津关令〉简释(订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86页。
㊷ [西汉]贾谊:《新书校注》,阎振益、钟夏校注,新编诸子集成11,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113-114页。
㊸ 同⑨,第442页。
㊹ 同⑱,第123页。
㊺ 《玉海》,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943 册,第607页。
㊻ 同⑨,第2668页。
㊼ 同⑱,第2015页。
㊽ 同⑱,第1910-1911页。
㊾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唐]李贤等注,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48页。
㊿ [晋]陈寿:《三国志》,[南朝宋]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