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亮池
晨曦入街,偶遇友人,其小摊摆在集市西侧。礼拜六,是甸南镇赶集日,好不热闹。听友人彬垚说,他凌晨5点多起床,早早来占一地儿。闲谈间,得知他与初中同学自放寒假前夕于福建购回好茶,诸如铁观音、大红袍之类。彬垚的这位初中同学在福州读茶学,她爸妈在甸南一中教书,我自然知晓她。
他们不仅卖茶,兼写春联。她写得一手好字,秀气规整,握笔则气定神闲,一挥而就,撇捺之间尤现锋芒。
二人支俩长桌,覆上扎染布,摆满茶品的空隙间再置一茶盘,供迎门之客免费品饮。当然,我们在旁也时常啜一口。长方状红布伞将人群拢在里头,铁支架上贴满写好的春联。我且陪他们当一回小老板。
她沏好一壶大红袍,倒一杯递予我。喝茶这事,惬意得很,先闻其味,嗅觉最敏感,倘沁人鼻息,更觉引人,迎至唇边,轻啜一口,味甘而香,继而渐次弥漫全身,满是醇厚的浓,回味无穷。
天色仍早,然赏鸟观花之人比比皆是,尽是中老年大叔辈,年纪渐老,渐趋悠闲自得,爱花养鸟屡见不鲜。我们未谙经商之道,这头一遭,尚不会扯脖吆喝,良久,竟无人问津我们的小茶摊。
赶集人路过,往茶摊瞅瞅,眼神露着好奇,彬垚和同学逢人道之:“大叔(大爷),来喝口茶。”几声问候,大多数人恐怕顾虑收钱,或扭头远去,投往他处;或礼貌地手持拒绝状;或一声不吭,默默走开。偶迎上几人,接杯品尝,若合胃口,再细细询问种类与价格。
旁处一卖古董老头,倒几次过来讨茶喝。我行至其摊边,忽听得顾客道:“你这古董几乎与真的一模一样哎……”可能确有赝品。老头闲暇,瞥瞥远近卖鸟的、卖药材的,怕是对生意早已死心,甚不兴此念了。
临至中午,才卖出三小包炭焙铁观音。肚子咕叫,仨儿人点了两份炒菜、三碗米饭,起先坎坷的盈利随之付诸东流。忙活一大早,还须食人间烟火。
正对面,亦有卖茶之人。他专称散茶,略数一遍,足有鼓鼓囊囊七八大袋,瞧他时时翻抖茶叶,腾出一缕缕颗粒状的绿气。他生意颇好,顾客络绎不绝,有兼顾不及的心境,反观我们这儿却门可罗雀。若渊思寂虑,未尝不可窥见些许端倪:乡村相较于城市欠发达,而在比之更落后的村庄,人们收入微薄,就算同价位的茶,其群大多择数量之巨者,颇觉这钱花得值。于是,我们生意惨淡不足为奇。这茶算奢侈品,与地域之风气、财富种种不无关系。恰好一位顾客之举说明一切:老叟上前询问一小包铁观音的价格,听闻十元,嘴中自然吐露心声:“太贵了。”我猜猜,此刻他心里想道:“这钱足可买包小茶王,怕有盈余嘞……”
茶先晾一边,趁天光晴朗,彬垚的同学从桌下纸箱抽出一叠红纸,纸角均嵌了圈金纹,瞧着蛮有韵味。研墨出汁,砚台内滚笔饱蘸墨汁之后,现一番伏案执笔之相,无镇纸,须一人帮其压住红纸,方可疾书。
此景,引人迎前投以称赞,在此集市,我从未觅见当街书对联者,独殊之貌,令乡人啧啧称奇,逢人便夸:“这姑娘,小小年纪竟写得一手好字,真叫我辈汗颜云云……”我想,文化之气在哪儿都被需要,自然为人敬仰。
纵观今日所获,全凭茶叶。至于春联生意,时节似乎略早,赶集人只随口一问便无下文,估计下周会迎来开门红。
剑川的冬天,有些极端,冷时瘆人,热时人厌。临近午后,太阳西移,犹似舞台聚光灯全打一处,面庞久烫。赶集人也换了一茬儿,少了老头大叔,背篓大婶们堵得沿街遍地,四邻约约,上街置些蔬菜瓜果,再添点新鲜玩意儿。大妈大婶怕是被茶叶光鲜装饰吸引,常近前询问是何东西,闻是茶名,又若无其事地离开,像极了一出无名之风,着实有趣。
此后三人商量,下午6点收摊。身披苍茫暮色,将物什齐收进小车,归家,同约好,明儿到县城也摆摆。
翌日,彬垚与同学先行一步,我早上9点多才抵县城,时值旭日初照,仍寒气逼人。
大步流星地走街串巷,沿文照街一路扑晨,沿途早点铺内白气朦朦;悬于篷伞下的新春对联、灯笼等赤红奔眼,年味正愈来愈浓;文照街也俗称“算命街”,阴阳先生迎来晨曦第一单生意,闭眼掐指似深思。
彬垚昨晚与我约好地点,然至巷弄尽头,仍寻不见他们,联系才知已把小摊改在早街。县城的集市闹得早,卖药材的、称洋芋的、摆供香的……沿早街摊铺如长龙,蔚为壮观,其身后的老铺子,多为服装店、鲜花店、银匠铺,偶有几房闭门,掩映成趣。倘把剑川古城各方老街比比瞧,我独选此街,其最是安逸。
不一会儿,我远远瞅见他们,挥手示意,加紧步伐。他们在剑阳楼前十字路口,身后是仁和超市古城店。我惊觉,这儿的小摊更多、更挤、更密,人海如潮。
寒气已褪些,然摊中火炉仍舔双手,真丢不开,烟火缭绕小街,冬阳未暖。我们和一位卖煎炸小吃的阿姨挤一处,和她闲谈得知,这些人大多来自东边山区,凌晨四五点就已下山寻摊位,所卖之物常如洋芋、蔓菁干片等土特产,前段日子赶大集也未见如此规模,这不,年愈至,热闹非凡,烟火缭绕,一派市井之气。
人少,我赶忙过街买两笼小笼包,留他二人照看茶铺。坐看众生尝包子,脚处火炉甚暖,这感觉久未体验。
我们仨,与小吃阿姨相谈甚欢。她时夸三人,挺优秀,还问是哪里人。我们说是甸南人,她补道:“我家亲戚也嫁到甸南,隐约记得在甸南街西面。”我今儿无意间才知彬垚的同学叫音楼,音楼追问:“西面在何处?”她方位感略差。几人一笑而过。
彬垚忙去邻处商店拎回两大桶矿泉水,若客至,得提供最爽口的茶水不是。音楼首泡武夷山大红袍,锅内咕咕煮烫茶杯后,才想起进城后落了茶夹,虽不影响品饮,仍心感遗憾,倒非缺了份雅观,却觉失了饮茗之妙。
杯子也真凑巧,仅四个,刚刚够。她将茶叶倒入盖碗,顺碗沿灌入开水,加盖浸泡,等茶叶舒展完全,似浮未浮时,举碗压盖,橙红色茶水高抛一条线,徐徐泻下,烫完一圈儿杯子。再接些开水。先递茶给阿姨,妙哉!起初味略苦,后香而不腻,一小袋可反复冲泡十回。
清茶,再续第二种——金牡丹大红袍,此种比前者品级更高点。抬杯入唇,味儿醇熟,浓香味重,回甘强,阿姨说:“这盏茶水尤好喝,久久回味。”
主街上,满是商贩,吆喝声此起彼伏。我们这位置虽显眼,却也等了好久,终于有顾客临门。音楼急忙朝前介绍茶叶,这人貌似懂茶,左右挑拣,临走留下话:“我下午再来看看。”便转身离开,此人就是后来音楼所称的“第一位潜在客户”。
又无客光顾。彬垚手持竹筷夹住包子,置于火盆上烘烤,照他话说,那叫“清晨,肚子还未醒,这趟儿,可填填它”,继而,一连入肚好几个。
又接第三泡——炭焙铁观音。所有茶品中,我最熟之物莫过于此,靠鼻一嗅,方可辨得。我未谙茶道,也品不出什么,犹自在旁续之又续。
昨日在甸南街,我们所处背阴之地,微凉,极舒服。今儿天光炙热,似有穿透红伞之雄力,光影斑驳,稀碎不堪,叫人无处可遮。春蛰伏了一年之久,早想破门而出了。前方那些小贩暴晒在烈阳下,为生活奔忙劳碌,我们的区区小事早该不足挂齿。
炎热,使我们饭点推后。阿姨说:“我们店内的蒸饵丝特别好吃,可一尝,熬有老骨头汤,味真。”也罢,尝尝鲜去,隔着不远。阿姨说得没错,那饵丝蛮香,汤汁纯粹。原来,阿姨不是自家经营,只是帮厨,今儿摆摊,属日常工作,老板给固定工资,不计生意好坏,我们现在处这地盘,全是她老板的。
又有人来看茶了。冲泡一杯给他先品品,他单买一小袋金牡丹,回家试试再说,反正我们下周还来这儿卖茶,若合胃口,再重买一些亦不迟。我们适才给他递过去的是纸杯,茶味虽比昨日更香,一半功劳源自矿泉水,但浸入纸杯,仍叫其味大打折扣,闲来思之,暗暗存记,下回多拿副茶具。
我们一一递茶,阿姨恐不胜茶力,这趟决不再饮。我们重换黑茶,此种适合煮着喝,如家里人爱喝酥油茶,它也是择优之品。沸水中蒸煮,如抽丝剥茧,末了,尽留精华。
阿姨早已收摊,街市商贩三三两两,“潜在客户”再未现身,叫音楼好不惦念。今儿,共卖出茶叶一盒多,时间不早,我们打算收摊。一中年妇女手拎两大袋干粉皮,背篓内装满东西,凑前摸茶,问问价格,说送给亲戚朋友,她挺满意。我们下星期还在原位,她一并来取。
对了,今天我们没摆春联,因为忘带红纸。新年将至,下周应该会一派喜庆。
每至清晨,尚睡眼朦胧,甸南街的垃圾车准时响起,若远若近穿过原野,循颠簸破败的水泥路稀稀疏疏破窗入耳,鸟鸣也随之悦动。
入街,集市上浓稠的晨光中漂浮淡淡的香气。路旁的阿姨辛勤捣鼓着黄灿灿的橘子,对角的饵丝馆依旧挤满了早起之客。我还是习惯坐在路边小摊喝两口热气腾腾的豌豆粉,看着路人望着天空。夏天胖了许多,但短发拂额,仍掩盖不了她的憨态。
我常光顾的豌豆粉小摊处214国道下沿,与甸南镇农村客运车停放地仅几步之遥。这小摊兼卖油条、豆浆,生意红火。夫妻俩几时摆摊,我不得而知,一旁帮忙的老父亲想必晚些才抵。东方破晓,泛起鱼肚白,一辆小三轮电动车打南边村巷徐徐而来,红布伞刺啦刺啦在车尾耍小孩脾气,像抱怨有些早起。在固定摊点,他们准时揭锅,及至迎来清晨首客。有时,生活如一出荒诞剧,人要在一次次重复中度过,过程很乏味,甚至用一生去完成。
豌豆粉是云南夏季消暑佳品,用上好白豌豆磨粉,经煮制成稀粥状而成。稀了吃着滑嘴,稠了则黏嘴唇,热时似汤,凉时如菜。银色铝锅内露出嫩黄豌豆粉,满满实实,缕缕白气弥漫一股鲜美,继而缥缈直入云霄,倘使天上诸神闻之下凡,也不枉这人间美味。
案板上放一大块揉好的面团,轻切成竖条,筋道十足,顺锅壁哧溜滑入滚烫的油火间,只见乳白色面块倏忽湮没殆尽,急忙持筷翻动,已裹着一层黄金甲,莫晓其外强中干,真是一个被吹肿脸的黄胖子。绝大多时候,我不喜刚出锅的新鲜油条,入唇,溢出一种脆,酥得人心情像麻花,愈嚼愈拧巴。反倒晾一边,再理它们,软绵绵的,正合适。
老大爹盛好一碗豌豆粉置餐桌,我近前捣鼓配料、一碗白蒜片、一碗红辣椒圈儿、一碗碧绿的蒜苗段、一碗猩红的萝卜干,舀一些,齐投进去,颤巍巍堆成尖儿,不觉过瘾,再佐以淡黄姜末,拌匀。切成小块的油条也放入盘内。
若掌握了一种上乘武学——老顽童周伯通自创的左右互搏术(为显形象,将饮食动作这般比喻),于吃饮的确相得益彰。终于,那厮来了,顾不得吃相露粗,将胸前的扣子解开,把头栽进去吃,吃得也是吭哧响。左手拎勺,右手逮筷,只见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油条浸入豌豆粉里。左手见状,出勺压住油条,搅得豌豆粉头昏眼花,想必饮食江湖又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只剩碧绿葱蒜、淡黄姜末、艳红辣椒三大门派苦苦支撑,却早已遍体鳞伤,散落各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般决绝,那般气势如虹,那般视死如归。最后,那厮吃毕,要一根牙签剔牙,全然不把自己放眼里。自那日一别,江湖上只剩三大门派的传说,为纪念,后人在饮食江湖把三大门派推上神坛,几不舍离。
豌豆粉表面平凡,可有一样最珍贵,令人趋之若鹜——残留锅底的薄薄的略烧糊的香醇脆皮,类似米饭的锅巴,即焖饭时紧贴着锅结焦成块状的一层饭粒。剑川白语亲切唤为“张盖子”,听来忒有威武范儿,有股痞子气。
倘家里请工、来客,午饭也大多选择豌豆粉,煮一大锅,足量、省事、美味。每逢婚丧嫁娶前夕,村里择人,聚一块,在待请客家中商量有关事宜,继而择菜、买菜、搬运请客所用桌椅板凳,忙进忙出,不输集市热闹劲儿。入门用余光一扫,各人碗内堆着稠黄的豌豆粉,未久,赶忙添些,恐望“锅”兴叹。
豌豆粉可谓突破饮食界限,这一点更重要,却常被人忽略,即社会属性。它不仅代表了一个地方的饮食习惯,更是一个族群、乡村的精神纽带,维系邻里乡亲的某种情结与文化认同。
杨林理发店原先坐落于老甸南派出所斜对面,214国道处二者之间,一直向远方延伸。
它临街寂静地存在了不知多少年。彼时,甸南集市——天马街仅有三五家发廊,几乎集中在现在改建的甸南农村信用社原址。发廊门口竖着螺旋彩条呈“扶摇直上”状闪着绚丽的光,分外稀奇,久看,人仿佛给灌醉似的。读初中时,我皆在此理一些彼时流行的发型。
理发,是一件趣事。有时候,像一场尸横遍野的犯罪(地上不断掉落的碎发)。当然,我所描述的犯罪不同于以往遇见的受害者竭力挣扎、抵抗、呼喊的行为。在这一案件里,受害者(顾客)平易近人,甘心情愿地钻入一场蓄谋已久的阴谋中。受害者的立场似乎不可思议,因为受害者正是这场蓄谋已久的案件的主要策划者。施害者(理发师)反而处于被动局面,像被迫参与了另一个人的自杀行动,但在受害者眼中,无异于雪中送炭。他们的配合堪称天衣无缝。尸横遍野的错觉,其实是来自一堆堆被随意丢弃的毫无利用价值的替罪羊,它们乱七八糟地平躺在大地上,不似死亡,更像入眠,令众人更易接受良知尚未完全泯灭。
施害者、受害者双方瞒天过海地逃离案发现场,然而一次次铤而走险的行动果真完美无瑕么?或者说,一次次毫无阻碍地顺利实行么?哪怕仅有一次,双方互存分歧,或行动遭阻,二人真能全身而退、一笔勾销么?后来,有一次,受害者脸上忽现的苍白、愤怒、暴躁如洪水轰然倾泻,虚弱、自卑的神情在湍急的激流褪去之后,终于显露无疑。我必须声明,这是他长发时的故事。
原来,理发师在和顾客的言谈间,一不留神,致使顾客心目中的理想发型功亏一篑。毫无补救措施的崩溃之后,他在竭尽全力地遮头捂脸,企图逃离这是非之地,方才后知后觉发现回家之路竟如此漫长,漫长到瞠目结舌的地步。
杨林理发店,我不知有多少顾客曾光临过,总觉得是属于老头们的专属区。我从未走近,远远望去,又走开。
又过五六年,杨林理发店人间蒸发了。原来房东那家搞装修,它已迁到通往甸南卫生院那条路,在鑫豪KTV背后。随着天马街改建完成,各色建筑焕然一新,仁和超市也入驻天马集市,时尚理发店如雨后春笋一夜涌现。交通便利、统一规划的集市倒比旧时多出几分热闹。
若往西,朝上攀几十级台阶,到原供销社一带的老天马街,你会惊觉,这儿怎会如此冷清,行人渺渺,空寂无比。杨林理发店便居此,与外面世界相映成趣,自成天地,活成一番自在的冷冷清清。它附近为卖化肥的、家电维修的、搞裁缝的,再无其他。
这老街我不常走,每每经过,杨林理发店时常传出下象棋声,老头几人围一圈;一人在镜前拨弄头发,似理得挺满意;杨林师傅身穿白大褂,银白发丝遮不住鹅蛋似的后脑勺,平添几分可爱,连惯常地留着一撇胡子亦斑白;老式录音机嗡嗡响,像做着上世纪一个未醒的梦,一切散发着浓浓的老旧气息。
后来,我去他那儿剃过两回光头。
头一遭,人不多,一脚踏入:“爷,给理个光头得嘞。”
“客气了,叫叔就行。”
“哎呀,不好意思,侄儿子,剃刀不算锋利呀。”一听他说侄儿子,顿觉这人挺和善亲切。
“噢,忘了,还有一把嘛。”他招呼我坐下,正对镜子,娴熟地盖好遮布,尔后,电发剪宛如收割机穿梭在广袤的原野,肆意纵横,满是喜悦。想必理发师最喜这轻松的方式吧。已而,铁桶内的水终于暖了,他叫我俯首洗洗,手搓一阵肥皂搽我头,间或用毛巾裹擦。我才留意,他的设备确实落后,并非时髦的热水器,就一老旧的电茶壶。还有掉了不少搪瓷的脸盆,至于抹肥皂,估摸方便剃头。
搽毕,重又坐好,瞧他抽出一把剃刀,朝旧桌沿挂着的荡刀布上来回翻蹭,使其愈锋利。
“侄儿子,头不要动,小心刮破皮。”
我乖乖望着镜中的自己。
“唦唦唦——”,左太阳穴尚未停歇,右太阳穴也响了,头盖骨仿佛很脆。他将毛刷打几圈胰子,厚厚一层全抹头上。瞧剃刀在头上游走,细微到几不瞥见的发也被轻轻剃掉,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头皮略发麻、辣疼。遮布上布满诸多短发,似胡碴,凝定地立住。
“侄儿子,你头皮像皮炎,有几块红疹,不多。”
“你要买皮康王搽呐,这东西管用,以前,我遇到一位老医生,他建议我用,效果很好。我虽是理发的,可见此状,也该讨讨建议不是。”
“趁不严重,赶忙买一盒,一天搽两回,得不除誓不罢休。”
“你也别以为叔取笑你,没那回事儿。年轻人,容易不当回事。”
我连忙答应。
他收费不贵,仅十元(可能包括推头、刮脸、剪鼻毛、掏耳朵),而今,时尚理发店至少二十元起。
末一次剃头,有点戏剧性,我未揣几张现金,匆匆出门,临去,才晓兜内仅存八元,只能微信支付。杨林师傅说不会微信,我只得道明原委。
“见外了,不差那钱……”他平静地说着。
后来,我特意到县城寻访剃头匠铺,良久,仅觅两家。一家位于步行街的双盖帽饵丝铺斜对面;另一家在鼎新街与佳利大酒店中间,谓之平头王。恰逢周末,县城赶大集,在文照街下沿十字路口偶遇剃头匠,大篷伞下顾客络绎不绝,多为老者。
曾在巷弄之间,抑或走街串巷、逢会赶集的乡村剃头匠们,他们多为老手艺人,传承这门古老技艺,这样的师傅真的不多了。这些背影正渐远去,剃头工具也慢慢搁置在房屋的偏僻角落,忽有一日,它们锈迹斑斑,可老主人早已黯晦消沉。——写下这段装腔作势的感叹时,其实,并无多少伤感。相反,我正悄悄参与了一场犯罪,一点点亲手埋葬这门古老技艺,甚至是,广义的理发行业。
因为,我摒弃了惯常所蓄的长发,一朝蜕变为颇显稚嫩、暗含痞气的小平头。厌倦了勤于打理头发的习惯,蓦然察觉短发的舒爽与干练。
电推剪几乎马不停蹄地轰鸣着,仿佛睁眼闭眼的功夫,我圆圆的头颅上,短小的头发均匀地分布着。我思忖着,如此功夫,庸人亦不费吹灰之力,好似探囊取物。后来,我不复踏足理发店。买一电推剪,差使一亲戚帮忙理发,兀自在家闲庭信步。我时常懊悔,多年来,在理发店岂非白白糟蹋了许多冤枉钱。这个吝啬鬼仿佛一个旧时代的地主肆意克扣工钱,能省一点是一点。若你反唇相讥,便是诋毁我恪守的节俭朴素的传统美德。——我的恬不知耻,一如短发的洒脱。
每一个从农村走出的孩子几乎对赶集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特殊情结:可买好吃的,看热闹光景。黑压压一大片人情,人声鼎沸,卖各式各样物品的、吆喝的、找孩子的,热闹非凡。即使不买东西,闲来转转也颇有意思。临近春节,更是分外热闹,大家花钱也不太计较,辛苦一年,不就等着年前的大集?所有的辛酸与疲惫,所有的期待与幸福,填满了挎在胳膊上的篮子、背在肩上的背包和随着坚毅的步伐前行的小推车。
脑海中的赶集,像一个待探寻的宝地,随着年岁增长,人也由欢乐变成了看客。
一种出入乡村市井的旅行,会让我们的视线接触另一种为生活奔命的群体和短暂欢乐却无奈悲苦的底层生活。谁说一趟趟赶大集不能是一种旅行?这种观世态的亲身体验,似乎比游山玩水更容易令你内心某个地方受到触动,世界观可能在颠覆与重建之间来回摇摆。表面看人头攒动,但隐藏其间是每一个人命运的缩影:市侩占小便宜的大爷大妈、行走江湖的骗子小偷、研究透彻心理学的销售员……
剥去一些华丽的皮囊,便可展露内里的肮脏与酸楚。
四年前,甸南、剑川街市流行过一股“理疗风”。四面八方而来的老人,会分批或分时间段悉数聚集理疗场所。经营者有时会发一束花,营造温馨的环境。待稳住那群人孩童般天真的心,和蔼的服务态度随之而来。谁会无故将陌生人当亲爹亲妈嘘寒问暖,甚无怨无悔付出?症结所在是老人将动人的“好话”当作解药,心情大好,便误认为久疾略有改善,渐趋正常势头。一传十,十传百,附近十里八乡的人争先恐后入团。有一天,老人们终于偃旗息鼓——商家最终推销了价格几万元的产品,实际上,原价远低于此——似买卖,似诈骗,因为信息的不对称,看似美丽的馈赠隐藏着对方放大化的利益。
也有小商贩出入村庄,推销净水器、按摩椅。村民围坐一起,先送你塑料盆、洗衣粉,融洽感情,待目的达到,遂推销净水器,美其名曰便宜实惠。于是,村人彻底乱了阵脚:他们认为产品一定好;既已收下塑料盆,不买东西颇觉过意不去;商贩的口才、“服务态度”实在无可挑剔。
这类脏活儿为何总能成功?首先有一定的团队配合,可靠的托儿使你麻痹大意而掉进量身定做的陷阱。路人甲乙丙一看东西热销,便一拥而上,然后“皆大欢喜”——商家给他们制造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困境,这与某些购物平台刷好评的做法如出一辙;其二,有一定的江湖技能,譬如摊主要组织一套自己的话术,专卖多功能产品的商贩最具代表性:“玻璃刀真不贵,割个瓷砖儿也不累。割个水管儿咱也会,能前进能后退,就像当年游击队……从古今到中外,从关里到关外,满洲国到塞外,没见刀子这么快,就这么划一下,按一下,听见‘喀拉拉、喀拉拉’一声响,地板砖都下了岗……”其三,农村几乎全是空巢老人,他们不会网购,赶集可购日常所需,亦有与人交流的机会。除贪便宜外,或许也为昙花一现般的温情与陪伴。
曾一度认为无知和愚昧是骗局滋生的土壤,后来渐渐懂得其实是人性。
农村老人大半辈子奉献给了土地,基本来说无任何娱乐生活,生产能力下降,儿女外出作业,土地被征用或租赁,生活变得寂寞冷清。通情达理的父母从此“性情大变”。“我们明年还能再见到吗?”这种感叹时时出现。一种极度悠闲沉寂、无所适从和难以排解的孤独感的心理情绪强烈冲击着每一个从生命的前台退居后台的老年人,与其说孤独,毋宁说他们突然迷失了——找不到生命出口的挣扎与无奈的辛酸,人生的价值究竟是什么?
城镇化进程的加快某种程度加速了原有农村结构的崩解,大量农村人口进城和都市生活方式的入侵需要重新思考三农问题的定位和解决。也许,有朝一日,乡村赶集上那种讨价还价、那种贪小便宜、那种由信息闭塞所带来的狭隘认识和所谓的淳朴都将伴随着真正的商业社会的出现而消失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