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箫
在小城北边城乡交界的地方有一座小桥,桥头上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感恩桥”三个隶书大字。石碑的背面密密麻麻地刻满了文字说明,传说三国时期孔明率军征南蛮的时候,关羽手下的一员大将曾在这里擒获一名地方小首领,不但没有杀他,还好言抚慰,下令将其当场释放。首领感其不杀之恩,遂率手下在此处献印,迎接关羽的大军,从而使当地百姓免遭战争之苦。后人就在这修了一座桥以作纪念,并命名为“感恩桥”。不过,传说终究只是传说,到底三国时关羽的部队有没有到过这里,还值得去考证。古往今来,有许多的传说,莫不是人们穿凿附会的产物,真正有几个经得住推敲呢?然而,这也无伤大雅,谁会去和一块不会说话的石碑较真?小城人习惯把这座桥叫作“北门桥”,只因为它位于小城之北、传说中的北城门附近。而立碑正名不过才是近几年的事情,因此只有官方的文字里才会把它称作是“感恩桥”。
最初的时候,“北门桥”就只是一座单孔的小拱桥,用长石条砌成,桥身不大,跨度不超过四米,高度也不超过两米。从前的桥隆起辐度有一点大,人们每次骑自行车从桥上经过,总要费一点力蹬自行车才能上得去。桥下的河,不,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根本算不得河,充其量也就是一条大一点的水沟而已。每逢雨季洪涝的时候,河水变得很丰盈,有时候几乎漫过河埂。而一到旱季,河水就瘦得只有盈盈一握,还经常发生断流。从前的河是什么样子,见过的人都已经作古。后人们只能是根据史料记载,来推想它当初的模样。
十多年前,城北修路,将小拱桥拆除,路面削平,上面铺成了平整的水泥路面,至于那条河,从此被隐藏在路下面,一如既往地静静地流淌。桥虽然被拆,路两边的河埂仍然高出路面一大截,为了美观,人们便在路两边各砌了一道约1.5米高的水泥挡墙。后人们根本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座桥。桥虽不在了,但它成了小城人记忆中抹不去的部分,许多人仍然习惯叫它的旧称“北门桥”,而不是“感恩桥”。每当有人问路涉及到这条街的时候,小城的人会这么告诉他:过了“北门桥”再往某某方向去……
北门桥虽然已不在,但河流仍在,它流过街面的时候变成了一段暗河,但街的两边,它仍然是一条明河。河的两岸生长许多高大、粗壮的滇朴和黄栎树,一株株大约有十余米高,这些树有些年头了,但具体是什么时候种下的没有人知道。黄栎树脚下的河埂上长满了野草和荆棘,有时也会开出星星点点的野花。在野草丛中有一条路,这里原本不是路,有许多人抄近道从这里走,走的人多了,这里便变成了一条从城东通往城西的捷径。
在北门桥西边的水泥挡墙之上,有一小块空地,很小很小,只有三十多平方米,人们在那里建了个微型小广场。广场的东、北两边临街的地方都用铁栏杆围了起来。广场的西边与河埂上的那条小路相连,人们可以从西边直上小广场去。广场的南边有一间小红房,不知道是什么年月建成的,破旧的门窗,陈旧的木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锁,透过窗口破碎不堪的玻璃往里看,里面堆满了桌椅板凳等杂物。这房子唯一的亮点便是红色的墙壁,这种红是和古城墙一样的红,是那种历经岁月洗礼后斑驳的、古朴的、凝重的红。如果没有旁边那些蛛网般交缠的电线,古树掩映着红房,看起来倒也非常的美。广场中间种着一株大榕树,直径大约为80多厘米,树冠很大,像一柄撑开的巨伞。榕树之下有两张石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只石凳。这株榕树似乎与别的不同,它会结出黄色的如枇杷一样的果子。果实成熟了,软软地落了一地,过往的车辆辗过、行人踩过,爆出果浆在地面上遗留下重重叠叠、斑斑点点的痕迹,看起来感觉很脏。不远处有一株滇朴,从入秋起就不断地开始落叶,叶片随风四处吹卷,石桌上、路面上到处是落叶,环卫工人刚刚扫过,又在身后簌簌落了一地。
小广场不大,却吸引了附近的一些居民在此聚集。在此聚集的多为中老年人,也只有他们才有足够的时间在这里消磨。早晨,他们趁着送孙子上学返回的时候,或是买菜途中,三五个人聚在这里,他们坐在石凳上闲聊,说着家长里短、小城新闻,乐此不疲。黄昏,他们散步、遛娃,也会来这里闲坐片刻。北门桥边的小广场,虽然位于城郊,却也时常聚了三五个人。一则因为公园离得有点远;二则因为它就在路旁,路过的人都可以上去坐一坐。
老秦头便是这里的常客之一。老秦头大约离八十岁也就差了那么两三年。他年老体衰,腿脚又不大利索,去不了远处,只能在家附近走走,这小广场自然成了首选。榕树下的石凳太凉、太硬,不利于老人久坐。家里人便将一把淘汰了的旧沙发,搬来搁在小红房西边的墙根脚让他坐。沙发已经十分陈旧,人造皮革面上破了几个洞,露出了发黄的海棉。沙发就搁在那里,晴天积一层灰,雨天落一身水,然而并不影响它的使用,太阳出来一晒,它又变得干干燥燥。
老秦头经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背靠红墙,面朝大街,在他身旁的沙发上斜斜地靠着一根磨得光滑油亮的拐杖。他好似很怕冷,一年四季总是穿得很厚实。早晨的阳光爬上街对面的屋顶,再从黄栎树的茎杆间斜斜地照着小广场。他坐在沙发上,沐浴在暖洋洋的阳光里,满足地微眯着双眼看路上过往的行人;有时就独自一人坐着发呆,回忆年轻时候的那些事,一坐就是半日。你别看他现在老了,行动不便,身体虚弱。人家年轻时候腿脚可麻溜着呢,跟着赫赫有名的马帮走夷方,当“马脚子”(赶马人),走南闯北,风餐露宿,你想,要没个好身体能吃得消吗?
随着日头逐渐爬高,陆续会有几个老头、老奶相继加入到榕树下面来,一起聊天、烤太阳。有的是老熟客,来了便不客气地坐在老秦头旁边的沙发上;有的自己会带个椅子垫,往石凳上一放,自己坐上去软软的而且不冷;有的便背靠栏杆站着,让太阳舒舒服服地烤着脊背。也只有这时他们才是自由的,摆脱了儿孙们的纠缠,几个人聚在一起,轻松地说说话儿。聊来聊去,彼此之间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谁家里发生点事、谁过去干过什么,都不再是秘密。比如说老秦头过去干过“马脚子”,宋万金当过厨子,姚奶奶给人家做过保姆……这些事都是人尽皆知。有人说:人老了就喜欢回忆往事,这也许是真的。因为他们在闲聊时,最爱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一些经历,一开口便是“我们那阵子……”像极了电视剧《我爱我家》中的傅明老人的腔调:“想当年……”只可惜这些话题电视剧中的儿孙们不爱听,现实中的儿孙们也不爱听,因此也只能是老人们之间彼此说说,用来消磨下漫长的时光而已。
几个老人坐在小广场上说着话,气氛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波澜。也只有“卢员外”出现时,气氛才会变得活跃起来。卢员外真名叫卢义武,他家早些年做建材生意赚了些钱,在村里盖起了一幢二层小洋楼,这在当年,算得上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富户,因此,村里人就给他取了个“员外”的绰号。如今农村人富裕起来,许多人家都新建起洋房来,一家比一家高,一家比一家好。相比之下,他家二层的小楼就显得是那么老旧、矮小。然而,卢义武家的经济条件虽然远不如当年,但“卢员外”这顶帽子却如何也摘不掉,人们依旧这样叫他。
“卢员外”的出场总是很热闹,每次手里提溜着女儿给他买的小型播放器,伴随着京剧唱段,慢悠悠地走到小广场来。他没有别的爱好,除了养鸟和听京剧。但现在画眉也不准养了,说是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因此他只剩下听京剧这一爱好。他爱听《贵妃醉酒》《群英会》,听得最多是《锁麟囊》中的唱词:“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卢员外”每天早晨去山上走路锻炼,除了下雨,否则没人能阻止他的脚步。他一般只在黄昏时分才会出现在这里。每天吃过晚饭之后,他必得先去公园溜达一圈,然后返回时,才会到小广场来坐坐。他为人豁达,生性乐观,嘴皮子利索,爱说笑话,他一出现,广场上的气氛立刻变得活跃起来。
“哎呀,卢员外,你怎么改早上来了,今儿没去山上走路?”“我最近这几天脚疼的厉害,才好一点,女儿不让往远处走。”有人问:“给是得了风湿?”“不是,就是关节炎。”“现在好点了?”“嗯,好多了。吃了李医生的几副中药,打了钢针,贴了膏药,走路也不大疼了,远处去不了,就只能在这附近转转了,哈哈。”
“卢员外”纵然是脚痛,嘴却是不放过人的。他一见到老秦头眯眼睛望着自己笑,便开始打趣起他来:“哎呀,老秦,你说你当年怎么就没娶小师妹呢?太可惜了。”老秦头眯着眼睛笑了,笑得脸上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菊花:“不敢娶呀,怕配不上人家。”“卢员外”的声音格外洪亮,似要与播放器中的京剧唱腔一较高下:“我听说人家姑娘也是愿意的,你咋还不乐意了?啧啧,这么大的好事落你头上,你居然不动心?不会吧。”“卢员外”一边说笑着,一边将播放器放在榕树下的石凳上,然后站在旁边活动着胳膊和腿。
一个不常来的老奶奶不解地问:“什么小师妹?”老秦头笑而不答,张开的嘴巴里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床。“卢员外”便帮他回答道:“老秦头年轻时在马帮赶马,马锅头的女儿看中了他,好像叫什么小琴、还是小翠……嗨,谁记得这些的名字呢?听说人家姑娘长得多漂亮啊。人家成天追在他屁股后面……他愣是不要。你说这种好事要搁在我身上呀,睡梦里也得笑醒了不是?”广场上的另外几个人显然早已熟知这个故事,便跟着“卢员外”一起七嘴八舌地打趣起老秦头来。老秦头嘴里呵呵地笑着:“我那时,家里已经娶了媳妇,咋个还能有非分之想呢?”
他说的是事实,他十九岁时,便由母亲做主讨了媳妇。他二十五岁当赶马人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众人口中所说的“小师妹”,其实就是马锅头的女儿小秀,人称“小辣椒”。当年她大约也就是十六七岁,人长得水灵灵的,蛮可爱的。皮肤微黑中透着红,浑身散发着一种健康活泼的美。她性格开朗,敢爱敢恨,身上有一股子野丫头的劲儿。小秀总爱粘着他,他躲开;小秀再粘着他,他又躲开。最后,马锅头知道了,气得大发雷霆。后来便将小秀送回老家去,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几年后,他听马帮的人说小秀嫁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总忘不了小秀离开时眼泪汪汪的模样。每次想起小秀来,他心里总是充满了莫名的惆怅。有时他会想,假如自己当年不曾娶亲,假如小秀真的和自己一起,那么,一切又会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至少不用和老伴大半辈子在争吵中度过。唉,小秀若在,现在也应该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
广场上的时光总是最容易逝去的,他们烤着太阳,聊着天,不觉太阳已经从街对面的屋顶移到了街道正中的天空。老人们浑身晒得暖暖的,他们知道时间差不多了,便准备各自散去,回家还得忙着洗菜、做饭,有的一会还得到学校去接孙子孙女。朱三妈自嘲地说,人家单位的人还可以退休,咱农民呢就根本没有退休那一天,年轻时在田里辛苦干农活,老了还得给儿孙们做保姆,啥时才能是个头。“卢员外”就立刻反驳她:“你去看看,单位的人退休下来,还不是一样要带孙子。再说了,带孙子有什么不好?含饴弄孙,苦乐参半,这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事。你还不乐意怎的?真是的。”大家一边说笑着,一边就各自拎起菜篮子、拿起坐垫,各自归去。
“卢员外”的离场和出场总是一样的热闹,伴随着播放器里的京剧唱段,他微胖的身影慢慢地走远:“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事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老秦头总是那一个在广场上待得时间最久的,他早回家也没事可干,不过就是等着吃饭。自从十多年前老伴去世之后,他就落了单,一直和小儿子在一起生活。小儿子夫妻俩在城郊经营着一家小杂货店,孙子们也都已经参加工作,远在外地。除了到饭点,儿子会回家给他弄个饭吃,平时家里竟连陪他说说话的人都没有。因此,他宁愿在北门桥旁边的小广场上坐着,与过往的人唠唠嗑,看街上行人来来去去,静静地回忆往事。日子久了,这竟成了他每日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
小广场是热闹的,一年四季都会有人来坐坐。冬日,人们在这里烤太阳;夏天,人们在这里乘凉。早晨,人们买菜、锻炼途中会在这里闲息;黄昏,人们吃过晚饭后出来散步,也会在这里坐坐。只有中午的时候人相对会少一点。有时,负责这一片区清洁卫生的阿姨也会在扫累了的时候,略在榕树下坐一坐。还有那个骑着电动车卖冰糖葫芦的男人,当他叫卖到这一片时,也会将车停在广场边,自己在石椅上坐一坐,等待着有人来买他搁在透明箱子里的糖葫芦。有时,搞清洁卫生的阿姨便会向广场上闲坐的老人抱怨说这条路上落叶太多,永远都扫不完。有时,也会有人闲聊时问卖冰糖葫芦的男人生意好不好?卖冰糖葫芦的男人便摇头说这几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打算再卖个一两年也就不做了。
小广场虽然不大,却成了一些信息闭塞的老人间互相传递小城“新闻”的重要场所。谁家的儿子出车祸死了、谁家的媳妇得了个什么病、谁和谁过不到一块离婚、谁买彩票又中了奖……他们在这方面的信息倒很灵通,聚在一起,议论一下别人家的事,再说说自己的事,家长里短,一番感慨,叹息一回,然后便各自散去。第二日又再聚在一起,日子便这样一天又一天、不紧不慢、平平淡淡地过着。
第二年春天,油菜花开过的时候,厨子老宋从自家的田里回来,采了一小篮黄黄的油菜花。他见老秦头和几个人坐在那里,便拎着篮子走了过去。眼尖的人便问他:“你摘这些油菜花做什么?”老宋说:“拿回去做腌菜。”“啊?这个能做腌菜么,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听说过,做腌菜不是要用青菜、萝卜丝、苤兰这些么。”老宋一本正经地教训他:“你没听说过的事多了去。知道不,人家凤庆那边就兴用油菜花做腌菜。前儿有个亲戚给了一瓶,我觉得很好吃,这不去田里摘了一些,学着做了试试。”有人笑着打趣他:“老宋你过去当厨子,现在改行做腌菜了?”老宋自嘲地笑了:“改什么行?过去做厨子天天给别人做饭,现在不做厨子,还不是天天给家里人做饭?我就寻思着,做菜花腌菜有什么难的,田里有现成的,孙子又爱吃,便摘了些花来试试。”老秦头说:“菜花腌菜,我年轻时候吃过,用来炒肉和做凉拌肉都好吃,只是现在老了,吃不得酸的了。老宋当过厨子的人,什么吃的都会做。”老宋谦虚起来:“各地有各地的口味,我也未必腌得出人家那味道,但起码应该不会太难吃吧。”
说起腌菜,一个姓李的大妈便说姚奶奶做的腌菜也很好吃,我们两家是邻居,她从前经常给我,真的很好吃,只是近年不大做了。一听提到姚奶奶,便有人说了一句:“阿莫,你们说姚奶奶,我才想起已经好久没见到她了。”李大妈笑道:“现在哪里还能见得到她?人家到外地去领小孙子去了。”老宋问:“不是说孙子上幼儿园,亲家来领,她已经回来了嘛?”“回来是回来了,但上个月又出去了。原来上回是帮大儿子领,这回又是替小儿子领娃娃。”老宋点点头:“哦哦,怪不得。”李大妈又说:“从前,她哪年不做许多咸菜?给左邻右舍们吃,如今她哪有功夫弄这些,光顾着领娃娃了。”老秦头呵呵地笑了起来:“你们也先别乐着,回头儿子给你们再生二胎……嗨,现在不是政策放开允许生三孩了嘛,你们以后出门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背上再背一个,那才叫热闹。”老宋说:“现在养个娃娃容易吗,我儿子倒是说了二胎都不愿生,更别说三胎了,态度相当坚决。我们也只能由他们自己做主不是?”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这个说亲戚家生了三胎,一个月的工资五六千,还不够请个月嫂。那个说某某家一二胎都是男孩,全家人想着要个女孩,结果第三胎,哈哈,你们猜怎么着?又生了一个男孩,淘气得一家子头都大了。又有人说,生个孩子容易,养个孩子不易,从幼儿园算起,小学、初中、高中到大学,一笔庞大的开支,将来还得帮着买房。要是男孩吧,还得给他娶媳妇,没个殷实的家底,谁敢生三胎啊……
一群老人坐在小广场上讨论着“生孩子”这个看似与他们无关的话题,实则又怎能与他们无关呢?有几个家庭不是依靠老人来带孩子的?一群人说笑着议论了半天,各自看看时间差不多了,便回家去了,家里总有一堆做不完的事在等着他们。
夏季,日子变得漫长起来,吃过晚饭,老秦头早早就来到小广场。谁知“卢员外”早已在了,大老远就听到他播放器中的唱段:“忆当年出嫁时娘把囊赠,宜男梦在囊上绣个麒麟……”老秦头呵呵笑了:“员外,今天你倒比我早啊。”“卢员外”说:“我今天没去公园,直接就上这来了。”两个人说了一会话,陆续来了几个老头、老太太,广场上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一个老太太便说:“张姐也死了,我看到讣告,说是明日发送。”众人忙问:“哪个张姐?”她便说:“就是张小四的妈妈呀。”众人摇头:“不认识。”“卢员外”一边用手指指榕树下的石凳,一边说:“咋会不认识呢?她不常来,偶尔来一次,喏,就由孙女搀扶着坐这里,戴个红毛线帽那个就是。”有人问:“哦,原来是她呀。已经有小半年不曾见过她了……她多大年纪?”“讣告上写着八十岁,不算加寿的话,也应该有七十六七了吧。”众人纷纷感叹着。
又说起了别的闲话。这个说,哎,你头上有蜘蛛网,你去哪里钻树棵子了?那个说,我把家里的桃树砍了几枝,毛毛虫太多。唉,我跟你说,家里不兴栽桃树的,娃娃会“淘气”的。得了吧,你那都是迷信。不是迷信,你问问大家谁庭院里栽这个?户外倒不计较,你栽一片也没问题。是呢,家里一般都不栽这些的,我父亲他们那会认真得很,不只是桃树,连梨树、梅树都是不准栽的,说“离”了“霉”了的,听着不大好。咦,老赵,你什么时候换新手机?么么,还是智能的,跟得上形势的嘛。嗨,我那个破手机,前几天被孙子摔坏了,不买个,我用啥哩?合呢,我们老年人也不能太落伍,好好的买一个,也学着微信支付、扫码什么的,不然,连个门都出不了。唉,我倒是不学了,学那玩意头痛,我就玩玩这个老年机,能打电话就行。至于出门嘛,难道儿子就不管我,把我一个人扔在车站上?这是不可能的嘛。哈哈,你说得也对。
几个人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太阳已经移动到西边山头。这时候,大地余热尚未退去,天边,一团团云朵也被夕阳余晖染成金色。阳光穿过西边的滇朴树,斜斜地照着小广场,也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辉,就连老人鬓上的白发也变成了金丝,在微风里轻轻地颤动。“卢员外”站在榕树下,面朝夕阳,红光满面的脸盘上被镀了一层金色光芒,像极了一尊亮闪闪的铜像。他说:“我们啊,就像这即将落山的太阳,还不知今晚睡下去,明天给睁得开眼睛?”老秦头呵呵地笑了:“啊呀,我老秦还摆在这里的,再怎么也还轮不到你呢。”“员外,你今天发什么感慨?这可不像你一贯的风格啊。”“卢员外”哈哈一笑:“谁发什么感慨了?我不过是随便说说。我的意思是,咱们到这个年纪,得善待自己,多注意身体,要不,像那个张姐,去了就去了,连第二天的太阳也看不到啰。”“就是,第一要紧是身体,第二是心情,想吃就吃,想睡就睡。”
夏天的黄昏,是不宜在这里久坐的,太阳才落下去一会,蚊虫就开始嗡嗡起舞,有人被蚊子叮了,便挠着痒嘟囔起来:“唷,这该死的蚊子,叮了我好几个包。”蚊虫渐渐猖獗起来,人们不敢久坐,便纷纷起身,几个往东,几个向西,慢慢离开了。老秦头扶着沙发慢慢站起来,在大家“慢点、小心”的叮嘱声中,拄着拐杖慢慢地往他家的巷子去了。“卢员外”的离场仍是伴随着一阵喧闹的京剧唱段:“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事顷刻分明……”
到了第二年秋天,滇朴树又开始“簌簌”地落叶的时候。
宋厨子逢人便说:“唉,卢员外没了。”“卢员外?不可能吧,我昨天早上还见他呢。”“不会吧?他身体一向可好着呢。”宋厨子摇摇头说:“哪有红口白牙咒人家死的?我说的当然是真的。他早上还出门去逛,挺精神的,下午突然就倒在家里,没救过来。”“啊莫莫,真想不到啊,身体挺好的一个人,脾气又好,平日里看着红光满面的,也没听说他得什么病……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呢。”宋厨子便说:“听说是脑溢血,毫无征兆地就倒在院子里了。说来也巧,她老伴本来是天天要出去打小麻将的,偏巧昨儿竟没去,不然死时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老秦头坐在沙发上,连连叹息道:“唉,唉,他比我还小十多岁呢,他比我还小呢……”一个老奶奶听了便说道:“谁说小树就不会落叶呢?各人有各人的命。”
日子飞逝如电,一转眼,不知不觉又过了一年。
老秦头仍和从前一样窝在小红房西边墙根脚的破沙发上,只是,他的身体更加羸弱,精神状态也明显不如从前。“卢员外”的逝去,并不曾改变时间的轨迹,只是广场上从此少了一份京剧带来的热闹。但生活还得继续。就好似秋叶落尽,春来还会再发;夕阳西下,明朝还会东升一样。一年四季,小广场上仍然会聚了几个人,其中既有老熟客,也有新加入的老人。偶尔也会有年幼的孩子加入其中——他们是跟着爷爷奶奶一起来的。老人们聚在一起,逗逗孩子,唠唠嗑,传递着小城新闻,朗朗的笑声便在榕树下面荡漾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