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掌纹

2022-12-10 01:12詹文格
大理文化 2022年11期
关键词:绘制

●詹文格

1970年,退伍回乡的叔叔从西安陆军部队带回了一张地图,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见到地图。我不知道那张在睡房泥土墙上只占一小块墙面的地图,具有强大的折叠功能,它可以魔法一样,囊括天下,收纳万物。

那时地图对我来说,是一个没有读懂的寓言,根本理解不了迷宫一样的地图会有这样的高度、深度、广度和难度。面对蛛网般的线条,一脸迷茫,知道叔叔是一名军人,绿色的军装、整洁的背包、威武的腰带、硕大的水壶,标配之下,使我认为地图是军队的专用品,它离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还很遥远。

由于认知的偏差,那些年,我总是抱着一种无知无畏的心态忽视一张地图的存在,以致后来纸上谈兵这个词语成了我对地图最大的误解和伤害。

直至迈入初中门槛,新增的“地理”课程像一粒星火,闪现在遥远的夜空。从那一天起,我对地图才有所感悟。记得第一堂课,老师在黑板上徐徐展开了一张地图,看见彩色的线条内,一只高大的雄鸡昂然独立。老师骄傲地说,这就是咱们中国的版图。

老师的教鞭像音乐家的指挥棒,轻轻地指向雄鸡的头部,他说那是富饶的东北;指向鸡的胃部,那是辽阔厚重的中原;指雄鸡的背部,那是辽阔的西北;指向雄鸡的腹部,那是富庶的东南大地。最后指向雄鸡的足上,那是海南和台湾两座海岛,两颗璀璨的明珠……

长江、黄河、长城、草原和世界屋脊,老师的讲解非常生动,抬头再看那些山川河流,内心竟有了些许触动,对地理似乎有了短暂的好奇。可是这种朝露般的好奇,很快又被封闭的乡村生活冲淡。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人,日复一日,从生到死,全都消耗在这山野田畴之中,一辈子都没有走出过巴掌大的山村。他们确实无法理解所谓的地理意义,在这样的环境中,一张普通平常的地图自然会遭遇轻视和冷落。无论哪种形式的地图,在困窘局促的生存状态中,在为温饱而挣扎的长夜里,迎来的都是一些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的面容。

当蜻蜓点水的目光从地图上一扫而过之后,那些弯弯曲曲的线条很快从瞳孔中如风消散,然后被一无所获的记忆彻底遗忘。

回想那种被贫穷禁锢的日子,满眼干枯,见不到生命的养分和艺术的色彩。放眼望去,空空荡荡,就像寸草不生的荒漠,既无诗意,更无远方。

现在想来,那样的日子似乎真的不需要地图。可是万万没想到,貌似远离人间烟火的地图,在某一天犹如神力复活,以一种时代意志和强大力量,助推一个国家的经济、军事和科技的发展。地图像人生伴侣,它深入核心,全方位介入我们的生活,左右人们的意志和行为,最终与每个人的衣食住行产生深度交集。

地图最直观地表达了局部与整体的关系,只要是地图之上的标线,哪怕再偏远的山村或岛屿,它都会连筋带骨,气息相通。当那些率先走出山村的闯荡者,一次次带回北京、上海、杭州、广州、深圳的城市地图时,封闭已久的山村终于迎来了从未有过的松弛和开阔。一张小小的地图,让视野迅速扩大,使梦想无限延长。只要顺着那些经络一般的路线,就可以通向未知的远方。

没有阅历的少年,根本无法看懂一张地图的规律和走向。由于囫囵吞枣的乡村观影记忆残存于大脑,对炮火纷飞的战争片莫名地喜欢。在没有阅读条件的乡村,电影成为人生先导和艺术启蒙,从而使审美认知被表面所固化,从而落入理解的误区无法自拔。

电影依托逼真的影像呈现往事,穿越时空隧道,回放远去的场景。当时在电影里经常能看到一帮人神秘兮兮地围着一张地图,高谈阔论,口若悬河。指挥官用一根精巧的金属棒从山脉河流、从城镇旷野之间飘然划过,随即那些箭头便像一排跃起的海浪,扑向前方的高地,这样的场景几乎成了战前的固定模式,让少年生出幼稚的厌烦。

没有经历过磨砺的人生,无法理解深刻,一切都停留于表象。不明白在狼烟四起的历史版图上,有那么多叱咤风云的将帅,依靠一张地图来调兵遣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面对如此深邃的问题,懵懂少年无从理解一张地图的玄机与奥妙。那些遥不可及的地名如同远方的星辰大海,成为虚拟的梦境。总认为现实不是魔幻主义,从来就不相信坚实的大地可以被一张图纸轻易地卷走,被一场暴风雨无声地吞没。

对于地图的再认识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就像勘探者对矿藏的重新发现。当电子地图天使一样引领你准确抵达所去的远方时,方位感极差的我终于对神奇的导航另眼相看。地图是最真诚可靠的向导,是全天候跟随的侍卫。

多年前我听一位妇联干部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位被拐卖到贵州山区的妇女,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五年来,她度日如年,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逃走,她做梦都想回到家乡,见到自己的亲人。可是因地形不熟,方位不清,加之山区情况复杂,本地人抱团监督,每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女人被抓回一次,男人就惩罚一次,用绳子绑着,拿皮带猛抽,直至抽得鼻青脸肿,脚瘸手歪,十天半月动弹不得。

后来村里有位外嫁过来的大姐,见此惨状动了恻隐之心,于是找了个机会偷偷塞给这女人一张出山的路线图和两百元钱。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女人按照那张地图顺利出逃……

妇联干部说,她们与办案民警去看望这位女人时,她竟然把拐卖的过程,把五年的苦难,全都埋藏在心底,只字不提。但是只要说起那位帮助过她的大姐,只要拿出那张手绘的地图,她立马就会浑身颤抖,哽咽不止,潸然泪下。我相信这个逃离苦难的女人,这一辈子都会记住那张逃生的地图,在她心里,这小小的纸片不再是简单的手绘地图,已成为泅渡苦海的羊皮咒经。

在这个众生奔跑的年代,从小集镇到大都市,地盘已成倍扩张,新的村落、新的小区、新的街市、新的道路,难计其数。城门深深,人海茫茫,我们该如何抵达一个陌生的去处;该如何寻找从未谋面的朋友。只有在错纵复杂的事实面前,人们才会认可专家的观点:地图是人类改变世界的重大思想,是一种古老的文化科学工具,它帮助人们了解世界、认知天下、解开奥妙、揭开真相。

我不知道蜗牛的白色黏液是不是自制的地图,远飞的蜜蜂、出洞的蚂蚁、迁徙的候鸟,它们是否都有一张路线图。我想应该会有,在生命的迷宫中还有太多的未知区域,万千奥秘,只是至今都没有发现。而科学家对猫头鹰的识图功能已有完整的确认,作为夜行捕猎高手,猫头鹰那双威风凛凛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它能无障碍地旋转脖子,站在树上只要脖子扭扭,雷达一样的头颅就能全方位监视,不留任何死角和盲区。神奇的猫头鹰,只凭一双耳朵就能绘出全景高清的3D地图,这是造物主的偏爱和神奇,连万物之灵的人类也望尘莫及。穿越迷宫的小白鼠,它在脑海中也早就绘好了一张地图,于是才能顺利找到出口。

人是典型的符号动物,只有人类才能创造和应用神话的、宗教的、语言的、文化的、艺术的、历史的和科学的符号。图形的起源伴随着人类产生而产生,当人类祖先在他们居住的洞穴和崖壁上作画时,图形就成为了联络的信号,成了表达情感和意识的媒介。

在人类进化史上,图形和图像是最早的文明遗迹,它比语言、文字还要古老。考古学家发现最古老的陶片上绘有古巴比伦地图,美国宾法尼大学的教师在伊拉克发现过泥片上的尼泊尔古城,中国在青铜器时期的甲骨文上出现了原始的狩猎图。

图形是最适合隐藏机密的载体,那些武侠小说中,用身体拼接出来的藏宝图,就是活着的地图。太极八卦图是中国的伟大发明。黑白两色,互通有无,相互贯通,相互关联,又相互对立。“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与地为两仪,天地日月则为四象。冬至和夏至为两仪,冬至、夏至、春分、秋分则为四象,古人以此区分四季,并掌握了大自然的规律。

如果说文字是穿越时间记录历史,那么地图就是在空间维度重现历史。沧海桑田,在时光之水的冲刷下,我们无法用语言去再现古城的样貌,却能依靠一张地图来回望千年。图说世界,别有一番意味,不管多么年长的寿星,他也不可能看过盛唐的繁荣,见过大宋的天空。唯有地图像一部没有国界的人类简史,让人们了解过去,探知未来。

天地浩渺,宇宙苍茫,绝大多数人都活动在很小的范围内,有些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没有走出脚下的那一小片土地,即使有偶然的一两次远游,也难以走遍天下。周游世界只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即便有再大的雄心壮志,往往也因各种因素影响,受不同条件制约而搁浅,最终无法实现。

现在我们去回看早期的地图,它更像是一种艺术品,而不是导航图。直至中世纪,欧洲世界的地理认识还局限于三大洲范围。当时未知的陆地和海洋为地图制作者的想象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人们普遍认为,在未知的海洋和未知的土地上,肯定会存在意想不到的危险。因此,在民间传说的影响下,虚构的生物在地图上应运而生。

绘图者想象的海猪是一种大型的两栖动物,身上长满了鳞片,一共有8只眼睛。海鲸——身上长有双孔,孔中能喷出强大的水柱,以此来攻击船只。海妖——身子像海象,颈部像乌贼,有着奇怪的触角和大眼睛……

从甘肃天水放马滩出土的战国地图和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古代地图来看,地图的发展进步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和空间,《山海经》有图有经,先有图,后有经。成书于战国时期的《管子》一书中,专门有《地图》一篇。

“凡兵主者,必先审知地图。轘辕之险,滥车之水,名山、通谷、经川、陵陆、丘阜之所在,苴草、林木、蒲苇之所茂,道里之远近,城郭之大小,名邑、废邑、困殖之地,必尽知之。地形之出入相错者,尽藏之,然后可以行军袭邑,举措知先后,不失地利,此地图之常也。”

公元前227年,燕国太子丹为了挽救燕国的覆灭,派荆轲行刺秦王。为骗取秦王的信任并伺机接近,荆轲带去了两件礼物,其中一件就是一幅督亢地区的地图,表示燕国愿意将这块战略要地献给秦国。而荆轲的行刺工具是一把浸泡了毒药的匕首,这把锋利的匕首就藏在地图中。可以想象这是一幅真实详细、令人信服的地图,正因为有这种地图,秦始皇在统一六国时,可以作为战利品,不断缴获各国的地图,在短时间内迅速掌握各国的地形地貌和相关情况,有利作战,成为秦朝统治全国的重要工具。

班固在《汉书·地理志》中还提到了“秦地图”,可见,早在公元前3世纪后期的秦朝,就已建立了包括全国数百万平方公里范围的地图体系,这一点在当时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创举。可惜这种先进水准被后来的历史流向生生打断,以至沉陷不起,一落千丈。

在地图史的源头,东西双方各有一名巨匠,一个是西方的托勒密,另一个是东方的裴秀。裴秀绘制了禹贡地域图,而托勒密却绘制了第一幅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地图。

托勒密虽非天才,但他依照埃拉托色尼的世界地图进行了修正和完善,那么再往前,埃拉托色尼的资料又来自哪里?这个来由与著名的亚历山大图书馆有着直接关系。当时地中海地区的所有水手回来以后,都要把他的航海记录保存在亚历山大图书馆,于是埃拉托色尼就把这些商人的资料、水手的资料进行分析研究,然后再进行组合,最后绘制了史上第一幅世界地图。他在地图上还画了几条类似的经纬线,供大家参照。

地图不仅是大地上的向导,更是航海家的助推器和护身符。大家都知道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但并不知道哥伦布是如何发现的新大陆,很显然他依靠了先进的地图。回头再看,我们就知道是3艘船,87个水手加上托勒密的世界地图,使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从那一刻开始,地图正式开启了人类地理大发现的新时代。

屏风一样的地图,就像双面的镜子,它及时再现,正反成像。正面真实记录人类文明的发展,传递着一点一滴的变化,成为特定文化和政治观念的象征性表达;而地图的反面却如一块风月宝镜,映射出另一副模样。那里隐藏着野心家,埋伏着阴谋家,滋生着侵略者。

漫天的欲望弥漫着地图,缩龙成雨的版图上,游荡着觊觎、算计、掠夺、霸占、征服、杀戮的血腥幽灵。

我们从16世纪至18世纪欧洲人绘制的许多地图来看,大都生动地体现了基督教信仰与现代文明观念的双重作用下的欧洲本位主义情绪。欧洲历史上一些富有特色的地图和地理书插图,展现了欧洲人如何形成并表达一种等级制的世界地理观,而中国在这个等级序列中的位置是近代欧洲人中国观的重要表现之一。

从某种意义上说,地图显现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和个性。在我们中国地图史上,曾有3幅让人疑问和感慨的绘图。第1幅是《郑和航海图》,那是久负盛名的海上丝路。郑和以国家的名义,先后七次远航西洋。虽然是中国发现了世界,但郑和的航海图不知存于何处。1421年郑和率先到达了美洲,比哥伦布早71年,比如《异域图志》中就有非洲、美洲生物的详细记录,可是没有及时向外宣告,所以世界航海史上没有记录郑和发现过美洲新大陆。

第2幅是《坤舆万国全图》。公元1566年,明世宗嘉靖帝驾崩,隆庆帝即位。嘉靖帝在位时,为了消除倭寇之患,施行了严厉的海禁政策,禁止民间对外贸易和近海渔业,这个因噎废食之举不仅没能消除倭寇之患,反而迫使一批生计无着的渔民沦为海盗,引发一系列新的问题。

隆庆帝即位后,很快意识到海禁的弊端,改弦更张,废除海禁,允许民间私人远涉东西二洋,史称“隆庆开关”。随着民间海外贸易获得合法地位,倭寇祸患反而减少,东南沿海各地一片欣欣向荣之景。

隆庆年间,明朝不仅凭借高质量的丝织品赚取了大量白银,还派遣了许多商船从事远洋贸易,足迹抵达了遥远的非洲。解除海禁后,吸引了大量的外国客商前来中国旅行和经商,因此一些先进新奇的西洋产品逐渐进入中国市场,中国开始缩短与世界的距离。

1577年,利玛窦被派往东方传教,在他心里开始绘制一张远行的地图。他来到葡萄牙里斯本,从那儿的港口,利玛窦等待前往印度的船只。他在科英布拉的寄宿学校等待出发的6个月里,开始学习神学。

1578年3月,利玛窦和其余14名耶稣会教徒从里斯本乘船前往印度传教。一路上经历了千辛万苦,绕过好望角,途经莫桑比克,经过6个月的漫长航行,于1578年9月到达印度果阿,继续学习神学,在果阿和柯枝的寄宿学校教授学生人文学科。

1580年,利玛窦被授予神父,他接到命令准备前往澳门帮助罗明坚做进入中国的尝试。1583年9月,利玛窦在广东肇庆建立了第一个传教驻地。逗留肇庆期间,利玛窦做了一件看似心血来潮,实则处心积虑的事情。他绘制了一幅标有西方文字的世界地图,悬挂在教堂门口,供人参观,让观者称奇。

1601年,费尽周折之后,利玛窦获得了进京觐见万历皇帝的机会。这个见多识广的传教士早就给皇帝备好了见面礼,进宫后他献上了自鸣钟、圣母像和《万国图志》(世界地图)以及西琴等礼物。万历皇帝除了对自鸣钟感到好奇和喜爱之外,他对利玛窦献上的那幅地图也深感惊讶。按照大多数古代中国人的传统认知,“天圆地方”,华夏位居世界中心。

尽管这是一个颠覆性的地理事件,但是万历皇帝还是欣然接受了利玛窦的礼物,并叫人把这幅图用丝帛织了出来。后来在他的授意下,利玛窦又跟明代进士、科学家李之藻合作,由利玛窦负责欧洲地理部分,李之藻负责中国地理部分。两人共同绘制出了一幅中文版的世界地图,把中国人并不熟悉的欧洲地名用汉字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张地图画出了五大洲、四大洋,包括新发现的南极洲,欧洲各个国家的地理情况均描绘得十分详细。李之藻是中国经验丰富的地图绘制师,在此之前他已经绘制出了一幅全国地图。为了绘图,他曾实地考察过整个明朝疆界,对中国的了解远非利玛窦可比。而利玛窦的长处是拥有西方大航海时积累下来的先进绘图技术,理论知识扎实,眼界开阔,见多识广。为此,各取所长,中西合璧,绘成了一幅高水平的世界地图。

万历皇帝看到绘成的地图很是喜欢,他让宫里的画匠临摹下来,并且将临摹本送给皇子、王亲,后来还送给了外国使者,随后该地图在韩国、日本逐渐流传开来。这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幅世界地图——《坤舆万国全图》。

令人惋惜的是,明朝灭亡之后,这张当时最先进的世界地图伴随着一个王朝的覆灭而隐形匿迹,再无人问津。中国的地理学科再次陷入至暗时期。

傲慢的清朝皇帝不知道一张地图的价值和作用,从帝王到大臣,没有谁认为它重要。就这样雪藏深宫三百多年,束之高阁,让金子般的大好时光从眼前哗哗流过。当局者浑然不觉的时候,日本、法国却有人把《坤舆万国全图》视为珍贵的馆藏资料,完好地保留下来,供人翻阅研究。

眼光的短浅,造成观念的落后。回溯过往,时光虽然显得那样漫长,但缓慢的时光一旦漂移到纸上,便开始飞奔,哪怕是千年的距离,也不过眨眼之间就被翻过。

在历史进程中,一张地图看上去只是一个并不起眼的细节,但它却为后来的局势埋下了重要的伏笔。谁能想到,一张地图关联着国家的命运,最后成为西方侵略中国的致胜法宝和重要武器,使他们了如指掌地找到门户的缺口,轻而易举地撬开了中国的大门。

第一次鸦片战争中,闭关锁国的清廷被打得措手不及,一败涂地。令人不可思议的不仅是不堪一击的失败,还有幼稚和无知。最悲哀的是直至战争快要结束,道光皇帝竟然还不知道英吉利国具体在哪个方位,还问大臣走西北陆路是否可以到达英国。

整个清朝除了康熙帝下令绘制了《康熙皇舆全览图》之外,在地图绘制中再没有丝毫的醒悟和进展。腐朽愚昧、妄自尊大、故步自封的弊病,使清朝沉睡在美梦中。帝王大臣们对西方仍持鄙夷之态,认为那些西方蛮夷,不足为惧。

《孙子·谋攻篇》有云:“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清朝道光皇帝对世界另一头的英国竟然一无所知,从军事、制度到地理知识一片空白,如此鼠目寸光的王朝,面对科学武装的强敌,岂有不败之理!

地图作为一个国家的综合实力和重要机密,被称为“国之神器”。它是军事行动、工业建设、交通运输等诸多领域的重要支撑。在战争中,一支没有地图的队伍就像一位瞎子、一只无头苍蝇,随时都会招来灭顶之灾。

一个国家的精确地图与重要设施的地理坐标,一旦被他国掌握,那就意味着该国的山川河流、道路交通、水文矿产都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国防与经济命脉全都难逃对手的耳目,其可怕程度难以想象。

中华腹腋,曾被倭人洞悉,我们想象不到,当年日军作战地图竟比今天的谷歌地图还要详细。抗日战争时期,面对日军的疯狂进犯,我们的抵抗之战打得异常惨烈。很多人归结于日军武器先进,单兵作战能力强,当然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原因是日本间谍对中国的渗透,日本间谍绘制的中国地图比我们的要详细准确得多。

绘制他国地图,离不开实地察看和测量,日本是最早盗测中国的国家。他们在实施侵略中国计划之前,就着手测量、绘制中国地图。明治维新后,日本不断对中国展开实地测绘。有资料记载,有一名叫村上川太吉的日本人为组织,把自己伪装成旅游的商人,几人一组,带着气压表、指北针等工具,沿着道路偷偷测量,那个时候就已测绘出了1:10万的军用地图。而中国的测绘虽然从袁世凯时期就开始筹备,但是一直没有正式开展,直至1930年以后才由陆军测量局开始实施测绘,可惜到抗战爆发前,仅有1:5000和1:2.5万的地图。

1945年,日本投降后,国民党政府收缴了数以万计的日军作战地图,内容之繁多、绘制之精细,让接触者惊叹咋舌。

一位抗战老兵回忆,他作为部队的文化工作者,先后数十次接触过日本绘制的中国作战军用地图。从他见过的上百幅日军地图中,既有陆上地图,还有海域图,甚至还有内陆分省地图。看到日军绘制的中国地图,那样精密、详尽、准确、清晰,令人心生寒意、毛骨悚然。连一座山丘、一条小溪、一个村庄、一片水田、一条小路、一座庙宇、一片树林,全都在地图上标注得一清二楚,让人看了如刀锋扑面,胆战心惊。

1950年秋天,老兵在湖南宜章再一次见到了缴获的侵华日军军用地图。当时他跟随警卫排在当地搜集革命历史文物,因为没有向导,排长就靠一份日军地图确定行军路线。当他们行至一个山寨时,被一座大山挡住了去路,当时排长拿不准是否该绕道而行。正在一筹莫展时,排长从地图上发现了一个不太起眼的标记,原来此处有一条小道可以直穿大山,那样就不用远行绕道了。开始怎么也找不到小道的入口,问遍了过路的村民,都说这里没有路。最后找来一位当地老人,在他的引导下,从满布荆棘的灌木丛中砍出了一个路口,移步前行,顿感云开日出,豁然开朗。只见一条羊肠小道,梦幻般地从浓荫蔽日、藤蔓缠绕的林莽间闪现。

惊讶之中,老兵察看了那份地图。地图用的比例尺是1:5万,在作战地图中,这是20世纪最先进、最精密、最实用的地图。地名用汉字标注,山顶制高点和山腰等高线一律用阿拉伯数字标注了若干米,所有道路都标明了分段里程。图上“大日本陆军总部绘制”的字样赫然在目。绘制日期为“昭和三年”,也就是1928年,距离抗战爆发还有9年,可见人家蓄谋已久,窥探多时。

想一想,那是一个还没有发明侦察卫星的年代,就连飞机高空摄影技术也十分幼稚,日军又是如何绘制出那么精确的地图呢?根据后来的资料证实,从甲午战争、“九一八”事变,到“七七”事变,日本对华军事测绘不断进入高潮。当时关防不严,护卫不力,给了日寇可乘之机。他们派遣了训练有素的特务间谍,收买了大批汉奸,窥探五湖四海,搜遍中华大地,收集资料,窃取情报,年复一年,终于“大功告成”。

冈村宁次在他的回忆录中公开承认盗取过中国地图的事实。当年孙传芳手下有不少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学生,而冈村宁次正是该校的教官,而孙传芳干脆把冈村宁次请来当顾问。

1926年,北伐军攻打南昌时,岗村宁次得以接触此前孙传芳手下绘制的那批地图。孙传芳战败后,冈村宁次带着这批地图逃到了日本军舰上。这又是一个重要的历史伏笔,谁能料到,在后来的武汉会战中,日军之所以能快速攻下武汉,正是冈村宁次窃走的那批地图发挥了巨大作用。

我军在平型关战役中截获的日军地图,相当详细,不但有普通地图的基本功能,还有用兵要素,比如山有多高,山的坡度、形状,水有多深,哪里可以渡河,哪里有桥,桥坏了哪里有修桥的材料,城墙有多厚,有多少个门,人口分布等,海量的信息,已经不再是单一的地图,而成了详细的军事情报。

高精军事地图是作战必不可少的工具之一,尤其是在抗战时期,其作用可说是超过了枪炮。红军时期贺龙曾要求部队特别注意收集地图,他还形象地说:“找到1份地图,比缴获10挺机枪还重要。”

1937年8月,南口战役打得异常激烈,晋绥军72师奉命增援,师长回忆,从军部领取的竟然是一张光绪时期草制的编撰图,而且该图是未经实测的十万分之一地图,团以上军官人手一份。当时前线战事吃紧,急需增援,该部一个团在经过长城边18公里长的山峦地势时,发现地形与地图所示误差巨大,甚至完全不符,导致队伍走错方向,贻误了战机。该团按照旧地图行进与部队失去联络整整2天,后来俘虏了一名受伤的日军中队长,在其图囊中找到了一份五万分之一的日军地图,该图为“九一八”事变前印制,发现地形地貌绘制得非常精细准确,一些小村庄、独立的住宅,甚至连长城上的雕刻都作了详细注明。72师师长拿着这份地图摇头叹息,他说这仗没法打!凭这张地图就已经输掉了。因为除了行军方向的错误,指挥官按照老地图排兵布阵时同样出现了严重问题。无法准确估算各部之间的距离,长城蜿蜒在群山之上,缺口非常多。当部队按照布置展开时,发现有的距离太远,无法彼此配合和支援;有的战线拉得太长,分配下去变成一个班驻守一个山头,战斗力大幅减弱。

1939年,八路军第129师在太原开辟抗日根据地,发现旧地图与实际地形差距较大。师长刘伯承指示地图股进行修整,用了一年多时间,才修测完2.7万平方公里的五万分之一地图,同时也重新绘制了《太行地区路线图》。

由此可见,绘制高精度地图耗时之长,投入人力物力之大,那是国家综合实力的体现。清朝灭亡以后,中国长期处于军阀混战局面,除了几个军事力量较强的地方能守住固定的地盘,其余人等都如过眼云烟,大家都把钱投入到了武器上,少有人花心思去绘制高精度地图。对于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非常自信,哪里有什么,心里比谁都清楚,似乎根本用不着高精准的地图,由此一次又一次错失良机。

面对地图,飞翔的思绪让我再次退回起点,我常在内心暗自追问:地图究竟属于什么,在历史的坐标中,它是物质还是意识?

有人定义,地图是依据一定的数学法则,使用制图语言,通过综合制图,在一定的载体上,表达地球(或其他天体)上各种事物的空间分布,联系时间中的发展变化状态的图形。

这样的解释虽然找不到明显的纰漏,但还是让人无法体会地图的神奇之处,总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比如将内蒙古地图放大,可以在二连浩特市东北方向的位置发现一个巨大的手掌印。这究竟是鬼斧神工的大自然所为,还是上古巨人留下的痕迹,抑或外星人制造的印记?无人知晓。

英国人杰里米·哈伍德认为“地图可以改变世界”。最早的地图被用作保护领地的祈祷书,古埃及的制图者们给逝者的灵魂指出来世的方向,而中世纪的教士们用《世界地图》来宣扬基督教信仰。在21世纪,科学家们用地图来警示我们气候变化和标注疾病传播的走向,还有物种、矿藏、产业、动物、水流、科技分布都有了地图的阐述。

进入工业时代,地图成为改变地貌的媒介,人们借助地图来修建运河、铁路和公路,制作城市规划图。在众多老式地图中,可以发现许多消失的街区建筑,触摸那些藏于地图中的奥秘,找到属于这个城市的前世今生。很多在文字中丢失的历史,还可以从地图中嗅到些许蛛丝马迹。

地球太大,人生太短,有了闲暇就该跟随地图出发,来一次大地掌纹间的游走,看到更多的风景,获得更多的感悟。就像医学先驱,经历过无数次的解剖之后,绘制出现代医学的人体地图,对生命有更多的认知和敬畏。

著名诗人余光中是一个具有强烈地图意识的诗人,他将大地山河与地图影像融为一体,构成了独特的心象地图。正如他概括的:“地图的功用虽在知性,却最能激发想象的感性。”对他来说,地图与其说是客观地理的直观呈现,不如说是融入了他个人生命体验的心象,是他把握世界、抒发感慨的载体。

他在《当我死时》一诗中对故国的深情凝望,融进了地图的意象:“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在中国,最美最母亲的国度/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用七十年未餍中国的眼睛/饕餮地图,从西湖到太湖/到多鹧鸪的重庆,代替回乡。”

一个人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是他一生的烙印。对于热爱的故土,又热爱地图的人来说,拿起地图,首先寻找的可能就是自己生活过的地方。这样的寻找仿佛是不经意间的习惯动作,其实却是念兹在兹的感情凝聚。通过一张地图,可以投射到经历的沧桑巨变,看地图,成了诗人余光中怀念祖国的庄严仪式。他在诗中借用“张”这个量词,表达对大陆、对故乡的思念,从而对地图进行了浪漫的诗化。

由此,我想起了诗人高宏标的短诗《手心的掌纹如一张地图》:“幸福的事有多远/从一朵花到一场雪,可能是从春天到冬天/也可能是从冬天到春天/所有的起点/都没有预先设定/像一次爱的偶遇,来不及准备/我们仍在行走/手心的掌纹如一张地图/沿着河流,我们听到了指尖上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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