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娟娟,张世方
(北京语言大学 语言科学院,北京 100083)
汉语方言的小称形式丰富,功能多样。曹志耘认为:“‘小称’的基本功能或初始功能是‘指小’,在‘指小’的过程中,自然衍生出表示喜爱、亲昵、戏谑等功能,有时‘指小’功能甚至已经不太明显了。”[1](P33)沈明指出:“通常认为小称主要指名词表小指爱,也有人认为某些形容词表喜爱义,某些动词表示动作短暂,某些量词表示量少,所以小称应该包括这四类词。”[2](P335)石毓智认为,小称标记的基本功能是把三维物体的尺寸往小处说,也就是一种小量[3](P35)。汪国胜、刘大伟则认为:“小称是用一定的语法形式表示‘小量’的语义语法范畴,有的附加一定的情感意义。”[4](P106)可见,汉语方言的小称大多是在表主观小量的同时附有喜爱的感情色彩,也会因主观小量而产生轻蔑、轻视的意味。汉语方言表达小称的语法手段主要有附加式、重叠式、变音式。综合相关研究[2]、[5],西北方言小称的主要形式有:重叠式、附加式、混合式和变音式,其中,附加式又包括“圪”头、“子”尾、“儿”缀。西北方言的大部分小称形式在甘肃秦安方言中均有分布。
秦安县隶属于天水市,位于甘肃省东南部,东毗张家川回族自治县、清水县,南邻天水市麦积区,西接甘谷县和定西市通渭县,北靠平凉市静宁县、庄浪县。秦安方言属于中原官话陇中片渭河小片[6](P63)。秦安方言内部又分为五个小片:中片(兴国、西川、刘坪、叶堡、安伏五镇的全部,莲花、中山、兴丰、王尹、千户、王窑、郭嘉七镇的部分),东片(五营、陇城两镇的全部,莲花镇的部分),南片(云山镇的全部,兴丰、王尹、中山三镇的部分),西片(王窑、千户两镇的部分),北片(王铺、魏店两镇的全部,郭嘉镇的部分)[7](P2)。根据我们的调查,各片都是平声不分阴阳,入声字今全派入平声。其中,东片、中片、西片、南片方言的单字调均为平声[13]、上声[53]、去声[44],北片的单字调则为平声[231]、上声[53]、去声[44]。五个方言片在小称使用上的差异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圪”缀和“娃”缀的有无、“儿”缀是儿尾还是儿化、重叠式能否单独出现。本文在对五个方言小片代表点实地调查的基础上,系统描写秦安方言的小称形式,对比分析各小称的语义范围和地理分布,观察秦安方言小称的使用状况,希望能为甘肃方言小称的研究提供材料和参考。
秦安方言各小片代表点发音人信息如下:
中片:安建军,1967年9月生于兴国镇依仁村,高中文化,退休教师;
东片:李锁成,1958年1月生于陇城镇张沟村,小学文化,农民;
南片:尹保生,1940年1月生于王尹镇尹川村,高中文化,农民;
西片:王进平,1967年3月生于王窑镇小湾河村,初中文化,农民;
北片:罗元儿,1954年6月生于王铺镇罗门村,高中文化,退休教师。
就构形而言,秦安方言的小称可以分为四种类型:重叠式、附加式、变音式和组合式。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秦安方言小称构形的差异主要体现在“儿”缀上,东片为儿化,其余小片为儿尾。下文中有关儿化小称的举例以东片方言为主,其他小称形式的举例则主要以北片方言为主。
秦安方言的重叠式小称主要为AA 式,在AA 式的基础上又有两种拓展式,分别是“N+AA”式和“AA+N”式,这里的“N”均指名词。
1.AA 式
AA 式主要为名词、动词和形容词的重叠,其中,名词重叠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重叠后基本义不变,只增加了小称义;另一种是重叠后基本义发生变化,并带上了小称义。例如①本文中的例词、例句皆来自笔者实地调查秦安方言小称所得语料。:
(1)袋袋 桩桩 花花 芽芽 皮皮 窝窝 格格小格子丽丽人名中的一个字重叠
(2)口口道路的小口齿齿齿状部分眼眼小洞牛牛小虫子头头事物的头部狗狗对小孩的爱称
(3)滚滚轮子挠挠挠痒痒的工具系系系物体的绳子转转 罩罩
(4)弯弯 精精 皱皱 丑丑对调皮小孩的爱称
(5)片片 把把 本本 点点 坨坨 块块 条条 颗颗小颗粒或皮肤上长的痘痘
例(1)、例(2)组是名词或名词性语素的重叠。其中,例(1)组重叠前后,词的基本义不变;在感情色彩上,重叠后增加了小称义。例(2)组重叠前后词义发生了变化,产生的新义带有小称意味。例(3)至例(5)组分别是动词或动词性语素、形容词或形容词性语素、量词的重叠形式,重叠后变为含有小称色彩的名词,词性和词义都发生了变化。
可以看出,AA 式的小称义比较鲜明,如果不用重叠式,即使可以单用,小称义也不存在了,如“袋、桩、花”等只是一种泛指,“弯、精、皱”等的词性与它们的重叠式也不相同。
2.AA 式的拓展
拓展式之一是“N+AA”式。例如:
(6)门关关 锅盖盖 汗褂褂 菜心心 树枝枝 面片片 路畔畔路边雨点点 鬼猴猴狡猾的人灯罩罩 粉面面土豆淀粉帽辫辫马尾辫丽娃娃人名小称兔儿儿兔崽
(7)黑板擦擦 花生皮皮 板凳腿腿 老树冠冠 洋芋铃铃土豆藤上的小土豆洋芋芽芽 外甥娃娃 辣椒娃娃 瓠子籽籽 塑料碗碗 记账本本
例(6)中的词语通常指客观较小或主观表小的事物。其中,N 是单音节名词,而AA 的构词能力较强,如:“点点”可以说“雨点点、油点点、水点点”,“褂褂”可以说“汗褂褂外套、毛褂褂毛制外套”,“娃娃”可以说“鸡娃娃、狗娃娃”,“儿儿”可以说“兔儿儿、狗儿儿”。例(7)中的N 是多音节名词,N 前有时还可以加入其他修饰成分,如:塑料碗碗→塑料洋碗碗/碎小塑料碗碗,学生娃娃→男学生娃娃/女学生娃娃。这些“N+AA”都可以变成“N+A”,“N+A”与“N+AA”的基本意义相同。不过,在语用上,“N+AA”小称色彩明显,并且有些会衍生出蔑称义,像“儿儿”在表示某人的儿子时,就带有蔑视或不喜欢的色彩,如“王大柱儿儿真个调皮,讨厌得很”。
拓展式之二是“AA+N”式。例如:
(8)颗颗药 面面药 块块钱 毛毛钱 毛毛雨
例(8)的结构为“修饰语AA+中心语素N”,即在一个单音节名词性语素前,加上重叠式作为修饰成分。其中,N 表示种类,AA 表示N 的某一特点,如“颗颗药”中的“颗颗”表示药的颗粒状,“面面药”中的“面面”表示药的粉末状。从语义色彩来看,“AA+N”式都有表小指爱的色彩,如“颗子药”也表示药的颗粒状,但与“颗颗药”相比,则缺乏小称的意味。
需要指出的是,秦安方言动物和部分植物的小称一般不采用重叠式,而是使用“娃”缀或“重叠+儿缀”来表示。如“鸡、羊、马、狗、树、白菜”等的小称,不能是“鸡鸡、羊羊、马马、狗狗、树树、白菜菜”等,而只能是“鸡娃儿、羊娃儿、马娃儿、狗娃儿、树树儿、白菜娃儿”。关于这一点,后文将具体阐述。
秦安方言的附加式小称主要有“儿”缀、“娃”缀、“圪”缀等。
1.“儿”缀
在秦安方言中,“儿”缀小称表现为部分多音节名词、量词、形容词后附“儿”缀时,会产生小巧可爱义。“儿”缀主要有儿化和儿尾两种语音形式。所谓“儿化”,是指“儿”和前一语素合成一个音节;所谓“儿尾”,是指“儿”在语音形式上仍保持独立。需要指出的是,秦安方言中,儿化小称和儿尾小称的差异只体现在语音形式、地理分布上,而在小称的具体使用上基本没有差异,所以下文的讨论不作区分。
儿化主要分布在秦安东片方言,该方言片代表点张沟村共有31 个韵母,形成了7 个儿化韵,儿化韵和本韵的对应关系如下所示(其中,“<”前为儿化韵,“<”后为儿化韵对应的本韵):
ʮər <ʮ;iɐr <ia;uɐr <uə。
去声字在发生儿化时,其调值会由[44]变为[53],读同上声。如:裤儿pʰuər44-53│画儿xuər44-53│刀背儿tɔ21pər44-53。有些儿化的变调则与轻声有关,如:砂锅儿sa13kuɐr13-21│树叶儿ʃʮ44iər13-21。
在中片、西片、南片、北片方言中,“儿”缀主要表现为儿尾的形式。其中,在中片、西片和部分南片(王尹镇)方言中,“儿”文读为[ər13],白读为[ʒɿ13];在部分南片(云山镇、兴丰镇、中山镇)方言中,文读为[ər13],白读为[ar13]或[ɯ13];在北片方言中,文读为[Ar231],白读为[zɿ231]。“儿”以儿尾形式出现时调值一律变为[21]。
秦安方言的“儿”缀形式可如下所示:
(9)茶缸儿 锤头儿小孩儿的拳头炉齿儿炉箅子帽辫儿马尾辫六指儿一手长六根指头的人麻眼儿眼睛不好的人半眯儿头脑不清楚的人重翘儿双眼皮水泡儿(眼) 羊羔儿(疯) 竹篾儿(板)
(10)老四儿排行老四老碎儿排行老小三有儿人名侄娃儿侄子
(11)一阵儿 两副儿 四棒儿 两碗儿
(13)搭帮儿互相帮忙 赶黑儿 趁早儿 摸底儿
在例(9)中,“儿”缀词都有对应的“子”缀词。与“子”缀相比,“儿”缀词具有明显的小称义。如“茶缸子”是对“喝茶的缸子”客观的惯用叫法,如果表示小巧、令人喜爱的感情色彩,就要用“儿”缀,“锤头子、炉齿子、帽辫子”也是如此。“六指儿”“麻眼儿”“半眯儿”,均是对生理有缺陷的人的称谓;与各自所对应的“六指子”“麻眼子”“半眯子”相比,“儿”缀则淡化了贬损的语义。“水泡儿(眼)”“羊羔儿(疯)”“竹篾儿(板)”都表达被修饰成分的性状,比相应的“子”缀形式增加了表小或淡化负面意义的意味。例(10)是排行、人名和亲属称谓词加“儿”缀,比无“儿”缀的形式多了亲昵、亲近的感情。例(11)是量词加“儿”缀,表客观小量或主观小量,如“下雨前刮了一阵儿风”是客观小量,“结婚的时候,娘家给送了两副儿首饰么哈”是主观小量,意在强调陪送的首饰少。例(12)是形容词加“儿”缀构成的名词,“儿”缀除了具有构词功能外,还表达小称义。这类词所对应的形容词本身均具有贬义色彩,加上“儿”缀后,贬义色彩减弱,增加了亲切可爱的意味。在例(13)中,原来的动宾结构在使用中往往显得比较生硬,加上“儿”缀后,则多了亲近、和善的意味。如“搭帮儿”体现出人们在相互帮忙时的亲近关系,即说话人主观上很乐意帮忙。
2.“娃”缀
“娃”缀小称主要用于长辈对晚辈的爱称或人们对动植物中相对较小部分的爱称。与其他各片不同,东片方言中的“娃”缀必须伴有儿化才能使用,如“丽娃儿、狗娃儿、外甥娃儿、兔娃儿、瓠娃儿”等。秦安方言中的“娃”在有些场合还具有实际意义,不属于严格意义上的词缀,这里为称说方便,统一以词缀称之。例如:
(14)丽娃 强娃 艳娃
(15)狗娃 蛋娃 心疼娃好看的小孩学生娃
(16)外甥娃 女婿娃 外孙娃 亲亲娃亲戚家的小孩
(17)兔娃 羊羔娃 狗娃 猫娃 猪娃 鸡娃
(18)瓠娃 辣椒娃 茄子娃 苹果娃 白菜娃
例(14)~例(16)分别是人名、大人对儿童的称呼、亲属称谓词加“娃”缀的形式,能够充分体现出长辈对晚辈、成人对儿童的疼爱之情。例(17)、例(18)分别是动物名称、植物名称加“娃”缀的形式,表示外形、生长时间等客观量比较小,或者是说话人主观上认为小或可爱的生物。
3.“圪”缀
秦安方言“圪”缀小称主要有三种形式:“圪A”“圪AA”和“圪A 圪A”。
第一,“圪A”式。其中,“A”为名词、量词或体词性语素。例如:
(19)圪堆小凸堆圪夹狭窄的夹道圪棒小柴棒圪葱小葱圪渣量少的渣状物圪蛋小的蛋状物
(20)圪把一小把圪截一小截圪撮一小撮
例(19)是“圪”加名词或名词语素构成的名词,这类名词所描述的事物具有无生命、零碎、外观小、用途小等特点。例(20)是”圪”加量词构成的表示量少的量词,如“一圪把面、一圪截麦秆、一圪撮调料”。
第二,“圪AA”式。其中,“AA”为名词、量词或体词性语素的重叠式。例如:
(21)圪堆堆 圪夹夹 圪棒棒 圪渣渣 圪把把 圪截截
(22)圪□[ȵie53]□[ȵie53-23]说话发嗲的样子圪□[zɛ53]□[zɛ53-23]走路扭来扭去的样子圪挤挤做事效率低下圪□[mɤŋ53]□[mɤŋ53-23]撒娇哭闹的样子
与“圪A”式相比,例(21)中的“圪堆堆”等指称的事物外观更小或更加零碎,“不好看”的意味稍有减轻,但在有些语境中,它们会带有一些贬义色彩,强调某些事物太小、太多或用处太小。例(22)中,“圪AA”式形容词是对动作行为等幅度小、程度低的描摹,如果对象是成人,则含有做作、不大方、令人厌烦的意味。
第三,“圪A 圪A”式。其中,“A”主要是动词或动词性语素。例如:
(23)圪挤圪挤 圪□[zɛ53]圪□[zɛ53] 圪□[ȵie53]圪□[ȵie53] 圪□[mɤŋ53]圪□[mɤŋ53]
与对应的例(22)中的例子相比,例(23)中的“圪A 圪A”式所描摹的动作行为幅度更小、程度更低;在有些语境中,“圪A 圪A”式同样具有“圪AA”式所包含的那种负面评价。
在秦安方言中,变音式小称主要出现在表示事物性状的单音节形容词中,如“长、短、壮粗、细、大、碎小、高、低、快、慢、牢牢固”等。如果主观上对这种性状特别满意,会将这些形容词重叠,同时伴随重叠式后字发音拉长,发音越长,小称的色彩也越强。例如:
(24)脆脆[ʦʰuɛ44ʦʰuɛː44]的 碎碎[suɛ44suɛː44]的薄薄[pʰɤɑ231-21pʰɤɑː231-23]的 短短[tu53tuː53-23]的圆圆[y231-23yː231-23]的 长长[tʂʰ231-21tʂʰː231-23]的 亮亮[li44liː44]的
相对的非小称形式一般为“形容词+□[na231-21]□[na231-23]”(用“啦”代替“□[na231]”),如“长啦啦的、碎啦啦的、短啦啦的、亮啦啦的”。例如:
乙:哼,我看着这长啦啦的,有啥好的呢。
乙:本来走上慢啦啦的,等都等不住,你还□让[tɔ231-21]走慢着做啥?
在例(25)、例(26)中,面对同样的对象,说话人甲采用重叠加变音的形式,表达正面的、称许的含义;说话人乙则采用“长啦啦”“慢啦啦”形式,表达负面的、嫌弃的评价。
在少数语境中,变音式会因为主观表小而产生戏谑、讽刺、蔑称的色彩,但这种情况只用在表示“小、短、窄、细”等性状的形容词中。例如:
(27)今年种得洋芋咋碎碎[suɛ44suɛː44]的,跟指头肚子一样大么,咋吃呢?
(28)我说□让[tɔ231-21]她给我分些布儿,□人家[ȵiə231-23]给我铰剪了窄窄[ʦɛ231-21ʦɛː23]的一缕儿,你说小气不?
1.重叠+儿缀
重叠式与“儿”缀的组合非常广泛,这一组合进一步加深了表小指爱的程度。东片方言中没有单纯的重叠式小称,重叠式小称都带有儿化,如“袋袋儿、瓶瓶儿、桌桌儿、刷刷儿、菜心心儿、花生皮皮儿、毛毛儿雨、块块儿钱”。需要指出的是,秦安方言中,“跛子、瞎子、结子结巴的人”等是生理有缺陷的人的通称或贬称,如果要表达对他们的喜爱、亲近,则要采用“跛跛儿、瞎瞎儿、结结儿”等“重叠+儿缀”的组合形式。
2.重叠+娃缀
这类组合式小称是将人名中的某一个字或单音节动植物名称重叠后加上“娃”缀,增强了爱称义,如“丽丽娃、猴猴娃、瓠瓠娃”等。
3.重叠+娃缀+儿缀
在“重叠+娃缀”的基础上,再加上“儿”缀,能够增强小称色彩。与“丽丽娃、猴猴娃、瓠瓠娃”相比,“丽丽娃儿、猴猴娃儿、瓠瓠娃儿”更显小巧,也更加亲切。
4.娃缀+儿缀
“儿”缀附加在“娃”缀后,进一步增强了爱称义,如“丽娃儿、外甥娃儿、兔娃儿、瓠娃儿、茄娃儿”。
5.圪缀+儿缀
谓词性的“圪”缀词后不能加“儿”缀,如例(22)中的“圪挤挤”等都不可以再加儿缀。“儿”缀只能附加在词根为名词、量词或体词性语素的“圪”头词之后,如例(19)~例(21),它可以进一步增强小称色彩,如“圪堆儿、圪夹儿、圪棒儿、圪把儿、圪截儿、圪堆堆儿、圪夹夹儿、圪棒棒儿”。
6.变音+儿缀
这里所说的“语义范畴”,主要是指诸如“有生—无生”“动物—非动物”等语义上的类别区分。总体来看,秦安方言各类小称形式所适用的语义范畴有同有异。其中,重叠式、“儿”缀、“娃”缀的使用频率较高,适用的语义范畴相对较广,并且互有交叉;“圪”缀和变音式的使用频率较低,适用的语义范畴相对较为封闭,并且一般不与其他小称形式适用的语义范畴相交叉。下面,主要比较重叠式、“儿”缀和“娃”缀的使用情况。
在秦安方言中,“儿”的实词含义为“儿子”或“动物的幼崽”,经常以“儿子”或“儿儿”的形式出现,如“我嫂子养娃了,是个儿子”“老猫娃儿下了猫儿子”“这一窝狗儿儿儿看着难看得很”。在“狗儿儿儿”中,前两个“儿儿”为实词“儿”的重叠式,意为“幼崽”,最后的“儿”为词缀。“儿儿”的重叠式在用于指人时,则含有讽刺、贬损的意味,如“王大柱儿儿儿真个调皮,讨厌得很”。
秦安方言中,“刀、车、马、羊、蛋”等成词的单音节语素后面,不能出现“儿”缀,它们的小称形式一般是“刀刀儿、车车儿、马娃儿、羊羔儿”。“儿”缀用在不成词的语素后只有类称功能,如“兔儿、裤儿、桃儿、歌儿、镜儿”等。有些具有类称功能的词只能以加“儿”缀的形式使用,否则在秦安方言中就不能成立,如“镜框儿、三轮儿、雪花儿、抽屉儿、手绢儿”等。这些“儿”缀类称所对应的小称形式,按照本身的语义范畴,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动物类,大多在其后加“娃儿”,如“兔娃儿、鹿娃儿”;二是植物类和其他事物类,大多是先重叠,再加“儿”尾,如“桃桃儿、花花儿、镜镜儿、镜框框儿”等。
秦安方言的“儿”缀只有在少数可以单说的多音节成分后具有小称功能,这些成分可以是名词、量词、形容词、动宾短语等。重叠式小称则见于名词、动词、量词、形容词,上述两种“儿”缀类称中的“非动物类”①本文中所说的语义范畴区分“人”和“动物”,“动物”类指的是除“人”以外的其他动物。小称也都采用重叠式表示。这说明重叠式小称适用的语义范畴要大于“儿”缀小称。
值得注意的是,重叠式小称和“儿”缀小称适用的语义范畴互有重合。如“一阵子、茶缸子、炉齿子、帽辫子”的小称形式,既可以是重叠式的“一阵阵、茶缸缸、炉齿齿、帽辫辫”,也可以是加“儿”缀的“一阵儿、茶缸儿、炉齿儿、帽辫儿”,还可以使用“重叠+儿缀”组合式来增强小称色彩,如“一阵阵儿、茶缸缸儿、炉齿齿儿、帽辫辫儿”。这几种小称形式在具体语义上亦有细微区别,以“帽辫子”为例:
(29)丽娃扎个这么长的帽辫子,梳着麻烦不?
(30)丽娃扎下个帽辫儿,看着心疼漂亮很。
(31)丽娃扎下些帽辫辫,看着心疼很。
(32)丽娃扎下些帽辫辫儿,看着心疼很。
在例(29)中,使用非小称形式“帽辫子”,体现出说话人认为扎长马尾辫是一件麻烦事。在例(30)中,马尾辫可能长度正好,也比较好看,所以使用了“帽辫儿”;与“帽辫子”相比,它增加了喜爱的小称色彩。在例(31)中,则使用了量词“些”,表明马尾辫不止一个;与例(30)相比,每个辫子相对更小,因此,采用重叠式“帽辫辫”来表示。在例(32)中,使用“重叠+儿缀”的“帽辫辫儿”,在重叠式“帽辫辫”的基础上,喜爱、赞许的色彩进一步增强。
与重叠式小称相比,“重叠+儿缀”小称有时会因过度表小而衍生出蔑称意味。如“你一个大娃了,扎一头帽辫辫儿着做啥”,责备的口吻虽然是由整个句子共同表达的,但如果把其中的“帽辫辫儿”换成“帽辫辫”,则会与这句话所要表达的意义相悖。可见,在这一表达中,“帽辫辫儿”本身是带有一定的负面评价色彩的。综上可知,在重叠式小称和“儿”缀小称相互重合的适用语义范畴中,组合式“重叠+儿缀”的小称色彩最强。
邢向东指出,当一个方言中有独立的儿尾,并且语音形式多样时,表明词缀与词根的结合还比较松散,说明它进入该方言的年代相对并不久远;他还指出,西部官话小称中普遍存在AA 式和AA 儿式,从蕴含关系看,绝大多数有AA 儿式的方言都有AA 式,即AA儿式蕴含AA 式。这一点提示它们的产生顺序是:先有AA 式,后加儿缀[5](P6-7)。秦安方言亦不例外。秦安方言既有重叠式小称,又有“重叠+儿缀”小称。“儿”缀在东片方言表现为儿化,在其他小片表现为儿尾,同时,在这些小片中,“儿”尾的语音形式具有多样性。此外,实词“儿”可以重叠为“儿儿”表示更小。据此可以推断,在秦安方言中,重叠式是出现较早的小称形式,“儿”缀则是后起的小称形式。
在秦安方言中,“娃”的实义为“刚出生的小孩”,并引申出“植物中未成熟的部分”。郑张尚芳指出,“娃”的本字当是表示“小孩啼哭声”的“哇”,再用孩声转称小孩儿,因为“哇哇”不像称人的名词,所以才写成“娃娃”[8](P32)。也有人认为,“娃”最初形容女子貌美,进而指代貌美的女子;从秦汉到唐宋再到元明清,“娃”的指称对象经历了“美丽成熟的女性”到“小姑娘、小男孩”再到“婴儿”的变化;之后,又引申出“幼小的动物”义[9](P22-23)。秦安方言中的“娃”缀小称的来源,与以上论述中的演变脉络大体相同。
“娃”缀小称主要用于长辈对晚辈表示疼爱、人们对外观相对较小的动植物等的爱称,它的词根都具有[+生命][+幼小]的语义特征,如“外甥娃、兔娃、苹果娃、白菜娃”。这里的“苹果娃、白菜娃”既可以是对未长成的苹果、白菜的称说,此时并不属于小称;也可以是对外观较小的成熟苹果、白菜的的称说,此时则属于小称。可见,植物名词后的“娃”缀是否表示小称,要视具体情况而定。
在表示“人、动物和部分植物”的范畴中,“娃”缀小称与重叠式小称互有交叉。如人名“王丽”、动物名“兔儿”、植物名“瓠子”的小称形式,既可以是“丽丽、兔兔、瓠瓠”,也可以是“丽娃、兔娃、瓠娃”,还可以是二者叠加的组合式“丽丽娃、兔兔娃、瓠瓠娃”。从秦安方言小称的使用习惯来看,在二者交叉的语义范畴内,重叠式小称更多用于大人对小孩的谈话场合,小称色彩稍弱。“娃”缀可以用于长辈对晚辈或者是人们对动植物的主客观小称,使用场合比重叠式广,小称色彩也更强。“重叠+娃缀”的组合,小称功能相对最强,使用场合也相对最广。
秦安方言的“儿”和“娃”作为实词时,都可以表示“小孩”“动物幼崽”义。其中,在指称“小孩”时,“娃”泛指客观较小或主观认为较小的所有小孩儿,“儿”则只能指称男孩,刚出生的小孩也一般用“娃”不用“儿”。如“那家媳妇养了个儿”的说法很不礼貌,通常会说“那家媳妇养娃了,是个儿子/男娃”。在指称动物幼崽时,“儿”一般是指刚生下来的幼崽,如“猫娃儿下了一窝猫儿子”“姑姑给我一个狗儿子,我要好好养活呢”。“娃”一般是指相对长辈而言的后辈,比如,家里有两条狗,其中一条是狗妈妈,另外一条是它的孩子,那么这个“孩子”无论年龄、体型多大,都可以称作“狗娃”。
作为词缀时,“儿”缀所适用的语义范畴比“娃”缀要大。“儿”可用于部分多音节名词、量词、形容词和动宾短语之后表达小称,这些词语的语义范畴既可以是“有生”的,也可以是“无生”的;“娃”缀则只用于有生的人和动物及部分植物。从它们与重叠式的组合情况来看,“儿”缀的组合能力更强,它可以附加在所有的重叠式小称后加强小称色彩;“娃”缀则只能附加在表示“人名”或部分单音节动植物名称的重叠式后增强小称色彩。这说明“儿”缀的虚化程度要高于“娃”缀。
“儿”缀的小称义由“儿”的本义“小儿”虚化而来,经历了“人名+儿”的萌芽期、由“动物名+儿”到“非生物名词+儿”的成型期[10](P56)。不过,在秦安方言中,实词“儿”只指“儿子”或“动物刚生的幼崽”,词缀“儿”更多用于事物的类称或动植物之外事物的小称。对人名或动物幼崽的小称,则倾向于使用重叠式或“娃”缀,如人名“张强”的小称是“强强”“强娃”或“强强娃”,也可以说“强强儿”,但不能说“强儿”;对兔崽的小称是“兔兔”“兔娃”或“兔娃儿”,也可以说“兔兔儿”,但“兔儿”就变成了类称而非小称。我们由此推断,“儿”缀可能并不是秦安方言表示人或动物幼崽小称的最初形式,而是一种后起的小称形式。
综合以上比较分析,秦安方言小称所适用的语义范畴,由多到少的排列顺序是:重叠式>“儿”缀>“娃”缀>变音式和“圪”缀。其中,重叠式是秦安方言中较早的或固有的小称形式,“儿”缀则是后起的小称形式。在所有的小称形式中,组合式“重叠+儿缀”的小称功能最强,也是秦安方言当前使用最多的小称形式。“圪”缀小称的语义范畴仅限于[-生命][+零碎][+用处小][+幅度小],有时会因为过度表小而衍生蔑称义;变音式小称则主要用于主观表小的单音节形容词。这两种小称适用的语义范畴都比较少,小称功能最弱,在秦安方言中的使用频率也最低。
我们对秦安方言中的各种小称形式在各小片中的分布情况进行了统计,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秦安方言小称的地理分布
需要说明的是,表1中的“▲”表示“经常说”,“○”表示“能说,但不常用”,“-”表示“不这样说”。在秦安方言中,“儿”缀可以加在重叠式、“娃”缀、“圪”缀、变音式的后面构成组合式,进一步增加它们的小称色彩,但“儿”缀后面不能附加其他小称形式,因此,表1中没有以“儿”缀为基础的组合式。
从表1可以看出,中片和北片的小称分布完全一致,存在上述所有小称形式,使用情况也没有差别。南片和西片也完全一致,除了“圪”缀之外,其他小称形式都有使用。东片则自成一家,使用的小称形式都与“儿”缀(东片为儿化)相关,包括“儿化”“重叠+娃缀+儿化”“重叠+儿化”“娃缀+儿化”四种形式,但没有与“儿”缀组合的“圪缀+儿缀”“变音+儿缀”;此外,东片也没有其他各片都存在的重叠式及其组合形式“重叠+娃缀”、变音式,以及中片和北片存在的“圪”缀。
就所有小称形式在秦安的整体分布来看,组合式小称的地理分布范围要大于非组合式,“重叠+儿缀”“娃缀+儿缀”“重叠+娃缀+儿缀”遍布秦安方言各小片,它们都是经常使用的小称形式。“重叠+娃缀”“变音+儿缀”在东片以外的方言片使用频率也很高。“圪缀+儿缀”只见于中片、北片方言。
在非组合式小称中,“儿”缀的分布最广,五个小片都“经常说”;“娃”缀在东片以外的小片“经常说”。重叠式和变音式在除东片以外的其他四个小片“能说,但不常用”。“圪”缀的分布范围最小,主要分布在北片,中片区域仅调查到“圪渣、圪棒、圪挤挤、圪挤圪挤”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同时,在北片、中片区域,“圪”缀小称的使用频率也不高。北片的“圪”缀小称,其他小片一般采用“重叠+儿缀”来表示,方言使用者也觉得“圪”缀词比较老土,是老一辈人才会使用的方言词。西片处于中原官话陇中片和秦陇片的交界地带,具有一些过渡性特征,与西片毗邻的甘谷县部分村镇也没有“圪”缀词。
“儿”缀的语音形式是儿化还是儿尾,是秦安方言小称的一个显著差异。东片没有儿尾,只有儿化,这说明在“儿”缀的使用上,东片的发展速度更快。与其他各片相比,东片的小称形式类型最少,其他小片中的一些非组合式小称,在东片只能以儿化组合的形式来表示。如重叠式、“娃”缀、“重叠+娃缀”,在东片分别是“重叠+儿化”“娃缀+儿化”“重叠+娃缀+儿化”。其他小片的“圪”缀小称,在东片也都表现为“重叠+儿化”。
与秦安县毗邻的县市中,天水市麦积区、张家川回族自治县都有儿化现象,它们的儿化韵与秦安东片基本相同。值得注意的是,与张家川相接的东片有儿化现象,而与麦积区相接的南片则没有儿化现象。我们认为,这与两片跟秦安县城(兴国镇)方言的关系有关:县城方言在秦安属于强势方言,南片距离秦安县城较近,受县城方言影响大于天水市麦积区,因此,其“儿”缀与县城保持一致,是儿尾形式;东片距离县城较远,受县城方言的约束较小,它与相邻的张家川共同发展,“儿”缀以儿化韵形式存在,并且与张家川方言的儿化韵归并情况基本一致[11](P64)。张安生认为:“同处一地的回民、汉民方言,往往是回民话有儿缀,汉民话没有,如宁夏同心北片话,回民话有‘儿’缀和儿化韵,汉民话没有。”[12](P5)基于此,我们认为,秦安东片的儿化现象很可能是张家川回民话影响的结果。
综上所述,秦安方言小称形式丰富,功能多样。从构形来看,主要有重叠式、附加式、变音式以及由这些形式叠加而成的组合式。从使用情况来看,重叠式小称最为常用,尤其是“重叠+儿缀”的组合形式,在秦安方言中使用最为频繁,适用的语义范畴也最广;其次是“儿”缀、“娃”缀小称,“圪”缀和变音式小称使用较少。从地理分布来看,组合式小称分布范围最广,其次是重叠式小称等,变音式和“圪”缀小称分布范围有限。从出现先后来看,重叠式是秦安方言出现较早的小称形式,“儿”缀是最为晚起的小称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