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徽徽
(台州科技职业学院,浙江 台州 318000)
中华民族爱玉、尊玉,发展并形成了内涵丰富、风格独特的玉文化。①从使用主体层面上,杨伯达将玉文化万年发展序列分为巫玉、王玉、民玉三大阶段②,若用审美心理审视,则分别对应祭玉、礼玉、赏玉,其中赏玉阶段的开启正是在魏晋时期。玉和玉器从高贵的物质代表到儒家道德身份象征,再在各类社会思潮影响下进入民间,其秀外慧中的审美特质在书面上被扩大,最终在魏晋时期形成了独特的人物品题方式和审美现象,指向具备普遍审美意义的玉人审美和意象,在运用和鉴赏中具备普遍审美意义,引领着玉文化在意识形态上的世俗化发展潮流。
魏晋古籍文献中出现了许多与玉相关的词汇并正式应用于审美描写。具体而言,是以玉及其组合词为譬喻物对人物形象进行描述。大量集中于专记士人容貌、仪表和举止风度的《世说新语·容止》③篇,共有10则提及了玉人形象,在《容止》39篇内几占四分之一,同时在《世说新语》其他篇也有见。
“玉人”“玉山”“玉树”“珠玉”“璞玉”“琳琅”“连璧”“瑶林琼树”等词用来品评人物,首要是姿容之喻的意味,再与明灿朗照的日月、肃爽清举的孤松等誉并观,因此展现的玉人意象在外在形貌姣好的同时,还透射出一种莹润朗照的精神风采与人格魅力,涵盖内容具备高度的内里文化表征。
魏晋好“臧否人物”,品题之风尤盛。所谓品题,是通过言谈话语、行为举止、仪表风度等外在表象,对人物的气质性格、品德才能乃至未来前途作出评价。将“玉”与“人”捆绑应用,是魏晋人物品题价值观从讲究政治实用转向注重人才审美的表征之一,重“自然”、重“人文”的倾向有所凸显。
1.2.1 品玉人的外在如玉之美
玉在物理性质和自然外观上具有温润、皎洁、柔净、纤巧等特点,外形特征和华夏理想士人形象相应。在这方面,魏晋有所继承又有所变化,首要表现在其对仪容美的肯定几乎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时代。讲究仪容仪表、举止风度,是魏晋士人普遍追求。“(潘岳)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容止》第七)就算妇女,也会公开表示对美姿容的青年男子外貌的喜爱。“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容止》第二)何晏肤色“白里透红”,体现出魏晋人对相对女性化外观的赞赏。以上这些特点皆与玉的外形相应。
1.2.2 品玉人的内在如玉之美
对魏晋名士而言,玉的相关形容更是对家世、智慧、才华、品格和精神境界的高度评价。《世说新语·容止》篇品评风貌也和时人品评人物重才性、重出身的原则相一致。陆机《文赋》“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④,“怀珠韫玉”即比喻怀藏高才美德。“王敬豫(恬)有美形,问讯王公(导)。王公抚其肩曰:‘阿奴恨才不称!’”(《容止》二十五)王恬为王导之子,有美形,然而王导遗憾儿子的才识低下,与外貌不相称。玉代表身份地位的意味在魏晋时期仍有所强调。在魏晋人士看来,徒有秀美外貌的人是不能用玉作譬喻的,不配被称作玉人。
1.2.3 品玉人的风姿神韵之美
“魏晋风度”是中国古代独特文化现象,其文学与美学价值主要表现为神韵。最早提出“神韵”说的是《古画品录》对顾骏之的评价“神韵气力,不逮前贤”⑤。神韵本指中国人物画中神色气韵的灵动飞扬,引申到艺术审美上时,即强调神形兼具,投射于人身上时,又化作为对人才的标准,即外在之美内在之美相结合成高层次的风姿神韵之美,包括并超越了外表、家世、品行的衡量标准。像王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容止》三十)等皆类似。神韵美有时会比外貌美更受重视。《容止》篇载王戎身材短小,然“眼烂烂如岩下电”,明眸炯炯,神采不凡。
因此,“以玉品人”会有综合气质方面的考量。魏晋时期评价人物常以自然之景写人物的超凡脱俗,重外放精神。《容止》篇中例子甚多,如嵇康“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容止》第五)。萧肃是风姿潇洒严正,清举是品行清高逸秀,高而徐引是仪态潇洒高雅,孤松独立是形貌昂然伟岸,因此喝醉的结果是“玉山崩”。这些形容都是对个人的神韵气质的具象化,以“玉山”形象作结,嵇康超凡脱俗的外在风姿跃然纸上。
综上所述,“以玉品人”指魏晋时人广泛将玉的美誉及美的属性扩散延伸,融合了玉和玉器的外观、民俗、政治、礼仪等自然属性和社会特性,运用修辞手法使用到具备该特性的人物身上。总体而言,“以玉品人”的审美特殊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点:
一是“以玉品人”具有充分的独立性。时人用玉来形容人物外貌、气质、风度时,皆不需再用具体的语言进行过多的细节补充,也很少单独描写其他玉器本身作为衬托人物光华的装饰,是一种内涵饱满、意义成熟的描写手法。
二是“以玉品人”具有圆融的全面性。一般而言,以玉喻人同时具备称赞外在人体美和内在人性美之用,玉人意象必须同时具有外貌、地位、德性、才华、风度等多方面与玉相互匹配的特性,才担得起如此多重内涵的艺术赞美。
三是“以玉品人”具有鲜明的个人独特性。“玉山”“玉树”“珠玉”等词的细节指向特征有所不同,玉人意象与个人形象是有密切联系的,这是一种关于玉的俗世化、个人化审美观的表现。
“以玉品人”的出现使得品赏人、赞赏美的词汇跟玉发生了更多联系,玉与人的审美内涵得到扩大,更广义的审美应用如“冰肌玉骨”等状写美好身体容貌的词语,“冰清玉洁”赞赏人物操行清白的词语,“一片冰心在玉壶”等用来形容君子清澄性灵世界的描述等,代表着后世孜孜以求的高品质美学境界。
古人自古把玉与美联系在一起,再延伸出不同审美词汇,如清代俞樾《群经平议》所说:“古人之词,凡甚美者则以玉言之。《尚书》之‘玉食’,《礼记》之‘玉女’,《仪礼》之‘玉锦’,皆是也。”⑥把外表美和玉联系起来的情况非常普遍,但直接用来形容人本身由魏晋始。今梳理其渊源。
玉在西周时被儒家道德化、政治化,成为集中于上层阶级的权力代表物,诸如“古之君子必佩玉”(《礼记·玉藻》)。从玉本体审美、礼祭价值上升至具体文化道德内涵,原始神秘意识变得理性化、概念化,这得益于儒家对“玉”德的阐释。孔子用儒家道德观诠释玉的物理性质如下:
昔者,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以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礼记·聘义》)
可见,先秦时期儒家概念下的玉德是一个完整、明确的思想体系,玉作为儒家道德文化载体,被赋予高尚典雅的完美品格,囊括了教育、政治、礼仪、道德意识,统领了儒家话语体系下对“玉”的文字使用,即以玉衬人。如《诗经·公刘》的“维玉及瑶”“ 璋容刀”,腰佩玉石,刀鞘头尾有美玉装饰,是说公刘用玉服饰华贵⑦,玉器是贵族阶层重要的视觉外观和身份代表,是对描写之人的身份与德行的补充。值得一提的是,《诗经·小雅·白驹》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从表面上看是用玉拟人,跟上文所称的玉人意象相似,但其笺云“其德如玉然”,正义曰“金玉,汝之音声于我谓自爱”⑧,仍归属于是儒家玉德体系下的表达,与自然人形象并不直接相关,因此与强调个人形象风韵的“以玉品人”存在较大区别。
然而,“以玉比德”的思维认知倾向和“以玉衬人”的描写方法,提供了审美延伸的充分可能。从描述德行发展到描述外表气质,是审美共鸣的自然延伸。如“玉树”一词,最初的玉树特指传说中汉武帝庭中供神礼器,后《楚辞章句》云“琼枝玉树以喻坚贞”⑨,以玉德为衔接点联系起“玉树”与“人”。《世说新语》中的玉树形象进行了语意扩充,比喻概括自然人的内在品行才华与外在风姿仪表。唐杜甫《饮中八仙歌》有“皎如玉树临风前”形容醉后 曳之态⑩,是“以玉品人”审美发展的体现,“玉树临风”一词作为衍生词汇成为固定搭配自此而生。
玉器是玉和玉文化的物质载体。魏晋南北朝时期在传统上被认为是玉雕、玉器的一个低潮期,出土玉器少,风格、装饰、形制类别较单一,创新器型也较少,琢玉工艺总体无甚进步。玉器品种中礼仪用玉种类也不多,考古所见琮、璧礼玉或是前代旧玉,或是模仿而制,葬玉仅存玉握、玉 等小件殉品。⑪
究原因,学术界一般认为存二。一是社会频繁动乱,经济长期萧条。东汉较西汉国力已衰,及至三国长期战乱,社会生产力达到低点,一直延续到魏晋南北朝时期。作为国力和财力重要标志之一的玉器一样受到影响,处于相对衰败期。二是曹魏时期葬玉制一落千丈,魏文帝下令禁用玉衣,力主薄葬,对东晋社会风气产生较大影响。长期高度发达的、处于统治地位的儒家礼仪玉器如璧、琮、圭等器型在此时基本退出历史舞台。随着儒家正统礼制观念变得相对单薄,玉文化蕴含的道德内涵也由此渐渐消解。魏晋意识形态和文化心理的变迁在玉器上充分反映出来。
魏晋玄学是主道儒兼采名法思想而形成的,魏晋文人在玄学影响下部分继承了远古玉文化的巫玉色彩,进行了一定程度的道家化改造。究其原因,除玉外表润泽、藏于山石之征与道家相和之外,玉之为物在儒家礼教相对没落时其巫物、圣物内涵重新被重视,协助构成了当时的道家文化观念。道教诸神仙的玉帝、玉皇、玉女、玉清、玉兔、玉蟾等不分高低贵贱均冠以“玉”字,均喜欢“玉”“清”“真”等字眼。玉本身也是重要的媒介物体,推动着道教、巫神、巫医合一的道路,其中最典型的表现就是食玉现象的诞生和普及。相比炼丹,天然玉石更易得到,自然成为魏晋士人和道士服食求仙的首选灵药,不崇玉、拜玉、琢玉赏玉,却盛行采玉、服玉,像王羲之⑫、嵇康⑬皆有服食,所食之玉主要是白玉或青白玉,偏好亮白颜色。在道教神仙思想和炼丹术的影响下,流行的食玉文化对玉的实用性和世俗性的追求走向极端,玉的媒介功能也被进一步强调,“以玉品人”人物品题文化和审美现象的出现与道家倡玉食玉的目的、手段、结果具有天然连接点。
魏晋是公认的古代美学高峰年代,有高水准的文艺成就与卓越的美学思想。笔者将“以玉品人”相关的时代审美趣味分为自然和人性美、外貌和形式美两大部分进行探讨。
首先,魏晋名士追求符合道玄思想的自然美,这种自然美是富有人性的,不只关注大自然的客体美,而是将自身形象融入其中,将自然纳入了人性化的审美范畴。《世说新语》中具有明净、莹澈、亮丽等特征的自然物象如“清风朗月”“云中白鹤”“玉”相关的瑶林琼树、琳琅珠玉等,相应着“体识清远”“清淳简贵”“爽朗清举”等人物评价,和谐统一了人性美和自然美。
其次,魏晋鉴识品评之风追求外貌,强调通过“可见之形,可见之才”来发现其内在“不可见之性情”,更将男子“以女子之美”比之,从衣饰到化妆,从形态到体貌,文献记载均言之有据、状之有型,上文已有论述,不多举例。同时,魏晋还普遍追求与外貌美相似的形式美,这与当时的文学自觉有关。《宋书·谢灵运传》称“缛旨星稠,繁文绮合”⑭,《艺文类聚》称“文同积玉,韵比风飞”⑮。魏晋诗文绮丽,声色兼美,形态整饬,在语言上重于雕琢,在形式上追求技巧,此时形成的文笔之辨和声律之说也皆为注重形式美而诞生的文学理论。
玉自古被纳入我国审美范畴,玉和玉器的质、形、色、工均有高度的美学指向,在魏晋时期完全切合了以上独特又多样化的时代审美趣味,魏晋士族喜好品评良才美玉的君子也为“以玉品人”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最合适的推进力量。当被鉴赏人的文辞之华美、品行之高尚、谈吐之玄妙,从头到尾、风度之清雅,与对玉的多种审美特性保持一致。当鉴赏人同时也具备这多角度、多层次的对玉的审美感悟和情感体验时,“以玉品人”审美和玉人意象的出现自是“众望所归”。
魏晋的“以玉品人”标志着我国进入文学用“玉”的新阶段,在放大了玉的观赏性、实用性、媒介性的基础上开启了主动的、人为的、个人化的赏玉审美窗口,既是走进大众日常的审美主流转变趋势,也是玉文化发展序列的关键节点,为玉和玉器承载。人文历史、传达风俗人情、内蕴审美价值等提供了更多的可能。《世说新语》等古代文献中内涵丰富的玉人意象及相关语例,就是该审美现象与人物品题手法经过士子的记载和传播后,自觉或不自觉存留于文本中的表现。
注释
①关于玉文化概念的赋予和系统的研究,本文以杨伯达《中国玉文化玉学论丛》(紫禁城出版社,2002年)中的表述作为系统考量。
②杨伯达.简述中国玉文化:玉学的界定和玉文化的基因论与序列论[C]//《玉石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编委会.玉石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地质出版社,2012.
③《世说新语》原文皆引自刘义庆、余嘉锡的《世说新语笺疏》(中华书局,1983年)。下文用某篇第几则表示,不详细出注。
④萧统.六臣注文选[M].上海:商务印书馆,1929:390.
⑤谢赫.古画品录[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59:3.
⑥俞樾.群经平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601.
⑦孔颖达.毛诗注疏[M]//永瑢,纪昀,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9册.[出版信息不详]:998.
⑧同上,第601页。
⑨王逸.楚辞章句[M]//[佚名].四部丛刊景印本.[出版信息不详]:25.
⑩杜甫.杜诗详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9:56.
⑪数据和观点参见罗宗真.魏晋南北朝出土玉器研究[J].东南文化,2003(2):84-93.
⑫房玄龄.晋书:第43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812.
⑬房玄龄.晋书:第3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418.
⑭沈约.宋书:卷57[M].刻本.清乾隆武英殿.796.
⑮欧阳询.艺文类聚[M]//永瑢,纪昀,等.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出版信息不详]: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