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平
(大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云南 大理 671003)
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年8月27-28日召开的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强调:“必须促进各民族广泛交往交流交融,促进各民族在理想、信念、情感、文化上的团结统一,守望相助、手足情深。”[1]不断推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才能消除民族之间的“文化和社会边界”[2](P1-29),实现各民族在空间、文化、经济、社会、心理等方面的“全方位嵌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才能更加牢固。
婚姻制度是社会群体的主要制度,除“涉及经济、法律和政治等多种因素”[3](P176-177)外,还具有群体分类的功能,具体表现为“民族内婚姻制度”(简称为族内婚)与“民族外婚姻制度”(简称为族际婚),也就是群体“划分边界”和“跨越边界”的制度。传统上,中国大多数少数民族主要实行族内婚;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这种婚姻制度逐渐式微;改革开放以来,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族际婚[4]。对于“族内婚”向“族际婚”的变迁,学界已经有了很多研究,如马戎通过对内蒙古赤峰地区、西藏地区族际通婚研究后提出族际大规模通婚的条件[5];梁茂春在广西大瑶山调查发现族群的文化观念、人口规模和结构对族群成员族际通婚有较大的影响[6](P265);李延禧发现朝汉族际通婚受到社会客观因素和个人因素两个方面的影响[7]。但这些研究都是一种静态的关照,没有将其放在社会变迁的图景中进行动态分析。
笔者在白马藏族地区的调查中发现,白马藏人的婚姻制度也经历了从“族内婚”到“族际婚”的变迁。本文以白马藏族地区的婚姻制度变迁为视点,探讨这一群体婚姻制度变迁背后的动力,进而明确中国各民族婚姻制度的变迁,是国家政策和经济发展的推动下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结果,这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打实了基础。
白马藏人主要生活在甘肃省文县铁楼藏族乡、石鸡坝乡,四川省九寨沟县下塘和平武县白马藏族乡、木座藏族乡等地区。有关古代白马藏人婚姻情况在清代《龙安府志》中有一些记载:
番人嫁娶,男家请媒人往女家求说。允则受其布、肉为定。男家请番僧择吉接取请客,女家父母兄弟携女同来,男家宰杀大小猪只、备咂酒,聚两家至戚欢饮一、二日而散,女随父母归,俟二、三年请酒如前,女留住。有孕则解细辫,去衣饰而呼为妇人。[8](P465-477)
从这段记载来看,历史上被称为“番人”的白马藏人实行的是“族内婚”,基本上是在夺布(rta po,平武白马河流域)、麻盖(marka,九寨沟县下塘地区)、达噶(rta dkar,文县白马峪河流域)这三个“依窝”(gzhi bo,部落)之间选择缔结婚姻的对象。婚姻缔结过程基本上延续了传统的提亲、定亲、送礼、结婚等四个环节。
据报告人介绍,传统上白马藏族小伙到18岁左右,父母就开始打听哪个村寨有适龄的姑娘,请一个能说会道、德高望重的人去做媒,这个环节叫作“放小话”。如果女方家同意,而且属相和八字都合适,就举行定亲仪式,白马藏人叫作“放大话”。定亲时男方要背自家酿的咂酒20斤左右、连尾巴的猪背肉1条,还有一些馍馍,送给女方的亲房家,要请女方庄家户内的人喝酒,女方家户内的人也要请男方家来的人去吃饭、喝酒。定亲之后,男方在逢年过节、农忙时节都要去女方家拜访、帮忙。大约一年以后,男方家就要去送礼。白马藏人传统上没有或者只有很少的彩礼,但是至少要给姑娘和其父母各送一套衣服。“送彩礼”的重点事项是确定结婚的“大日子”。到了“大日子”前三天,娶亲的人就前往女方家的寨子。这三天,女方寨子里每家要请娶亲的人到家里喝酒、唱歌。婚礼那天,新娘子由8-12个送亲的人陪同,跟着娶亲的人回到男方家。①
新娘子在进门前,男方村子的“勒贝”要说祭神辞(白马语叫“朝哲”,藏语chang vdren的变音)。进门后,文县白马藏人要唱一首叫《寿故》的歌,九寨沟县白马藏人由新娘的舅舅献上一段祝福吉祥的话(白马语叫“麦劳如”),平武县白马藏人要请“北布”念诵苯教经文《央白》(g·yang vbod,招魂经)。新娘娶回来之后,最重要的就是新人给长辈亲戚、亲朋好友敬酒,这是婚礼中最隆重的仪式:
先要给女方家的人敬酒,第一个是新媳妇的舅舅。我们白马人讲“舅舅为大”,舅舅的位子在最上面,有一句话说“拉着舅舅的手,闻着妈妈的香”。给客人敬完了,再给男方家人敬酒,最高是爷爷奶奶,然后是爸爸妈妈,后面是舅舅舅母,依次往下敬。②
敬酒之后,就开始唱“勒”,这是婚礼中最重要的内容。“勒”(九寨沟县和平武县叫“鲁”,都是藏语glu的音转)是一套能够展现“白马藏人文化根基”[9]的古歌,内容非常丰富,与前佛教时期的斯巴苯教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基本内容和核心思想反映了斯巴苯教的“三元论”宇宙观、“三分法”的世界观和对“十三”这个数字的尊崇[10]。传统上,白马藏人的男方家的“酒宴”也要举行三天,是在“稍斋”(zhang mgron,娘家人)和“玉达”(yon bdag,婆家人)之间的“勒贝”(歌手)对唱中不断推进的。据报告人介绍,原来婚礼在不同的时间要唱不同的“勒”,比如清晨要唱《色耀晒白》(早晨的根由),太阳出来要唱《尼麦晒白》(太阳的根由),傍晚还要唱《谷耀晒白》(黄昏的根由)。晚上要把火烧起,边跳火圈舞边唱,要从山上(的景物)一直唱到河边(的景物)。③
演述古歌是白马藏人建构边界的最重要方式,其中有一首古歌中的内容是这样的:
白马人结婚干什么?喝上咂酒唱勒歌;汉族人结婚干什么?喝上白酒弹琵琶;当兵的结婚干什么?喝上白酒比射箭。④
这首歌说白马藏人婚礼与汉人、军人的不同之处就是“喝咂酒、唱勒歌”,实际上就是族群边界的一种建构。还有一首古歌叫《普窝普晒》(phoba pho bshad),歌中唱到要派几种鸟去请娘舅(新娘的舅舅)参加婚礼:
仙鹤要干什么去?仙鹤要请娘舅去。这个鸟是谁的鸟?这个鸟是神的鸟。
头上戴的什么帽?头上戴的是神帽。身上穿的什么衣?身上穿的是神衣。
脚上穿的什么鞋?脚上穿的是神鞋。神的饭味道怎样?神仙饭十分香甜。
神的话能听懂吗?听不懂话留三年。⑤
仙鹤听不懂娘舅的话所以被留了三年,没有请来娘舅。接下来派的是天鹅、老拐、布谷等鸟去请娘舅。由于天鹅是“牧人的鸟”,老拐是“汉人的鸟”,所以也都没有请来娘舅,最后是“番人”(白马藏人)自己的布谷鸟请来了娘舅。从这首歌可以看出,白马藏人把饮食、服饰、语言等文化表征都作为自己的“边界”,婚礼中反复演述这些古歌,其实就是对“边界”的强化。
此外,白马藏人还通过编织“社会话语”维系边界。白马藏族地区大多数村寨在每年春节的祭神活动中,有一对夫妻“知玛”和他们的小孩“阿里尕”,据说这对夫妻是白马姑娘与汉族男子的结合,所以被迫离开村庄,只能春节跳池哥(面具舞)的时候,脸上抹上锅墨回到故乡⑥。故事所编织的社会话语,彰显了对“越界者”开除族籍、逐出家门的惩戒,发挥了维护边界的作用。
对于白马藏人来说,传统的婚姻缔结严格限制在认同为“白马人”的群体内部,婚礼仪式中通过演唱古歌不断明晰自己的边界,“实现了‘解析’社会文化,建构自己的‘文化空间’的功能”[11],白马藏族地区的社会话语支持对选择“族际婚”成员的惩戒,这些都使得白马藏人的婚姻制度一直维持着“划界”的功能。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前,白马藏人与汉族结亲的只有入赘婚,这是很多白马藏人在没有男孩传宗接代、缺乏劳动力情况下的权宜之举[12]。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白马藏人的婚姻习俗发生一些变化,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转变为“唱歌跳舞,寻求情侣”的“自由婚”,并且开始出现了少量的“族际婚”。据报告人介绍,“中寨武胜沟有个到外地当兵的,从广东带回了一个媳妇,这在当地引起了巨大的轰动”⑦。当时白马藏人还是以族内婚为主,虽然有个别外出上学工作的白马藏人与其他民族通婚的案例,但这种行为尚不为白马藏族社会所普遍认同。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开始实施改革开放政策,白马藏族地区的“族内婚”制度松动不断加快,出现了越来越多选择其他民族成员的“族际婚”。
这种跨越边界首先表现在与其他民族通婚数量在不断增加。有学者调查发现,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白马藏族与汉族的族际婚呈现出逐渐增多的趋势[13],笔者在白马藏族地区的调查也证实了这一点。九寨沟县草地乡的报告人告诉笔者:
原来我们这些沟里面自己民族通婚的多,跟(九寨沟县)马家、勿角和(文县)薛堡寨都有结亲的。现在出去打工的,跟其他民族通婚的多,比例已经超过一半了,每家每户都有。⑧
这位报告人说族际通婚率超过了50%,实际比例可能高于这个数字。2015年冬天,笔者在文县白马藏族地区想要调查白马藏人婚礼,但是打听到的6例婚礼都是“族际婚”,没有1例是“族内婚”。
“跨越边界”的行为还表现在白马藏人的婚礼仪式也发生了变化。学者发现,白马藏人的婚礼“仪式受汉族文化影响较深,婚宴的菜肴和宴后的娱乐活动也受到汉族文化影响”[14]。笔者在平武县了解到,传统的婚礼程序已经大大简化,接亲的人多是前一天去女方家,第二天就回来,甚至是当天去当天就回。婚礼多在搭建的礼棚或者堂屋举行,新人向父母亲敬酒,父母向新人送上祝福,并举行“挂红”仪式。之后所有的客人就一起在院子里吃菜喝酒。婚礼中由专门的司仪主持,基本上代替了文县、九寨沟勒贝的职能。
笔者在2015年2月28日参与观察了九寨沟县勿角乡英格村一位村民的婚礼。由于这个婚姻是在白马藏族和松潘的草地藏族之间缔结的。新娘子被接回来之后,先在家中的堂屋举行了结婚典礼,主持人先用汉语介绍了两家的亲戚,接着新人给长辈们敬酒。长辈说完祝福的话之后,大家一起到村中的小广场,女方的亲戚朋友按照草地藏族习俗给新人脖子上挂上哈达表示祝福。之后所有客人们一起被邀请到村内的广场上吃饭喝酒。
“越界”行为还表现在原来作为“勒”(古歌)演唱已经逐渐消失。在平武县白马藏族地区,酒席结束后,演述古歌的活动被“举行晚会”所代替,除了有些老年人还在院子里跳一些传统舞蹈、唱一些古歌外,年轻人都集中在屋子里喝啤酒,唱汉族和藏族的流行歌曲。
导致古歌演述活动逐渐消失的原因,主要是“族际婚”的增多。九寨沟县郭元乡的“勒贝”告诉笔者:
我们白马藏族和白马藏族结亲的,结婚时还要唱“勒”。这样的婚礼可能只有50%,家里的老人们还是要请我们去唱。藏族和汉族结婚的不唱“勒”,和汉族结婚的仪式是一样的。现在跟汉族结婚的很多,和苗族、羌族结婚的也有。⑨
结亲的一方如果是其他民族,演述古歌就没法进行。导致古歌演述减少的另一个原因是婚礼习俗的变迁。目前文县石鸡坝乡还有较多的古歌演述活动,铁楼乡已经非常少了,对于这种现象,文县的白马藏人解释说是婚礼的“规矩”变了:
现在我们这里结婚的时候,藏民的规矩有,汉民的规矩有。原来是要唱三天三夜的,现在唱的少了,有时候走个形式。⑩
导致古歌演述减少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会唱这些古歌的人越来越少。改革开放之后,民族民间文化开始复兴,但是会唱这些古歌的人一般在六十岁以上,有些村子只有七八十岁的人才会唱,“但是年龄大了,唱不动了,歌词也记不住了,年轻一些的就不会唱了,大部分青年人连听也听不懂。因为‘勒’用的是一种类似文言的古代语言,与日常用语不一样”⑪,再加上年轻人觉得没意思,不愿意跟着学,所以会演唱古歌的人越来越少,作为族群建构边界仪式古歌展演也基本名存实亡。笔者2022年2月10日参加文县的一个婚礼,新郎是铁楼乡强曲村白马藏族,新娘是石鸡坝镇薛堡寨白马藏族,这两个村子还都有能演唱古歌的勒贝,但除了勒贝念诵“朝哲”(祭神辞)外,没有演唱古歌的环节,仪式和汉族地区的基本一样。
从上述调查情况可以看出,改革开放以后白马藏人的“族际婚”不断增多,尤其是进入新世纪之后,族际通婚非常普遍,婚礼仪式也发生了巨大变化,与汉族地区已经没有多大区别。这些都表明,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过程中,白马藏人的婚姻制度发生了从“划分边界”到“跨越边界”的转变。
历史上各民族选择“内婚制”作为一种社会制度,是因为这种制度具有凝聚群体、建构边界的功能,在认同维系、社会控制方面发挥重要作用。群体边界产生的原因有很多,归纳学界的观点有以下方面:
首先是族群意识的存在。族群意识是人类根深蒂固的一种意识,它让人有一种归属感,能够满足人天性中对安全感的追求[15](P165),正如王明珂所说:“造成族群边界的是一群人主观上对他者的异己感(the sense of otherness),以及对内部成员的根基性情感(primordial attachment)。”[16](P4)因此,每个群体都认为“从自己的团体里选一配偶是最理想的”。[17](P87)
其次是文化资本的争夺。族群身份是一种“文化资本”[18](P198),这种文化资本既可以转化为政治资本,又可以转化为经济资本[19],这些资本可以改变群体的生存状态。白马藏人婚姻缔结对象的选择、婚礼仪式的文化展演,就是为了维护群体文化的边界。
最主要的原因是生存资源的竞争。在自然资源和经济资源非常有限的情况下,族群通过建构边界凝聚力量,正如王明珂所说的“族群认同是人类资源竞争的工具”[16](P165),白马藏人生活的地区山大沟深,耕地有限,再加上在农业生产之余,白马藏人还从事狩猎、养蜂和采药等副业来增加家用,但土地、猎物、林地都是有限的。在资源匮乏的时代,只有通过构筑坚固的边界,才能使族群成员紧密联合起来,在资源竞争、对外征战、社会博弈中获取优势地位。这种边界需要通过社会制度来维系,而“族内婚”刚好是这样的社会制度。
那么,为什么包括白马藏人在内的各民族又选择了“族际婚”,不断“跨越边界”呢?笔者认为,这是因为在国家政治制度和经济发展的推动下,民族之间交往交流交融不断加强、频繁和深入的结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各族人民都成为共和国的主人,国家“坚持民族平等、实施民族区域自治、尊重风俗习惯、民族文化、民族语言、重视和培养少数民族干部等”[20]制度设计,使民族平等团结成为可能,为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良好的政治环境和社会话语。1978年以后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政策,给白马藏族地区经济带来了巨大的发展机遇。大约从2000年至今,白马藏人的生计方式进入多样化阶段。首先是平武白马藏族地区开始发展旅游业,政府提供了政策和资金方面的支持,很多白马藏人将自己的房屋翻新或者重建,改造成供游客居住的“农家乐”,日常饮食被打造成“风味饮食”,火圈舞也被改造成游客可以参与的“篝火晚会”,使得白马藏族地区民俗风情旅游有了较快发展。受平武白马藏族地区旅游开发的影响,九寨沟和文县的白马藏族地区也开始了乡村旅游的尝试。九寨沟县打造“全境游”旅游项目,白马山寨也成为观光的目的地。文县也开始依托白马藏人的民俗文化和良好的生态资源,发展原生态民俗文化旅游业,在文县铁楼乡先后建成了草河坝、石门沟、寨科桥等一批白马人民俗风情村寨,建设了文化表演场所和民俗文化主题公园,组建了“石门沟白马风艺术团”和“草河坝白马民俗原生态表演队”,打造了以池哥昼、火圈舞为主的文化旅游产品,让游客能够全面体验感受白马人民俗风情。
除了一些村寨开发旅游外,白马藏族地区药材种植面积大幅度增加,这样就能比以前有更多的收入。还有大部分白马藏族青壮年劳动力到家门口水电站、采石厂打工,或者到九寨沟风景区的旅馆、餐厅去当服务员,还有更多的人到遥远的城市去打工,从事建筑、餐饮等工作。有报告人告诉笔者:
现在村子里的青壮年全去打工、经商了,哪里都有,九寨沟、四川、北京都有。村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⑫
通过发展旅游、种植药材、外出打工,白马藏族地区不仅经济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且在资源竞争中生成的群体对立也逐渐消失,为了“划分边界”而形成的“内婚制”也土崩瓦解。
随着生计方式的变迁,引发了群体大规模的流动,白马藏人与周边甚至外地其他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有了良好的社会基础,“70年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各民族在社会生活中紧密联系的广度和深度前所未有,我国大散居、小聚居、交错杂居的民族人口分布格局不断深化,呈现出大流动、大融居的新特点”[21]。在民族之间交往不断加强的过程中,文化的交流也更加频繁。不同文化群体男女互相了解,产生感情,“人与人特别是两性之间情感的建立和发展,完全可以消融族群边界、跨越族群鸿沟和沟通族群心理。”[22]所以婚姻缔结中的“跨越边界”行为不断发生,“异族不通婚”的婚姻制度也逐渐式微,民族之间的社会交融不断深入,“民族通婚的增加是各民族之间的融合不断加强的一种表现”[23](P78-82)。
在越来越多年轻人“跨越边界”的过程中,白马藏人的观念也逐渐发生了变化,“以前觉得白马藏族和汉族结婚不合适,现在没有这种感觉了”⑬。这就证明了学者维特斯的观点:“族群认同是一个历史变量,影响其变化的主要因素是社会流动。”[15](P165)族群认同的变化引发了婚姻观念和婚姻制度的变迁,正如中国学者研究所发现的:“虽然由农民流动而造成的民族婚姻形式,目前还不是当代我国民族婚姻形式的主流,但农民流动已成为改变民族婚姻形式的直接力量。”[24]基于族群意识、资本争夺和生存竞争所形成的“族内婚”制度,因为民族平等、经济发展和文化交流而不断消弭,最终出现了比例不断上升的“族际婚”。
综上所述,边界的“构筑”与“跨越”,取决于族群意识的“强化”与“弱化”。在资源竞争激烈、群体关系紧张的背景下,族群认同会被不断建构,这时候“族内婚”就成为划分边界、强化认同的社会制度;在经济发展迅速、民众交往增多的环境中,族群认同会被逐渐弱化甚至消弭,这时候“族际婚”就成为跨越边界、族群交融的社会行动。
白马藏人婚姻制度从“族内婚”到“族际婚”的变迁,是当代中国各民族随着制度优化、社会发展、经济繁荣而推动的交往交流交融不断加强、频繁和深入的一个典型案例。在漫长的历史时期,各民族都有自己的生计方式,或游牧,或农耕,生活的地域相对固定,生存的竞争也相对激烈。因此,历史上各民族都有和白马藏人一样的“族内婚”制度,通过这种制度一方面强化族群意识,另一方面构建和维系族群认同,在资本争夺和资源竞争中能占有优势。传统“族内婚”就成为白马藏人等群体建立社会边界的制度,一直在各民族社会中发挥着作用。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提倡民族平等、婚姻自由,“族内婚”制度有了一定的松动。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传统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转型为由市场进行资源调配的“商品经济”,“乡土中国”转型为“城乡中国”[25],少数民族走出了大山,生存空间不断拓展,民族之间的交往不断增加。尤其进入新世纪,中国经济的迅猛发展,国家支持少数民族发展的政策频频出台,在自然资源有限、社会发展乏力、族群竞争激烈的背景下形成的“族内婚”制度也因此而逐渐瓦解,婚姻制度的划分边界的功能逐渐淡化,族际婚大量出现。
在新时代,我们一定要坚持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尤其是要发展民族地区的经济,改善少数民族的民生,消解族际的文化壁垒,拆除族际的社会边界,不断推动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打牢基础。这是白马藏人婚姻制度从“划分边界”走向“跨越边界”给我们提供的重要启示。
[注 释]
①调查资料。2019年8月9日,平武县白马藏族乡扒西家寨,旭世修(男,白马藏族,78岁,扒西家寨老支书,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②调查资料。2019年8月12日,平武县木座乡木座寨,滴如修(男,白马藏族,71岁,木座寨村民)。
③调查资料。2014年12月21日,文县宾馆,余林机(男,52岁,白马藏族,文县铁楼乡强曲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④调查资料。2015年2月27日,九寨沟县勿角乡英格村二队,班文玉(男,白马藏族,70岁,省级非遗传承人)。
⑤调查资料。2015年8月3日,九寨沟县马家乡马香村,杨汝(男,白马藏族,77岁,马香村原支书)。
⑥调查资料。2015年3月5日,铁楼乡入贡山村,班海阔(男,白马藏族,38岁,铁楼中学教师)。
⑦调查资料。2019年8月6日,文县城关镇,班旭东(男,白马藏族,41岁,文县政协工作人员)。
⑧调查资料。2019年8月6日,九寨沟县草地乡下草地村,马唐元(男,白马藏族,56岁,下草地村原支部书记)。
⑨调查资料。2019年8月6日,九寨沟县郭元乡水田村,杨马儿子(男,白马藏族,79岁,水田村原支部书记)。
⑩调查资料。2019年8月4日,文县岷堡沟村薛堡寨,杨茂清(男,白马藏族,90岁,薛堡寨村民,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
⑪调查资料。2019年8月6日,九寨沟县草地乡下草地村,马唐元(男,白马藏族,56岁,下草地村原支部书记)。
⑫调查资料。2014年5月18日,勿角乡英各村,杨正(女,白马藏族,65岁,英各村村民)。
⑬调查资料。2019年8月9日,平武县白马藏族乡,李太拉(男,白马藏族,67岁,小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