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祎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西安 610116)
《听见她说》是2020年网络播出的国内首部女性独白剧,镜头对准我国当代不同年龄阶段、不同职业的女性个体,尝试展现她们的生活状况,并由此呈现相关女性群体的普遍境遇。剧中每集都选择一个在自己所处的年龄段和境遇中有着代表性焦虑的女性,讲述她的困境和心声;拍摄上大量使用人物直接面对镜头,与观众对话的手法。剧中探讨了外貌焦虑、家庭主妇地位、家庭暴力、大龄剩女、物化女性等时下社会热切关注的女性问题,并尝试从女性自我意识觉醒角度给出解决之道。
“凝视”(gaze) ,又译为“注视”,“是携带权力运作或者欲望纠结的观看方法”[1]349。具体来说,凝视者处于权力关系中的主体地位,被凝视者则是权力作用下被注视的被动客体。二者之间的权力关系如此发生:凝视者在观看中产生价值判断,而被凝视者通过内化这价值判断来实现自我物化。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认为,凝视是一种权力的观看,非个人化的全景敞式凝视是“权力的眼睛”,是规训社会的有效工具;而集体的、匿名的凝视“使权力在更具有连续性的微观的渠道也能得到流通,能够直接贯彻到个人、他们的身体、姿态和日常行为”[2]33。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中指出,“观看先于语言”[3]8,“女性自身的观察者是男性,被观察者是女性。因此,她把自己变作对象——而且是一个极特殊的视觉对象:景观”[3]106。劳拉·穆尔维在《视觉快感和叙事电影》中指出,在电影叙事中,三个层次的“电影化注视”(cinematic gaze)[4]——摄影机视点、人物视点和观众视点,合力把女性人物客体化,并使之成为一种奇观(spectacle)。“在经典电影中,观淫的意味就是女性作为‘被注视物’”(to-be-looked-at-ness)。[4]穆尔维的电影理论揭示出,观众在对人物的形象凝视中得到快感的权力机制:男人凝视——女人被看。
女性凝视关注并表达自身欲望,建立女性的主体性。具体来说,女性凝视不是调转镜头,反过来把男性单纯作为欲望客体,实现窥淫、自恋、受虐、逃避阉割、物化以及情欲化男性,而是在以下三种看与被看的关系中,都努力去除掉男性/父权的权力主导性,试图实现一种由女性视角出发的观看方式。女性凝视具体包含以下三个层面:第一,摄影机的凝视(即镜头对女性的展现,代表编导视角),即镜头是由女性(导演/摄影师/编剧)主导的,拍摄中会刻意消解镜头中的色情意味,而更多展示女性自身的体验等;第二,镜头中人物的凝视,即剧情叙事中女性人物对自己的凝视、女性人物对女性的凝视、女性人物对男性人物的观看,这些观看方式都使女性摆脱了“被注视者”的客体身份,成为观看关系的主导者;第三,观众的凝视,即观众的凝视在摄影机去色情化的凝视下,也展现出去除情欲、无窥淫癖的特点。由女性编导创作的、讲述女性故事的很多经典的女性电影文本,如《人鬼情》《燃烧女子的肖像》,都表现出这样的特色。
在以上三种女性凝视涉及的具体层面中,《听见她说》主要涉及的是摄影机的凝视、女性人物的自我凝视以及观众的凝视。其特殊性在于:每一集镜头从始至终只出现过自述的女性一人的形象,即使有其余人物出现,也只作为叙事中必须的功能性人物建立起叙事情境的必要,从无正面出镜。所以,在这样的独白场景下,几乎不涉及镜头中其他人物的凝视,当镜头对准女性人物,实际上是摄像机代表观众对人物进行凝视。
在第一集《魔镜》中,容貌焦虑的女孩花数小时装扮并凝视镜中的自己。化妆后她长时间揽镜自照、对手机自拍,这时她对自己的观看,对容貌瑕疵的挑剔,对应的是以男性审美为主导,或者说以迎合男性审美为目的的社会大众的凝视:“眼睛要大,鼻子要高,下巴要尖,胸要大腰腿要细……”很明显,这个段落中女孩是欢快的,因为她按照大众的审美标准完成了对外貌的“改造”,她对可能的社会评价感到满意。这对应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一书中阐述的“他人的凝视”的观点,即被凝视者在他人的注视下会取悦于他人,逐步丧失自我。[5]168
第三集《失眠人的梦》聚焦的是家庭主妇。每天早上洗脸时是主妇唯一对镜自照,也是她唯一有自我意识的时刻,然后她很快把自我淹没在琐碎家务中。而她每晚失眠凝视月亮时,说自己很少凝视什么事物,实际上代表的是她一直缺乏观看的主体性。
被凝视者自我“规训”更明显的例证,是第四集《重塑》里的中年离异全职妈妈,她构成了一个最典型的被男性标准塑造的形象。剧集前半段的讲述印证了萨特的观点,即女性最终从外部规训内化为自我规训,认同于整个社会的男权规则。波伏娃提出:“(世界)对于女人的要求是,为了实现自己的女性气质,她就必须成为客体和猎物,也就是说,她必须放弃成为主权主体的权利要求。”[6]33“那时我长得也不赖,有一副好牙口。当我被牵到婚恋市场的大厅,哗的一声吆喝,人们围过来,我发现自己足够抢手。”在这段她20多岁时被母亲强行拉到婚恋市场,被男权定义的评判标准估价审视的独白回忆里,清晰展现出女性是如何被物化成为工具的。最讽刺的是,即使她被规训成男权社会的完美客体,依然无法避免被榨干价值后抛弃的命运。在她之前的讲述中,她一直立在有白色窗帘的窗前,长发披肩不直视镜头,营造出温顺的形象。讲到丈夫要求刚升职的她做全职妈妈,后来出轨、提离婚并要拿走孩子的抚养权时,她躺倒在沙发里,特写镜头从旁凝视,营造出无助的形象。整个段落中,镜头始终像审视者一般,她也从来没有直视镜头。她对着面前的镜子洗脸,这是她第一次对镜自我凝视,这意味着她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开始自我审视。
第五集《云重传》讲述了一个旧社会重男轻女、让女性改换男性身份维持家业的故事。故事核心显然是女性自我的性别与身份认同。白发苍苍的广彩老店义顺隆传人云重面对镜头讲述时,运用的主要道具是串联回忆的老照片,照片中的云重都是以短发男装的男性形象示人。
在身体政治学范畴下,福柯系统研究了身体被惩罚、驯服的历史,提出身体是权力话语下被规训的对象,并更进一步总结出社会运行机制下,身体如何进入象征系统:“肉体也直接卷入某种政治领域: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7]27劳拉·穆尔维在《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指出: “在性别不平衡的世界,决定一切的男性凝视将幻想投射到女性形体,女性形体依此而被设计出来。”[4]
依据福柯和穆尔维的理论,《云重传》前半段的叙事,是典型父权制直接从身体上塑造女性,改换性别,以达到权力控制的目的——云重的爷爷为了遵守家族产业“传男不传女”的规矩,从云重出生起就规训她成为男性,直至他去世前甚至忘了云重是女性的事实。所以当云重和摄影机凝视她以男性身份出现的老照片时,也是她和观众在凝视那个被迫认同男性身份的女性客体,观众能从中感受到以云重为代表的女性群体被父权规训塑造的过程。
第七集《她和她的房间》讲述的是女性被伤害的家庭、社会问题——家暴。故事开场,中年女性冯爱梅带着女性朋友,来到自己打工租住的新房,以一个看似莫名其妙的问题引发了观众的好奇:前夫丧礼上,她大笑不止。她为什么会笑,为什么朋友的阻止让她委屈?随着冯爱梅在各个房间整理的活动轨迹,以及她同时对自己被家暴事实的讲述,我们逐渐了解了她的婚姻状态:被家暴几十年,丈夫出轨,婚后共同购买的两套房,夫、子名下各一套,她仍一无所有。讲述往事时,镜头模拟的是一旁倾听的友人的视点,用特写来放大冯爱梅脸上从平静到愤怒、委屈再重回平静的表情。
特别的是,在后半段冯爱梅说着“我们要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她摘下女友的墨镜,说出“你说你眼角的伤是自己撞的,你骗不了我。离了吧”时,虽然镜头并未凝视她对面的女友的脸,但观众似乎都已看到了那张被殴打至淤青的脸庞,姑且可称之为一种“想象性的凝视”。
通过这种对另一个受害者的“想象性凝视”,我们凝视的客体扩展到了更广阔的家暴受害者群体,也对家暴受害者的覆盖面之广、问题之严峻有了更切身的认知(冯爱梅和老公是工人,而女友和她老公均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教师)。
Daniel Chandler在文章《关于凝视的笔记》中提到了“凝视的四种主要形式”[8],他的分类“以观看主体作为基准”[8]:第一种是摄影机的观看,即操控摄影机的导演/摄影师的凝视。第二种是镜头内各对象之间的观看,如最常见的男性角色对女性角色的凝视;第三种是镜头内对象面向镜头外观众的凝视,这种情况会让观众明显地感到镜头的存在,因此在电影中并不占主流地位;第四种就是观众对于镜头内对象的凝视。
在《听见她说》中,主要涉及的就是第三种凝视方式。这种打破叙事中的第四堵墙的表现形式,本多用于戏剧演出中,按照布莱希特的理论,本意是用一种不同于传统戏剧沉浸式观看的“间离效果”[9]61,引起观众的思考。这种表现形式用在影视中,主要用意也就是提醒观众:我们不是在构建一个虚拟情境,不是在讲述一个让观众沉浸其中的造梦故事,即拉康在精神分析中所提出的缝合叙事[10]351,而是想让你参与进来与人物对话:你如何看待这个人物的处境?如果发生在你身上又会怎样?所以很明显,这种直接与镜头外观众对话的表现形式,在凝视方式上也是打破传统的,具有一定的反抗意味。
胡克斯在《抵抗性的注视: 黑人女性观者》中提出:“观看可以是对抗性的,是抵抗的姿态,是对权威的挑战。”[11]375《听见她说》中的女性角色直接凝视镜头外的观众与其对话,实则构成了一种对抗性的凝视,可称之为反凝视。在《魔镜》中,当女孩从自拍、朋友圈点赞的狂欢中清醒过来,开始讲述同学聚会时自己的经历:精心打扮获得惊叹,然而当她发现假睫毛掉了时,短暂的逆袭美梦恍然惊醒,“我像坐在冰窖里,冒着冷汗,充满了羞耻和愤怒”。这段讲述中,女孩开始直视镜头,从最初化妆后的虚妄快感中,一步步过渡到直视自我的诚实状态。导演整整用了5分钟,让女孩从对镜摘下假发,到一点点袒露素颜;而卸妆亦是袒露自我的过程,她开始讲述长期以来容貌焦虑对自己的折磨。正如上文所说,卸妆后,女孩代表的是自我对男性社会审美的反凝视,这种直接与观众对话的反抗性凝视,引发观众对女性被物化成单一欲望客体、规训成统一标准的社会现象的思考。
胡克斯的“对抗性观看”实际上指出,“被凝视的客体可以对凝视的主体权力发出挑战,消解凝视的权力性,从而占据主体地位”[11]376。《听见她说》中的反凝视行为实际上做出了建构女性主体身份、进行自我探寻的尝试。剧集中,经常出现的女性人物直视镜中自己的镜头,经常也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时刻,亦是一种反凝视。
重构女性主体的后现代女权主义认为,经验主体是建立在女性主体意识基础之上的一种生命体验、生活经历和心灵感受;思维主体则是女性在自身经验的基础上对自己、他人和世界进行的独立思考、判断和推理;言说主体是女性用语言来阐释自我,阐释自己对女人和男人,对世界的感觉和体验,对历史和现实,对人类的过去和未来的感觉和思考。[12]《听见她说》的每一集都是将女性作为生命、生活感受的主体,拨开父权社会的性别偏见,思考女性地位和自我身份,并在反凝视的过程中发声探寻;并都集中体现出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及言说主体三方面的女性主体性。
《墨镜》中女孩临近结尾时直视镜头发出一连串疑问:“一定得高白瘦吗?什么是美丑?美的标准是什么?是谁定义了这样的标准?这标准又是为谁定义的?”紧接着,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没有质疑高白瘦,我质疑的是一定。最为包容、广阔的美,变得狭窄、单调。纵容这种变化的,不是别人,就是我。”而一旦意识到女性被规训,自愿接受并且主动成为单一的欲望客体,女性定义自我的主体性就出现了。女孩坐在浴缸中,对镜头讲述了自己外表焦虑的由来,即狭隘审美观是如何被社会标准一步步塑造出来的。她站在穿衣镜前,开始真诚地用自己的眼光凝视身体,接受缺陷。最终,她与刻板的男性审美标准和解。
“所谓女性话语,是指以女性为言说主体,能够表达女性的智慧和体验、理性与痛苦、怀疑与幻想的新的语言,经验主体和思维主体最终体现在言说主体和女性话语的产生和创造。”[12]后现代女权主义强调,女性的话语言说权利要让自己真实的经验、感觉、思维进入语言,倾听自己真实的内心声音。[12]
反凝视下女性话语凸显的女性主体性在《重塑》和《她和她的房间》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当全职妈妈在跑步机上讲述周边人对她“新时代离婚女性”的非议后,当她狂奔起来讲述“另一个追赶火车(实际上指代寻找自己的明天)的女性”的故事时,她终于开始直视镜头,并且用缠着布带训练拳击的手击碎面前的大镜子,也是她真正对抗凝视的开始。但最难得的是,编导并没有简单地表明女性的对抗就是自我解放的实现,而是凸显出女性从经验、思维主体中产生的女性话语:最后镜头里,她又回到了片头站在窗前的构图,可这次是内心自洽的状态,“我不原谅也不报复,妈妈,该怎么做,我有我的方式。”她最后讲述的追火车的女人到站了的结局让观众知道,她已经和外界的种种凝视、种种规训达成了和解。女性绝无可能完全脱离外界凝视并与社会规则对立,编导给出的解决路径是,自我觉醒,达成自我内在的平衡。
《她和她的房间》结尾,出门迎接看房客户的冯爱梅凝视着落地镜里的自己,露出更爽朗的笑容:“我已经不想知道(葬礼上)你说了什么了,我觉得自己做得没错。”而再卖出一套房,她就可以拿出这套房子的首付。这无疑是一个最终发现并表现出女性自我主体性的光明结尾,女性最终通过自身的努力救赎了自己,也在救赎同样遭遇的女性,是一种更有意义的女性共助。
“在女权主义者莱克勒克(Annie Leclerc)看来,……只有说到身体的快乐,新的话语才能诞生,那就是女性的话语。”[12]92《云重传》后半段,云重讲到自己被男性发现秘密,二人相爱、她怀孕生产的过程时身体止不住颤抖,这是她身体意识更是女性身份认同、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女性话语的诞生。结尾云重讲到与少年时爱慕对象重逢,久久凝视对方当时给她画的像,时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我是女孩?这明明是一张女孩的脸庞啊!”她对画像的凝视,实际上是凝视自己真正的女性身份。
在第三集主妇故事中,女性凝视和精神分析结合得颇为密切。在主角最终的梦魇中,她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自己掩埋了另一个自己,而这个段落中,镜头代表的是被掩埋的那个她,也即是那个她的真实自我的视角;观众认同的也是那个被掩埋的她的视角,即观众被带领着体会了自我被彻底掩埋的感受,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实现了一种对凝视者的冒犯和反凝视。镜头一转梦魇结束,主人公又拉上窗帘,走入每日重复的机械生活,这代表着她关闭掉夜间的真实感受,重新扮演起完美妻子、妈妈,代表的是自我凝视、女性主体意识的结束。编导用较为现实悲观的镜头方式,展现出女性主体所受到的忽视与埋没。
《听见她说》采用独白剧形式,聚焦各类女性的生活状态,主导摄影机的是以女性为主的编导团队,观看者也以女性为主,基本形态上是一部符合“女性凝视”标准的作品。表现形式上,每个主角都直面镜头,与观众直接对话,打破“第四面墙”,更强化了凝视的主客体之间的共情。“这种主客体互相平等的凝视,不带有丝毫的窥私欲,反而加深了屏幕两端的对话感。”[13]38在女性主动选择的自我凝视与直接望向镜头、与凝视者对话的反凝视中,被凝视的女性们不再是任人注视的被动角色,转而变得更具有主体性。编导通过女性主动的反凝视,挑战了潜移默化、无孔不入的父权规训,从而在家庭与社会角色的重塑过程中,获得对传统女性身份认知的升华,构建起自由的女性主体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