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克勤
(四川外国语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重庆 400031)
体认语言学发轫于认知语言学的成熟理论体系,在世界视野中观照本土语言学理论和实践,已经成长为中国语言学派的典型代表之一。体认语言学的核心原则“现实—认知—语言”(王寅,2020:4)揭示了人类的知识经验都来源于对现实的观察和感知,而在这种体验性实践的基础上则形成了对事物间相互联系的理解,对逻辑规则的掌握,对外部世界和人本身的初步认识,由此而产生了相关的范畴、原型、意向、图式心理模型等认知结构,最后依靠语言的作用把认知凝化,帮助我们清晰地记录思想的印记、勾勒观念的轮廓。当然,此一原则并非单向发挥效用,语言对认知也会产生能动反拨,甚而对人的世界观施加相应的影响,而人的认知又可能在一定条件下影响现实、改变现实乃至塑造现实。这些思想观点都与马克思(Karl Heinrich Marx)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指出的语言来源于对现实的反映、语言滥觞于人的思维、语言形塑于历史具体有着家族相似的理据关联。因此,我们倾向于认为,在体认语言学得以面世并进行逻辑自洽的体系论证中,马克思主义语言学的实践观、人本观和历史观发挥了重要的引领和促进作用。
辩证唯物主义认为,物质决定意识,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因此,人的意识、范畴、认知不过是对现实存在的反映,是通过各种感官器官的功能性摄入,把外部世界的对象性关系平移入人的大脑的结果。在坚持这种客观反映论的基础上,唯物主义把实践放在第一位,科学地揭示了人的意识产生发展的一般规律。
在实践论的指引下,马克思主义语言观强调,语言是社会各群体开展社会实践活动的产物,离开了社会群体以及社会实践的这种辩证关系,语言是不可能凭空产生和自主进化的。马克思主义语言学反对抽象的、静止的、孤立的、脱离实践的语言观,这既不同于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认为语言先于我们、我们只是跟随语言而说的本体论语言观,也区别于乔姆斯基(Avram Noam Chomsky)以普遍语法为人脑的天然特征的语言天赋论,同时也与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以放弃要素核心和以词为中心为特征的结构主义语言观划清了界限。恩格斯认为,社会劳动创造了人类,社会劳动和交往也创造了语言。马克思在批判以黑格尔(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为代表的古典唯心主义哲学的同时,旗帜鲜明地反对把语言神秘化,反对那种提倡语言神授、语言天赋、语言先于人类而存在的形形色色的非唯物主义语言观。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大量经典论述中都提道:“语言是在实践基础上形成的符号系统,它体现为一种社会性的交往活动。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是人的社会化的重要途径,学习和使用语言的过程就是人的社会化的过程,语言的社会性和人的社会化密不可分。”(马克思 等,1972:308)这就是说,马克思和恩格斯把语言当成一套社会资源,而非天然存在的结构。人们在使用语言这种资源进行交往中,用语言反映他们生活的世界和环境,共同交流思想,在劳动中互相配合,达成个体语言的社会化和个体行为的社会化,使人真正成为社会的人,实践中的人。因而,语言并非个性化的产物,而是交往实践中伴随着人的社会化进程而产生的。“语言离不开社会交际犹如鱼儿离不开水一样。语言的社会性是建设中的马克思主义语言理论的第一块基石”(张冰,2013:123),“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马克思 等,1995:81)。正是由于在社会实践中人们产生了沟通的需要,语言作为人际交往的媒介才得以诞生。他们进而指出:“人是最名副其实的社会动物,不仅是一种合群的动物,而且是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独立的动物。孤立的一个人在社会之外进行生产,这是罕见的事,偶然落到荒野中的已经内在地具有社会力量的文明人或许能做到,就像许多个人不在一起生活和彼此交谈而竟有语言一样,是不可思议的。”(马克思 等,1972:87)韩礼德(M.A.K.Halliday)和哈桑(Halliday Hasan)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语言从社会实践中产生的观点,他们在访谈中谈道:“语言的社会属性是系统功能语言学的一个重要的观点。有人对此加以刁难,认为我们不相信人类的心智活动或思维活动。我们有大脑,我们肯定相信心智活动的存在。但心智活动离不开社会,否则,它会在半空中无所依托。如果一个人与世隔绝(就像鲁滨逊一样),心智活动也不会发展。人类必须融入社会。离开社会,人类无法生存。人类语言更是如此,离开社会,就成了一堆空壳。”(韩礼德 等,2010)
体认语言学继承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关于语言从社会实践中产生的题域逻辑,进一步明确了人的认识是在基于对自我身体和所处空间进行互动识解的基础上,沿着从自身出发的路径,由近及远,由具体到抽象,由狭小空间到广域维度,叠加编织成了人类的范畴知网。在这个过程中,身体和空间是两个最重要的观测点。由这两个观测点出发,又逐渐扩大到其他语义域的大量认知参照,从而产生更多的理解方式,一步一步构建了人类复杂的概念和意义系统。
体认语言学对于身体在语言形成过程中的作用的看法主要来自以下两个方面:一是认为身体是语言的载体,只有通过人的身体,语言才得以出现和外溢。人特殊的身体构造,比如高度发达的大脑和逻辑严密的理性,可能和语言的产生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语言绝不能离开人体而单独存在。二是认为只有人的身体才能产生语言,人体是语言的塑造者和发展者。雷科夫 (George Lakoff)和约翰逊(Mark Johnson)认为,“体验性不能仅仅看作是实现,而只能看作是塑造”(Lakoff et al.,1999:37)。这就犀利地批判了只把身体当成是被动承载语言的工具的客观主义倾向,凸显了身体在承载语言、塑造语言过程中的主体性作用。雷科夫和约翰逊还进一步指出了传统认知科学对身体功能的忽视,“非体验认知的支持者当然认为概念结构必须在大脑中具有相应的神经活动的实现……但是,他们否定身体对于什么是概念来说是基本的……我们的观点是,概念的特定性质得自于大脑与身体的结构方式以及它们在主体交互关系以及物理世界中的作用方式”(Lakoff et al.,1999:37)。
空间概念在人类认知中处于一个核心地位。人类学家认为,“在人类发展史上,对空间概念的认识远远早于对时间概念的认识”(Akhundov,1986:171)。在他们的观点中,早期人类首先了解的是以身体为参照点的“前、后、上、下、中、左、右”等空间的位置,只有明确了这些位置概念和方位意义,人类才能组织起有协同的劳作,也才据此以逃避危险和进行交往。空间概念是人类形成其他范畴和概念关系的基础和前提,李宇明(1999:64)指出:“由于空间关系的基础性地位,人们习惯于把空间的范畴关系投射到非空间的范畴关系上,并借此把握各种各样的非空间范畴和关系,空间是把握社会、认识社会的重要基础,也是表达各种认知成果的基础,空间范畴和空间关系在人类的文化心理中具有特别值得重视的地位。”皮亚杰儿童心理学的研究成果也表明,在人类最早的感知运动阶段,婴儿首先是以自己的身体为中心来认知空间,慢慢习得了少数表示空间的词义,然后通过它们来学会其他的大量语义。贾肯道夫(Jackendoff, 1983:188)进一步提出了“主题关系假设”(TRH)理论,即在事件、状态的语义域中,事件、状态、路径、地点、功能都是用来分析空间的运动的子集。因此,概念结构中的所有事件和状态主要是根据空间概念化组织起来的,并且所有的语义场几乎都有类似的空间组织结构。约翰逊(Johnson,1987:126)则强调了人类基于自身对空间运动的感知,概括出了27个最重要、最有代表性的意象图式,并依托于这27个图式产生出无限的体悟、事件和语义,从而形成了我们的经验结构和概念系统,埋设了我们理解意义、形成推理的重要线索。
传统西方哲学本质上是一种以本体论和认识论为中心旨趣的“镜式形而上学”体系,从柏拉图(Plato)、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到勒内·笛卡尔(René Descartes),再到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都把人的心智看成是实体的“心”(heart),而“心”就是一种被动反映外在事物的精神实体,人们获得的知识、范畴、意义被解释成“心”原封不动地转录、复刻外部世界的影像积淀。亚里士多德“蜡块说”、洛克(John Locke)“白板说”、狄德罗(Denis Diderot)“琴键说”、费尔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感性直观说”都是这种形而上学现实主义的典型代表。
西方哲学发生语言学转向之后,语言之镜又代替了以“心”为尺度的自然之镜,成为人与外在世界关联挂钩的重要媒介。传统的语言哲学家们认为语言的基本特征就是指代了世界的基本特征,所以研究语言就是研究世界。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人才是一切的根本,人类通过命名所有的事物来表达他们的思想。语言活动无疑是人作为主体发起的,语言离不开人类的体验,当然也离不开心智的作用。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视野中,人是一切社会活动和精神生产的出发点,“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后一种符合现实生活的考察方法则从现实的、有生命的个人本身出发,把意识仅仅看作是他们的意识。这种考察方法不是没有前提的,它从现实的前提出发, 它一刻也不离开这种前提。它的前提是人,但不是处于某种虚幻的离群索居和固定不变状态中的人,而是处在现实的、可以通过经验观察到的, 在一定条件下进行的发展过程中的人”(马克思 等,2009:544)。因此,马克思主义语言学把人当成是语言的主体,强调是人的身体和心智在创造语言、发展语言、丰富语言,语言不是独立于人的身体和心智而存在,更不是脱离开人的身体和心智而自我言说。
体认语言学赓续了马克思主义语言学以人为主体的逻辑主线,指出语言是人类身心共振的产物,是人类通过感觉和运动器官在对现实世界进行互动体验的基础上,经过人脑内的认知加工系统逐步形成的。这一过程既有客观的映射,又有主观的加工(王寅,2020:121)。具体地说,这一体认序列起始于人类感知环境、移动身体、传送动力、接受影像等一系列初级认知活动,在此基础上,表象(image)和图式(schema)开始构建,进而形成抽象的认知模型(cognitive model),若干个认知模型又组合成较大体量、含义更为丰富的理想化认知模型(idealized cognitive model),而思想的范畴化和概念化就是从这些理想化认知模型中产生的(王寅,2007:171)。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和知觉都必须与一定的客观事物发生对象性关联,在这个阶段还是一种比较原始和本能的浅层次认知活动。表象则升格为一种更具有抽象性特征的心智运作机制。图式的层级更上跃一步,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抽象性,而且型构了对经验和信息的认知加工体系。在图式的指引和导向下,心智开始构建范畴、概念、意义,并通过隐转喻等方式延伸扩展出更为复杂的知识思想体系。最后,语言闪亮出场,将范畴、概念、意义等一网打尽,锁定在其形式结构之中,完成了心智的外在展现使命。这实际上是海德格尔所阐述的一种通过思想实现生存的理性加工方式,即认知神经科学所强调的那一种揭示人类行为与意识有机联系的工作机制,该机制系统展开知觉、注意、记忆、动作、语言、思维、决策、动机、情感的过程和结构,确定人类认知活动的物质来源(李思屈,2016:34)。兰盖克(Langacker)在强调识解的主体性时指出,由于认知主体互动体验的个体特点,在运用意识来确定对象性关系时,人们往往会采用这五个标准来考察同一对象,即详略度、辖域、背景、视角、凸显度等(Langacker,1987),从而形成了关于同一对象的多重差异性看法,甚而至于可能产生语义缝隙较大的各种概念。这种主观性识解立场类似于文学翻译中的创造性误读,是人类个体知识与实践经验的筛选与重组,也是布鲁姆所强调的以修辞方式表现认知完成的一种解构主义化身。
除了以完形结构的理想化认知模型进行类比推理或逻辑推断的理性加工模式,人类的认知活动中还有一种面对外物进行摄入时的自我情绪或自我情感的改造加工,即典型化自我中心主义的情感决定倾向,或者说一种溯源于自我“诗性”的发挥与渲染。语言学家认为,人类往往是从自我的角度出发去打量、观照、审视周围的环境,将自我作为衡量外部事物的重要标准尺度。在人类语言的指令场域中,“我、这里、现在”这三个关键词构成了认知的核心参照点,即只有在确定了“我”之后才会涉及“你”和“他”,只有在分析了“现在”之后才会去回顾“过去”和展望“未来”,只有当确证了“这里”之后才能指向“那里”(BÜhler,1990:137)。克尔采斯佐斯基(Krzeszowski)认为,人类社会中一个最基本、最原始、最普遍的现象就是,人类倾向于从自我的角度将一切事物放在一个简单判定“是”或者“否”的意义框架内,即把任何事物都分成“对我有利”和“对我不利”的非黑即白两大对立阵营(黄蓓,2015:31)。这种以自我为标尺判定的极端形式就是我们的情绪对意象图式的混淆与影响。在日常生活中,人类不可能完全依照意象图式的框定来进行表情达意,用理性、逻辑来控制自己的一切行为,因为人类不是毫无情感的机器,很难绝对排除情绪对自己的影响。情绪与我们的身体同源共生,是个体区别于群体的重要元素,也是漂浮于生活或工作场域的表层化意识,如果应用得当,它会成为幸福人生的有力助手;如果任其泛滥和野蛮生长,它也会给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带来严重的困扰。相关实验证明,作为有意识的人类,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经常充斥着一波一波的情感湾流,它们像潮水一样对我们的思想和行为产生着巨大的影响(Russel et al.,1999:805)。情绪、情感、心情都是人类客观体验和主观生产出来的一种极端复杂的生理心理现象,相对于范畴、概念、逻辑、知识等理性的符号化,情绪、情感和心情呈现为一种非理性的直接性简单选择,对人类认知行为会形成非常强烈的引导和重塑效应。
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强调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这两对矛盾的历史演进轨迹,但其精髓却在于对经验材料和抽象材料的多样化统一,以及对过程化和实存性的极度重视。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考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的结果的概括。这些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马克思 等,2003:18)可见,马克思和恩格斯反对那种脱离历史框架的现实描述,认为其不过是一般的经验抽象,必须把现实性和历史性结合起来才有价值和意义。
有学者在研究了马克思经济学语境中的哲学话语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历史唯物主义的前提不仅仅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而恰恰是一定时空联结中的社会存在决定一定的社会意识!这才是马克思在历史观念领域最终超出一切旧唯物主义的地方。”(张一兵,2003:506)这实际上指出了唯物史观对历史语境和具体存在的核心要求,明显有别于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唯心史观对历史普遍性的认同和把历史考察停留在思想领域的僵化逻辑。对于如何实现对经验材料和抽象材料的高度统一、如何实施对过程性和现实性的粘合,马克思和恩格斯给出了科学的方法路径,即从思维抽象到思维具体的演变。“这种历史观和唯心主义历史观不同,它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观念形态,由此也就得出下述结论: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通过精神的批判来消灭的,不是可以通过把它们消融在‘自我意识’中或化为‘怪影’‘幽灵’‘怪想’等等来消灭的,而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这一切唯心主义谬论所由产生的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马克思 等,2009:525)
因而,对于马克思主义语言学来说,对某种先验的、静止的、一成不变的语言观的反对,对隔绝语言时空联系的批判和否定,强调语词意义、语法规则的历史生成性和流变性就是对唯物史观思想精髓的最好继承和广泛运用。恩格斯(1972:511)在谈到语言的起源和发展过程时指出:“语言也和意识一样,只是由于需要,由于和他人交往的迫切需要才产生的……需要产生了自己的器官: 猿类不发达的喉头,由于音调的抑扬顿挫的不断增多,缓慢地然而肯定地得到改造,而口部的器官也逐渐学会了发出一个个清晰的音节。”同时,他还指出语言是一种历史现象,是随着社会的发展不断变化的,而不是一个孤立、恒定、僵化的体系。虽然语言也存在着其内在结构的制约与牵涉,但它依然会因时因地发生嬗变,语义语法都可能打上时代的烙印,“语言和意识具有同样长久的历史”(恩格斯,1972:35)。
在现代语言学的理论体系中,大多数学者都认为语言的结构是一成不变、不受外力影响和改造的,从而把研究的目光投射在当下,如索绪尔对静止的语言共时结构的断言、乔姆斯基对语言天赋理性的高扬、哈贝马斯对普遍语法语用的夸大等等(李永虎,2017:8)。认知语言学也秉持一种基于现实主义的哲学主张,更加强调认识论,割断了哲学、语言学与历史科学的有机联系(刘宇红,2002:1)。体认语言学的提出,不仅超越了索绪尔、乔姆斯基、哈贝马斯等人一味追寻语言的客观本质和结构主义的分析方法,还把徘徊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苦苦追寻心智灵光的认知语言学引入了唯物史观的广袤视野。
体认语言学借鉴了葛兰西(Antonio Gramsci)和韩礼德对语言历史性的批判言说。如葛兰西对建立普遍语言乌托邦和否认语言历史生成性、断章取义语言史的鲜明反对,他强调由于语言自身的发展规律,语言的历史性表现为“一个连续不断的隐喻过程”(葛兰西,1971:450)。韩礼德关注语言的进化和发展史,他提出的“种系发生”“个体发生”和“话语发生”这三个术语本身也说明要用历时的、渐进的、发展的眼光看待语言,因为“种系发生”牵涉到“语言的历史”,“个体发生”则与“个人的历史”相勾连,“话语发生”显然意指“语篇的历史”(何远秀 等,2014:20)。
体认语言学始终秉持一种建构主义的立场,强调语法语义体系都应该置于一种“进化系统类型”之中,这个“进化系统类型”包含物理系统、生物系统、社会系统、初级意义系统和高级意义系统等五个部分,呈现为一个逐步递进的、历时性的生态演化系统(Halliday,2002/2007:384-417)。在这个线性延绵的生态系统中,语言位于其体系层级的顶端,属于高级意义系统;语言中的语法规则也是生态子系统,依托于语言和其他系统的覆盖式和对象性关系而存在(辛志英,2014:15)。语言不同于其他系统的最根本的原因就在于拥有一套语法结构。语法是关于人类经验抽象的理论框架,借由语法可以揭示出人类对生活中由感性而获得的经验是如何总结出来并进行编码、解码、释码。
当然,对语言历时性研究的高蹈并非要取代或者弃置语言的共时性研究,而是希望在共时研究与历时研究之间展开有益的对话,以体认为纲,以历史为镜,追寻语言各层面各结构演变的原因和过程,探寻深埋其中的普遍认知规律,分析场域中各元素的互动关系,重构语义和语法传递扩散和因时变异的向度,做到彼此印证、范式互补、学理交融,同时发挥体认音位学、体认词汇学、体认辞书学、体认语篇学、体认语用学、体认符号学、体认诗学、体认叙事学、体认社会语言学、体认传播学等边缘学科的优势作用,为当代语言学的深化研究与越界创新做出实质性贡献。
体认语言学立足于汲取当代语言学研究的优秀成果、修改认知语言学体系的知识盲点和突破传统语言学方法论的学术立场,以“现实—认知—语言”作为其思想核心,并把体认原则始终贯穿于其理论框架之中,强调只有在人的“认知”之下,“语言”才有可能与“现实”发生对象性关联。体认语言学指出了语言的社会实践特点,认为人的实践活动是认知发生的基本前提,体验性是语言的第一要义;人的心智加工是形成范畴、概念、意义的根本机制,语言不能独立于人的身体和心智而存在,脱离人的身体和心智而自我言说;并对隔绝语言时空联系的观点持批判和否定的态度,凸显语词意义、语法规则的历史生成性和流变性。我们认为,其理论谱系可上溯至以实践观、人本观和历史观为显著标识的马克思主义语言学一脉。马克思主义语言学的思想精髓在体认语言学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和前沿的擘画。
20世纪以来,西方语言学以索绪尔、乔姆斯基、雷科夫和约翰逊为首掀起了三场语言学革命,极大地促进了语言学的繁荣和发展,体认语言学正是在这些前沿性成果的基础上实施的一场中国语言学本土化思想历险。钱冠连先生(2020)认为,这体现了中国学者在哲学、心理学、语言学、修辞学、社会学、政治学、人类学等诸多学科领域“横扫”(synchronical description)和“竖梳”(diachronical description)的独特学术品质。体认语言学的深入推广及其理论影响的与日俱增,能否引发语言学研究的第四次革命,我们热切期待学界的回应与检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