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身体与伦理:《攻壳机动队》的后人类思考

2022-12-07 02:45张晶陈祎
关键词:赛博博格肉体

张晶, 陈祎

(武汉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72)

从义肢、义眼等“人类增强”技术到逐渐脱离实体身体的“元宇宙”设想,曾经只能在科幻电影中看到的场景,正在日新月异的科技加持下逐渐变为现实。身体和机械的融合,人类和人工智能之间主体界限的突破,无限赛博信息空间的敞开……人类似乎正在朝着成为后人类的目标一路狂奔。在这一去不返的“进化”旅途中,“身体”始终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1995年上映的日本动画电影《攻壳机动队》堪称赛博朋克电影的先驱之作。它以毕达哥拉斯式的预言创设了赛博格身体的哲学情境,描摹了身体面临的降格、重构和融合等一系列新的可能。《攻壳机动队》中技术介入身体的光怪陆离的景观,不仅是对近未来的预言式图景,更潜藏着对后人类社会身体伦理秩序的深刻思考。有鉴于此,本文拟以“身体”为关键词,尝试探索《攻壳机动队》所涉及的诸如技术何以介入身体,重塑何种身体秩序以及如何面对身体秩序所引发的主体性危机等信息时代亟待回应的科技伦理问题。

一、技术景观:身体乌托邦

近代以来,不少科幻小说都曾试图在关于未来的愿景中建构一个类似“超人”的身体乌托邦。从《弗兰肯斯坦》中面目狰狞的科学怪人,到如今闪耀银屏的“漫威英雄”,各种关于未来的寓言始终离不开科技对肉身的加持,“义体”更是成为建构未来愿景的一道折光。《攻壳机动队》甫一开篇就将义体的美感与力量展现于惊鸿一瞥之中。全身义体化的素子裸露出几近完美的身体,在一枪击中暗杀目标后纵身跃下高楼,随即幻化为拟态的迷彩光晕,消散在都市的霓虹中。科技对人类肉身的侵入以“超人”的乌托邦形式被轻而易举地合理化了。“义体”代替人类沉重的原身,成为赛博时代的“肉体”。

《2001太空漫游》中的“哈尔”在被删除前唱起童年小调,《文明》系列中宛如乌托邦的主脑王国,《无声狂啸》中的“AM”对人类产生强烈憎恨情绪乃至以折磨人类为乐……尽管人类一直乐此不疲地讲述着人工智能获得自我意识的故事,但技术对人类的加持仍然极少涉及神秘的“精神”领域。即便有,也往往是将思想、意识、灵魂等视为一片未经介入的处女地:《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仍保留着爱与恨的情感,希冀拥有做伴的同类;《黑镜·圣朱尼佩罗》想象人类的意识可以脱离死亡的肉身在云端永生。而《攻壳机动队》却反其道而行之,将象征着灵魂的“ghost”设定为酷似电脑主机的设备,可以通过颈后的插口接入人体,也会因为被黑客侵袭而遭遇洗脑。电影中最大的反派——人工智能傀儡师就是通过入侵他人的ghost而对他人产生控制。被傀儡师入侵ghost的人类会对植入的虚假记忆深信不疑,从而成为供傀儡师驱使的傀儡。《攻壳机动队》中的ghost不仅是科技对于意识领域的介入,甚至是将“意识”完全以科技的外壳展现,塑造了赛博时代独特的“灵魂”。

(一)肉体降格:克隆的零件

超脱科幻寓言,回归到现实生活之中,人类的肉身早已向现代科技敞开了怀抱。唐纳·哈拉维在《赛博格宣言》中宣称每一个现代人都是赛博格:“我们都是怪物凯米拉(chimera)”[1]316。近视激光手术、义肢、疫苗等等,科技不断以“增强”为由合情合理地进入人类的肉体中,仅仅遭受生理免疫系统极为短暂的抵抗。

而在赛博朋克的空间中,肉身与科技的融合却赋予了人类有限的肉身以超越潜能、极限甚至死亡的力量。在《攻壳机动队》中有一个经典的场景:草雉素子以全身义体化所带来的超人力量,独自与一台庞大的战车对抗。科技的加持让凡人拥有了对抗战车的能力,看似是对有限肉体的增强与升格,实则是以“义体”表现对肉体的降格与蔑视。在追踪傀儡师的过程中,草雉素子向搭档巴特问道:“你本来的身体还剩下多少?”肉身已然降格为百分比的数字,不管是百分之百还是百分之零,实际上都没有了意义。当建立在临床医学意义上的肉身秩序被打破,肢体成为可供复制的量产零件时,肉体的“唯一性”似乎已经成为前时代的梦魇。可控的新陈代谢、强化的感官知觉、异于常人的反应速度和运动能力、大幅提升的数据处理能力,量产零件所带来的感知又有几分可信。于是灵魂在赛博空间中任意漫游,身体则不再是有限的,不再是唯一的,甚至已显得不重要,对肉体的轻蔑与压制达到顶峰。

(二)灵魂困境:记忆的谎言

草雉素子之所以敢以近乎自毁的方式进行战斗,不仅是因为她拥有可以随意更换的量产型义体,而且在于她还将象征人格的记忆保留在了公安九课的身体之中。记忆是人类确认自我存在的一个向度。尽管肤发尽碎,素子也不会形神俱散,而会将灵魂再次降临于崭新的义体中。跨越了生与死的藩篱,脱离了肉体束缚的人类灵魂似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这种“永生”的幻影是建立于记忆之上的,不可避免地会招致悖论:究竟是个体的生命借助于科技达到永生,还是无数个克隆人共享着同一份记忆?

同时,当人格建立于“记忆”之上,诞生于信息海洋中拥有“记忆”的人工智能是否也可以凭此拥有人格?如同电影中傀儡师和人类的争辩:“如此说来,我认为你们人类的DNA也不过是一段用来自我存储的程序。生命就像诞生在信息洪流中的一个节点,DNA对于生命而言,就像是人类的记忆系统一样,独一无二的记忆造就了独一无二的人。虽则记忆本身就像是虚无的梦幻,人还是要依赖记忆而存活。当电脑已能使记忆外部化时,你们应该思考一下其中的意义。”当人类的记忆可以被外部复制和处理,它与一段自我保存的程序又有何差别?记忆是否能作为人类与人工智能的区分尺度?关于记忆的悖论,集中于记忆是否具有绝对的可信度,从而成为建构人格的稳固基石。

自然人的记忆本身便如不可靠叙事,往往伴随着遗忘、修饰和美化。电子脑ghost似乎帮助人类超越了生理机能的障碍,能够将记忆封存如计算机中的文件,随时提取,亦可随时删去。然而,当人脑与电子脑趋为同一,可以被外界以病毒的方式侵入和破坏时,记忆似乎变成了更为不可靠的叙事。《攻壳机动队》中被植入了虚假记忆的垃圾车驾驶员正是如此。垃圾车司机与妻子和女儿分居,他害怕妻子移情别恋,于是企图以侵入妻子ghost的方式来求证妻子是否出轨。因此,他遵循傀儡师的指令,载着破坏电子脑防火墙的机器在香港的九龙游荡。然而当素子将其逮捕,他才惊觉记忆中的温馨家庭只是傀儡师所植入的虚假记忆,自己并没有妻子和女儿,只是与一条宠物狗共同生活而已。更可怕的是,即使在真相被揭穿后,垃圾车驾驶员脑中错误的记忆仍无法删除,他被永远地困在虚幻的假象之中。

正如素子的发问:“母亲的面容、出生的城市有着怎样的风景、孩提时的记忆,你还记得什么呢?”赛博时代可以被随意篡改和删除的记忆,是否还能维持人格的稳定和统一?当记忆不再可靠,自由人本主义对“灵魂”孜孜以求的执念也将成为悬置于人类头顶上的达摩克斯之剑。

二、身体重塑:离身性伦理

二元对立的“灵魂”与“肉体”,在赛博时代以技术介入的新形态呈现。人类与机械的界限、原有的自然的世界和后天的非自然的世界的界限都被轻而易举地突破,宛如哈拉维笔下的赛博格神话。但一个关键问题却浮出了地表:“技术何以轻易介入身体?”达尔文的进化论耗费了将近两个世纪的时间,将人类与动物的界限突破,让人类相信自己与猿猴同祖同宗。又是什么让我们相信碳基生物与硅制零件间的共鸣,而将身体毫无防备地向冰冷的机械敞开?

(一)哲学源流:溃败的肉身

人类对技术侵入身体的接受,植根于漫长的西方自由人本主义传统中。自由人本主义强调区别于他人意志的自我意志,强调个人与生俱来的独特力量,在自我与他者的二元对立中重复构建自身的主体性边界,但在对主体性的维护中,却隐藏着突破身体界限、接受异源异质的隐秘阀门。

这一脉传统起源于柏拉图。区别于有限的肉体,柏拉图极力宣扬灵魂不灭。在《斐多篇》中,柏拉图再次借苏格拉底之口,将死亡描述为一种灵肉分离的终极状态:“处于死的状态就是肉体离开了灵魂而独自存在,灵魂离开了肉体而独自存在。”[2]13死亡不过是肉体的泯灭,而独立于肉体的灵魂却从不曾消亡。这种传统与基督教精神相融合,之后又被奥古斯丁所继承和改写。奥古斯丁要求人们克制欲望,对身体进行管控,使身体臣服于对圣灵的爱。到了笛卡尔的时代,对肉体感知的怀疑甚嚣尘上,只有掌握着不断反思与怀疑能力的心灵才能将世界祛魅、回归真实。米歇尔·福柯的回顾一语中的:“我的身体:我被判定在这个孤立无援的地方。事实上,我想,所有那些乌托邦,正是通过反对这个身体(仿佛要抹掉它),才开始形成的。”[3]188凯瑟琳·海勒从轻视肉体的西方哲学传统中,归纳出“柏拉图的正反手”。柏拉图的反手是将万事万物进行简化、分类的抽象思维,是理论思考的必备条件。而柏拉图的正手则是反其道而行之,从简单性通向多样性。总而言之,柏拉图的正反手“共享共同的意识形态——褒扬抽象,视之为真实,而贬低物质表现的重要性。”[4]17

崇尚灵魂、贬低肉身的西方人本主义的哲学传统最终导致《攻壳机动队》对于肉体的轻视,肉体成为被管控的、被压制的存在。素子的肉体不仅受自身的管控,而且在政府的管控之下。一旦要从公安九课那里辞职,就必须将义体归还于政府。而人工智能傀儡师,以接近人类的灵魂为自己争取与人类同等的地位。这正体现在傀儡师向公安九课申请避难:“以一个独立生命体的身份,我希望申请政治避难……”。灵肉分离、崇尚灵魂的哲学传统为其辩护提供了论据。

在人本主义的众声喧哗中,对意识的重视和对身体的轻视,轻易地为技术介入身体留下缝隙。在现代信息论的推波助澜中,古典游戏打开了后人类的新大门。

(二)现代转换:信息的胜利

现代信息论的建立则将人类对自我意识的认知又向前推进了一步,从而完成了自由人本主义向后人类主义的大跨步。1948年诺伯特·维纳出版了《控制论》一书,他将人类的神经系统视作一个不断处于反馈循环中的整体,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便是信息性的模式与物质性的客体的交互。此后,维纳还组织了专门研究控制论的梅西会议,确立了信息以“实体”的形式在“人-机”关系中战胜物质。现代信息论的另一位奠基人申农则将“信息”理解为一种可以超脱语境且在不同物质之间流动,而其自身保持不变的实体。

现代信息论将信息从语境中剥离出来,将其理解为能够在无限广阔的网络空间中自由传播的模式和实体。因此,信息成为沟通有机身体和无机义体的途径,碳基与硅基在传递信息的电子回路中相互共鸣。既然信息可以互相流动,机械义体的感知以电子信号模拟神经传输,那么肉体和义体的界限就此消弭,甚至可以相提并论,义体成为赛博时代的肉体。当意识在赛博格时代幻化为信息,人格也延续于抽象的信息之上。以机器学习为代表的现代“人-机”技术,以其由简单到多样的“柏拉图正手”模式,在庞大的信息流中孕育出人工智能。现代科技将信息等同于生命,人工智能傀儡师因而诞生于信息的海洋之中。

赛博时代身体的变形与流转,起源于长久以来“灵”对于“肉”的压制,在信息论的现代科学场域之下变成了似乎可行的设想。正因人的身份建立于灵魂而非肉体,肉体是可替代的、可更换的存在,全身器官均可更换的素子就仍然被外界承认具有“人类”的身份。换言之,正因主体性构建于“自我意志”之上,肉体才能如此轻易地对科技敞开,身体界限才会被肆意突破。

但当素子与诞生于信息流之中的人工智能傀儡师如镜照般相逢时,自由人本主义的主体幻影随之应声碎裂。在机器所产生的意识面前,人类赖以为身份支撑的“自我意志”摇摇欲坠,正如ghost的低语:“你我犹如隔镜视物,所见无非虚幻迷蒙。”赛博时代中身体的变形与流转,在一片迷蒙中推倒了自古希腊蜿蜒而来的灵肉传统,期待或重塑着新的身体伦理秩序。

(三)伦理重构:客观化目光

无论是将肉体看作可量产的零件,还是将人脑化为计算机,看成神经元之间的电流网络,这种未来幻想都起源于一种将作为认知主体的身体排除在外的逻辑,构造了一个似乎是他人的“身体”。唐·伊德将“身体”区分为“真实身体”和“虚拟身体”两种类型。所谓“真实身体”即是将身体作为主体,全身心地投入具身的感知之中。而“虚拟身体”便是以“延迟的和离身的观察者视觉性地客观化(visually objectifying)自己的身体”[5]90。

换言之,技术让我们变成身体的外人,从而将“真实身体”重塑为“虚拟身体”,构造一种去身体化的虚拟在场。如今的电子游戏正是一个鲜活的例子,玩家角色扮演虚拟情境中的肉身,却始终以外在的目光观看着自己,这种凝视方式与其他玩家并无区别。如同凯瑟琳·海勒对《神经漫游者》的控制论解读:“(pov)不仅仅是point of view的首字母缩写词,pov是一个实体性名词,通过充当代替角色缺席身体的位置标记,pov构成了角色的主体性。”[4]49人类的主体性变成了一道观看的目光,我们看待自己的身体与看待别人的身体并无不同,身体由此被客观化为外物,而非主体。

对身体的客观化注视,正如福柯所强调的“凝视”理论。现代临床医学是现代技术的典型体现,福柯在《临床医学的诞生》之中,描述了诞生于“凝视”之中的现代临床医学,如何通过知识和权力的共谋,以其专业性和科学性垄断了健康话语,将人的身体客体化为肉体,树立起不可颠扑的权威。“医生的目视交织成了一个网络,时时处处实施着一种连续不断的、机动的和有区别的监控”[6]34。技术赋予了凝视者(医生)权力。无论健康与否,所有人都在公共卫生权力的凝视下惴惴不安。而凝视者的身份似乎又消弭于技术(临床医学)之中。《攻壳机动队》中公安九课对义体的管控和回收,在强化人类身体的同时,也让人类离开机器维护就难以生存。如果素子选择退出公安九课,就需要将义体和一部分记忆交还给政府。素子的身体不再是她自己的所有物,更不可能成为主体性的基地。于是,活生生的个体的身体,被客观化为冰冷器械随意突破的肉体,而共相的身体则被形而上地抽象为一种话语实践,身体所拥有的物质性也随之被去除。肉体嬗变为机械,认知以计算的方式呈现,记忆被外部化等等,《攻壳机动队》对身体的幻想,也源于这种“客观化”的目光。

“作为一种关于人类向脱离实体的后人类元叙事”[4]29,虚拟性代替了身体的实在性,构建了离身性的后人类身体伦理。“后人类”成为了身体的外人,痛苦与毁灭的肉身体验与自我人格的稳定再无相关。性命攸关的打斗在可替换的身体前,变为一场身体“缺席”的消费主义游戏。记忆因其不可靠性而从神坛坠落,精神在技术的钳制下走向异化。如同福柯对于身体乌托邦的预言:“在人们心中扎根最深的乌托邦,很有可能恰恰是一个无肉身的乌托邦。”[6]16在技术的乌托邦想象中,起源于自由人本主义的灵肉关系,幻化为离身性的身体伦理。

三、后人类预言:宇宙的儿童

离身性的身体伦理将身体与身份、身体与主体的联系斩断。人和机械的界限,在伦理层面亟待新的定义与区分。《银翼杀手》中仿生人与人类的界限追问,《迟暮鸟语》中克隆人与旧人类的分庭抗礼,《攻壳机动队》中草雉素子望着无数个与自己同款的义体的场景,后时代里可克隆的肉体模糊了人类与机械在肉体上的界限。而又如《2001太空漫游》中反动的超级电脑哈尔,《人工智能》中期望得到母爱的人工智能马丁……柏拉图的正手为机器学习提供伦理上的可能。但人工智能一旦拥有了情感、意识,人类和AI建筑于灵魂之上的界限也被逐渐模糊。

人类与非人的“他者”之间,似乎已难截然两分。既无与他者身体不同的自我身体,也无与他者意志不同的自我意志,传承自古希腊时期的自由人本主义身体伦理,在后现代的场域下演变为离身性伦理,从而对自身孜孜以求的“主体性”展开最为猛烈的攻击。如同草雉素子朴素而难解的自白:“正如要有林林总总部分才能组成一个完整的人,而其中每一部分又要有千差万别,才得以构成迥然不同之人:异于他人的面容、下意识里的声调、梦醒时分所见的手掌、儿时的记忆、未来的命运以及我的电子脑所触及的信息海洋。所有的这一切,孕育了自我。”

当感知不再可信,肉体与灵魂双重降格,身体变成被观看的建构物,后人类还将以什么来确立自我的主体性?或者我们应当这样发问:在后人类时代,我们是否还需要为人类中心主义立法的主体性?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的问题之后,潜藏着后人类又如何成为“我们”的终极追问,催促着对后人类主体策略的思考与回答。

(一)合婚寓言:神话赛博格

电影主题曲《谣(making of cyborg)》唱道:“吾起舞兮,美人见之,为吾沉醉。吾起舞兮,明月见之,为吾沉醉。结缘之夜、神临人世、天光重现,鸫鸟啼鸣。”歌词来源于神道教祭祀神明时所唱的谣辞。据日本《古事记》记载,掌管太阳的天照大神因愤怒而躲在山洞中,人间陷入黑暗与饥荒。天钿女命为引出天照大神,在洞口裸身歌舞。巫女在月圆之夜翩然起舞,将自身的美丽肉体作为祭祀之物,期盼神明降世与之结缘。主题曲英文名为making of cyborg,似乎将赛博格的诞生隐喻为神明与女性的合婚。

电影的结尾高潮中,傀儡师侵入到素子的ghost之内,向素子提出融合的请求。诞生于信息海洋的AI傀儡师自认是生命体,但也有着与自然生命体不同的欠缺:“在我的系统之中,不存在那种留下子孙后走向死亡的生命基本进程。”信息的复制无法诞生出多样性,拷贝也有可能因为病毒而一次性毁灭。为了对抗相当于人类死亡的毁灭,傀儡师请求与素子融合为一体。素子是无限接近机械的人类,而傀儡师是无限接近人类的非人存在,二者都无限接近人类与机械的边界之镜,“如同隔镜相对的实体与虚像”。在一片光芒中,素子和傀儡师达成了融合,突破了人类和机械的界限,成为了崭新的后人类——人类与机械的混合物。

“现代机械是心怀不敬的新生之神,模仿父亲的无所不在和灵性。”[1]323在庞大网络中无所不能的AI,正是赛博时代的新神。人工智能降临于人类最强的身体之中,宛如一场盛大的合婚。结尾时,象征着原有进化秩序的高墙倒塌,本站在进化链顶端的人类继续向前进化。合婚寓言所诞生的新人类,如同唐纳·哈拉维所宣扬的赛博格神话:“(我们)都是理论化和编造的机器有机体的混合物……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论,将我们想要的政治赋予给我们。”[1]316崭新的后人类诞生于人类与机械的融合,如诞生于女体中的宇宙儿童。

唐娜·哈拉维站在女性主义的立场上,书写人类与机械混合的赛博格神话,实则是通过消除边界,以解构强调差异的二元对立的压迫性结构。男女性征、种族肤色等自然属性,引领我们达成一种“初始”的身份认同,将我们框定于主体性之中。“马克思主义和精神分析在关于劳动、个性化和性别形成的概念中都依赖于初始团结的情节,而差异必然从中产生,并列于对女性/自然的升级统治的剧目中。”[1]318而赛博格以其突破界限的野蛮势头,独立于“初始认同”的传统之外,将生物决定论扫入尘埃。

“我的赛博格神话是有关边界的逾越、有力的融合和危险的可能性。”[1]325人机融合的赛博格神话,指向对建构于差异之上的主体性的消解。我们自愿敞开主体的界限,与异质融合成崭新的生命。自然化的倾向在技术面前节节败退,我们因而从“初始认同”的身份建构下幸免。正如素子的自省:“个人意识的升华,是我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同时也将我限定在自我之中。”傀儡师将这种执着命名为“我执”。对于被建构的主体性的执着,将我们限定在被建构的身份之中,从而在种族、性别等二元对立的压迫下无从逃脱。

合婚寓言下诞生的人类,在现代机械新神与人类的融合之中,成为文化偶像——神话式赛博格。合婚寓言对身体与非身体的界限的超越,是对“我执”的突破,指向一种主体危机的解法。神话式赛博格的意象暗示了一种走出“自我/他者、心智/身体,文化/自然,男性/女性……”[1]377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捷径:打破初始认同所建构的主体性边界,从而建立后人类流动的主体性。

(二)返归具身:结构性弃民

在《攻壳机动队》光怪陆离的赛博景观中,还有一群格格不入的现代居民。草雉素子的下属陀古萨即是其代表。他在人类增强成为主潮的时代仍然保持着原生的肉体;在亲密关系逐渐瓦解的近未来仍然构建了家庭;正如他固执地使用过时的左轮手枪,而不愿换上更有压制力的先进武器。如果没有素子的赏识,他也将在公安本厅碌碌一生,陀古萨是“结构性弃民”的缩影。新技术可以塑造人机混合的赛博格神话,但又淘汰了一批无法成为神话的人类。

《攻壳机动队》中有一个经典场景:商店街灯火通明,素子隔窗望向橱窗内无数个与自己同款型号的义体。这一幕不仅是素子对自我的追问,也提醒了我们赛博格背后的消费主义印记。“高科技,低生活”的赛博朋克寓言仍然存在,阶级压迫、贫富差距等一系列难题也从未解决。技术介入身体的美好景观背后,始终还存在着拒绝技术、无法掌握技术、乃至于无法承担高昂技术费用的“弃民”们。在技术飞速发展的时代,技术护荫之外的弃民隐形在不可见的黑暗之中。

区别于神话式赛博格,结构性弃民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后人类。他们是被技术潮流筛下的尘埃,因而在后人类的美好寓言之中,他们的存在仍然是被遮蔽的。对“结构性弃民”的关照,也呼唤着我们从另一个维度思考主体性策略。

戴锦华教授提出了回归主体间性的破局之道:“我首先想保卫社会,保护人与人之间真实的连接。身体可能成为一个我们的基地或者出发点,因为如果我们真的能够体认自己的身体,体认他人的身体,我们至少会真正地再度建立主体间性。”[7]主体间性生成于“主体-主体”的关系模式之中,将他人从从属的客体地位中解放出来,与自我同享主体的尊严。正如马丁·布伯所说:“人通过你而成为我。”[8]44不同于被排斥在话语之外的“他”,“你”和“我”之间是平等的交互关系。在二者的平等对话与交流关系之中,“主体间性”得以生成,为自我主体认识对象主体提供一种可能的路径,极端化的、被遮蔽的“他(弃民)”,在主体间性的场域之中也将被还原为本真的存在。

身体是我们重新建立主体间性的基地。回归具身感知,打破离身性伦理的尝试带来化解主体危机的曙光,要求我们将身体从客体的地位中解放出来。离身性秩序建立于“虚拟身体”,回归具身感知的尝试也应将“虚拟身体”还原为“真实身体”,恢复身体的物质性。以疼痛为例,在离身性的秩序之中,我们不仅无法对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甚至因身体的虚拟性,对待自身的痛苦感知也趋于淡漠。而回归具身,不仅还原自身的痛苦,也在交互性中理解他人的痛苦。回归具身也要求交互性的建立。《具身心智》中如此定义:“通过使用具身这一术语,我们想强调两点:第一,认知依赖于身体所具有的诸感知运动能力以及随之而来的种种经验;第二,这些个体的感知运动能力自身又嵌入一个更宽泛的生物、心理和文化语境中。”[9]172回归具身拒绝将身体看作独立于意识、独立于环境的存在。身体是在与外界的交互之中,在生物、文化和心理的语境之中构成的复杂产物。

回归于具身感知之中,以身体的物质性建立起主体与主体的连接。人与人以真实的身体体认对方,而不是以被建构的欲望,从而建立起牢不可破的主体间性。在一种“你与我”的和谐关系中,被遮蔽的“他”也还原为本真存在。被技术浪潮抛下的“结构性弃民”,在主体间性中被重新发现。

《攻壳机动队》为我们谱写了一部赛博朋克的未来身体预言。继承自由人本主义的身体伦理,沿着柏拉图的正反手,在信息论的推波助澜之下,人类的灵与肉幻化为“义体”和“电子脑”。义体与电子脑看似是对身体的增强,却因肉体的可替换性和记忆的不可靠性,实际上造成了对身体的降格。降格的背后,是一道将身体客观化的目光,重塑赛博时代的离身性身体秩序。然而,源于自由人本主义,在现代语境中转换为离身性的身体秩序,反而为破除人类与机械、身体与非身体的界限提供了可能,因而转变为对自由人本主义孜孜以求的“主体性”的自我攻击,引发主体性的危机。

《攻壳机动队》为我们描绘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后人类,隐喻着两种可行的主体性策略。人与机械“合婚寓言”下诞生的后人类,与唐纳·哈拉维的神话式赛博格不谋而合,突破主体界限、解构原有的二元对立,从而建构起流动的主体性。然而,神话赛博格的背后,遮蔽着一群无法成为神话的“结构性弃民”。弃民们“不可见”的处境呼唤着我们回归到具身感知之中,以身体为基地建立起交互的主体间性。后人类犹如初生的宇宙儿童,不止是单一的未来寓言,以其复杂难解的表达期待着我们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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