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记得我还未识字时,祖厅神案上就摆了一对鸳鸯,是瓷器做成的檀香炉,终年氤氲着一缕香烟,在厅堂里绕来绕去。
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背部各有一个小小的圆洞,当檀香的烟从它们背部冒出的时候,表面上看像各自焚烧,事实上腹与腹间互相感应。我最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在雄鸳鸯身上烧了檀香,然后把雄鸳鸯的背部盖起来,烟与香气就会从雌鸳鸯的背部升起;如果在雌鸳鸯的身上烧檀香,盖住背部,香烟则从雄鸳鸯的背上升起来;如果把两边都盖住,它们就像约好的一样,一瞬间,檀香就在腹中熄灭了。
稍稍长大后,我识字了。“鸳鸯香炉”四个字使我想象力飞奔,觉得用“鸳鸯”比喻夫妻真是再恰当不过,“鸳”的上面是“怨”,“鸯”的上面是“央”。
“怨”是又恨又叹的意思,有许多抱怨的时刻,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苦痛无处诉说的时刻。“央”是求的意思,是《诗经》中说的“和铃央央”的和声,是有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惜求爱的时刻。
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我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移的鸳鸯。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像一道伤口,夫妻的伤口几乎只有一种药,这药就是温柔,“怨”也温柔,“央”也温柔。
至于“香炉”,我感觉所有的夫妻最后都要迈入“共守一炉香”的境界,久了就不仅是爱,更是亲情。任何婚姻的最后,热情总会消退,就像宗教的热诚最后会平淡到只剩下虔敬;最后的象征是“一炉香”,在空阔平静的生活中缓缓燃烧,那升起的烟,我们逼近时可以感觉体贴;我们站远了,还有温暖。
我曾在万华的小巷中看到一对看守寺庙的老夫妇,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晨昏时上一炷香,以及打扫那一间被岁月剥蚀的寺庙。我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无言,动作轻轻的,任阳光一寸一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们工作完后,总是相携着手,慢慢左拐右拐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曾在信义路附近的巷子口,看到一对收废品的中年夫妻:丈夫一边吃力地踩着一辆三轮板车,一边吆喝着“收废品”;妻子经过每家门口,把人们弃置的空酒瓶、废旧书报一一丢到板车上。到巷口时,妻子跳上板车后座,熟练安稳地坐着,露出做完工作后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吹起口哨来。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摊上,仔细地观察一对卖牛肉面的年轻夫妻:丈夫总是自信地在热气腾腾的锅边下面条,妻子则在旁边招呼客人,一边清洁桌椅,一边还要蹲下来洗涤碗碟。在卖面的空档,他们急急地共吃一碗面,妻子一径把肉夹给丈夫,他们那样自若、那样无畏地生活着。
我也曾在南澳乡的山中,看到一对刚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着坐在一块大石上,谈着当年的耕耘与收成,谈着生活里最细微的事,一任顽皮的孩童丢石头把他们身后的鸟雀惊飞而浑然不觉。
我更在嘉义县内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看到一位须发俱白的老先生,爬到一棵莲雾树上摘莲雾。他年迈的妻子围着布兜站在莲雾树下接莲雾。他们的笑声充满少年感,在围墙外都听得分明。
他们并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说明的是一炉燃烧了很久的香还会有它的温暖。那香炉的烟虽弱,却有力量,它可以顺着岁月之流飘进任何一扇敞开的门窗。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是站得远远的,仔细听。香炉的烟声传来,其中好像有瀑布奔流的响声,越过高山,流过大河,在我的胸间奔湍。如果没有这些平凡的生活,恐怕也难以印证情爱可以长久吧!
童年的鸳鸯香炉,经过几次家族的搬迁,已经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然而每当在情感上遭受挫折、生活困顿之际,我总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回到岁月深处,去找寻那一盏鸳鸯香炉,它是情爱最美丽的落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