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语格式“A就A”的同形异构研究

2022-12-06 21:32杨明宁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2年5期
关键词:王朔意味语料

杨明宁

(四川大学,四川成都 610084)

在现代汉语口语中,“A 就A” 格式的使用度非常高,在日常生活或各类文学作品中均能见到,如:(1)“不说就不说呗,你自己良心过得去就行。”(微博):(2)“不说!不说就不说!你跟我说说你怎么弄得八面玲珑,人人都喜欢你。”(王朔《编辑部的故事》)

上述例句“不说就不说”可以分析为:(1)“既然不说,那就不说”表示因果;(2)“不说,偏不说”表示强调、忤逆,具体意义一般需要结合上下文语境进行区分。

“A 就A”格式在口语中使用频率很高,早已引起学者的探讨。学界对“A 就A”格式的分析研究,主要集中在格式归属、 格式成分、 格式内部的语义类型、格式语法功能及格式的历时研究上,但从同形异构角度展开研究的并不多,较有代表性的为周福雄的研究。

陆俭明提出:“由于构式本身是从形式和意义两方面来定义的——构式是形式和意义的对应物,所以构式不可能也不允许多义。”“A 就A”格式能分析出双重意义,是两种不同构式由于形式相同造成的。因此,该文以口语格式“A 就A”为研究对象,结合认知语法等理论分析其中存在的同形异构现象。

该文语料源自于CCL 语料库(网络版)、BCC 语料库,以及作家王朔的25 部中长篇作品内语料。

1 两种“A 就A”格式

1.1 格式a:表示因果关系

(1)过来就过来了,过现在的日子最真实。(微博)

例句中“过来就过来”其语义理解相当于“既然……那就……”,前一个“过来”指原因或理由,是已然的事实,后一个“过来”表示对事实接受的结果。

(2)我都成这样子了,再往下也没什么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点都不怕。(余华《许三观卖血记》)

例句前后的因果关系是在假设前提中的,前一个“死”不是已然的事实,而是一种假设,后一“死”是假设实现的结果。

(3)“说就说,你看我敢不敢!”淑华不服气地说。可分析为“只要让我说,我就说”,其中存在条件和结果的关系。

吴慧颖认为:“假设关系、 条件关系和因果关系本质上都是因果关系,只不过假设复句中表现的是假设条件下的因果关系,条件复句中是把原因当作条件来强调,而因果复句则表现为事物间的实际因果关系或推论因果关系。”该文赞同吴慧颖先生这一观点,3 个例句可细分为因果关系、假设关系和条件关系3 种不同关系,但在本质上都是因果关系。

1.2 格式b:表示强调义

(1)“没了妇道! ”亚当说罢坐下,双手一叉,“我不安炉子,不安就不安! ”(《读者》合订本)

(2)“不说!不说就不说!你跟我说说你怎么弄得八面玲珑,人人都喜欢你。”(王朔《编辑部的故事》)

此格式表达说话人的坚决态度,通过后A 对前A 的重复来完成凸显和强调,如例(1)中前一“不安”表达坚决不安炉子的态度,后一“不安”进行充分强调,在具体语境中能传达忤逆意味。

2 “A 就A”同形异构形成的关键——定量“就”

2.1 定量“就”的语法化

学者吴福祥通过对汉语20 多个介词语法化过程的研究总结出词汇语法化的特点:“语法化总是以某个实词义为前提和基础,类推规律为词汇语法化提供了可能。”[1]同样,“就”的语法化是从动词的义项演变而来。

在多维空间中,人的躯体体验是最直接、实在、具体的体验,人类最初的经验即是空间经验,最基本的意象图式为空间图示。动词“就”基本意义为空间域下的“趋向目标物”,这与中心图式是相符合的。“就”的语法化过程体现人类的认知经验过程,通过隐喻从实在的空间域投射到其他抽象域,从而得到“就”的其他词性。

在历时演变中,“就” 的逐步语法化也体现了认知从具体到抽象、空间到时间的演化。“就”语法化是将“趋向目标物”这一基本义作为相似点,通过隐喻向其他目标域映射。介词表示实体间方位关系,其映射的目标域仍在实体空间层面。而副词“就”是从空间域通过概念隐喻,映射到抽象的时间、程度、逻辑目标域而得到的。语气词“就”虚化程度最高,通过概念隐喻映射到更抽象的语气情感域,表示语气的强调。举例如下。

(1)介词“就”

早在20 世纪60年代初期,已故毛泽东同志在一次同非洲外宾谈话时提出:“我们对于非洲的情况,就我来说,不算清楚。”(人民日报Y:2000)

(2)副词“就”

“告诉你,跟了我是你天大的幸福,万一要教日本人弄去,不几天你就会成花姑娘,那才无可挽救。”(老舍《谁先到了重庆》)

(3)语气词“就”

我不去上晚自习,不去不去,就不去! (微博)

目标域的抽象程度反映了不同词性“就”的虚化层级,由高到低排列为:动词“就”>介词“就”>副词“就”>语气词“就”。

2.2 两种“A 就A”格式中“就”的词性

“就” 在历时演变中经历了不同程度的语法化,形成了介词“就”、副词“就”、语气词“就”等词性。学界一般认为“A 就A”格式中“就”为副词,但该文不完全赞同。该文认为在“A 就A”格式中,表示因果关系格式中的“就”是关联副词,处在虚化程度中的次高位置;表达强调意味的“就”是语气词,处于虚化程度中的最高位。

作家王朔在其作品中大规模运用口语化语言,造就“大量使用民间口语的对话体小说”,因此,该文选取作家王朔的25 部中长篇作品为语料统计对象,在其中的19 部作品中提取出了包含“A 就A”格式的语料,出现总频次为50 次。上文已提出,“A 就A”格式中的“就”存在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副词“就”出现在表因果关系时;第二种是语气词“就”,出现在表强调意味时。“就”的虚化程度越高,出现的时期越晚,频率也就相对越低。而在50 处“A 就A”语料中,表因果关系的占86%,表强调意味的占14%,表因果关系的“A 就A”格式出现频率高于表强调意味的“A 就A”格式,这也一定程度说明两种格式的“就”并非都是副词,而应是处在不同虚化程度上的副词“就”和语气词“就”。

表示强调意味的“A 就A”格式共出现7 处,该格式中“就”的虚化程度最高,词义也更泛化,不表示实际意义。如下。

(1)我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上身摇摆:“不滚,就不滚,干嘛要滚? ”(王朔《过把瘾就死》)

(2)“三年,就三年,有三年我就知足了。”她喃喃低语。(王朔《过把瘾就死》)

在上述例句中,若把“不滚,就不滚”中语气词“就”删掉,形成“不滚,不滚,干嘛要滚”,并不影响语义的表达,只是表达强调的语气稍微减弱。但在表示因果关联“A 就A”格式中,若删去副词“就”,其逻辑关系的表达会受到较大程度的影响。如:

(1)“离就离,王八蛋不离。”(王朔《过把瘾就死》)

(2)“记住,说什么你都听着都答应着,完了就完了,千万别当真,要不然你还得挨涮。”(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若把副词“就”从中删去,“离离”“完了完了”表达的语义就不完整。

3 两种“A 就A”格式的共性与差异

3.1 两种“A 就A”格式的共性特征

3.1.1 口语特征较为突出

“A 就A”格式简短精练,结构紧凑,是现代汉语口语中最常见的句式之一,是典型的口语体句式[2]。在语料统计中发现,变量A 较常使用小于5 个音节的词或短语,一些复杂成分很难进入到“A 就A”格式中。两种“A 就A”格式均常用于对话、独白等会话场合,口语特征明显。在王朔作品里出现的50 次“A就A” 格式里,94%处于对话之中,4%属于心理活动,仅有2%是非口语情况。其中两种格式还可以在同一谈话中出现,表示不同意义,构成对话。例如:

A:“快跟我说一下那些事情呗! ”

B:“我为什么要说,你之前也没想着跟我说,我不说! 不说就不说! ”

A:“行吧,不说就不说吧。”

3.1.2 后“A”为信息焦点

张伯江、 方梅指出:“由于句子的信息编码往往是遵循从旧到新的原则,越靠近句末,信息内容就越新。句末成分通常被称作句末焦点。”在汉语中,句末往往是句子自然焦点所在。在“A 就A”格式中,后“A”处于句末位置,是自然焦点。同时,“就”作为话题标记,它所带成分则是话题焦点。自然焦点与话题焦点在后“A”中重叠,突出焦点所在。因此,两种“A就A”格式的信息焦点都处在句末。

3.1.3 语义上不自足

“A 就A”格式由于语言经济性的要求而形成了简洁、紧凑的同形异构格式,但也造成了语义上不自足的特点。若要明确、完整地传达言者之义,则必须通过补足句来提供具体的语境,从而清晰传达其中的格式义,实现其语用功能。如“没有就没有”,在缺少具体语境时,其语义是无法确定的。只有补充了相应上下文之后,才能确定其使用的格式义及语义。例如:

(1)我的意思是说,要实事求是,有就有,没有就没有,都是成绩。(周而复《上海的早晨》)

(2)“可是我没有!”阿紫更激动了,脸涨得通红。“我跟你说我没有就没有!我真不懂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琼瑶《冰儿》)

例句(1)通过补足句完善了语境,确定其中的因果关系,是“A 就A”格式a 的具体表达。例句(2)对应了格式b,表达强调意味。

3.2 两种“A 就A”格式的差异

3.2.1 语气表达程度

在两种“A 就A”格式中,表示因果关联的“A 就A”常常会与“吧、嘛”等语气词或助词“了”共现。例如:

(1)可是他收不住脚,往南就往南吧。(老舍《老年的浪漫》)

(2)哦,这次打就打了吧,以后再也不许打了!(龙金《复印结婚证》)

而表示强调的“A 就A”无其他成分后附。例如:

(1)“没了妇道! ”亚当说罢坐下,双手一叉,“我不安炉子,不安就不安! ”(《读者》合订本)

(2)他冲台下群众使劲嚷:“不下就不下!”(王朔《千万别把我当人》)

在作家王朔的25 部中长篇小说中,表强调的“A就A”格式共出现7 次,均不与语气词或助词“了”共现;表因果的“A 就A”格式出现43 次,出现后接语气词的情况19 次,后接助词“了”的情况4 次。

常鸣指出,在语气表达上,“A 就A”>“A 就A+了”>“A 就A+语气词”,其中“A 就A”格式的语气最强硬。表示强调义的“A 就A”格式本身要求突出对“A”的强调,语气强硬,时常体现出忤逆意味,而后接语气词或者“了”,其功能是使语气表达缓和,削弱强硬语气。若在表示强调义“A 就A”格式后加上语气词或“了”,则会出现要求与功能的冲突,无法完成语义的表达。从上文例句表强调义“不安就不安”来看,若后加语气词或者“了”,构成“不安就不安吧”或者“不安就不安了”,其表强调的意义则会被消解,与表示因果关系的“不安就不安”趋于同义。

3.2.2 主观性层级不同

“A 就A”格式不论是表示因果关系,还是表示强调意味,都显示出一定的主观性特征。沈家煊概括了“主观性”的定义,即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传达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感情,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印记。而“A 就A”格式着重表达了言者的主观态度或者评价,有较强的主观性。语法化过程就是意义识解的过程。在“A 就A”同形异构格式中,“就”语法化的程度不相同,如副词“就”>语气词“就”,其所处的整个格式也呈现出相应的语法化程度,即表示强调义的“A 就A”>表示因果关系的“A就A”。语法化和主观化的互动过程与连带关系主要表现为此消彼长、相互渗透、互为依据[3],“A 就A”格式的主观化层级与语法化程度相联系,因此其主观化程度表现为:表示强调义的“A 就A”>表示因果关系的“A 就A”。

在语料分析中发现,表示强调义的“A 就A”,主语均为第一人称。

例如:“不说!不说就不说!你跟我说说你怎么弄得八面玲珑,人人都喜欢你。”(王朔《编辑部的故事》)

一般情况下该格式前不出现主语,但可以补充出主语,仍应使用第一人称。如:我屁股纹丝不动,只是上身摇摆:“不滚,就不滚,干嘛要滚?”(王朔《过把瘾就死》)[4]

上一例句中,能且仅能补充出“我”作为主语,“我不滚就不滚”表达主观违逆意味。

而表示因果关系“A 就A”格式,对主语没有要求,既可以是第一人称,也可以是二、三人称。例如:

(1)孙毛旦又急得红了脸:“试试就试试,我们试过几回了,说打不透,就打不透! ”

(2)老太太恼啦:“这才叫领空肚子人情!你不吃就不吃吧。”(杜鹏程《保卫延安》)

(3)他抬起脑袋说:“算啦,不来接就不来接,我是小孩认不了路,你送我回去。”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余华《活着》)

3 个例句分别以第一人称、第二人称、第三人称作为主语,表示因果关联的“A 就A”格式对主语限制较少。“A 就A”同形异构格式的主语使用限制与主观化层级表现出一致性,表示强调义格式的主观化层级更高,主语受限更大,仅能使用主观化意味最强的第一人称来表达,而表示因果关联格式主观化层级较低,对主语主观性限制较小[5]。

3.2.3 重音与停顿差异

在两种“A 就A”格式中,重音差异较为明显。表示强调意味的“A 就A”格式中“就”必须重读,而表示因果关系的“A 就A”格式无重音要求。由于“A 就A”同形异构格式是以文本形式展现,若仅凭文字,其区分难度较大,但结合语音中重音差异,便可直观分析出两种格式[6]。除此之外,表因果的“A 就A”由定量“就”紧密连接,“就”前一般不能有停顿出现;而在表强调的“A 就A”中,“就”虚化程度高,对前后变量A 的连接作用很弱,可以存在停顿,出现“A,就A”的形式[7]。

4 结语

“A 就A”格式是由表示因果关系和表示强调意味的两种格式重叠而成,其形成的关键因素即是定量“就”的语法化。该文通过分析语料,得出两种“A 就A”格式的共性与差异,共性部分再次证明两种格式可以重叠合并的原因,差异则给出分辨二者的途径。

“A 就A”格式多出现在口语对话中,现有语料库收录较少,需要对大量口语文本进行搜集考察。“A 就A”同形异构格式的研究,可为“就”相关教学提供指导,辅助包括留学生在内的汉语学习者进行有效的汉语构式学习。“A 就A”作为同形异构格式有待更深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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