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鑫静
(上海大学,上海 200444)
什么是“年味”? 为何说“年味”淡了? 在中国,见面打招呼就是:“你吃了吗? ”,可见食物在中国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那么作为“年味”重要物质载体的食物,在“年味”形成中起到的作用不容忽视。在对“年味”的研究当中,春节食物的选择既是一种生理表现,也是一套文化体系的运行,不仅是人的自然属性,还有社会属性。因为食物不仅是维系人类生存的必需品,更是人们生活或者说是作为人得以存在的方式,正如俗语所说的“以食见人”,其背后所蕴含的是以食物为载体的文化实践。
早在1888年,《美国人类学家》杂志上发表了马勒里著的《礼仪与进餐》,并开始了人类学从理论上对于食物的研究,再到后来英国的约翰·伯内特和法国的列维·斯特劳斯,他们不仅是对食物本身,而更进一步地对进食背后的社会意义进行分析[1]。从1888年发展至今,食物一直是我们进行文化研究的重要物质载体,而“年味”的形成,从理论的角度上来看,实际上是食物作为一种“自我”和“他者”相互建构的结果。这种“自我”和“他者”主要通过两个维度进行表达,一个是时间,另一个是空间。
在同一空间里,也就是从中国内部来看,春节一般指腊月二十三到来年的正月十五,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就被看作是作为“自我”的时间,其他时间就是作为“他者”的时间。只有在年节时对某些食物的食用才有“年味”,而在食用时伴随着一系列的特定仪式,在这里食物就不仅是一种物质载体,从文化研究的角度来看,它也是一种象征符号,而“年味”正是在人们过大年的氛围中及在对这些象征符号的情感表达中所形成。
饺子作为中国的传统美食,现如今早已跨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进入百姓的日常餐桌成为大众美食。既然如此,“年味”又何以通过已不具备特殊时间限制的饺子表现出来?那是因为,不同于日常时间对于饺子的食用,春节的饺子从制作到食用都有一系列的仪式,“年味” 便从人们制作的手中到人们食用的口中弥漫开来,其他的年节食物亦是如此。饺子从和面开始,就是全家可以共同参与的过程,这是其他时间很难见到的。这其中,日常分散各地的家庭成员因为春节聚集在一起,成员之间的距离一改往常,被极大拉近,身体上物理空间被缩小,手上和着面,口中聊着家常,促进了人们之间的情感交流,全家团圆、合欢的氛围便通过制作饺子表现和形成。不仅仅是饺子,年节的很多食物都有这样的含义。比如,正月十五,北方称为“元宵”,南方称为“汤圆”的食用,因其圆圆的外形,也是象征着一家团团圆圆;在“湘中南地区必有一条一公斤左右的鲤鱼,称‘团年鱼’,必有一个3 公斤左右的猪肘子,称‘团年肘子’”[2]。这里“年味”便是诸多象征阖家团圆的食物。
而饺子馅的菜和肉也被赋予了超越食物本身的含义;其中,“菜”通“财”“肉”通“有”,所以在饺子进嘴下肚的同时也意味着对于财富的拥有。旧时在河南一些农村, 有的人家剁饺子馅时,特意会弄出很大的声音,并希望自己家的剁馅声是全村最响、 最长的,声音上的“响”和时间上的“长”便意味着“长久有余财”[3]。其中包含了人们在新旧交替的过渡时间对于来年的美好期许。此外,年夜饭上总会出现以鱼为原材料的菜品,这里“鱼”通“余”,象征“年年有余”,同时“鱼”又意味着“鲤鱼跳龙门”。年糕也同样包含了人们对于新年的憧憬,因为“糕”通“高”,食用年糕就意味着“年年高”,而生活就如这蒸年糕一般,蒸蒸日上。这里“年味”则蕴含着立于旧年的人们对于新年期许的食物之中。
以上所探讨的主要是作为个体的人的食物,而作为中国人心目中最盛大的节日,春节所承担的民俗事象是异常庞大的。通过食物对民俗事象的呈现划分为3 个层面,作为个体的人与春节食物的互动是第一个层面; 第二个层面则是在春节期间人际交往的群体中所发生的食物交往,以及超出人与人的交往表现为人与神之间食物交流的第三个层面。以下则以另外两个层面,从空间上的“自我”和“他者”的维度出发,探讨“年味”的建构。
在这里,“自我”意味着同属于中国的地理空间,属于其他地理空间的则为“他者”,也就是说通过对属于中国春节仪式的食物分析,从而阐明中国“年味”的形成。以下主要从拜年和祭灶这两种过年习俗入手,从收集的资料来看,拜年和祭灶在中国渊源甚久,并且有一定的民间传说、故事等地方知识作为文化实践的框架,所以将其作为空间上相对于其他国家的“他者”的“自我”,并以此探寻这其中的“年味”。
中国拜年的习俗由来已久。古时拜年被称为“团拜”,最早大约出现在宋代[4]。并且在《东京梦华录》中载有北宋汴京人过年的情景:“正月一日年节。开封府放关扑三日。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以食物。”宋代吴自牧的《梦粱录》、柴萼的《梵天庐从录》也同样有对拜年的记载[5]。可见中国的拜年习俗不仅起源很早而且与食物总是相互依存。在拜年的过程中,拜访者一般都要带上礼品上门。例如,在山东省滨州市的农家,若家中男主人健在就以酒为礼物;若家中男主人已故, 只有女主人, 则带糕点等[6]。届时,主人要准备各式食物来款待对方。按照老北京习俗,要准备吉利食品,譬如烟、糖果、干果等,以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和祝福[7]。在山东淄博,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拜年时,父母都要准备“杂烩汤”——大年三十晚上将特意多煮的水饺、冬瓜、炸好的丸子,肉圆等食材一起下锅熬煮成的汤,寓意“年年有余”[8]。待客食物越丰盛则越能体现主人对于来访者的热情,并且在接受了对方的礼物后,主人自己也要择日进行回拜。“年味”便在亲戚间相互走动中,在食物的你来我往中流转、成形。
在中国,过年不仅要娱人还要娱神,从食物的文化研究角度来看,就是人与神之间的食物交流。虽然南北祭灶时间不同,但是作为娱神的形式之一,祭灶总是年节不可或缺的仪式。“明代刘侗、于奕正所写的《帝京景物略》就记载了明代送灶上天的情景:‘二十四日,以糖剂饼、黍糕、枣栗、胡桃、炒豆祀灶君,以槽草株灶君马谓灶君朝天去’”[9]。人们祭祀灶王爷时,麻瓜糖是不可或缺的。正如人们祭灶时所说的祭词“今年又到二十三,敬送灶君上西天。有壮马,有草料,一路顺风平安到。供的糖瓜甜又甜,请对玉皇进好言”[10]。既希望通过麻瓜糖黏住灶王爷的嘴不使他说坏话,又希望通过麻瓜糖的甜,使灶王上天时能向玉帝多说好话,以降好运在自家。通过这样一些娱神的食物,将人们对于神的敬仰承载其中,“年味”则在人与神的互动交往中形成。
从食物的角度来看,现在人们对于“年味”淡了结论的产生,实际上是一种对于食物认同边界的模糊,在此则表现为食物在时间和空间上的边界模糊。
2.1.1 时间边界的变化
从国内来看,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有能力进行年节食物的选择,以往年节才有能力购买和食用的食物在平常时间里也可以获得。所以从两个方面来说,首先年节食物与日常食物出现融合的趋势,其次与年节进食所伴随的很多仪式也随着时代的变化发生着改变,或不再在春节期间进行。比如,传统大家庭的分裂、重组成核心小家庭,以往众多家庭成员围坐在一起准备年夜饭、 包饺子的仪式相对来说不再普遍。随着城市化的发展,很多人离开乡村,进入城市,新式房屋已经无法再进行相关的祭灶仪式,并且当人们不再同以往一样依赖土地,对于土地的崇拜观念淡化,使得人们也渐渐觉得不再需要进行相关的仪式。
2.1.2 空间边界的变化
从国际上来看,现代化的发展所导致的不仅是年节的食物与日常食物出现融合,而且是全世界食物都可以作为选择的对象。比如,韩国的炸鸡、日本的寿司,以及其他国家的特色美食都出现在人们的年节食物清单上。同时,传统的年节仪式得到新的发展,比如,随着交通技术的发达,越来越多的人选择通过春节旅游进行跨年[11]。以往年节食物在空间上的界限不仅超越地方而且也跨越国界,这其中不仅是食物摆脱了地方的束缚,人们也跨越地理界限,食物也就随着这样的个体行为实现了跨越和交流。
以上在全球化和现代化的背景下,讨论了因为时间和空间上年节食物边界的模糊,使得经历过以往春节形式的人很容易就会因为这样一种认同的模糊,产生“年味”淡了的感觉。但实际上这只是一种边界模糊所导致的结果,相对于以往特殊时间和地理空间上才能获得年节食物来说,现代人对于年节食物的选择实际上更加多样化,因为这样一种时空的束缚随着时代的发展逐渐消逝了[12]。除此之外,“年味”淡了也是现代人对于乡土的一种怀念,希望通过对“年味”的追寻,探求以往人际的情感交流。而实际上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年味”,不能因为现代的不同于过去就认为“年味”不如以往浓烈了。
从范·热内普的通过仪式理论来看,春节作为新旧之年交替的节日,也是一种通过仪式,从旧的一年分离,到边缘,最后聚集到新的一年。从食物的角度来看,这种仪式的进行,就是通过在春节吃特定的食物来进行情感的表达,其中蕴含着人们对于来年人、事、物的美好期望,但是这样一种蕴含多样期望的传统食物在时间、 空间不断变化的背景下,发生了改变。而作为跨越边界的“新生”食物还未在现代的社会中形成如以往年节食物那样传统的力量。以往的传统年节食物的边界已然模糊,而新的边界还未形成,在这样双重的力量的作用下,的确会给人一种“年味”淡了的感受。
那么在这样一种传统年节食物边界开始模糊的、新的年节食物边界还未成型的情况下,我们应该给予社会更多的时间去面对“年味”,俗话说“不破不立”,从食物的角度来看“年味”并不是“淡了”[13],而是正在形成一种新的传统,或是成为某个或多个群体的特定的新“年味”[14]。而不论是“年味”淡了还是新的“年味”的形成,重点不在于其“年味”如何,而是使“年味”能够一直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不至于被忽视乃至忘却。因为像春节等传统节日,作为民族文化遗产 “不仅是我们创造民族新文化的凭借与基础,同时它也构成了我们时代生活的一部分”[15],对于现代的中国来说不可谓不重要。
“年味” 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是不一样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年味”。以往对于“年味”淡了的社会情绪,从上面的分析来看,实际上是作为“年味”物质载体的食物,它的边界在时空上得到了拓展,使得人们在年节食物的选择上更加多样化,而这样一种拓展还未形成一如以往年节食物的传统的强大力量,从更大的角度来看,正是这两种因素的作用,最终导致了社会上所产生的“年味”淡了的情绪。所以从中我们可以总结道,与其说“年味”淡了,不如说“年味”杂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变化并被赋予了新的含义。同时,对于新“年味”的出现,在面对以往年节食物时,也正在形成新的传统。作为中国传统节日的春节,它的味道需要我们每个人参与其中,因为“年味”背后的文化实践,在今天快速变化的时代中,是全民共同构建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