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婷婷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金城学院 基础教学部,江苏南京 211156)
艾丽丝·门罗于200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 《幸福过了头》 因其风格与门罗以往作品不同而备受中外学者的关注。该小说集收录了10 篇小说,呈现了包括婚变、丧子、暴力等充满阴郁色彩的情节,每篇小说中的故事人物都拥有不同的创伤经历。
该小说集中的《纯属虚构》叙事艺术高超,被学者尼斯切克认为“包含了门罗短篇小说创作艺术的所有特点”,在门罗的短篇小说创作中具有不容忽视的地位。《纯属虚构》的主人公乔伊丝经历了一场令其痛苦万分的婚变创伤,优雅聪慧的她突遭丈夫乔恩抛弃,被丈夫手下一位笨拙粗鲁的木工学徒伊迪拆散了家庭。这场婚姻的破裂让乔伊丝陷在困惑迷茫、自我怀疑的痛苦中,对其造成了巨大的创伤。多年后,乔伊丝在宴会上偶遇女作家克里斯蒂,并阅读了其小说《亡儿之歌》,发现克里斯蒂竟是当年插足者伊迪的女儿。克里斯蒂在作品中不仅讲述了她与乔伊丝的过往经历,还揭露了年少时她对乔伊丝的爱慕之情,以及这种感情如何遭到乔伊丝的利用。乔伊丝读完小说后去参加克里斯蒂的签售会,但是克里斯蒂似乎没有认出她,乔伊丝便离开了,故事到此收尾。
故事的开放式结局产生了一些留待讨论的重要问题:为什么乔伊丝在阅读克里斯蒂写的小说《亡儿之歌》时反应激动?克里斯蒂在《亡儿之歌》中所写的经历究竟是否真实可靠,还是如作品标题所言是“纯属虚构”? 故事最后的签售会上,克里斯蒂是否认出了前来签名的乔伊丝?
中外学者已对这些问题进行了一定的讨论。尼斯切克在其专著《加拿大英语短篇小说:从现代主义的黎明到2013年诺贝尔奖》中撰专文罗列了这些问题背后的多种可能性,讨论了文本与现实的关系[1]。罗美娇认为门罗无意表明克里斯蒂所述事件是否可靠,而是借此说明生活中不可避免地出现偶然和含混[2]。张星月认为该小说的嵌套式叙事结构是对故事人物错位人生的隐喻,表现了人生的苦涩荒诞[3]。目前的研究成果均已注意到了《纯属虚构》 的叙事特点,且普遍认同“文中并没有交代《亡儿之歌》的内容是否可靠”这一观点,然而对于可靠性不明的原因却鲜有深入探讨,而且对乔伊丝和克里斯蒂这两位重要人物的分析也尚不充足。
事实上,乔伊丝和克里斯蒂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创伤的折磨或影响,她们自身的言行及她们之间的关系涉及了创伤形成、 创伤传递、 创伤见证等过程,《亡儿之歌》内容的可靠性则也与心理修复的机制有重要关联。该文将从创伤叙事的角度出发,力图对乔伊丝和克里斯蒂两位人物进行细致剖析,探讨人物言行和心理形成的过程及成因,从而完成对文本关键问题的解答。
创伤不仅包括战争、屠杀等历史重大事件,也包括车祸、家庭变故、病痛等来自日常生活的事件。凯西·卡鲁斯将创伤定义为 “面对突发性或灾难性事件,个体感到无法承受,对事件的反应通常体现为延迟的、不受控制的、反复出现的幻觉和其他侵入[意识]的现象”[4]。乔伊丝在经历婚姻破裂后陷入了混乱、分裂的双重世界,其种种表现均带有浓重的创伤烙印。
对于乔伊丝而言,这场婚变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在此之前,她对她的婚姻生活充满信任感和安全感。小说开篇多次提及了乔伊丝回家时的愉悦心情。
冬天里最愉快的事儿,就是结束胭脂河学校的音乐授课,开车在回家的路上……只要听到她车的声音,他[乔恩]就会回头看着她的方向,用这种方式来迎接她……乔伊丝的感觉是那么愉快。
这是一幅如此温暖宁静的美好画面,可见乔伊丝对家庭和婚姻的依恋和信赖之深。然而紧接着,丈夫乔恩的木工学徒伊迪登场了。让读者,更让乔伊丝始料未及的是,乔恩竟迅速地爱上了粗鲁无知的伊迪。就在乔伊丝认为这只是他们婚姻中“出现的一点小干扰”并对丈夫表明愿意继续携手前行的心意时,乔恩竟通过一句“已经没有‘我们’可言了”生生断送了这场婚姻。一切发生得突如其来,乔伊丝就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惨遭重击,再加之美丽聪慧、充满艺术气质的她却败给了一个粗鲁轻浮的人,这更是让乔伊丝难以承受,在痛苦和困惑中形成了巨大的创伤。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场婚变带来的创伤反复折磨着乔伊丝的意识,这在乔伊丝视角的叙述中有着明显体现。创伤通常会导致创伤者的创伤叙事障碍,造成其叙事能力下降。在遭遇婚变后,乔伊丝视角的叙述呈现出跳跃、断裂、混乱的特点。以下是一段乔伊丝与朋友聊天的场景。
“我告诉你,我想是这样。”后来,乔伊丝这样说。已经过去一段日子了,壕沟里的湿地百合如同火焰一般蔓延摇曳。她去上音乐课的时候,总是戴副浅色的眼镜,以掩饰她因为喝酒和抽泣深陷的眼眶,放学以后,她也不再是开车回家,而是去惠灵顿公园,她希望乔恩会因为担心她自杀来找她。(他确实来过,不过只来过一回。)
“我觉得,她站过街。”她说,“站街的妓女为了揽客都纹身,男人看见标志就过来了。我的意思不是纹身都——嗯,可能也是,当然,纹身也会激起他们的欲望——我是说,出售的标志。可以卖,有经验。现在从良了。他妈的是个抹大拉的马利亚,就是这样。而他呢,在性方面简直是个婴儿,真让人恶心。”
这段文本中,3 处引号中的直接引语为乔伊丝与朋友谈话的内容。第一处和第二处直接引语之间被一段乔伊丝对自己现状的介绍隔开,呈现出创伤叙述的跳跃感和断裂感,读来让人觉得奇怪和突兀。这是因为“创伤经历导致了注意力的下降和语言表达能力的减弱,造成叙事的困难”。这意味着乔伊丝在讲述其情感创伤时,注意力无法全然集中,她的讲述无法自控地受到创伤记忆的干扰。另外,第三处引语中双破折号的使用,以及支离破碎的短句和语气词,均是乔伊丝叙述断裂感的体现。
同时,乔伊丝的三处引语与交代现状的非引语的口吻大相径庭。显然,从乔伊丝与朋友诉苦的语气听来,她似乎已然走出阴影,像是达到了已能洒脱痛骂第三者的地步。然而,非引语处所呈现出的乔伊丝却是一个愁肠寸断、 指望用苦肉计博得丈夫同情的可怜女子。在和朋友聊天的过程中,乔伊丝觉得“很不错,真的很不错”,然而自己半夜醒来时“竟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她已经不住在从前那幢房子里了,但是创伤的延迟性和持续性导致乔伊丝依然无法适应当前环境,出现了创伤场景的跌宕。
乔伊丝的生活也和她的叙述能力一样陷入了分裂和混乱,这从她的穿着、睡眠、社交和对世界的认识均有体现。她去学校教音乐,却穿得“像个吉卜赛歌舞女郎,或者鸡尾酒会女招待”;她明明酒不离手,常喝得酩酊大醉,却会在凌晨三点或四点醒来,难以入眠;她从前认为那些学生是“莫名其妙难以预测的年轻人”,现在却刻意地用极其亲切的语调和笑意鼓励他们;她厌恶第三者伊迪的粗鲁、轻浮,现在她却也“看见什么都笑,和谁都可以调情”。这种种变化都表现出乔伊丝深陷创伤时的情感极限状态,她的内心秩序已全然失调。
创伤使乔伊丝这样的创伤者进入了一种分裂状态,如同生活在两个世界中,“一是创伤领域,另一个是现在的日常生活领域,这两个世界之间很难搭起桥梁”。乔伊丝的世界便是双重性的。表面上看,乔伊丝在婚姻破裂后似乎能够维持正常生活,能吃能喝,工作顺利,还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了,也更受学生喜爱了,她的现实生活领域确实能够正常运转。然而,她的创伤领域却平行存在于现实生活领域,从未消失,而是以一种反复、无序、无时的形式使创伤记忆钻入她的语言、思维和生活细节,使乔伊丝在分裂混乱的双重世界备受折磨。
事实上,创伤的烙印并非仅仅灼伤了乔伊丝一人,伊迪的女儿克里斯蒂也与创伤有着不可忽视的关联。《纯属虚构》之所以让人感到扑朔迷离,主要原因在于克里斯蒂这一人物具有神秘感。若从创伤叙事的角度出发,我们便可揭开克里斯蒂的神秘面纱。
由上文分析可知,乔伊丝的创伤具有延迟、反复、不受控制等特点,属于创伤的典型特征,容易辨别。而纵观全文,由于全文主要叙述视角为乔伊丝,所以克里斯蒂如乔伊丝那般陷入全面痛苦的表征则并不那么显而易见。因此,我们无法直接将克里斯蒂定义为典型的创伤患者,但是她却与创伤有着颇为复杂的关联:家庭原因导致克里斯蒂内心孤独缺爱,于是她爱上了美丽的乔伊丝,然而在与乔伊丝的相处中,创伤的代际传递却进一步破坏了克里斯蒂的爱与信任。
克里斯蒂与创伤的关联要从其破碎、 缺失的童年家庭谈起。克里斯蒂从小成长于单亲家庭。母亲伊迪酗酒、吸毒,尽管伊迪声称已经开始戒酒、戒毒,但是她自己也坦承不可能完全戒掉。伊迪没有学识、缺乏技能,养家糊口的能力十分有限,无法为克里斯蒂提供稳定的经济条件。这一切耗尽了伊迪的精力,让她生活得忙碌又狼狈,导致克里斯蒂经常无人照顾,甚至长期寄养在别人家。温饱已是幸运,又何谈爱和关怀。
在伊迪搬进乔恩家后,乔恩便成了克里斯蒂的继父,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克里斯蒂似乎终于拥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是“家庭并不意味着一些个体在一起生活,而是意味着一些个体之间存在着亲密、深刻的联系”[5]。这个重组家庭并未填补克里斯蒂童年缺失的爱、信任和安全感。在《亡儿之歌》中,有一段乔伊丝和克里斯蒂的对话揭示了克里斯蒂对这个重组家庭的想法。
“你听到野兽的声音时,会不会跑到妈妈房间去? ”[乔伊丝]
“我不能。”[克里斯蒂]
“天啊,你为什么不能? ”[乔伊丝]
“乔恩住在妈妈的房间。”[克里斯蒂]
这段对话虽短,却点破了克里斯蒂和乔恩之间关系之疏离。年少的克里斯蒂宁可独自忍受野兽在外的恐惧,也不愿踏进有乔恩在的房间。《亡儿之歌》几乎没有提及克里斯蒂与乔恩,或是与伊迪的互动,更多的只是乔恩与伊迪的互动。这暗示着在克里斯蒂的视野里,作为孩子的她在这个重组家庭中仿佛是个局外人,游离在母亲和继父之外。
对于克里斯蒂而言,无论是伊迪和其生父的关系,还是伊迪、乔恩、乔伊丝三人的关系,都是缺乏温暖和完整感的。一个破碎的、不幸福的家庭对孩子造成的重大伤害是“动摇了他们基本的安全感和信任感……让孩子意识到爱并不永恒”[6]。父母之爱的缺失导致克里斯蒂极度需要爱的寄托,于是她爱上了气质迷人的音乐教师乔伊丝,然而乔伊丝沉浸在自己的婚变创伤中尚未自愈,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光顾着千方百计地引起乔恩的注意,而现在与乔恩、 伊迪同住的克里斯蒂便成了乔伊丝利用的最佳对象。
列佛·维塞尔(Rachel Lev-Wiesel)指出,“由于第一代人[在某些问题上]未能了断,则家庭中的这些问题往往会在第二代中重演 (be reproduced)”[7]。乔伊丝在婚姻中受到了创伤,然而她心中那种爱与信任破灭的痛苦却传递甚至加诸于克里斯蒂身上,造成了对第二代人的情感伤害。
克里斯蒂在音乐上极为勤奋,抓紧一切机会练习小提琴,对音乐课和公演充满期待。她在《亡儿之歌》中坦承,她如此勤奋不是因为爱音乐,而是因为她爱乔伊丝。然而乔伊丝却认为学生只是一群“莫名其妙难以预测的年轻人”,她现在之所以全情投入公演的准备,也只不过为了让乔恩看到自己的光芒并回到自己身边而已。音乐上的勤奋没有为克里斯蒂获得乔伊丝的关注,同样地,她们日常相处的点滴也只不过都是克里斯蒂的一厢情愿。当她与乔伊丝在回家路上一起买冰激凌,并听乔伊丝用调皮的语气跟店员说话时,克里斯蒂感到“放松”“纯粹的快乐”“无上的幸福和激动”。然而事实上乔伊丝只是为了通过克里斯蒂来了解乔恩和伊迪的消息,而乔伊丝与店员等人调情,也是出于一种报复、发泄的心理。最终,在乔伊丝彻底离开旧家后,克里斯蒂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爱只是泡影而已,“她只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一个多么微小的角色,她的痴情是如何被利用,她曾经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小傻瓜。这一切让她内心酸痛”。
如此一来,便形成了乔恩伤害乔伊丝、乔伊丝伤害克里斯蒂的创伤传递链。克里斯蒂百般讨好地想要获得乔伊丝的爱,就如同乔伊丝想方设法地挽回乔恩的爱。乔伊丝辜负了克里斯蒂的爱和信任,就如同乔恩背叛了乔伊丝的爱和信任。第一代人的情感创伤通过如此相似的方式传递到了第二代人身上。这样的创伤再现让人唏嘘。
多年后,乔伊丝和克里斯蒂的创伤烙印通过创伤见证(testimony)得到了治愈。创伤见证“以讲述的方式使创伤患者回忆并追述个人遭遇,而倾听者的在场使创伤见证形成了一种叙事的交流”。若要通过创伤见证来达到心理修复的目的,必须包括讲述和倾听两个环节,缺一不可。《纯属虚构》中的创伤见证由乔伊丝和克里斯蒂两人共同完成,其中克里斯蒂通过《亡儿之歌》的写作对其过往经历进行了自传式叙述,而同样作为亲历者的乔伊丝则倾听、回忆并参与了克里斯蒂的讲述,两人共同构成了创伤见证的有效闭环,从而各自得到了疗愈,重获新生。
作为自传体小说的作家,克里斯蒂的身份对其心理修复有着关键意义。大屠杀幸存者、意大利著名见证文学作家普里莫·莱维不止一次把一本书比作一部电话。“‘电话’是一个交流而非独自的工具,说话人知道在电话的那头有人正在倾听。”莱维认为书写痛苦回忆的过程是一种自我治疗,他曾言“通过写作,我有了被治愈的感觉。我被治愈了”[8]。克里斯蒂在其第一本书中便写下了《亡儿之歌》这一自传体叙述作品,可见克里斯蒂在写作时有一种急于将过往经历讲述出来、 渴望读者倾听并了解其内心的迫切需要。
在《亡儿之歌》中,克里斯蒂依照时间顺序,细致地回忆了自己与乔伊丝的过往经历,从搬入乔恩家里后与乔伊丝密切相处的点滴,到乔伊丝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活后的复杂心境,细节丰满,情感真挚,叙述清晰而完整。克里斯蒂沿着回忆的路径一步步从过去走回现在,每一个文字都好比是一个脚印。最终,在回忆完毕后,克里斯蒂与这段过往和解了。
……她不再认为那只是个骗局。她想到她勤奋学习过的音乐(当然,她早就不拉琴了,还没到十几岁就已经不再拉琴了),还有她缥缈的希望,间或得到的快乐,那些她从未有机会亲眼见到的森林野花,以及它们奇异欢快的名字。
爱。她感到了快乐。……
讲述行为帮助克里斯蒂清晰地发现,在她与乔伊丝的这段回忆中,尽管存在感情被利用的痛苦和羞愤,但是依然也有值得回忆的爱和快乐。通过讲述,克里斯蒂得以全面地看待、并坦然地接受这段经历,最终将它纳入自己的人生经验中。“将未被吸收的记忆碎片,与现有的心理进行整合,并转换为叙事语言”[9],这是创伤痊愈的标志之一。克里斯蒂便是通过《亡儿之歌》的讲述行为修复了自己的伤痕。
乔伊丝得到创伤治愈的方式则是充当《亡儿之歌》的有效倾听者。其实在与克里斯蒂互为创伤见证之前,乔伊丝曾有过一段失败的见证,对其创伤疗愈几乎没有成效。该文此前曾提到,在婚姻破裂后不久,乔伊丝与朋友们一起抒发对伴侣的不满和对第三者的愤恨。然而,她们的交流是无效的,交流内容中充斥着情绪化、无实际内容的感叹和唾骂,如“简直无法相信,无法相信。男人啊。他们都干了什么,这么恶心,这么愚蠢,简直没法相信啊”。一场有效的创伤见证应当是讲述者“在帮助下重建一段叙事”[10]。然而在如此情绪化的整体氛围中,只有一个又一个陷在情绪中无法冷静叙事的讲述者,而没有一个真正能够帮助讲述者回忆过往并重建叙事的倾听者。这便是乔伊丝的创伤治疗无效的原因。
真正治愈了乔伊丝情感创伤的是克里斯蒂的《亡儿之歌》。这一次,乔伊丝面对的是一位和她共同经历当年记忆的亲历者,也是一位已然能够顺畅叙事的讲述者,她们能够一同形成最有效的“集体体验”,这便提供了良好的见证环境和心理修复的前提。同时,乔伊丝克服了阅读过程中时而出现的不适和恐惧,坚持完成了《亡儿之歌》的阅读,成功地重走了一遍从前的记忆之路。真正有效的倾听者必须走进讲述者的世界,分担讲述者的所有情绪,参与到过去的记忆中去。乔伊丝每阅读完一部分就会暂停,将倾听到的内容与自己的回忆进行融合,并得出些许感悟,然后再继续阅读。当乔伊丝读到克里斯蒂最后那段释怀式结尾(“爱。她感到了快乐……”)时,她也得出了作为倾听者的最终结论,她想,“哦,是的,就是这样的”[11]。此时的乔伊丝与讲述者克里斯蒂一同完成了创伤回忆的重构,获得了治愈。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亡儿之歌》 的内容不一定“准确”(accurate),但必然是“真实”(authentic)的。文中并未交代《亡儿之歌》 的内容是否与现实分毫不差,我们不得而知,因此无法保证其内容的准确性(accuracy)。然而,创伤见证“不应该过分纠缠于细节的准确性”[12],正如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列克谢耶维奇曾言,“当时间倒退回来时,往事已经获得了新生”[13]。换言之,回忆并不是冷漠地复述简单机械的事实,相反,回忆是事件亲历者在内心的创作,是在心理修复需要下的重构叙事。因此,这场创伤见证的重点在于,作为讲述者的克里斯蒂所记录的感受是真实的(authentic),作为倾听者的乔伊丝被唤醒的感受也是真实的(authentic)。在这一共同的见证过程中,她们分别将过往的回忆转换成了被自己内心所合理化了的重构叙事,这便是分别属于她们的“真相”。真相是多维的,各自存在于她们的内心。《纯属虚构》结尾处的签售会上,克里斯蒂对乔伊丝态度冷淡,似乎没有认出她来,这或许就是因为克里斯蒂已然通过写作完成了自我疗愈,获得了内心重构并接受“真相”,而这“真相”存在于《亡儿之歌》的文字中,存在于她的内心,不再与外部的真实世界产生关联。因此,对于克里斯蒂而言,现实世界的乔伊丝是否站在自己面前等待签字,这对她心里的“真相”都已不再重要。
综上所述,运用创伤叙事的相关理论成果来解读《纯属虚构》,能够拨开作品中情节和人物的层层迷雾。突如其来的婚姻破裂将乔伊丝推入了创伤的深渊,使她的言行和生活都陷入了混乱和分裂的世界。孤独缺爱的克里斯蒂爱上了美丽优雅的乔伊丝,然而在两人的相处过程中发生了创伤的代际传递,被婚姻重创的乔伊丝自私地利用并伤害了克里斯蒂的情意。多年后,成为作家的克里斯蒂通过自传体写作完成了对当年回忆的讲述和重构,乔伊丝则在阅读其作品的过程中成了克里斯蒂的倾听者,两人在共同的创伤见证中各自治愈了伤痕,分别获得了合理化了的“真相”,从而重获新生。门罗的《纯属虚构》提供了通过创伤见证来修复情感创伤的文本范例,其对于情感创伤及其治愈的书写传递了对人与人之间爱与交流的关注,以及对创伤者获得心理修复的美好希冀。同时,《纯属虚构》也向我们传达了一种启示:面对经历创伤或痛苦的人群,我们莫要过多地纠缠于机械事实的细枝末节,而是应充分尊重存在于他们脑海中的情绪、感受和印象,在讲述与倾听中共同重建对世界的爱与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