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仰芬
(广西大学外国语学院,广西南宁 530004)
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获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理由提及其诗歌的冷峻之美(austere beauty)使个体的存在具有普遍性[1]。格丽克的作品主题广泛,透视自身经历,常以神话、宗教、历史或自然作为意境,冷静情感的表面之下透露着丰富而易被忽视的张力。诗人还著有两本诗观散文集。获诺奖之前,格丽克已获美国诸多诗歌奖且受到学术重视。诗歌文本本身和大量国内外文评都将诗人多维的情感折射到3 个词语当中:简约、矛盾、温度。“简约”指诗歌的用语、跨行断句、词源句法等机制营造了简约结构和跳跃节奏;“矛盾”指丰富的矛盾主题,例如:短暂与永恒,生与死,亲密与距离,神话与现代,存在与虚无等;“温度”指诗人在简约结构下解构和传达种种矛盾、温暖、哲思。
具体而言,崔子怡曾讨论阅读格丽克的两个向度,引用格丽克的话“我利用生活给予的素材,但让我感兴趣的并不是它们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它们似乎成为……范式”,指出诗人将希腊、罗马神话进行人格化书写,将其看作转化诗人自身素材为“范式”的一种尝试,在人类的集体文化心理和叙事中寻找个体的位置[2]。方商羊(格丽克的学生)分析诗人的用词风格:没有多余的形容词;在极简的、短音节的盎格鲁撒克逊语汇,和极具智识性、抽象的长音节拉丁语汇间找取平衡;句法上游走于并列结构和从属结构,增强了节奏和表达的戏剧性[3]。殷晓芳在诗人获诺奖之前便从神话诗歌、差异哲学等角度解读其诗作[4]。
西方对其诗歌的诠释更加多元,涉及神话书写、厌食症思想研究、自白诗解读、心理分析解读、玄学诗歌研究、自我构建解读、哲学解读等。如凯蒂(Katie)指出《乡居生活》这本诗集中不确定而多变的叙事角度,论证诗集通过不同角色发声的“我”的表达带来普遍性的哲思,指出其作品多向解读的可能性[5]。维多利亚·帕克(Victoria Parker)讨论格丽克的诗歌对古典神话的解构,指出诗人在重构新的神话时,将诗人自身(长久以来被忽视的女性)也纳入其中[6]。由此可见,对于格丽克的诗歌,西方世界的已有研究和国内的渐深研究都揭示了其复杂精巧的肌理,指引读者和译者走向其多维丰富的阐释空间。
诗人诗观的自我陈述也将大大助力读者解读她的诗歌。格丽克曾在其诗观散文集中对比琳达·麦卡里斯顿(Linda McCarriston)和佛雪(Forché)的诗歌风格,指出前者诗歌悲剧基调的强烈和固化,也表示更倾向于后者诗歌中叙事视角的不确定性以及可能性。格丽克也提及自己对省略的、未言说的、暗示、雄辩、刻意沉默等元素的痴迷,认为文本中未言说的部分有着巨大的能量,牵涉更大的语境思考。且诗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否定文本中存在静止的完整性[7]。而前文研究者的重要观点和格丽克诗歌中的文本痕迹,正好印证了格丽克自我陈述中开放、中立、动态的诗观诗艺和诠释方式。笔者进而发现,国外对于格丽克诗歌的文学性研究已然丰富,但国内对其讨论仍然较少,连中文译诗也未能覆盖诗人的全部诗集。由此,为了保持对诗歌这种重要文学体裁的关注,为了在译语世界更好地透视格丽克的诗歌原文,读者和译者尚需对其诗歌进行持续深入的解读。而通过诗歌评论分析和诗歌文本细读,笔者发现格丽克诗歌的哲理性因其立体的画面刻画,体现出一定的绘画性,散落于冷暖色调、细节简化、轮廓线条等解读层面。因此笔者将试图从这个独创的审美和解读角度透视格丽克的诗歌,以期深化对原诗意涵的解读和阐述。
限于篇幅,且基于诗人不同诗集具备不同时期的重要特点,笔者选择和分析的诗歌较为均匀地分散于诗人不同时期的诗集中,以期达到较为完整的呈现和解读。且该文文本主要参照现有较为完整的格丽克诗歌中文译本,即是由柳向阳和范静哗选译和合译的诗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和《月光的合金》,对未有译本的诗歌,将引用英文原诗。
格丽克善用朴素简约的语言映射深远的意涵,而其在诗歌中对于色彩词汇的布置,也因诗人的思想基调而呈现出颠覆性的或不确定性的温度和戏剧性效果。
诗人第二本诗集《沼泽地上的房屋》中诗歌《池塘》(The Pond)[8]的第一诗节为:“黑夜用翅膀笼罩着池塘。/带晕的月光下,我依稀辨认出/你的面庞正游弋在米诺鱼和应和的/小星星中间。在夜色里/水面闪着金属的光泽。”从夜的翅膀熄灭池塘的光亮,到只反射着冰冷月光的灰色金属质感的池面,奠定了全诗的冰冷基调。第二诗节则提及花岗岩和其衍生出的坟墓,后文则慢慢过渡讲到童年世界和同一血脉,应该是诗人在表达对早逝姐姐的怀念和对两人共同童年的幻想。诗人心中对姐姐的思念和美好的遐想营造的浓浓暖意,和全文的冰冷质感形成强烈对比。但自内心深处迸发的愿望却将暖意从夜晚灰冷罩壳的裂缝间带出,对比之下诗人的情感无疑更为深沉、久久萦绕。
第九本诗集《七个时期》的第三首诗歌《感官世界》(The Sensual World)[9],前文描述了一个色彩缤纷的夏日家庭,“那时我没有准备好;我站在奶奶的厨房里,/端出我的玻璃杯。炖李子,炖杏子——/果汁倒入了冰的玻璃杯。再加水,耐心地,一点一点地,/每加一次/众多堂兄弟堂姐妹都要判断,品尝——/夏季水果的芳香,极度浓缩:/彩色液体渐渐变得更亮,更灿烂,/更多的光透过来。/快乐,安慰。奶奶等着”,以及“远处,水果在玻璃盘里发亮”。至此,诗人用具体温馨的家庭画面和炙热缤纷的夏季色彩营造出热络的空间表象,而其中埋伏的话语“那时我没有准备好”呼应了后文的“那时我没有准备:夕阳,夏天结束。展示/时间是一个连续体,是某种事物即将结束”。前后对应的“我没有准备好”如同将前文彩色温暖的画面包围封锁,变成一个置于远处的空间,如同“远处在玻璃盘里发亮的水果”,精美却有距离。而诗中的“我”所见的这个有距离感的空间,其实是时间这个“连续体”里的片刻,静止而冰冷。后文的“你将受伤、留下伤疤,你将继续饥渴”进一步表达了诗人对亲密关系保持着距离感,且对其可持续性产生怀疑。外热内冷颠覆性的诠释方式牵引读者体会诗人思想世界里的不确定性,使所感所思更为深刻。
方商羊和李骄阳也在一网络访谈节目中讨论到《感官世界》这首诗歌,进而提到格丽克诗歌表达的特殊性,即是言说的内容反抗言说的方式,而言说的方式压抑言说的内容[10]。这正印证了上文对于格丽克诗歌内部思考对立性和颠覆性的阐释。
格丽克的诗歌少用华丽繁复词语对细节进行具体定焦或细致刻画,读者感受到的更多是诗歌中镜头的飘移,而这种叙述方式也使诗歌的文本因素之间更具呼吸空间。
诗人的中期作品,第六本诗集《野鸢尾》中的诗歌《月光中的爱》(Love in Moonlight),开头叙述了男女之间的相互依赖,尔后笔锋一转书写外面的世界:“外面,夏夜,一个完整的世界/被抛在月亮上:团团银色的轮廓/也许是建筑或树木,或狭小的公园/有猫藏在里面,在尘土里仰身翻滚,/玫瑰,金鸡菊,还有,黑暗中,金色的/国会大厦圆顶/变成了月光的合金,外形/没有细节,神话,原型,灵魂。”画面的描述将一切细节模糊化,只剩下银色的轮廓和月光的合金,而诗歌开头提及的男女或也在这个空间内部,在建筑里树木后或花园中,但是模糊的焦点已经不再聚焦于他们身上,在场或不在场的不确定性指涉个体和个体情感的次要。诗歌的意涵走向“神话,原型,灵魂”的无我哲思,焦点模糊后的思绪从细碎日常跳跃到开阔思想,启人思考。
丹尼尔·莫里斯(Daniel Morris)在其解析格丽克诗歌主题的著作中,曾分析格丽克的诗歌进而指出,一首多叙述角度的诗就像一幅立体主义绘画,而不是一幅写实主义传统风景画,因为后者只提供一个固定的视角。而格丽克的诗歌正以其不同寻常的多叙述角度延展了这类单一的视角[11]。对应上文,这也解释了焦点模糊后的视野是通往更多方向的,无远弗届。
《乡居生活》是格丽克的第十一本诗集,其中第一首诗歌《暮色》(Twilight)描述“他”在一天劳作后静坐窗前看世界流转,“窗子,并非世界,而是一方风景,/代表着世界。四季流转,/每个季节只呈现为一天之中的几个钟头。/先是绿色,接着是金色,然后是白色——/这样的抽象带来强烈的愉悦,/如餐桌上的无花果”。诗歌缓缓呈现夜幕降临的过程,一切景色暗去且变成抽象的成块的绿色、金色和白色,抽象化的景观最后因天暗慢慢消失。而“他”的思路则流转回具体的餐桌上的无花果,这作为感受过程的一个逗点。接下来视觉的感受消融为嗅觉的感受,再到听觉的感受,即是后文提到的闻到“柠檬树、橘子树的清香”,和听到“叶子入夜的簌簌声”。具体画面化作抽象色块且慢慢消融,再延展到其他感官的认知,使得每日里色块的变化和消逝延展为更普遍宽广的流转的四季,甚至整个时空。同样,这首诗也是诗人在最普遍的日常里消解、呈现对时空的思考。
丹尼尔·莫里斯(Daniel Morris)也曾提及,在现代绘画中,抽象主义把世界的特征分解成组成部分——线条、颜色和形状,借此艺术家能对知觉做出自我的反思。而格丽克诗歌中创造性的抽象处理也是一种关于艺术和生活关系的思考。这进一步解释了上述诗歌抽象延展的意涵表达方式。
轮廓线条的定位思考,一方面,指细节的阙如助力了轮廓的凸显;另一方面,诗歌中独自成型而明显存在的流动线条或方直轮廓,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诗歌中时空哲思的痕迹。
第三本诗集《下降的形象》中的诗歌World Breaking Apart[12]讲述一对男女试图对话之后仍然分开,而“风”的意象在诗中多次出现,如原文末尾描述:There is no such light./And pain,the free hand,changes almost nothing./Like the winter wind,it leaves/settled forms in the snow.Known,identifiable -/except there are no uses for them,表达在无法捕捉的情感面前,只有风能在雪堆里留下吹过的形状,在冰冷的氛围中,或许这是唯一能被辨识和确认的。风的意象在动态的吹拂中留下雪堆上静止的形状,这是雪捕捉了风的形状,也是雪定格了这个冰冷时刻的样态。暂停感带来时间的缺席,让压抑的空间更为凝聚和凸显,冰冷似乎也成了永恒的幻式。由此,时间的暂停勾勒和传达了诗歌的画面和意涵。
Faithful and Virtuous Night是诗人的第十二本诗集,现下整本诗集未有中文译本。其中一首诗歌名为The Story of a Day[13],叙述了诗中的“我”不想归家面对一切,在外游荡至日出时分才缓缓踱回家门,此时Thus I returned home./I stood a long time/on the stoop where the stairs ended,/refusing to unlock the door./The sun was rising./The air had become heavy,/not because it had greater substance/but be cause there was nothing left to breathe./I closed my eyes./I was torn between a structure of oppositions/and a narrative structure,诗中多次出现的“门”和“窗”的意象是规约着“我”的边界,空气的空洞加剧压缩了对立的结构,既是物理空间上“内”与“外”的对立结构,也映射诗人对于自我和他者的界分。接着“我”睁开双眼,努力克服内心拉扯,从“外”走进“内”:The room was as I left it./There was the bed in the corner./There was the table under the window./There was the light battering itself against the window/until I raised the blinds/at which point it was redis tributed/as flickering among the shade trees,结局是“我”决定做出一个重要的动作,拉起窗帘让光洒进屋内,至此“内”与“外”的物理边界消解,内外明暗光线的对比被打破,“我”终于尝试让自己与世界和解交流。
综上所述,从格丽克诗歌绘画性特点的分析角度入手,在一定程度上能从原诗的丰富结构中找到另一个具体的解读视角,一方面印证和加强了诗人的哲理性诗观,另一方面透视了原文更多的意涵。而以上诗歌的译本情况也进一步表明,当下国内对于格丽克诗歌的翻译也当具备更多解读的可能性。诗人和诗歌值得更为全面的解读和持续不断的翻译,以期让原文意涵播散且让不同文化系统间的异质因素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