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其林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恶托邦又称为反乌托邦,指的是一种与理想社会呈相反状态的假想社会,常常表现为违背常识的反人类、极权政府、生态灾难或其他社会性灾难。“作为西方近现代科幻小说中的一个独特文类,反乌托邦(Dystopia/Anti-utopia)小说以对现代西方社会的政治、人性、社会结构、生活方式、文化生态、科技发展等方面问题的深刻省察与反思及其独特的书写方式,‘将当今社会、政治和技术秩序中某些令人担忧的趋势投射到灾难性的未来极端状态’,展示了可能出现的人类社会丑恶、可怕的前景,表达了对于传统乌托邦写作中那种理想社会的‘否定’和‘拒绝’,从而成为一系列足以引起人们警醒和反思的警世之作。”[1]作为对乌托邦叙事的反动,文学中的恶托邦叙事解构了乌托邦叙事常见的乐观预期与美好想象,它提醒人们要注意现实世界的复杂性,应对影响人类生存与发展的生态环境、政治体制、经济发展、宗教道德、伦理观念、科学技术等内容进行审慎的考察,在乌托邦叙事的和谐表象下洞察难以避免的各种问题,借助文学作品揭示出一个充满预警色彩的未来。
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恶托邦叙事发现当代社会在现代化发展与经济水平提升背后的问题,作家们不仅看到了人类通过科技手段开发自然、加大经济发展力度获得的成果,还看到了社会前进背后隐藏的自然环境遭受破坏、人们价值观念紊乱的问题。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恶托邦叙事最常见的主题是:传统祥和的生活方式由于现代化建设、经济发展而被打破,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局面被破坏,青山绿水的美好景象一去不返,人们也在追求物质欲望的过程中道德沦丧、精神萎靡,跌入到虚无与毁灭的危险境地。
当作家们表现中国的经济开发与环境保护的矛盾时,事实上形成了对于中国当代生态文学恶托邦叙事的集中书写,他们一方面看到了中国需要进行现代化开发的客观性,但另一方面又对破坏生态平衡的盲目开发持有强烈批判态度,看到了农耕文明在工业化进程中遭受的阵痛。在从维熙的笔下,人类成了践踏自然的恶魔,不断地砍伐林木、开山挖石,如同歹徒从孕妇肚中强行盗取婴儿:“其实,大自然的生命垂暮和衰竭,完全是人类肆意践踏和无节制榨取的结果。依稀记得,儿时故园的后山滴青流翠,五十年后重返故园,尽管呼喊它时,大山的回声犹如往昔,但是青山已然变成了光葫芦般的和尚头。人们只知道砍伐林木,却不知栽种绿荫,因而那大山绿色的梦,已然不复存在。乡亲们在山脚开山挖石,将其雕成石料,运到城市贩卖,以求手中富有。被开膛破肚的大山,不会呻吟,不会抗议,像个被剖腹的多胎产妇,任铁钎、锐斧以及炸药代替手术刀,在原本是头戴绿色凤冠之青山之腹,挖走一个个‘胎儿’。”[2]25-26中国许多地方植物种类丰富,一些还被列入国家一级保护珍稀植物。丰富的植物资源为旅游开发、药材种植创造了条件,但被发财欲望刺激的人们则希望通过更为快捷的方式脱贫致富。叶辛的散文《保护耶,开发乎?》记录了自己在黔东南苗乡之行中对于当地植物资源如何开发的思考。乡民们为了谋取利益,大肆地砍伐林木,使得森林资源不断递减:“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的森林覆盖率为27.7%,这个数字是贵州全省森林覆盖率的一倍还多,似乎尚可聊以自慰。但是只要纵向比一比,就不能不引起人的深思。二三十年前,黔东南的森林覆盖率曾经是40%以上,40多年前,它的森林覆盖率甚至是60%以上。我稍一联想,不禁骇然,如若始终以这样的速度递减,我们的下一代还有幸进入这恍如仙境的地方吗?”[3]86
中国的森林资源被大肆砍伐、破坏性开发,世界其他国家的情形也不见得都比中国要好。在徐刚看来,森林资源被破坏是世界性难题:“世界观察研究所最新发表的报告说,地球上的森林到1998年为止,已经消失了一半,而且还在以每年1600万公顷的速度消亡。16个国际组织历时20年的调查表明:地球上有3.4万种野生植物即将灭绝,这个数字占世界各地已知的蕨类植物、松柏类植物和开花类植物总数的12.5%。也就是说每8种已知植物种类中,至少有1种将要永远地离我们而去,它们来也无声,去也无息。”[4]森林被破坏的后果已经得到了显现,但是各国追求经济利益的人们并不会停止行动,反而对剩下的森林资源展开了更为疯狂的掠夺:“地球上80%的原始森林已被伐倒毁灭,大部分饮用水严重污染,大部分湿地退化、消失,大部分可耕地丧失种植能力。《时代》特别提到了俄国,这个拥有全球23%森林的国家,为了得到更多的硬通货,纷纷和美国、日本、韩国及欧洲的一些伐木公司签约,伐木声已响彻西伯利亚的原始森林。新兴经济的发展总是伴随着对森林资源的疯狂掠夺,在这一点上俄罗斯既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俄罗斯人理应想到的是:俄罗斯文化的伟大,都是与俄罗斯广袤的森林和荒野不可分割的,在失去大片的原始森林之后,俄罗斯还是俄罗斯吗?”[4]210-211俄罗斯的森林资源被大量开发,南美洲的亚马孙河流域更是如此:“这块广袤的热带雨林正遭受着灭顶之灾,人们正疯狂地扑向这块绿色宝地伐木垦荒。在许多公里之外,就能看到伐木者、垦荒人烧毁森林的大团大团的浓烟从森林里腾起。近百年来,亚马孙河热带雨林遭人为破坏,减少了700万平方公里。仅在巴西的亚马孙河地区,就有32万平方公里的森林已经化为乌有,面积相当于德国、比利时、荷兰和卢森堡国土的总和。”[5]2-3
近年来科学家对于玛雅文明的突然消失进行了调查,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在于玛雅人没有节制地滥伐森林,使天然水系毁于一旦,从而导致了玛雅城邦迅速毁灭:“可怜的玛雅人不仅丧失了农业用水,甚至连基本的生活用水都成问题,只得顶着苍茫北风,在自然面前一步步退却,集体迁徙,终于走向灭亡。美国科学家说,玛雅人没有节制地大砍大伐城邦附近的森林,使湖泊一带的天然水系统毁于一旦,是悲剧产生的根本原因。”[6]198-199对于恐龙在地球上的突然消失,历来具有不同的说法。科学家近年来进行调查,发现很有可能造成恐龙灭绝的原因在于地球上植物和小生物的锐减导致的生态失衡所致:“无数的恐龙拥挤在一起,争食、杀戮,使植物和小生物锐减,造成严重的生态失衡。不仅如此,众多的恐龙还在一刻不停地污染环境,它们排泄出大量粪便、尿水,破坏了水质和土壤,加速了植被的枯死和小生物的灭亡。由于环境恶化,恐龙的发病率直线上升,尸体横陈荒野,遍布水中,腐烂腥臭,造成瘟疫的大爆发。”[7]255
作家杨文丰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谁愿意步玛雅人失魂之‘后尘’呢?当今这地球村,失魂犹同苍凉的落日,还魂却未必能像蓬勃的朝阳,对于人类,对于自然,一样如此。”[6]199但实际情况是,历史悲剧虽然发生了,并且被科学家调查证实了,但这并不能成为阻挡当代人攫取利益的充分理由。于是当代人在生态破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仅山林被挖掘、植被被破坏,河流也无一不被污染。“1972年,罗布泊干涸。1992年,居延海干涸。2005年,滇池全湖出现富营养化,严重污染。2007年,太湖蓝藻暴发,引发一场震动社会的水危机。令人忧心的报道,一个接一个。洞庭湖、巢湖、鄱阳湖的生态系统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坏。这是怎么了?江河湖泊的气数已尽?还是这个世界疯了?物与物关系的后面,从来都是人与人的关系。”[8]57-58水污染的问题具有普遍性,危害更为严重,导致的生态后果也更为持久。“已经很难找到清澈的河流,流经城市的河段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污染,农药残留毒害了农村的小河溪流,工业废水以及工业和生活垃圾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饮用水的安全。发展中国家有一半人患有与饮水有关的疾病,每天有25000人因此而死亡。发达国家的饮水安全威胁,更多来自工业污染,它们层层设防却又防不胜防。”[4]214-215人类损坏自然生态的行为从来没有停止过,虽然后果已经显示了多年,但显然并没有引起全球的足够重视。“我们黄河的大动脉在流血,我们的长江也在流血。仅以四川每年流入三峡泥沙量来看,七十年代为五点一亿吨,到了八十年代,已经高达六点八亿吨,相当于尼罗河、亚马孙河、密西西比河这三条世界大河的总输沙量。”[9]148-149生态破坏得不到有效遏制,工业化程度还在不断加快,自然生态系统的破坏便成为必然结果。“不止一个科学家预言:生态破坏是人类21世纪面临的最大灾难,其后果不亚于一次全球核大战。而这个‘最大灾难’已潜伏在中国的土地上。芬兰《赫尔辛基新闻》的文章中说:由于放牧过度,肆意砍伐森林和农田地力枯竭等原因,中国正面临一场严重的生态危机。”[10]36
地球生态系统被破坏之后,有毒物质全面渗透进人类生存必需的空气、水源、食物,必然产生一系列的恶性生态事件,比利时马斯河谷烟雾事件、英国伦敦烟雾事件就成了中国作家反复言说的对象。
在戴战军、徐永青的《拯救与命运》中,对于这两次生态事件进行了介绍:“1930年12月,比利时马斯河谷工业区出现逆温,大雾弥天,当地工厂向大气中排放的污染物积聚不散,其中的二氧化硫、氟化物等致使上千居民中毒发病,死亡60余人。伦敦烟雾事件,更是震惊世界的环境公害事故。1952年12月5日至8日,大雾笼罩伦敦,由于两个逆温层结合在一起,使工厂排出的二氧化硫、烟尘等大量聚集,导致伦敦地区数千市民感染呼吸道疾病,短短四天之中死亡4000多人。而十年之后(1962年),又是在12月份,在类似气候条件下,伦敦再次爆发‘烟雾事件’,死亡者达700余人。”[7]135-136不过,将环境污染问题归因于资本主义对剩余价值的无情榨取似乎过于绝对了,因为环境问题并非资本主义的专利。“在社会主义的中国,随着工业经济的发展,污染也随之而来。起初,人们把烟囱林立、烟雾喷吐,当成社会主义建设热气腾腾、蒸蒸日上的大好景象而加以描写、歌颂,但随着严重污染后果的出现,中国人终于认识到,一味地追求盲目发展而舍弃环境保护,是贻害自我、贻害子孙后代、贻害人类的大错误。”[7]136
中国于1978年进入改革开放时代,社会进步明显,经济总量不断提高,但环境污染问题却在很长时间内未得到妥善解决。淮河流域的污染问题早在1974年就被提了出来,到20世纪90年代末期仍然未得到解决,导致淮河流域民众的饮用水成了难题。徐刚在《拯救大地》中这样描述淮河流域的严重污染问题:“淮河最后的特大污染是必然的,是人类在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把淮河推上了黑色祭坛。也只是到了这样的时候,人们才确切地知道:把豫、皖、苏、鲁四省网络成一块原先完整的大地的淮河水系,全流域191条较大的支流中,80%以上的河水已经变成黑臭,三分之二的河段完全丧失了利用价值。中国的河流都处在污染的现实中,但,没有一条河流如淮河那样,是从源头开始污染的,源头活水成为源头污水之后,淮河还有救吗?”[11]236安徽省六安市裕安区的丁集镇本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小镇,却在中国生态环境史上打上了烙印。丁集镇有惊人的800家制革厂,每一家制革厂都需要排放大量的污染物质。徐刚在《拯救大地》中这样描写丁集镇的恐怖污染场景:“制革污水,那是剧毒污水,就这样流淌在丁集镇的大沟小河,污水漫流,废渣遍地,臭气熏天。流经丁集镇的谷河的大片河滩寸草不生。含有几十种有毒物质的污水已经渗入地下,使丁集镇的地下水一样被严重污染。所有的水井已全部弃之不用,三千多人生活用水的惟一水源是镇政府院内300米深的一眼机井。……丁集镇的物质富裕是以极其严重地牺牲环境为代价的,结果是:富裕了,‘小康’了,活不下去了!”[11]237这种生态场景不仅在安徽出现,在河南、江苏、山西等不同省份也存在。在江苏邳州、新沂两座城市中,20多条河流因水质污染成了“死河”:“邳州、新沂两市的20条主要河道成为‘害河’、‘死河’。20米深的水井出水呈褐色,有异味,不能饮用。”[11]237“害河”“死河”还不算什么,更令人恐惧的则是致人中毒、癌症和死亡的奎河。“淮河流域的奎河是污染最为严重的一条河流。八十年代初的一则数据显示:奎河氨氮量高含量超标80倍,化学耗氧含量超标125倍,致癌物亚硝酸盐超标200倍。奎河的污水中,氰、汞、铬、砷、酚‘五毒齐全’,仅以工业废水中挥发性酚的最高容许排放浓度每升0.5毫克计,奎河中的最高含量已达每升750毫克,超标1500倍。”[11]239
淮河流域尚且如此,工业化程度更高的国内几座一线城市的污染问题也必然严重。广州在20世纪90年代是一座十分典型的严重污染城市,不仅空气污浊,珠江的污水排放量、生活垃圾排放量也严重超标:“广州的空气是污浊的。联合国排出的世界10大严重污染的城市中,广州位居第6。每一天,广州市排入珠江的污水为300万吨,年排放污水量达10亿多吨。每一天,广州人还要向珠江倾倒40万吨生活垃圾。1994年排入珠江的生活污水正好是1984年的125%,目前仍以每年10%的速率递增之中。”[12]69肆意污染环境,其结果必然导致人类所需的生存资源紧缺。水,在广州这座靠近海边、水系发达的城市居然成了紧缺物。徐刚用英国人治理泰晤士河的例子质问中国的污染者:“英国人先污染后治理泰晤士河,用了近20年时间。中国人在近20年时间中,几乎污染了所有的河流。就这样浊流滚滚走向21世纪吗?”[12]69
作为中国的经济中心,上海的城市人口更加密集,对于城市生态造成的压力更大。1988年,上海市甲型肝炎流行,导致当时各大医院患者爆满。专家后来研究发现当年上海甲肝流行并不是甲肝病毒变异导致,而是因为上海市民众习惯生食已被甲肝病毒污染的毛蚶。徐刚在《江河并非万古流》中,这样描述了昔日令上海人恐慌的那一幕场景:“其原因盖出于:大量的工业废水、农药和生活污水由河流带入海中,毛蚶栖息生养的沿海水质被严重污染,毛蚶死矣!毛蚶大量死亡在前,上海人继续大啖毛蚶在后。换言之,如果上海人不食毛蚶,上海会不会有别的病蔓延,也实在未可知。君不闻苏州河臭气冲天,君不见黄浦江浊浪滚滚?”[13]99-100在徐刚看来,上海出现严重污染的病症几乎是必然的,原因就在于上海市政府与国内其他地方政府一样,长期漠视生态环境保护:“上海的严重污染是和上海的经济同步发展的。除此以外,显而易见的另一种情况是:我们从来没有像重视经济生产那样,认真对待环境污染,甚至将之轻松地忽略了。”[13]100
更令民众难以想象的是,20世纪90年代上海民众生活用水多取自黄浦江,但是居民们产生的粪便、垃圾、工业废水等都一股脑儿地排进了黄浦江:“上海每天产生粪便7300吨,每天排放的工业和生活污水537万吨,极大部分未经处理直接排入黄浦江,又每天从江里取走200多万吨成为市民饮用的自来水。再排放,再取水,这难道不是人类生命史上最肮脏、最可怕、最罪恶的循环吗?”[13]100-101面对上海如此严重的污染问题,徐刚向政府官员与污染制造者发出了厉声质问:“什么时候,人们能像今天追求物质财富一样追求生态效益?人类往往为了一己私利而损害了人类共同的财富,我们不能不想到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教训:一场瘟疫,使一个城市一块国土化为乌有!在中国,大大小小的河流已经或正在成为‘流动的垃圾场’,任何流动都会带来沉淀,动态掩盖着静态,于是我们的河流便渐渐地走上了消失的厄运。衰败的又何止是黄河、长江?”[13]101
作家余超然从工业革命以来人与自然关系的演变入手,认为技术理性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思维是罪魁祸首,使人类将破坏生态、掠夺自然的行为合理化、日常化:“进入产业革命以来,随着一次又一次技术革命浪潮的冲击和那些‘万物之灵’器官的延长,人类拥有了向自然界‘开战’的巨大能力。为了应付人口不断增殖带来的种种难题和满足现代文明更优裕生活的企望,人类竟以‘征服者’的姿态,对孕育人类、无私奉献一切的大地母亲‘恩将仇报’!”[14]222在作家看来,工业化以来的人类行为已经严重破坏了地球生态系统的平衡,导致工业废气、废水、废渣侵入大气、河流、土地,不仅污染了生物的生存要素,而且直接导致了动植物的灭绝,其严重后果已经可以预料——“如今,自然界逐渐失去了平衡,大地上空披着的那层薄薄的‘纱衣’出现了黑洞,整个生物圈找不到应有的和谐。地球已经千疮百孔、危机四伏了。”[14]223
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恶托邦叙事中,生态末日景象是其中无法绕过的话题。正是由于恶托邦叙事聚焦于生态文学中破坏人与自然关系的恶性事件,因而也从生态审丑的角度对非正常情态下的各类生态破坏案例进行了集中书写。
1990年8月海湾战争爆发,这是冷战结束后世界的第一场大规模武装冲突,对于当地生态环境造成了严重破坏。在《拯救与命运》中,作家这样描写海湾战争与生态环境的关系:“据估计,这次泄入海湾的石油达150.7万吨,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泄油事件。在短期内,致使数十万只海鸟丧生,毁灭了波斯湾大部分海洋生物。从远期看,将影响中东、南亚甚至东亚的气候,加剧全球温室效应。而要清除这些油污,需要10年时间加上50亿美元的资金。”[7]135-136侯良学在很多诗歌作品中都描写了人类破坏地球生态之后的各种恐怖场景。在《水,哗哗地流……》中,水与血成了同一个事物的两个方面,水的浪费也就意味着血的流失与生命的死亡:“水,哗哗地流,哗哗地流,水……/血,哗哗地流,哗哗地流,血……/血,流干了/水,枯竭了/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尸体/你的尸体我的尸体他的尸体/她的尸体它的尸体万物的尸体地球的尸体”。[16]130《要死大家死》则是对于人类末日场景的若干种描绘:“知道吗?北极冰层/将在2012年的夏天结束以前/全部融化!!/(那又怎么样?)/冰层融化将导致/海冰溶解!!/(那又怎么样?)/海冰溶解将导致海平面升高 陆地面积缩小(那又怎么样?)90%的太阳热能将进入海洋海洋变暖 将释放出潜藏在海底的有毒气体(开玩笑吧你 嘿嘿)人们将会因吸入毒气而身亡/……/(算了吧!那有什么?/要死大家死/又不是你一个死)”。[15]73-74华海的《工厂,踞坐在河对岸》也是讲工业污染对人体造成的严重伤害,抽水烟的老三爹的癌症与河对岸的工厂有着关联:“踞坐在河对岸的工厂/喝一口饮马河水/吐一嘴粉尘和烟/黑的怪味的烟弥漫在水面/死去的老三爹/抽水烟的老三爹 蹲在青石上的/老三爹 朝对岸瞪着红红的眼/恼怒的风 吹荡河水/吹荡愈来愈浓的夜/一口咕噜噜的水烟/一阵急促、颤抖的咳嗽/老三爹说这水不能喝了/——这水像他的两叶肺/熏满了黑斑/这是X光片里的黑斑/这繁殖癌细胞的毒窝/让老三爹陷入最后的弥留/抬起双眼 看看灰的山/黑的河和河的对岸/终于离开了这个——/住了七十年却已不认识的/村寨/那钢铁的工厂,黑着一张脸/踞坐在饮马河边/夜色里,看不清它的表情”。[16]84-85
近代以来,随着人类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人类面对自然时不再保持敬畏的心理,而将自然作为征服的目标。2004年12月26日,印度洋海啸爆发。这次地震发生于印度洋板块与亚欧板块的交界处,震中位于印尼苏门答腊以北海底,震级达到9.3。在《海殇后的沉思》中,杨文丰这样描述这场骇人的海啸场景:“地震发生后约半小时,大海——这平日里的柔性巨人,略略收缩了一下拳头,海水就从海岸线猛然急退了近300米,继而以每秒200米的速度,挟雷携电,轰轰然,冲上苏门答腊岛的亚齐省海滩,浪潮壁立,潮高十米,排山倒海;一小时之后,海潮在泰国南部普吉岛登陆;两小时后殃及印度和斯里兰卡;最后,浪冲东非索马里……近20万人葬身海底!这是人类历史上罕见的浩劫!在大海啸面前,生命竟然如此孱弱,如此无助。”[17]238-239作为一名气象学者和生态散文作家,杨文丰对于这场海啸有着自己的思考,人类在强大的自然威力前不过是弱小的孩童,对于自然万物还是应该保持敬畏之心:“海啸后的好多天,面对充盈电视画面的惨状,我痛伤人类在灾难前竟是那么渺小无助,同时心哀人类是那样麻木无知。”[17]239
人类肆意破坏大气、江河、土地,影响的终将是人类自己。那些被损害的空气、河流、大地,通过物质的流转与生态系统的循环,最终反作用于人类,成为对于人类的有力报复。雾霾是特定气候条件与人类活动相互作用的结果,由于人类经济、社会活动排放大量细颗粒物(俗称PM2.5),日积月累将超过大气循环能力和承载度,导致大范围雾霾的出现。由于PM2.5粒径小,面积大,活性强,易附带有毒、有害物质,在大气中的停留时间长,对人体健康和大气环境质量的影响更大。杨文丰在《雾霾批判书》中,用生动的笔触向读者介绍了雾霾对于人类的“复仇”:“即使雾霾天戴着口罩,那么,雾和霾的细颗粒物,也可能通过你的口罩表面,被你的鼻子吸入。如此有特色的‘口罩风景’,一定程度上,只是一个美丽的幻象。PM2.5——这自然形成,被现代工业排入空气,经由光化学反应形成的二次污染细颗粒物,在高倍电子显微镜下,你的‘庐山真面目’,居然周身都朝四面八方挺着尖刺。你一进入人们的身体,就不客气地插在鼻黏膜上、气管壁上……”[19]60中国各地雾霾大量出现,使作家联想起了半个多世纪前英国伦敦的那场著名的雾霾:“我想起至今仍令人心悸的1952年12月5日那场‘伦敦雾霾’。那天,伦敦大气湿度陡增,风无力扬起米字旗,全城烟尘弥漫。尽管市民紧闭门窗,黄褐色的烟雾还是无孔不入。地铁以外,所有的交通工具已全部瘫痪。人们难辨方向。行人甚至已无法看到自己的双脚。到医院看病的人群长得看不到尽头。救护车需火把引路方能勉强行驶。伦敦一世界著名剧院,如期上演歌剧《茶花女》,由于剧场内雾霾越来越浓,观众再也无法看清舞台,只能中断演出。英国政府随后公布的雾霾报告显示,这场伦敦雾霾,至少导致了4000人死亡,至当年底,死亡人数飙升到1.2万。”[18]60-61雾霾影响如此严重,人类理应治理如顽疾。不光是雾霾,城市中大量汽车排放的尾气也是影响居民健康的隐患之一。杨文丰在《不完全是尾气》中,将尾气比作令人恐惧的响尾蛇,不仅是因为尾气与响尾蛇有字面上的相同文字,而且是因为尾气如同响尾蛇一般具有对人类的重大威胁:“说得精准些,尾气蛇从你的鼻子深入肺部后,滞留呼吸道,会引发呼吸系统疾病,酿生恶性肿瘤。一氧化碳由呼吸道进入血液循环,输氧功能立马被削弱,中枢神经系统随即受害,感觉、反应、理解、记忆力等必出现‘故障’。专家说,尾气蛇的有些物质,潜藏在你体内即便过去了十年,还可能诱发癌症。”[19]65
生态现实如此令人不堪,未来的世界是否可以变得美好?从生态文学作家的叙述来看,答案是否定的。火山爆发、南极冰川融化、大病毒流行、物种灭绝,几乎是生态文学作家为人类未来描绘的灰暗图景。在苏言、董芮看来,未来美国黄石超级火山爆发有可能导致人类如同恐龙般灭绝:“猛烈的喷发终于过去,但科学家却相信之后的全球降温才是灾难重头戏。黄石超级火山爆发的降落灰层,会释放出大量的硫磺,硫化物一路爬升到我们能见到最高的云上方的同温层,与空气中的水分子混合,生成液态的硫酸微粒,那里没有云或水可以使它们下降,它们会经年累月地留在那里。这些微粒聚集在一起形成反光层,使天空呈现出刺眼的光亮,同时将太阳光散射回太空。地表因得不到太阳光的照射逐渐变冷,地球最终被拖入漫长的冰期,由此形成了‘火山严冬’。”[20]180
由于全球气候升高,南极冰川融化,世界海平面升高,于是一些岛屿国家将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你们知道图瓦卢吗?这是太平洋上的一个岛国,由9个环状珊瑚小岛组成,一年四季风景如画,是当今这个热闹到疯狂的世界的世外桃源。因为海平面上升,在未来50年中,已经被海水侵蚀的图瓦卢将会全部淹没在太平洋中。由于人类不注意保护地球环境,不注意保持生态平衡,由此造成的温室效应导致海平面上升,太平洋岛国图瓦卢的1.1万居民将面临灭顶之灾。惟一的救生之法就是举国搬迁,永远离开这块世代耕种繁衍生息的土地。图瓦卢将迁往新西兰。图瓦卢消失了,这个生于海洋的岛国就要回到海洋中去了。”[4]204在哲夫的长篇小说《极乐》中,作家借主人公之一的罗斯教授之口向读者介绍了几个世纪之后的地球生态情形:“陆地不能居住后,人类在晚期曾经迁居海洋,那时人类发明了一种作用于液态物体的强磁场,这种磁场的力量来自一个小小的磁场发射器,将这个磁场发射器放入海水后,海水便会随着磁场的波形分开,形状是可以随意调整的……人类居住在海底的梦想彻底实现了。那时海洋还是蓝色的,人类居住在里边如同中国的龙王居住在水府里,只是人类在海底宫殿居住的时间只有近半个世纪,原因是地球彻底沙化,蚕食和侵入了海洋,使海洋面积变的(得)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片可怕的泥沼。这段历史人类称之为蓝色时期,而随着黄色时期的来到,人类便只好舍弃了地球向太空发展了。”[21]321-322
随着全球化的快速发展,中国作家具有了更为宽广的文化视野,在思考生态问题时形成了可贵的全球眼光。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恶托邦叙事,深刻地反映了中国在国家现代化与民族复兴道路上遇到的陷阱与挑战,这场生态危机越来越具有跨国家、跨民族、跨文化的特点。中国当代生态作家创作了内容丰赡、思想前沿的作品,传播了生态文明,引导读者思考中国与世界面临的全球性生态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