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兆庆
私塾作为中国传统教育的重要形式,至明清时,逐渐成熟完善,并形成一种制度,在民间广泛设立,仅京城内外,私塾约计万余[1]。 但清末“废科举,兴学堂”后,清政府对私塾进行改良,使传统教育逐步向西方学校教育靠拢。 由于历史和社会原因,各地私塾改良的情况并不相同。 据记载,1908 年,上海私塾不下“三四百处”[2];1929 年,南京市私塾数量达千余所[3];1912 年,广东全省私塾不下数千所[4]。 与南方诸省相比,华北各省私塾数量更多。 20 世纪30 年代,河北、河南、山东三省私塾仍有16827 所,塾师16853 名,学生257950 名[5]。 从全国范围来讲,1935 年,全国有私塾 101027 所[6],1936 年略有上升,为 110144所[7]。 这说明,私塾这种不断受到西方学校教育冲击的教育形式,与中国社会有着一种特殊关联;同时也说明私塾在近代中国基础教育中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它在我国近代教育中的作用是不容低估的。 因私塾源于孔子之乡——山东曲阜,所以它在山东省更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和社会基础。私塾在山东不仅广泛存在,而且存在时间比较长,有些地方直到1949 年才消失[8]696。 因此,私塾问题成为山东基础教育史研究不可回避的问题①参见吕伟俊主编:«民国山东史»,山东教育出版社,1995 年出版;赵承福主编:«山东教育通史·近现代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 年出版;吕伟俊、董宝训、李平生、赵兴胜:«山东区域现代化研究(1840—1949)»,齐鲁书社,2002 年出版。。
私塾的种类很多,名称也极不统一。 1909年, 清政府公布的«改良私塾章程»将私塾分成四种,即“甲、义塾系官款或地方公款设立,专课邑中贫寒子弟。 乙、书塾,就义庄或宗祠内设立,专课一姓子弟者。 丙、一家或数家设塾,延师课其子弟者。 丁、塾师自行设馆,召集附近学童教授者。”在山东较为流行的私塾有以下几种:第一,村塾,是指农村一村或数村的贫寒之家为了让自己的子弟能够谋生而兴办的私塾。这种私塾在农村有很广泛的学生来源。 清末民初山东以这种形式存在的私塾为最多。 第二,家馆,又称“私馆”,是指富贵人家及缙绅之家为子弟能参加科举考试和入考县学做准备,把教师请到家中,教育自家子弟的私塾。 读书做官是这种私塾的主要目的。 第三,门馆,是指由塾师自己成馆,学生来塾师家上课的私塾。 这种私塾的学生多半来自小康之家。 第四,家塾,是指用氏族祠堂的祭田或学田作经费,族人借以成馆教育本族子弟的私塾。 第五,义塾,是指用寺院的祭田或一方的公产作经费成馆的私塾①参见孟令棠:«清末、民初山东的私塾情况简介»,载«山东教育史志资料»,1985 年第3 期,第85-89 页。。 私塾所传授的内容大多系基本文化知识,其教学内容主要有以下方面:一是识字,如«三字经»«百家姓»«四言杂字»«日用杂字»«千字文»等;二是学习历史知识,如«历代国号总括歌»«五字鉴»«历代蒙求»等;三是介绍生活常识,如«名物求蒙»«幼学琼林»«弟子规»«训蒙骈句»等;四是为诗作文,如«唐诗合解»«古文观止»«蒙童须知韵语»等。 此外,还有讲四书五经、算术等内容的[9]。
晚清时期,私塾教育仍然是主要的教育形式。如安丘县“晚清塾学遍及城乡,几乎村村设学,大村尚有数处”②参见王世宗:«清末民初安丘教育概述»,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山东省安丘县委员会编:«安丘文史资料»(第7辑),1990 年,第 130 页。。 民国以来,政府虽曾多次下令“取缔私塾”,仍不能根除,当时教育厅曾派员观察学校,皆惊叹“私塾充斥”[10]。 据«山东各县乡土调查录»记载,1919 年前后,全省私塾为15611所,分布情况如表1 所示③表1 根据林修竹编:«山东各县乡土调查录»(山东省长公署教育科1920 年印行)整理。。
其中有些尚不全,如微山县(当时未设县),私塾数量为150 处,济宁100 处④参见山东省济宁市地方史志编纂委员会编:«济宁市教育志»(内部发行),1998 年,第48-49 页。;五莲县在1910年前后有各类私塾233 处[11]523;周村城区有私塾20 余所,境内大村庄都设书房,达 15 所[12];1920年,高密县私塾数量为265 处[13]469;在博山县,民国初期,私塾较为普遍,凡较大的村庄少者一处,多者数处[14]。 由此可见,私塾的实际数量远远多于已知数量,而且多数县市的私塾存在时间较长,如滕县1945 年底在全县才不复存在[15]466;潍城偏僻的农村则一直延续到1949 年[16]。 在相对发达的胶东地区,也存在着大量的私塾,如«即墨县志»载:清代私塾遍及即墨城乡,1904 年全县有私塾 241 处,1919 年全县有私塾 350 处,到 1949 年即墨私塾才最后绝迹[8]696。 «威海市志»载:1930年威海卫共有私塾324 处[17]。
综上所述,当时私塾不仅在鲁西南、鲁西北等落后地区存在且数量较多外,在沿海相对发达的县市,私塾也很多,且在私塾就读的学生数量惊人,如 1931 年即墨有万余名学生就读于私塾[8]696。 正如著名教育家陶行知所说,“把全国学校的学生数合计都远不及私塾的学生之多”[18]。
探讨私塾在近代山东基础教育中的地位,应着眼于清政府“废科举,兴学堂”之后,因为在此之前,私塾是社会教育的主要形式。 随着新式学堂的建立,私塾的地位受到了冲击,而在近代山东基础教育的有关论述中回避或者过分强调了新式学校作用,而忽视当时私塾大量存在的事实和其所起的作用。 其实,私塾受到冲击只丧失了一部分功能,有的功能甚至还得到了增强。
从时间的角度来看,可以把私塾在近代山东的存在分为三个阶段,私塾在各个阶段中的地位是不同的。
这一段时期,维护封建思想的教育仍居于主导地位。 儿童入学读书的目的在于猎取官僚资格,为升官发财准备条件。 1905 年清政府废除科举制度后,兴办学堂一时形成热潮,但新教育体制的建立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 清政府曾给新式学堂毕业或留学归来的学生授予相应的职位,分别相当于科举时期的秀才、贡生、举人、进士等,这使人们认为当时的学校与私塾是相同的。 清末民初,兴学面临两难出境,“无经费”“无教员”,“此中小学之通病也”[19]。 况且旧中国统治阶级并非真心从根本上改革教育体制,他们从维护自己的统治出发,依然看重传统教育所培养出的具有“忠君”思想的知识分子。 所以在这一时期,私塾在近代基础教育中仍起着主导作用,尤其是在农村教育中更是如此。 从«山东各县乡土调查录»的记载可知全省就读于私塾的人数之多。 且在清末民初,多数县市城乡的办学形式主要是私塾,如高密、滕县、即墨等,甚至在山东当时的一些半新半旧的小学堂,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家塾。 如«五莲县志»记载:“一些私塾改办或数处私塾合并为小学,但多数名实不副。 学校管理和教学仍沿袭私塾旧章,与私塾并无差异。”[11]523
这一时期私塾与学校在近代山东基础教育中平起平坐。 由于政府采取严厉措施“取缔”和“改良私塾”,私塾数量逐步减少。 但广饶县在1926年之前,全县仅有几处高等和初级小学堂,大量青少年还在私塾里念书,那时的私塾遍及乡村,除少数小村外,一般村庄都设有私塾馆①参见广饶县教育志编纂组编:«民国初年的广饶私塾»,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饶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饶县文史资料选辑»(第 3 辑),1983 年,第 103-107 页。。 利津县在抗战前仅有两处县办高等小学堂(利城、新台村)②参见胡家祺:«城关完小始末»,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利津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利津文史资料»(第 3 辑),1986 年,第 144-150 页。。 巨野县在1921 年之后,大义区和龙堌区自动兴办学校,但城东南半壁的村庄仍是旧式私塾教育,尚未建立一处初级小学③参见姚西峰:«清末民初巨野县的私塾教育概况»,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巨野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巨野文史资料»(第 4 辑),1987 年,第 92-97 页。。 综上所述,尽管这一时期学校教育取得了一定发展,但由于教育经费和教师的匮乏,学校教育并不能把私塾排挤出历史舞台。 学校普及率低的事实,为私塾的存在提供了客观性和必然性。 据载,1934 年全山东学龄儿童入学率只有26%[20],且教育经费严重不足,1928 年之前,县教育经费最多者万余元,少者只有两三千元,平均每日才数百元,根本无法办理全县教育事宜[21]。 因而许多县市一般仅有一所高等小学和一些初级小学,这就限制了山东学校教育的发展。 虽然20 世纪30 年代以后,山东省教育经费有所增加,但仍然满足不了学校教育发展的要求。 在这种情况下,私塾教育成为了学校教育的一种重要补充方式。
全面抗战开始后,日伪办起了大量国民学校,实施奴化教育[22]。 面对此种情况,那些不愿意让子弟进入日伪学校的人就办起了私塾,如济南市民为抵制日伪教育,“联合办私塾44 处”[23]。 私塾以其随地而设、教法灵活、形式灵活的特点,在战争时期担负着教育儿童的重任。 所以,私塾在全面抗战期间盛极一时,仅滕县就有460 处[15]466;在即墨沦陷区内,私塾也大量存在,仅即墨城附近就有私塾80 余处[8]696。 塾师在教授过程中,不只是简单地传授基本知识,而且还讲授一些历史著名人物抗击外来侵略者的故事,在儿童心里植下爱国的种子。 因此,这一时期私塾与以前的私塾有不同之处,反映出了私塾教育在传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重要作用;体现了中国知识分子那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和中国人浓厚的爱国主义情操;体现了中国爱国之士维护中国固有的文化特色,拒绝接受日伪奴化教育的浓厚民族情感和中华情结。在学校教育处在被破坏或停滞的时期,私塾的兴起与重建对山东基础教育的发展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综上所述,私塾在近代山东不同时期,地位与作用表现并不相同。 这一结果的产生主要有以下四个方面的原因。
自鸦片战争之后,随着西方工业文明与市场经济的冲击,近代中国城乡二元结构逐步形成[24]。 胶济铁路通车与济南、周村、潍县开埠通商,加速了山东向近代社会转化的进程[25],尤其伴随着济南商贸、工业的发展,城乡二元结构的特征更为明显[26]。 在政府主导下,山东也逐步建立起以高等教育、中等教育、师范教育、初等教育、职业教育、社会教育等为内容的新型教育体制[27]。与城乡二元经济和社会结构相对应,山东的城乡教育具有了二元结构特征,即城乡教育差距拉大,平等受教育的权利得不到保障[28]。 因此,1937年,有人认为:“直至今日,乡村儿童差不多十之八九,仍在私塾教育支配之下”[29]。 城乡教育二元结构主要体现在:一是教育经费不足,如1930年,山东教育收入为 109770 元,预算支出为140596 元,不敷30826 元①该数据来源于«山东省各县市十九年度教育年报»(山东省政府教育厅1932 年编印,国家图书馆藏)。;维持现有学校已经捉襟见肘,要想普及学校教育,那不过是“纸面上的官话而已”[30]。 二是教育费分配中小学教育所占比重小,如 1932 年,山东省小学教育费仅为44736 元,只占省教育费总额的1.84%②该数据来源于«山东省二十一年度教育统计»(山东省政府教育厅1933 年编印,国家图书馆藏)。。 三是失学儿童数量多,如1930 年,郓城县学龄儿童失学率高达95.27%,最好的县市学龄儿童失学率也达50%左右③该数据来源于«山东省各县市十九年度教育年报»(山东省政府教育厅1932 年编印,国家图书馆藏)。。 这些为私塾在近代山东的存在及发挥作用提供了客观条件。
自清末兴学堂之后,私塾存废问题之争论就一直存在。 有人认为,学堂多设于“通邑、巨镇与夫都会、商埠之间”,如“欲化民成俗而事半功倍”,必须依赖私塾[31]。 进入民国之后,政府即试图推行义务教育,并承认了私塾在实施义务教育上“确有他特殊的地位”。 如1932 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发的«短期义务教育实施办法大纲»规定:“短期小学班附设于小学或私塾者,应尽量利用原有小学及私塾之教员及塾师。”[29]在«山东省各县市改良私塾办法»中,亦规定“凡私塾所在地之小学或初级小学教员,对于改良私塾之教师,应负责指导其教学”;“凡私塾教师,应由县市政府遵照山东省塾师训练班暂行办法实施训练”[32]。 全面抗战期间,国民政府实施“战时教育须作平时看”的教育政策[33],在学校教育已无法正常维持的状况下,将目光转向私塾[34],从而达到集中适龄青年加以训练,灌输爱国思想,坚定青年们为国效忠的信念[35]。
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山东抗日根据地政府实施新民主主义教育政策,一开始就将私塾纳入其中,以达到发扬民众抗战精神,粉碎敌人奴化教育的目的[36],且以私塾为支点,在沦陷区开展革命活动和宣传爱国思想①参见罗先捷:«抗日期间利津北乡的私塾»,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利津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利津文史资料»(第 2 辑),1987 年,第 165-169。。 所以,山东抗日根据地政府对私塾在新民主主义教育政策实施中地位的认可,成为私塾在近代山东教育仍然发挥作用的关键因素。
自清末新式教育建立后,取缔私塾之声不绝于耳,然而私塾却在近代长期存在。 从一定程度上看,私塾与乡村社会的适应性也是其长期存在的重要原因。 山东邹平人李鼐从私塾的处所、教学内容、放假、塾师的地位、社会治安等五个方面分析后,得出“私塾已经和农民的社会生活打成一片,而新教育仍是距离得乡村生活很远”的结论[37]。具体言之:一是私塾适合了农民“读书”的观念和心理。 私塾所教的知识适合了乡村社会生活方式的需要,会写姓名,能记账,当婚丧大典时能应对自如,这就是农民让孩子上学的目的。 而孩子在学校每学期仅学一二册书,农民感觉在学校读不到多少书,空磨时间;且很多农民认为学校是富家子弟读书的地方,进入学校的儿童最后会变成一个只会吃饭用钱,而不会做工作的人。 二是私塾适合了农民的经济能力。 私塾花费较少,给教师提供几次饭,出一点束脩,就解决问题了。 而在学校,学费比私塾多一两倍,学生需要购买价格不菲的教科书,还需买石板、石笔、橡皮、手工纸、图画纸等,学费支出远远超出了农民的经济承受能力。 三是私塾适应了农民的日常生活。 私塾的忙假和节假是与农忙相适应的,儿童在家可以代父母做些零碎的工作或享受天伦之乐,农民十分欢喜。 而学校只有暑假、年假,都是放在农忙完毕之时。 农忙的时候,儿童不仅不帮忙,而且天天回家催茶催饭,这直接导致农民非常讨厌学校。 因此,农民认为学校是“拂理悖情”,所以,才会有“无事不进庙门和学堂”的认识[38]。 综上所述,与新式学校相比,私塾与乡村社会的适应性强。 在政府教育经费不足,学校不能遍设的情况下,私塾成为解决乡村儿童教育问题的不二选择。
私塾在我国存在了两千多年,在传统教育,尤其是启蒙教育中起着主导作用。 近代,随着新式教育体制和新式学校的建立,私塾正逐步走向它的终期。 但从以上的论述中不难看出,在不同时期,私塾依据其自身的特点在近代山东基础教育中占有着不同的地位。 私塾的存在从某些方面来说适应了中国近代社会经济和政治的特点,它是近代山东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 尽管私塾有种种弊端,但它的影响是广泛的,对传播文化,培养人才,推动教育事业的发展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