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机电职业技术学院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区沛仪
中国童话及其外译的研究,素来属于民间文学和故事学研究的范畴。20世纪末,黄鸣奋(1995: 61-66)曾统计20世纪英语世界近30种中国民间故事的英译本,梳理了中国传说、神话等民间文学的英译与研究情况。21世纪初,Elswit(2009)整理出版了《东亚故事大全》,搜集了中国、日本、韩国的468个故事,并在书中详细列出各个故事的版本和出处。笔者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借助WorldCat数据库(1)该数据库由在线电脑图书馆中心(OCLC)提供,涵盖全球170个国家72 000所图书馆的馆藏数据。以及Internet Archive(互联网档案数字图书馆)网站,加上谷歌、亚马逊网站、馆藏图书等渠道,更新、整理了英译中国童话故事集列表以及高频故事列表,对于在英语世界流传度高的中国童话有了基本了解。在此基础上,本文着重探讨这些中国童话英译本缘何畅销、有何特点等问题。
文中所指的中国童话泛指民间故事、传说、传奇、神话、寓言、谚语、短篇故事、儿童故事等。因为文献数据体量庞大,笔者以国外出版社出版(含中外合作)的英译故事集为搜集对象,搜集到1880年至2019年间的中国故事集英译本80余本。统计范围限定为民间故事、传说、传奇、神话、寓言、谚语、儿童故事和短篇故事,中篇故事、小说、歌谣和戏曲不计。其中同一书名与出版社,目录以及内容相同的重印图书不重复计算,以笔者所能查阅到的最早一个版本为代表。没有文字文本的有声书不纳入统计范围,区域性童话故事集如世界(亚洲)童话(神话)故事集等,除非其所涵括的中国故事数量较多并具有一定代表性,否则也不纳入统计范围。本文意在对中国童话的英译和传播做整体性研究,因而只梳理、统计了英译中国故事集的情况。结合所整理的文献数据,下文围绕传教士、学人译者、儿童故事译者3类翻译主体,从故事选材、翻译策略与翻译目的3个方面探讨中国童话英译及传播的状况。
起初的英译中国童话故事大部分源自来华传教士搜集和翻译的民间故事。整个19世纪,传教士多数采取传统的“直接布道”方式,而且奉行“自下而上”的政策,传教对象主要集中在下层社会。(王立新 1997: 29)美国浸信会女传教士菲尔德(Adele M. Fielde)在广东潮汕地区传教的10余年间,搜集了不少口头故事。这些故事由不识字的潮汕当地人用方言口述,大多没有明确的出处。1893年,她出版了英语世界最早一部“以现代田野作业方式采辑的”(张志娟 2017)中国故事集,取名为《中国夜谭》(ChineseNights’Entertainment:FortyStoriesToldbyAlmond-eyedFolk),并以学堂中学生轮流讲故事的叙事框架,将所选的40个故事串联成一个类似于《天方夜谭》的故事合集。菲尔德在序言中强调,故事选材源自民间,“反映了未受外国影响的中国思想”(Fielde 1912: viii)。书中还配了20多幅描画中国生活场景的插图,彰显了故事的可信性和异国情调。正如赵景深(1927: 86)所评论的那样,菲尔德的故事实则多为“趣事”而非童话。然而,菲尔德在初版时将故事集命名为《中国夜谭:杏眼民间演员讲述的四十则故事》(ChineseNights’Entertainment:FortyStoriesToldbyAlmond-eyedFolkActorsintheRomanceoftheStrayedArrow),1912年再版时则更名为《中国童话:杏眼百姓讲述的四十则故事》(ChineseFairyTales:FortyStoriesToldbyAlmond-eyedFolk),有意地将其作为童话出版。从菲尔德身上不难看出,早在19世纪末,传教士译者倾向于以西方读者熟悉的叙事方式拉近中国故事与西方读者的距离,唤起西方读者的认同,同时十分注重故事来源的民间真实性。由于传教布道的对象多为不识字的民众,传教士偏向于将所搜集到的素材组织成故事,将原本属于民间故事的素材划归在广义的童话名目之下。菲尔德在故事选材与译介上所呈现的这些特点,可以概括为一种“求同”(中西融通)、“存真”(追求“真实性”)和“童话化”的翻译诗学。
传教士主体的诗学选择与其翻译中国童话故事的目的分不开。翻译目的论的倡导者弗米尔(Hans J. Vermeer)和赖斯(Katharina Reiss)将翻译定义为一种受目的驱使的行为。翻译活动是一种特定的互动行为,实现特定的翻译目的最为重要。(Reiss & Vermeer 2014: 89)菲尔德凭借“中国天方夜谭”的文学修辞和叙事框架,构建起《中国夜谭》与《天方夜谭》之间的同一性。将中国故事比作《天方夜谭》,既表达了亲近中国民众、促进中西文化“融合”的传教意图,也暗喻了中国童话故事对于掌握中国知识、服务传教事业的功用。自18世纪初被译介到西方以后,《天方夜谭》一方面经受了欧洲阅读需求的影响和形塑,另一方面对西方的文学和文化产生了反向的影响,被西方学者誉为东西“和谐融合”的象征(Nurse 2010: vii);而在19世纪末菲尔德将中国故事集命名为《中国夜谭》之时,《天方夜谭》在西方早已家喻户晓。众多的西方学者和东方学家,如莱恩(Edward William Lane)和伯顿(Richard Francis Burton)等,将其视为对东方世界的合法描绘,认为从中可以获得可靠的信息。(Nurse 2010: vii)菲尔德作为“在中国华南地区有系统地组织培训女传道的第一人”(赵莉莉 2020: 256),对中国民间故事的辑佚一方面为传教团提供了学习资料,同时也构成传播福音行动的一部分。其翻译行为和翻译文本本身,连同她所编撰的潮汕方言英语词典以及大量福音布道中文材料,被西方传教组织称颂为“在东方国家20年传教事业成就斐然”(Stevens 1919: 10)的典范。故事集的出版在为西方读者提供可靠的一手中国知识之余,也是对那段传教历史的记录,保存了传教士在中国传教布道所积累的翻译策略,为西方读者传授了传教乃至文化殖民扩张的经验。菲尔德的《中国夜谭》自初版以来再版、翻印了14版(2)文中出版数据来自WorldCat网站。,最新一版于2016年由萨根出版社(Sagwan Press)出版。她的《中国童话》出版了7版,最新一版由密西根大学重印于2012年。从其受欢迎的程度可以推断,菲尔德对传教士翻译主体产生了一定影响,她的翻译目的、策略和诗学同时也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类似的诗学特征在洛塔(Lotta C. Hume)、麦嘉湖(Rev. J. Macgowan)、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等传教士的故事集中都能观察到。
洛塔随同丈夫在长沙行医期间搜集了大量童话故事,收录在其编译的儿童故事集中。直至2018年,该故事集一直活跃在图书市场,翻印了25次。洛塔的丈夫是耶鲁海外传教团“雅礼会”的胡美博士,他在回忆录中写到,只有在极其紧密地与“人类思想的所有启示和经验资源”联系时,医学的科学原则和技巧知识才能得到应用(转引自爱德华·胡美 2011: 1)。换言之,在中国行医要懂得中国的民俗与禁忌,对“中国人思想深处的广博传统知识持小心谨慎态度”(转引自乔纳森·斯潘塞 1990: 165)。从回忆录的叙述可见,胡美夫妇正是借助中国传说与故事来了解中国人思想中的传统观念,嫁接起西方医学与中国百姓之间的桥梁。因此,洛塔有意地选译西方读者熟悉的故事主题,比如《通天塔》《中国灰姑娘》等,体现了翻译主体敏锐捕捉中西故事的共通点这一“求同”诗学特征。故事集封面内页中,译者介绍,起初她从街边的说书人那里听到一些中国故事,后来慢慢搜集成册。对故事源自街头口述的渲染增添了几分异国情调,从中也可以分辨出传教士翻译主体的“存真”诗学追求,主要表现在突出故事来源的民间真实性上。洛塔的故事选本出版于20世纪60年代,此前英语世界已有一批由传教士、汉学家和民俗学家出版的故事集,并且这些故事集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从文本的标题和内容来看,洛塔的故事选材属于经过文字记录的民间故事以及文学故事,其中更包括《中国灰姑娘》《促织》等故事,表明译者接触到了艾伯华(Wolfram Eberhard)所译介的中国民间故事,以及汉学家翟理斯(Herbert A. Giles)所翻译的聊斋故事。然而,在故事出版时,译者和出版商依然有意地突出这是译者在华长期生活所搜集的故事。童话故事由于大多源自口头传统,作者不明,异文版本多,故事源文本并不享有与其他文学文本同样的权威性地位。译者以“讲故事的人”自居,僭越了作者的地位,其译文也被提升至“作品”的高度,方便将故事直接与中国社会的“真实”相联系。这是传教士翻译主体普遍强调故事的民间真实性并倾向于对素材进行“童话化”译介的原因。
类似的例证并不少见,麦嘉湖(Macgowan 1910)的《中国民间故事》(ChineseFolk-loreTales)在1910年至2019年间至少再版或重印了7次,其所选取的11则故事均以劝善惩恶为主题,且带有宗教神秘色彩。中国文学故事常以道德训喻为主题,大量现成的道教、佛教故事,为传教士宣传宗教思想提供了便利。传教士在试图通过“启迪民智”改造中国社会时,借用中国故事的神话和宗教内容言说西方的宗教思想,催生了译者“求同”的翻译诗学。卫礼贤(Wilhelm 1921)所编著的《中国童话》(TheChineseFairyBook),截至2018年再版了17次,译者马顿斯(Frederick H. Martens)在前言的开篇中沿用了中国天方夜谭的修辞,目录中“童谣故事”“圣人与魔术师(道士)”“自然动物故事”“鬼故事”等标题尤其富有儿童文学色彩。尽管其中《妇人之言让骨肉分离》《负心汉》等故事通常并不属于儿童故事的类别,译者和编者因看重其中的道德训喻主题,将这类故事当作广义的童话故事来译介。这些都是“求同”“存真”和“童话化”翻译诗学的具体表现。
童话是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一部分被海内外学人译者挖掘并译介到西方的。学人译者指海外汉学家、民俗学家、东方学家等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以及其他致力于将中国文学和文化资源推介到西方文化学术界的国内外学人。英国汉学家翟理斯、倭纳(Edward. T. C. Werner)、美国汉学家白芝(Cyril Birch)、德裔美籍汉学家和民俗学家艾伯华、中国学者林语堂等人构成了中国童话英译的另一翻译主体,他们编译的中国故事集对中国童话在英语世界的译介和传播产生了奠基性的影响,丰富了英译中国童话故事的类型。因为翻译主体的学术研究背景各异,在“求同”“存真”和“童话化”等翻译诗学的追求上呈现出别样的特征。
翟理斯是剑桥大学汉学教授,前英国驻华领事,曾在中国生活25年之久。他在1911年编译出版了《中国童话故事》(ChineseFairyTales)。该故事集作为系列故事与日本童话故事双双推出,翟理斯强调这些故事体现中华民族的精神(Giles 1911)。这与菲尔德“中国夜谭”的修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这里与中国构建起同一性的东方国家换成了日本,而西方读者从中国童话故事中获取的知识是“民族精神”。在翻译策略上,他采取了“以西释中”的办法,选择性地截取中国童话故事的局部文化截面与西方文化相匹配。比如,用“magician”翻译“道士”,用“magic”翻译“法术”。这种译法是否由他所首创尚有待考证,但已成为西方普遍接受的典型译法。作为一位对中国道教有着深入研究的学人,他深知道教的法术与英语世界的魔术实有不同。中国道教的炼金术和炼丹术是在后期发展中才与魔术与妖术走近,道士逐渐沦为与魔术师和巫师一般擅长通灵驱鬼的角色。(Giles 1912: 168-169)在童话故事的英译中,选择性地截取局部文化截面与西方相匹配,是“求同”翻译诗学的表现。翟理斯选录的13则故事包括《偷桃》《种梨》《画皮》《湖上足球》等,均出自他在1880年翻译的《聊斋志异》(StrangeTalesfromaChineseStudio)。翟理斯翻译的聊斋故事集在1880至2017年间翻印、再版多达114版,其受欢迎程度在中国文学外译中少有能与之媲美的。《促织》《种梨》《画皮》等故事正是通过翟理斯的译介在英语世界广为流传,不断被收录到各种英译中国童话故事集中,促成了这些故事的“童话化”归类。作为学人译者的代表,翟理斯的翻译诗学与传教士翻译主体类似,然而翻译背后的功能目的却有所不同。尽管主观上,翟理斯称他翻译聊斋故事是希望引起西方读者对中国事物的更大兴趣,同时纠正一些偏颇的观念;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他是在当时英国外交大臣的授意下开始学习中文的,译者对借此谋求职位晋升的期望并不讳言。(Pu 1880)为西方政治、外交、经济、文化利益服务的翻译目的,决定了翻译主体对中国童话故事的选材、阐释、翻译以及由此派生的知识生产具有意识形态性。从17、18世纪起,理性主义支配了西方的中国观,西方以一种“从西方看中国”的姿态将中国文化纳入其视域,形成一种带有民族性制约的文化互识现象。(忻剑飞 1991: 143)翻译是一种涉及中西语言文字符号、文学类型规范、社会文化背景的活动。用西方的话语、准则、观念去阐释中国的历史文化,在学人译者这一翻译主体中比较普遍,类似的现象在其他人的英译童话故事集中也有所体现。
在众多英译中国童话故事中神话故事尤为引人注目,构成了自成一体的童话故事类别。从统计情况来看,近20年的英译中国童话故事集绝大部分包含一些神话故事,而专门的神话故事集也有几部,如ChineseMythology(Giddens & Giddens 2006)、TheWorldofMythology:ChineseMythology(Ollhoff 2011)、ChineseMyths(Jackson 2018)等。白芝在《中国神话与奇幻故事》(ChineseMythsandFantasies)(Birch 1961a)和《中国故事》(TalesfromChina)(Birch 1961b)中将《盘古开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的故事归入“混沌的征服者”(conquerors of chaos)标题下,把盘古、后羿和大禹译作“征服者”是从西方读者的阐释视角出发寻求文化符号的对等,将中华民族开天辟地的故事与殖民地开疆拓土的历史背景关联起来,完全罔顾盘古化身天地万物的故事情节,偏离了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的精神。倭纳的《中国神话与传说》(MythsandLegendsofChina)并非纯粹的故事选集而更像一部中国神话故事解说集。尽管他在序言中强调,故事集选取了具有代表性的中国神话故事,希望呈现一个真实而非扭曲的中国形象(Werner 1994: 8),倭纳的“存真”有别于传教士的“源自民间”或一般意义上的翻译忠实,他强调的并非这些故事是否原封不动地来自中国民间,也没有强调自己是一位忠实的译者,而是更多地关注故事能否为西方读者提供解读中国历史和社会现状的文本。这一点从开头一章详尽的社会学分析便能看出来,倭纳不厌其烦地介绍中国的种族起源、生存环境、婚嫁传统、父母与子女、政治历史、政府、法律、军士、宗教、职业、丧葬、习俗、运动、娱乐、家庭生活、工业、艺术、农业、情感、道德、迷信思想、知识、语言与成就等方方面面。民俗学家艾伯华(Eberhard 1965)在他所编译的《中国民间故事》(FolktalesofChina)中,同样附上了“美国民俗学之父”理查德·多森(Richard Dorson)长达27页的序言,详尽介绍了在中国政治、历史、文化语境下中国民间文学发展与研究的整体状况。汉学家和民俗学家在译介中国故事时,将译介的文本对象视为掌握和研究中国的文献资料,因而特别注重故事选本能否展现中国的现实,这与传教士翻译主体将故事文本与现实“世界”相关联的“存真”诗学如出一辙。在意识形态化的学术研究翻译目的驱使下,中国童话故事成为生产中国知识的原材料。
学人译者选本的专业性丰富了英译中国童话故事的样态。从故事外译的角度来看,学人译本展现了中国童话故事在海外的传播曾出现过高度类型化、专门化的阶段,其间所翻译的中国童话故事除了民间故事、鬼怪故事、神话故事,还有寓言(Davis & Leung 1908)、笑话(Woo 1909)、传奇(Lin 1967)、儿童故事(Pitman 1910)、少数民族故事(Jagendorf & Weng 1980)等。当中有西方学人译者的英译故事集,也有中国学者或中外合作的译介。尽管他们在翻译诗学上同样呈现出上文所论述的特点,但由中国学者或中外合作翻译构成的翻译主体有着不同的翻译目的,在践行同一套翻译诗学主张上仍有差别。戴维斯(Mary Davis)在编译 “英语世界第一部中国寓言故事集”(Davis & Leung 1908: 7)时,得到华人周亮(音译)协助,并由芝加哥大学的华人学者王增善韞章(序文手书署名)作序,译者和作序者同时强调,故事集可以纠正当时西方学界普遍认为中国没有寓言故事的误解(Davis & Leung 1908: 6-7)。另一本《中国笑话故事集》的译者也表明类似的翻译目的:欧洲人普遍认为中国人没有幽默感,故事集的翻译能让英语世界的大众了解中国人的幽默。(Woo 1909)林语堂在《英译重编传奇小说》(FamousChineseShortStories)序言中介绍,唐朝不仅是诗歌的黄金时期,更是文学故事的古典阶段。当时的故事“想象奇崛堪比伊丽莎白时代的英格兰”,他用西方文学术语“魔法”“骑士”“战争”与“英雄传奇”(romance)来描述唐朝的文学,并有意地选译了更为符合西方“现代短篇故事功用的故事”。(Lin 1967: xii)他们尝试通过建立中西童话的同一性论证中国文学、中华文化可与西方相提并论,从而谋求从边缘到中心的僭越。然而,当翻译文学尚处于边缘地位时,翻译文学被居于中心地位的目的语文学的传统成规所同化,成为维护西方文学规范的“保守因素”。(Even-Zohar 1990: 48)
在中国童话故事英译与传播的过程中,青少年儿童构成故事受众的主要部分,因而吸引了不少儿童故事作家、编辑、出版人参与翻译与出版。本文将这一翻译主体称作“儿童故事译者”。这类译者并非主要从宗教或学术的角度去搜集和翻译中国童话故事,他们的故事集译本顺应了西方商业出版和儿童文学发展的潮流,在英语世界广泛流传,构成了另一种文学文化现象。下文将筛选重印、再版数量达到10次或以上的故事译集来展现儿童故事译者在译介中国童话故事中的诗学特点。
《中国民间故事集》在1989至2016年间再版、重印了23次,收录了《河神娶妻》《白蛇》《金鱼》(中国灰姑娘)《梁山伯与祝英台》《牛郎织女》《孟姜女》《神笔马良》等故事。前言中介绍“这些民间故事都是读者最喜爱的,让读者得以一窥几千年前的中国文化和传统。尽管它们的起源很古老,但中国民间故事中的主题与所有民族民间文学中的主题都是相似的。”(Chinetal.2015: ix)在构建中西童话故事的同一性上,儿童故事译者主要受英美国家政治社会因素的影响。20世纪50至60年代,美国黑人民权运动兴起,非裔美国人反对种族歧视和压迫,争取政治经济和社会平等的呼声很高。随着黑人权益得到维护和声张,美国社会“认识到对少数族裔书籍的需要。无论何种肤色,孩子们都需要接触到其他文化的生活方式”(Elleman 1987: 418)。中国童话故事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作为满足英语世界读者“去西方中心主义”觉醒和诉求的工具而被西方社会所接纳的。笔者所搜集到的英译中国童话故事集中,四分之三出版于20世纪60年代以后。作为他者文化的传播者,儿童故事译者借以构筑同一性的基础,是将华裔与其他非欧族裔划归一片。同时,受到青少年心理学领域发展的影响,美国的青少年儿童文学自20世纪60年代开始形成现实主义的传统(Hunt 2005: 79),开始关注青少年儿童视觉下的危机和问题。在《中国民间故事集》中,中国灰姑娘故事更名为《金鱼》,一些核心青少年儿童话题,如家庭关系、公平与正义、爱情、友谊等在该故事中被放大,比如,渲染了亲子以及手足关系中的矛盾。后母不满丈夫对女主人公叶限的偏爱而心生妒忌。在丈夫死后,她对叶限百般刁难。美丽善良的叶限和长相平平的妹妹之间在外貌、遭遇、命运上形成对比。姐妹之间的冲突暗含了公平的话题。译者形容后母限制叶限不得参加节日活动是“不公正的对待”以及“难以忍受的残忍”。译者为陀汗王塑造了彬彬有礼的形象,叶限与陀汗王之间的婚姻被改写成两情相悦的爱情桥段,而不是国王对美人一见倾心直接下令娶她为妻。故事大篇幅地描写了叶限和鱼之间的友谊,比如,叶限投食喂鱼后,鱼会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将鱼称作叶限的“朋友”和“宠物”,并增加了叶限葬鱼的情节,等等。(Chinetal.2015: 47-57)儿童故事译者将故事裁剪增补,以符合西方青少年儿童的阅读趣味。通过与儿童视角下的现实话题相结合,让故事贴近现当代青少年儿童的日常生活和心理活动。这是儿童故事译者的“存真”诗学。同时,童趣性和戏剧性情节的译写,也体现了儿童故事译者的“童话化”翻译诗学。
另一本畅销故事集《甜酸集:中国故事》(SweetandSour:TalesfromChina)在1978至2006年间出版、重印了15次。肯德尔(Carol Kendall)和李耀文(音译)在书中增添了不少细节,向西方读者呈现另一种他者文化的生活方式,比如,前言中详细介绍计量单位“斤”、古代钱币“铜钱”、中国古代刑具枷板、道教仙丹和宗教人物观音等。(Kendall & Li 1978)以其中的《李寄斩蛇》为例,故事出自《搜神记》,是东晋时期的神话传说故事。故事中对女性坚毅果敢、敢于反抗的性格刻画,契合了20世纪70年代以后西方儿童文学呼唤角色性别平衡的诉求。李寄作为非白人女性屠蛇自救的故事,符合西方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对种族平等和性别平等议题的关注。为了将这一则故事译写得更为生动有趣,译者幽默地为巫祝设计了一个“咬牙倒吸气”的招牌动作,每回装神弄鬼前,巫祝都会做出这一标志性动作。如此“童话化”的译写,显然是为了增加故事的童趣和戏剧性。
叶明媚的《中国儿童最喜爱的故事》(ChineseChildren’sFavoriteStories)在2004至2020年间出版、重印了14次。在《老鼠嫁女》故事中,译者增加了鼠女婿和鼠女之间浪漫邂逅和互生情愫的丰富描写。一则滑稽故事被译写成了爱情童话故事,皆因身为儿童作家的译者深谙西方青少年儿童读者的阅读喜好。而故事集的出版社塔特尔出版社(Tuttle Publishing)则致力于提供“所有孩子都能认同并喜欢的多元文化故事” (Yip 2004)。笔者所搜集到的82部英译中国童话故事中,有11部由该出版社出版。除上文论及的洛塔和叶明媚的故事集外,还有:《中国祖母的故事》(TalesofaChineseGrandmother: 30TraditionalTalesfromChina)(Carpenter & Hasselriis. 1973)、《中国说书人的书》(TheChineseStoryteller’sBook:SupernaturalTales)(Kwan 2002)、《蝴蝶梦》(TheButterfly’sDream:Children’sStoriesfromChina)(Keido 2006)、《中国民间故事宝库》(TreasuryofChineseFolkTales:BelovedMythsandLegendsfromtheMiddleKingdom)(Fu 2008)、《亚洲儿童民间故事》(ManyLands,ManyStories:AsianFolktalesforChildren)(Conger 2012)和《中国神话传说》(ChineseMythsandLegends:TheMonkeyKingandOtherAdventures)(Fu 2018)等。从中不难看出,儿童故事译者在“求同”“存真”“童话化”翻译诗学的追求中与传教士、学人译者的相似追求,同时也折射出中国童话在英语世界的翻译与传播不仅受西方政治社会环境、人文学科发展、文学思潮演变的影响,同时与西方儿童文学的发展息息相关。
传教士从民间搜集和译介传统口头故事,汉学家、民俗学家和学人推动中国童话译介的全类型荟萃,由作家、编辑、出版人组成的儿童故事译者,让中国童话故事深入到英语世界的少年儿童读者中去。在追求“求同”“存真”和“童话化”的翻译诗学上,三大翻译主体有着共通点。而在践行这一翻译诗学时,受到不同翻译目的的驱使,各翻译主体在如何融通、以何为真、童话化策略上呈现出多样化的面貌。笔者从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的三类翻译主体入手,勾勒出英译中国童话的整体状况。相信在这个基础上,围绕英译中国童话的研究可以进一步深化,这座尚待挖掘的矿藏在更多学者的斧凿下将会绽放更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