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应用技术大学 王叶娜
作为战后英国文坛最有影响力的小说家之一,威廉·戈尔丁(William Golding, 1911—1993)以细腻的笔触、丰富的想象和极具象征色彩的人物塑造艺术为英语文学的人物宝库增添了独具特色的人物形象,以“另类”小说的形式“为50年代的英国文坛注入了一股与众不同的清流”(张和龙 2004: 59)。他的小说被誉为颠覆传统的现代讽喻,他笔下的人物在作者建构的“微观世界”里肆意地展露人性,以极具悲剧性、反传统性、概念性和现实性的特征模仿与讽喻现实。作为一种修辞方式,讽喻也是一种常见的文学表现方法,是用“一种表达隐含的道德意义的譬喻性叙事或描写”达到讽刺的目的,本质上是“一种引申的隐喻”(1)参见《牛津英国文学手册》(Oxford Companion to British Literature)1995年修订版。。传统的寓言、神话常采用简化、泛化和他化的手法来提炼生活哲理,是人们生活智慧的艺术再现。戈尔丁把传统的讽喻形式与现实主义人物塑造方式相结合,以类比、隐喻、暗喻、反讽等表现手法进行人物素描,讽刺人性、批判社会,直击现代人性及生存困境,因而戈尔丁的人物塑造本质上来讲是一种讽喻美学。首先,戈尔丁以其人物的悲剧性建构现代讽喻,他们大多是文明丧失、人性畸变的人物类型,时刻昭示着人性的堕落与毁灭,有着戈尔丁特有的暗黑色彩和悲剧基调。其次,戈尔丁以人物的反传统性、叛逆性达到讽喻人性的目的。他不追求社会生活画面和人物类型的丰富多彩,却把深刻的哲理和寓意包蕴其中,其人物形象刻画、性格特征和发展走向都已脱离传统现实主义范畴,具有强烈的反传统性。最后,戈尔丁的讽喻式人物概念性与现实性兼备,人物背景虚虚实实,飘忽不定,人物形象也往往复杂多变,既有着鲜活的真实性,又有着超高于现实环境的概念性和象征性。他们有十几岁的儿童,也有身经百战的士兵;有史前原始社会部落的继承者,也有未来世界的逃难者。他们被置于不同时空,以高度的象征直击人性的痛处,揭露现代文明的“恶”之根源。因此,戈尔丁的讽喻式人物群体蕴含着对西方现代文明的讽刺和批判,是人类的存在焦虑与生存困境的艺术体现。
戈尔丁对人类境况有着深刻的悲剧意识,他的小说人物具有强烈的悲剧性,直击人性。相对于传统人物形象,戈尔丁的人物世界是荒诞的,令人痛苦甚至绝望的。他不吝展现人性与社会关系中最丑陋、黑暗的一面,赤裸裸地揭露人性的邪恶。悲剧理论家理查德·休厄尔(Sewall,1908—2003)认为,“生命的悲剧意识关注的最根本的东西就是人生来就有的、亘古不变的邪恶”(Sewall 1981: 49)。戈尔丁对休厄尔的人性观深以为然,认为“恶出于人,犹如蜜产于蜂”,自私、贪婪、暴力、淫欲等,它们隐匿于人内心深处,时刻伺机爆发,带来的杀伤力甚至胜于洪水猛兽(赵平凡 1998: 169)。戈尔丁的人性观决定了其人物的悲剧性,他以大量的悲剧人物和多样的形式展现人物在现代社会背景下的悲剧性本质。戈尔丁为人物设置了不同的时空,在虚构的场景中剥去他们文明的外衣,让他们释放天性尽情地绽放恶之花,全方位、多角度地呈现人物的悲剧性特质。他们要么邪恶至极,要么纯洁神圣,且往往以杀戮和死亡终结一生,以人性的两极和残酷的结局展现了戈尔丁极具黑色幽默气息的悲剧性讽喻艺术。从人物的讽喻功能上来讲,戈尔丁人物的悲剧性具有强烈的现实旨归,其人物塑造艺术和人性讽喻表征从未脱离现实讽喻的范畴。戈尔丁人物的悲剧性特征揭示人类恶之本性,探讨权力、战争与苦难的恶之根源,体现了作者对人类命运的深刻担忧,具有一定的警示意义。
戈尔丁的悲剧人性观与基督教的“原罪说”不谋而合,具有一定的宗教性特征,同时又包含些许末日论色彩,人物的宗教性、神秘性特征使人物的悲剧性呈现更为多样化和戏剧化。戈尔丁虽出生在一个崇尚科学和理性的家庭里,但他所经受的战争创伤促使他逐渐研究和接受基督教思想,重新反思人性的善恶。戈尔丁认同基督教的人性论,认为人类一切罪恶、灾难、痛苦的根源便是人性的“原罪”,人生而有罪,“他的本性是罪恶的,他的处境是危险的”(张中载 1996: 146)。当人类背弃了上帝,“恶”就会跃跃欲试,这是造成个人与社会悲剧的根源。但戈尔丁认为自己是个“不够格的教徒”。他虽然接受了基督教的原罪理念与救赎思想,但他并非要通过塑造宗教人物去传教布道或赞颂上帝,而是通过塑造的人物表达自己的人性观与宗教观,利用宗教元素凸显人物的神秘感和悲剧性,塑造人物、讽喻现实,以形成和表达人物讽喻的美学观点。正是因为宗教意象和神秘元素的大量存在,戈尔丁也常被称为“宗教作家”,撒旦式人物和基督式人物成为戈尔丁人物形象的两大原型式存在,他们以不同的方式展现人物的悲剧性。邪恶的人逐渐走向毁灭,正义的人成为殉道士,戈尔丁人物的悲剧性命运和归宿无时无刻不在昭示人性的恶果。在《蝇王》(LordoftheFlies, 1954)中,恶可以把天真孩童变成弑杀的恶魔,荒岛变成屠戮的战场;在《品彻·马丁》(PincherMartin, 1956)中,恶可以泯灭马丁的人性,把他变成奸滑卑劣的恶棍;特别是在《黑暗昭昭》(DarknessVisible, 1979)中,戈尔丁塑造了形色各异的宗教亵渎者:嬉皮士、恐怖分子、街头恶棍等,他们丧失人性、肆意妄为,把人类生存的场所变成乌烟瘴气、恶鬼横行的人间地狱。戈尔丁把人性最丑陋的一面不留情面地展现出来:邪恶、暴虐、恣睢;把战后青年一代的空虚、幻灭以及反社会人格以最极端的方式展露出来:毒品、乱性、暴力。现代社会因此乌烟瘴气、混乱不堪,沦为人间地狱,成为被罪恶涤荡后的荒原。这些撒旦式人物以叛逆的姿态诠释了原罪的恶,“记录了后现代英格兰的不确定性、破碎分裂、失去中心、离心、肤浅和败坏”(Grawford 2002: 175)。戈尔丁黑暗的笔触让人性的丑陋无处遁逃, 它噬掉人类文明的亮光,彻底击碎了现代社会的文明核心,让读者感到恐惧与窒息的同时又引发思考和深省。
戈尔丁也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些散发着圣人光环的基督式人物,如《蝇王》中的西蒙、《品彻·马丁》中的纳撒尼尔、《黑暗昭昭》中的麦蒂等,他们给绝望的人性暗夜带来一丝光明,向人们昭示救赎的希望。戈尔丁以人物身体的残障隐喻其宗教气质和悲剧结局,同时赋予他们异于常人的超自然特质彰显真理的力量,最终以其无可遁逃的毁灭结局喻示人类的悲剧性命运。他们常常以残疾、病患的方式出现,带有些许神秘气质,常常以晕厥或梦境的方式与神秘力量通灵,最终以自我的牺牲启迪罪恶中的人们。《蝇王》中的西蒙是戈尔丁的宗教人物中较为典型的基督式人物形象,是真理的殉难者。西蒙体质孱弱,患有羊癫疯,是岛上两派敌对势力之外的局外人。在孩子们纷纷扑向野猪肉的时候,西蒙拒绝吃野猪肉,拒绝被“野蛮化”;在孩子们陷入癫狂的状态,甚至相互残杀的时候,他仍然追求真相,甚至为捍卫真理而付出生命;《黑暗昭昭》中的麦蒂也是一位颇具基督色彩的人物。他同样带着残疾的身体和毁坏的面容出场,却以他的善良、执着和宽容时时散发着人性的光辉。他被赋予了超自然通灵与预言的能力、保护和警示人类的使命,却以悲惨的命运和最终的牺牲作为献祭。在周围的人纷纷投入撒旦的怀抱时,他感到了“巨大的悲伤”和“巨大的空虚”(戈尔丁 2009: 94)。麦蒂将自己作为“火焚的供祭”去拯救无辜的孩子和罪恶的人们。像西蒙、麦蒂这样的人物是戈尔丁塑造的人物群体中最具悲剧性的存在,他们只在小说中短暂地出现,却散发着基督和人性的微光,以微小的角色的分量承载了强大的信仰力量,试图以暗淡的人性之光匡正人间邪恶,却往往被黑暗吞噬。他们的牺牲如同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具有特殊的神学意义,是“代替性的牺牲”,也是“救赎性的牺牲”,富有神圣气质和替罪羊色彩,象征着追求真理的代价和人性救赎的希望。
战争是影响戈尔丁人物悲剧性的重要因素,是他在作品中竭力探讨黑暗人性的现实原因之一,戈尔丁正是以人物的悲剧性表达他对战争的憎恶和反思。他亲历二战,参加过诺曼底登陆,目睹了战争对人性的戕害与扼杀。战争的梦魇与灵感直接催生了小说《蝇王》,也奠定了戈尔丁人物的悲剧基调,再以其悲剧性特征表征、类比和讽喻现实。戈尔丁对战争元素的处理是间接、含蓄且精妙的。他很少直接描写战争的残酷场面,而是把人物置于虚构的远古或者未来战争背景之下,通过人物身份、着装细节、人物言行影射战争的痕迹,虽含沙射影却杀伤力十足。或是通过人物对立群体之间的争斗、残害和杀戮的行为与真实战争事件构成平行结构,以虚构影射现实,以平行事件对照、暗喻和批判战争。戈尔丁把《蝇王》中的人物投置于未来世界的一场核战争背景中,但却未有任何战争场面的描写,相反,他却在荒岛上导演了一幕孩童世界的残酷厮杀大戏,并在故事的各个角落悄悄埋下很多暗示战争的伏笔。小说开头处让孩子们陷入恐慌的“野兽”实际上是伞兵的尸体,象征着平行成人世界的战争现实,是“成人们用连续的战争留给孩子们的礼物”(Bloom 2010: 1);小说结尾处拉尔夫被海军军官拯救,会被他带回成人世界,而成人世界并非和平的避难所,更具毁灭性的核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拉尔夫刚逃离孩童间的战争,却又要卷入成人间的战争,他根本无处可逃。作品中虚构核战争无疑是二战的延伸隐喻,荒岛上的儿童世界无疑是成人世界的翻版,两场战争相互呼应、互为因果,两个世界相互影射、互为隐喻,设计巧妙,寓意深刻。相比成人间的战争,孩童间的杀戮更为触动心弦,更具悲剧性。戈尔丁曾将《蝇王》总结为“悲伤、只是悲伤、悲伤、悲伤、悲伤”(grief, sheer grief, grief, grief, grief)(Golding 1982: 163),“悲”字是贯穿戈尔丁人物塑造的基调,是戈尔丁留给世人的悲怆的音符。另外,《继承者》(TheInheritors, 1955)中的远古“新人”对尼安德特人的屠杀,《品彻·马丁》和《自由堕落》(FreeFall, 1959)中纳粹对战俘的迫害,无一不昭显着人性和战争的悲剧性特征。总之,戈尔丁借用宗教和战争元素塑造其笔下的悲剧性人物群体,揭露人性之恶和战争的残酷,同时表达了对现代人生存状况的关注,以及对岌岌可危的人类文明的深刻担忧。
戈尔丁笔下的人物具有颠覆性与反传统性特点,是对传统的价值观与世界观的否定和讽刺。虽然戈尔丁在一定程度上因循传统现实主义的人物塑造构架,并以人物的悲剧特质来凸显传统的善恶伦理和价值概念,但他的人物塑造艺术具有极大的超越性和创新性,而且别具一格、自成风格。正是通过对经典人物的复写和戏仿,戈尔丁重塑传统的人物形象,建构了独具戈尔丁特色的反传统人物群体。戈尔丁对他们在经典作品中典型的外貌、性格特征和命运加以夸张、扭曲甚至变形,二者形成对照、映衬和批判的关系,在背离传统的同时凸显作者的人性观与价值观,形成对现实世界的讽刺与批判。戈尔丁并非对传统经典人物进行简单的复制,而是对他们进行颠覆性的再创造,呈现出与众不同的人物美学特征。他的人物摒弃了浪漫主义英雄色彩,而是走到了截然不同的对立面,与传统意义上的“英雄人物”或是“平民人物”形成巨大反差。他们性格复杂、邪恶好战,极具破坏性和毁灭性,被称为“恶棍集中营”,以“恶”的各种形式直指人性的黑暗面。他们在性格特征、价值观念和命运结局等方面呈现出截然不同的艺术特点,对主流人性观、价值观构成了反传统性讽喻。
以否定和叛逆的方式对传统经典人物复写、戏仿是戈尔丁惯用的人物讽喻艺术手法,重塑传统人物形象可以使戈尔丁的人物更加立体鲜活,这种复调重写无论是在人物形象还是情节发展中都建构起一种无形的双重结构,与前文本经典人物形象和故事形成强烈反差与对照,以叛逆的姿态否定和批判传统人物身上体现的伦理价值观。本质上讲,戈尔丁的戏仿手法是他的讽喻工具,他的人物和故事以黑色幽默的嘲讽方式解构了西方资本主义典型的英雄神话体系,瓦解了长久以来西方资本社会建构的主流伦理价值体系。《蝇王》保留了小说《珊瑚岛》(TheCoralIsland, 1957)(2)《珊瑚岛》(The Coral Island: A Tale of the Pacific Ocean), 作者巴兰特(Robert Michael Ballantyne,1825—1894),塑造了维多利亚时期一群积极勇敢、富有殖民开拓精神的人物。中的主要人物构成甚至姓名,并沿用了荒岛探险的故事框架,但同时对人物进行颠覆性的再创造,为他们设置了完全不同的性格特点、价值内核和命运结局,呈现了截然相反的主题内涵。巴兰特的人物遵循19世纪维多利亚时期资产阶级的理想形象,小说中的拉尔夫、杰克和彼得金天真烂漫,富有冒险精神,在珊瑚岛上唱着正义和文明的赞歌。在历经战争与人性洗礼的20世纪,戈尔丁的小说摒弃了理想主义的英雄神话框架,让他的人物从伊甸园中清醒过来,彻底暴露人性的黑暗,使天真的孩童变成了嗜杀的恶魔,让邪恶在荒岛上肆意蔓延,野蛮吞噬文明。他们以完全不同的个性姿态反叛传统人物形象,以孩童人物和虚构世界暗喻现实的成人世界,揭示人性的堕落与文明的衰落,这是对传统的乐观主义和性善论的极大讽刺与打击;《继承者》深受《世界史纲》(OutlineofHistory, 1920)(3)《世界史纲》(Outline of History)是赫伯特·乔治·韦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1920年所著,论述了从地球的形成、生物和人类的起源到现代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横跨五大洲的世界历史,具有一定的史学价值。的启发,对尼安德特人和新人的形象进行了颠覆式的重塑,抨击了当时盛极一时的“威尔斯式的简单化的历史观和对人性的单纯的乐观认识”(沈雁 2014: 26),讽刺大众的无知与盲从,表达了戈尔丁的历史进化观;《品彻·马丁》中的主人公马丁是对笛福笔下的荒岛英雄鲁滨逊的颠覆性复写,是个典型的反传统、反英雄人物。笛福塑造的鲁滨逊是生命力旺盛的荒岛英雄,他集商人、中产者、冒险家和殖民者形象为一体,是工业革命以来资本殖民势力的理想代言人,他以英雄的姿态本能地歌颂了资产阶级上升时期的冒险精神和殖民精神。同为荒岛求生的人物,戈尔丁塑造的马丁落难时也同样有着强烈的求生意志和冷静的思维能力,但马丁的人物设定却与鲁滨逊的英雄形象相去甚远,他自私贪婪的恶棍气质和强取豪夺的财富攫取者的形象与主流资本主义宣扬的殖民者形象存在巨大的反差。这位“现代鲁滨逊”的小人发迹史是对西方宗教信仰和自由资本主义精神赤裸裸的否定和讽刺。
传统经典人物的反式再现处处体现了戈尔丁人物创作的颠覆性和创造性特点,极具讽喻特质。借助时空置换、悬念设置及人称与视角转换等“鬼把戏”,戈尔丁用幽默讽刺的笔触生动立体地刻画了一系列颠覆传统的反英雄人物形象。他们虽色调黑暗阴沉,却复杂多变、层次丰富,在现代社会语境下更具现实性和批判性。戈尔丁的反传统性人物与前文本经典形象形成鲜明的反差和对照,凸显了人物形象与价值观的二元对立:人性与兽性、理性与欲望、文明与野蛮、民主与专制等,以对人性的彻底摧毁暴露了资本主义神话在现代社会语境中的肤浅性与欺骗性。在资产阶级对其自身的历史进程尚抱有种种乐观幻想的20世纪,戈尔丁对人性和资产阶级自由主义价值观的批评毫不留情,“依然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批判的批判”(裘小龙 1985: 33)。
威廉·戈尔丁笔下的人物不仅具有强烈的反传统性,同时兼具现实性与概念性的特点,既反映了20世纪西方社会的现实又高于现实,具有强烈的虚构性、象征性和深远寓意。英国学者海恩斯(Hynes, 1924—2019)把他们概括为“令人信服的三维真人”和“人性不同侧面的代表”,认为“戈尔丁最引人注目的天才之处在于,他能够让他的人物体现抽象的概念而自身又没有变成抽象的概念”(Hynes 1985: 99)。象征与隐喻艺术使戈尔丁的人物具有高度的象征性和概念性,承担着传递戈尔丁的哲学理念的功能,有着高于现实的艺术表现力,但他们并未脱离现实主义的范畴“变成抽象的概念”,生动的细节描写和个性化语言使其人物形象更加自然立体,对现实生活的反映和批判让他的人物讽喻鲜活生动,更具现实性。首先,戈尔丁受先锋思想和现代主义的影响,在人物创作中大量借用象征、悬念、戏谑、悖谬等艺术表现手法,同时融入神话、宗教、古典神话等元素,使人物表现立体多面、层次丰富。他的人物形象大多是从宗教概念与善恶伦理中抽象出来辅助以艺术加工,象征着人类某些特定的品质、思想、情感和伦理观念。 其次,戈尔丁的人物性格定位与发展立足于现实,遵循因果规律,并在动态发展中保持连贯性、合理性和逻辑性。戈尔丁用冷峻客观的笔触描写现实生活中的人,他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增加了人物的可信性与生动性,使抽象的哲学理念在人物身上具体化。他既没有像传统寓言那样为人物设定程式化的性格模具,也没有盲目地追随实验主义,把人物表现为赤裸裸的抽象概念,而是独具创造性地集现实主义与实验主义元素于一身,“多方位、多层次地表现人物多层复合的性格整体”,形成了独特的人物创作风格(瞿世镜 1998: 33-34)。也正因此,戈尔丁的人物更具超于现实的现代讽喻与批判意义。
《蝇王》中的人物主体虽被设定为十几岁上下的儿童,却同样以复杂多变的人性模拟了成人世界的残酷现实,他们既有着高度概念性和象征色彩,又不乏对现实的批判精神。“他的全部小说构成了一个关于西方文明、关于人性的多层多面、蕴涵无穷的现代讽喻”(潘绍中 1999: 4)。戈尔丁以正义与邪恶、理性与冲动、勇敢与怯懦等普遍存在的对立价值品质和伦理观念使人物呈现了鲜明的个性特征。小说中“似乎每个人物,每个场景,每个工具都有它的特殊意义”(朱立元 1999: 71)。拉尔夫正视现实、明辨是非,力图模仿原有的成人世界的模样在荒岛上建立文明秩序,代表文明与正义,他手里的海螺便是民主与文明秩序的象征;猪仔崇尚科学与逻辑思维,有头脑、善思考,他的眼镜不仅可以让眼睛看清事物,也可以用来取火烧熟食物,作为求救信号,是科学、理性和现代文明的象征;杰克性格好强、激烈好斗,以暴力方式残杀同伴以获取权力,是野蛮和权欲的代表,他脸上的迷彩和手里削尖的木棍象征着文明的丧失、野蛮的回归;西蒙是真理与信仰的代表,他追求真相,甚至为真相付出生命,是理性和救赎的象征。戈尔丁还在小说中塑造了一个特殊的“人物”——“野兽”。它以不同的形象成为孩子们恐惧的对象,戈尔丁塑造了诸多载体在不同阶段呈现不同面目的“野兽”形态。开始时它是岛上的猛兽,在黑夜里给他们带来无限恐惧; 接着它是挂着降落伞的飞行员尸体,大风吹来,在黑暗中发出嗖嗖的怪声;后来西蒙发现“野兽”是悬挂在木杆顶端的野猪头,腐烂之后周围飞满了苍蝇,这个肮脏、恐怖至极的苍蝇之王是引起恐惧的“万恶之首”。然而,西蒙这个唯一获得真相的人却被同伴们当作“野兽”团团围住、殴打致死,献祭“蝇王”,充当了真理的“殉道士”。戈尔丁借西蒙之口道出,人内心的恶魔才是恐惧的真正根源,更是破坏文明与秩序、扼杀情感与理性的罪魁祸首。在戈尔丁强大的象征和隐喻体系下,《蝇王》中的人物群体早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孩童,而是带有“恶”之本性的嗜杀人类,他们与岛外深陷战争中的成人相差无几。儿童世界里上演的生杀戏码正是对人类社会的悲剧式模拟,戈尔丁的人物世界是对现实人类世界的无情讽喻。
此外,与传统寓言一样,小说人物的名字也被作者赋予了深刻的寓意和内涵,他们从来不只是标识或代码,而是辅助作者刻画人物的一种方式。这些名字具有深刻寓意和讽喻功能,作者通过刻画人物的言语与行为让其“人如其名”,展现人物的外貌特点和性格特征。它们是人物品格和道德的概念化呈现,但同时也是作者态度、情感和审美理想的传递符。但有时也会出现“名不副实”的情况,作者利用这种人物定义与实际人物的强烈对比与反差来突出人物的个性化特征。《品彻·马丁》中主人公的全名是克里斯托弗·马丁,“克里斯托弗”这个名字取自“基督卫士”谐音,听起来令人肃然起敬。讽刺的是,小说中的马丁既无宗教信仰,也无基督教徒自我牺牲、拯救世人的大义,相反,他无耻自私、唯利是图,是个不折不扣的卑劣小人。所以戈尔丁为他配备一个真正配得上他品质的名字——品彻·马丁(Pincher Martin),原意为“诈取者”“勒索者”,海员们也有把姓“马丁”的人叫作“品彻”的谐谑习俗。从“克里斯托弗”到“品彻”,一个是真理卫士,一个是真理亵渎者,它们的寓意简直是天壤之别,作者正是利用主人公名字寓意的“反差萌”一针见血地揭露马丁强取豪夺、卑劣小人的本质,毫不留情地对人性的至暗面进行了辛辣的讽刺,“赋予他的作品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深度”(潘绍中 1999: 6)。
戈尔丁在小说中塑造了悲剧性的人物群体,建构了具有颠覆性与反传统性的人物讽喻体系,以强大的象征和隐喻艺术呈现他讽喻式人物的概念性与现实性特点。戈尔丁把他的人物讽喻艺术渗透于现实主义细节描绘之中,把人物形象、性格特征和人物命运架构成为一个有机整体,并以象征和隐喻为桥梁,在人物与现实之间建立关联,形成了戈尔丁独特的人物塑造艺术。与传统“惩恶扬善”或宣扬“真善美”的人物不同,戈尔丁的人物始终独具暗黑气质,从未脱离“恶棍集中营”的范畴。也正因此会有人批评戈尔丁的人物过于黑暗和单一,属于“扁平人物”的范畴,是作者的“傀儡”。但戈尔丁正是通过不断揭露人性至暗面再造人类生存的痛苦境遇,并把人物置于虚构的微观世界中集中地表现普遍人性。虽说戈尔丁的人物是现实生活与抽象概念的综合体,但他们从来不乏来自现实生活的鲜活性和现实性,人物性格和发展更具逻辑性与合理性;现代主义写作技巧的使用为戈尔丁的人物塑造增加了象征、隐喻和悬念等色彩,人物呈现更加立体复杂,饶有生趣。这些风格独特、极具悲观气质的人物不仅是作者个人思想的呈现,他们也是现代社会资本主义危机的产物,为战后英国小说增添了五彩斑斓的人物图景,体现了戈尔丁对人性的悲剧意识和对人类境况的深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