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州大学 高晓玲 袁 洋
英国是最早通过工业革命踏入现代社会的国家,其标志之一便是铁路的修建和火车的出现。火车带来的,不仅仅是交通方式的变革,更多的是生活方式的变革。铁路为英国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财富,引领英国进入空前繁荣的时代。然而,在铁路出现初期,人们却对火车这个庞然大物持有的是各种矛盾复杂的情绪。支持者认为铁路将大大降低运输成本,从而降低物品价格,让众多普通人受益。但也有很多人对铁路的到来持怀疑或反对态度,很多著名的作家亦在其列。
维多利亚人出于各种不同的原因反对铁路。乡绅担心铁路会破坏他们的土地完整性,也有人担心得不到足够的赔偿金;“感伤绅士派”(sentimental gentleman)则担心英国乡村的田园风光遭到破坏;还有人担心文物古迹会被铁路破坏,甚至成立了文物保护协会、建筑协会或考古协会,合力抗议在古迹附近修建铁路的计划。19世纪60年代,甚至出现了“铁路破坏”(railway vandalism)之类的专门说法。维多利亚文人则通过写作表达他们对铁路的焦虑,他们通过文学作品描述铁路事故、铁路对环境的污染和破坏、铁路带来的犯罪以及由此引发的道德危机等等。
铁路出现初期,火车事故频繁发生。1830年,曼彻斯特-利物浦线开通当日,国会议员威廉·赫斯基森便失足死于铁路之上;《居家故事》(TheHouseholdNarrative)甚至开辟了“事故与灾难”(Accidents and Disasters)专栏。据记载,1852年上半年,有113人因铁路事故死亡,264人受伤;1853年上半年,有148人死于铁路事故,191人受伤。1865年,狄更斯本人也遭遇了铁路脱轨事故。这些事故经报纸杂志的连续报道,加剧了公众对铁路的敌意和忧虑情绪。尽管最初的火车速度只有每小时32千米,但因为技术不成熟和协调不到位等原因导致各种铁路事故频发,因而被称为“致命速度”(the pace that kills)(Vaughon 2002:1)。
铁路事故常常出现在维多利亚时期的小说中,甚至成为推动情节发展和转折的重要因素。在盖斯凯尔夫人的小说《克兰福德镇》(Cranford, 1853)中,为人厚道的布朗上尉在铁路事故中不幸丧命。威尔基·柯林斯的《无名氏》(NoName, 1862)中万斯通先生也死于铁路事故。亨利·伍德夫人的畅销惊悚小说《东林恨史》(EastLynne, 1861)中,与人私通的伊莎贝拉·卡莱尔卷入一场火车事故,儿子死于非命,她自己也惨遭毁容。小说家中对铁路问题描述最深入的当属狄更斯。
狄更斯生活在铁路的巨大扩张时期。1830年,狄更斯18岁时,利物浦和曼彻斯特之间的首列火车才刚投入商业运营。1870年他去世时,英国的铁路总长已超过24 140千米。狄更斯对铁路的情感非常复杂,他既叹服于铁路的巨大威力,又对这种不可控制的力量感到恐惧。在《董贝父子》(DombeyandSon, 1846—1848)中通过记述“斯达格花园”的变化描述了铁路的强大破坏力,他称之为“大地震”:
到处可以看到地震的痕迹。房屋给震倒了;街道遭到了破坏,中断了;地上裂出了一个个深深的坑和沟;泥土大堆大堆地堆积起来;建筑物基础垮了,摇摇欲坠,用粗大的梁木支撑着。堆得陡得出奇的小山脚下,乱七八糟的翻倒的小车挤在一起;那里各种混杂在一起的铁质的宝贵物品泡在意外形成的池塘中生锈。到处都有不能通向任何地方的桥梁;无法通行的道路;通天塔似的烟囱少了半截;临时性的木屋和院子简直不像样;破败不堪的房屋的骨架,尚未完工的墙壁和拱门的残迹,一堆堆的脚手架,大片大片的乱砖头,吊车的巨大身影和架在空地上的三脚架。有千万种形状不同的、没完工的东西,杂乱无章地、不恰当地堆在一起,有的顶朝下,有的陷进了泥地,有的朝着天空,有的在水里霉烂,而且像任何梦一样使人无法理解。通常伴随地震而来的滚烫的喷泉,火焰的喷发使这个场面显得更加混乱。倾圮的墙垣中间,滚水在咝咝作响,起伏翻腾;那里还传出火焰的光芒和响声;一堆堆灰烬把道路都堵塞了,完全改变了这一带的法律和风俗。
(狄更斯 1994: 81-82)
狄更斯在这个片段中通过意象的杂乱堆积给人巨大的视觉和心理冲击,让读者感受到因铁路修建带来的破碎感和混乱感。狄更斯有意地把各样的物品堆积在一起,这种杂乱无序的空间体验,是对时代失序的一种再现。原本整齐的房屋和笔直的街道在各种建筑工具的干预下变得杂乱无章,和谐有序的画面变成四分五裂的破碎空间。空间失序不仅意味着铁路修建的无章法和破坏性,而且也从侧面反映出人们生存环境的破碎性,就像身处迷宫般的梦境,难以脱身。用“地震”作比,形象地展现出铁路修建带来的破坏感,也暗示着劫后难以恢复原状的持久性破坏。
狄更斯对铁路的感情是复杂的,他一方面叹服于人类巨大的创造力,将铁路描述为“驯服的巨龙”,另一方面又表露出对其巨大力量的恐惧,称其为“可怕的怪兽”,甚至直接称其为“死神”。他在《董贝父子》中这样描述,“这些征服一切的机车隆隆地日夜向远方奔驰,或者平稳地驰到它们的旅程终点,像驯服的龙滑行到指定的地方。那地方是以最多一英寸误差的精确度构筑起来接待它们的。它们在那里吐着泡,发着抖,把墙都震动了,仿佛它们心里知道自己有不为人知的巨大力量,有尚未达到的强烈目的”(狄更斯 1994: 273-274)。狄更斯突出了火车所代表的精准技术和巨大能量。他将其视为“驯服的龙”,“吐着泡,发着抖,把墙都震动了”。火车一方面如巨龙般具有“征服一切”和“不为人知的巨大力量”,另一方面,有一种“至多一英寸误差的精准度”。狄更斯对铁路发明的自豪感跃然纸上。然而,如果细细品味这段话,会感受到某种内在冲突。将火车比喻为“驯服的龙”,即便读者从“驯服”一词中品味到一种控制感和自豪感,仍然无法掩盖“龙”这一意象在英国读者心目中唤起的常规联想:凶猛和邪恶。火车虽然具有巨大的动能,但同时也包含着潜在的威胁和危险。对铁路的这种复杂体验在狄更斯及其同时代的小说中反复出现,常常与铁路事故、犯罪与死亡情节联系在一起。
小说中与董贝第二任妻子私奔的卡克尔就惨死在特快列车的车轮下。因自己的阴谋败露而担心被董贝报复的卡克尔四处仓皇逃命,最终还是因恐惧跌落站台,丧命在火车车轮下。
(卡克尔)觉得地在抖动——顿时知道火车猛冲过来——发出一声叫喊——回头一看——看见那双在日光下变得模糊朦胧的红眼睛朝他过来——他被撞倒,被吸起,被甩到一个凹凸不平的磨盘上。磨盘把他转了又转,撞击着他的四肢,用它那火一般的热气舔干他的生命之流,把支离破碎的他抛到空中。
(狄更斯 1994: 956)
在这个恐怖场景发生之前,卡克尔的死就已经被预示了,他在逃亡的过程中常常经历一种与被追赶并不相同的恐惧,他感受到的是死神的追赶,这种莫名的恐惧感,让他时时陷入“狂热的幻象”当中,把火车看作“火一般的魔鬼”,火车经过时尖利的呼啸声像是一声声“诅咒”(狄更斯1994: 949-953)。在《维多利亚小说中的变动性》(MobilityintheVictorianNovel:PlacingtheNation, 2015)中,作者认为,卡克尔的死代表了工业机器的力量对脆弱的人体的激烈冲撞,体现了维多利亚人对铁路不可控的巨大力量的恐惧和焦虑,从更广泛意义上讲是“身体面临现代性冲击时的遭遇”,卡克尔的死象征着“新的世界图景中人类主体的错置”(Mathieson 2015: 73)。
狄更斯自己也曾亲身经历了铁路事故。1865年6月9日,在肯特的斯泰普赫斯特(Staplehurst)附近发生火车脱轨事故,导致10人丧生,40人受伤,狄更斯便在其中。事故发生后他立即写信描述了他遭受的惊吓,他第一次体验到了死亡的威胁。这次事故给狄更斯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使他常常陷入焦虑当中,最终于5年后离开人世。
铁路出现初期,华兹华斯曾创作《汽船、高架桥和铁路》 (“Steamboats, Viaducts, and Railways”, 1833)一诗,热情地表达了对铁路所代表的技术革新与进步的称赞与支持。然而10年后,当有铁路计划进入湖区时,他提出了激烈的反对意见,并发起了“反对湖区污染”运动。
1844年10月15日,当华兹华斯得知湖区铁路规划后,愤而写信给时任贸易委员会主席格莱德斯通(William Gladstone)(1)格莱德斯通(William Gladstone),时任贸易委员会主席,负责1844年的《铁路法案》(Railway Act, 1844)的实施。格莱德斯通在铁路泡沫高峰时期通过议会推动了该法案的实施。该法案的实施标志着监管性国家的诞生,也促成了议会列车的诞生。。他在信中写道“居然有铁路计划要从肯德尔修到温德米尔,当我们湖区一带的民众得知这个铁路计划时,大家都错愕不已”(Wordsworth 1967a: 325)。华兹华斯(Wordsworth 1967a: 321-343)指出,湖区既无矿产可以挖掘,也没有采石场需要铁路运输支持,而且本地居住人口稀少,出行要求不高,每天一趟马车足矣;“投资者诱导许多人支持他们的计划,宣称他们的主要目的是让那些负担不起交通费的人可以有机会欣赏到湖区的美景……功利主义只是一个面具,掩盖的是贪婪和赌博性投资”;他指出,劳工阶层欠缺欣赏湖区之美的能力,也不懂何为“避世绝俗”;“对浪漫风景的生动认识既不是人类固有的,也不是全面教育的必然结果”;他在信的结尾称将大量游客带入湖区将会破坏他们想要欣赏的景致;总而言之,“莫毁美景,莫扰清净”。华兹华斯在信中一再声明,自己反对的不是铁路,而是对铁路的滥用。他声称自己不仅仅是代表湖区当地居民发声,更是代表英国众多有品位的人们的立场。
在请愿书后面华兹华斯附上了一首十四行诗,标题为“论肯德尔至温德米尔的铁路方案”(“On the Projected Kendal and Windermere Railway”),于次日(1844年10月16日)发表在《晨报》(MorningPost)上。这首诗的第一行写道:“难道英国的大地,就没有一个角落能够逃脱如此野蛮的摧残?”(Is there no nook of English ground secure from rash assault?)。他不仅是代表湖区当地的居民抗议,也是为了保护当地的动植物不受侵害而创作。他在诗末尾写道:“如果人心不再言语,/那么疾风啊,用你强劲/且持久的声音呼喊,对错误发出抗议。”(Wordsworth 1995: 174)华兹华斯认为如果人类的反对无法阻止铁路的修建,那么自然将会愤起表达不满。
华兹华斯的抗议文章发表后,引发了热烈反响。有很多民众支持他的观点,也有人批评他秉持的是精英主义立场,认为他轻视穷人,而且剥夺了穷人欣赏美景的机会,因为华兹华斯似乎在暗示下层阶级缺乏审美所需要的必要教育和品位。一位名为保罗·贝尔的曼彻斯特的工人质问道:“凭什么曼彻斯特的商贩就没办法欣赏湖区风景,而‘林街的穷苏珊’(poor Susan in Wood Street)(2)华兹华斯曾写过题为 “The Reverie of Poor Susan”(1801, 1802)的诗歌。诗歌第一节写道:At the corner of Wood Street, when daylight appears,/Hangs a Thrush that sings loud, it has sung for three years./Poor Susan has passed by the spot, and has heard,/In the silence of morning the song of the Bird.就可以享受山村美景?当我们想看看那些大诗人教导我们去渴望和理解的时候,他做了什么,他让我们去看童话剧、闹剧、木偶戏,自己找乐子去”。(Bell 1845: 126-127)
针对这些批评,同年11月21日,在和朋友谈话时,华兹华斯解释道:
你知道的,这首十四行诗使我受到了最不为人知的指责。他们实际上指责我想干涉穷人无辜的享受,阻止他们通过铁路进入这个地区。现在我否认,对那个阶层来说,这种风景要么是最美的,要么是最吸引人的。对穷人来说,伟大的自然之神仁慈地把他的圣书铺开了;在这个国家,到处都能见到共同的阳光、绿色的田野、碧蓝的天空、波光盈盈的河流;只有在没有受过教育的阶层中,到处都能感受到湖光山色的诗意;这些人们宁愿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到处游荡,也不愿坐着铁路匆匆穿过这个国家。因此,作为一个阶级的穷人,不会因为铁路运输而在道德上或精神上受益;而对于受过教育的阶层来说,这样的场景给他们带来了最纯粹的享受,这种效果几乎会被完全摧毁。
(Wordsworth 1967b: 448-449)
可见,华兹华斯并不是要剥夺穷人享受风景的权利,而是认为铁路的建设非但不会让穷人受益还破坏了环境。华兹华斯于同年12月9日再次写信给《晨报》,对自己的顾虑进行了更为审慎的解释,华兹华斯认为,“对如画美景和浪漫风景的认识远非靠直觉可以获得,只能通过缓慢渐进的文化过程而产生”(Wordsworth 1967a: 334)。华兹华斯在信中多处引用自己的诗句,他考虑的是人们或许因为仰慕他的诗才而愿意支持他。至于劳工阶层的旅游问题,华兹华斯 (1967a: 335) 认为,“如果纯粹为了休闲度假,完全可以花费更少的价格,选择其他更适合他们的度假胜地”。华兹华斯从穷人的立场出发,认为这些人乘坐的是廉价火车,像牲口一样被塞进敞篷车厢里,要么风吹雨淋,要么烟熏缭绕。这种极差的乘车体验无法给他们带来任何美的享受,同时无形中也加剧了穷人与富人的身份悬殊。
学者斯蒂芬·吉尔(Stephen Gill)指出,华兹华斯反对铁路的要义是希望湖区游可以有所裨益,而那些乘火车呼啸而过的人是没办法充分体会湖区之美的(Gill 2001: 249)。因为这些工人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金钱可以让他们充分消遣。
他在信的结尾说明,自己反对铁路并非为了自己的安逸,而是为了大众的利益,为了那些真正用眼睛观赏,用心灵去感受和享受的人们 (Wordsworth 1967a: 341)。他为保护湖区但最终失败的战斗消耗了他的最后几年。华兹华斯写这封请愿书信的时候,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1843年他被授予桂冠诗人的称号,在英国被看作国宝级的诗人,他希望能够凭借自己作为诗人的影响力阻止铁路的侵入。虽然他的努力终究归于失败,铁路还是在1847年开进了湖区,但是他也有效地推迟了这一进程,并且产生了广泛影响,引发了文人对铁路问题的反思,其中就包括艺术评论家罗斯金。
罗斯金最初也对铁路高度赞扬,曾把火车发明称为“了不起的设计”“所向披靡的巨蟒”,甚至用“泰坦巨人”“全能”“无限”等字眼赞颂铁路,将自己的感觉描述为“敬畏以至于惊骇,谦卑得近乎崩溃的感觉”(Ruskin 1905: 60-61)。罗斯金对铁路的溢美之词与铁路给他带来的利益有潜在关联。他投资的英国银行的股票以10%~15%的回报率盈利,红酒进口生意的投资也利润可观。
不过,和华兹华斯一样,罗斯金看待铁路的态度也经历了同样的变化,从赞赏变成了反感。在1833年的一次旅行中,罗斯金惊骇地发现铁路已经铺设到威尼斯这座古城,并把这视为在这座腐朽的古老城市中新的破坏行为。他为铁路对莱茵河环境的破坏以及特纳绘画中康斯坦斯和巴塞尔之间景象的消失而痛惜。1875~1876年间,罗斯金还参与了罗伯特·萨默维尔(Robert Somervell)组织的反对铁路从温德米尔延伸到安布赛德(Ambleside)和赖德尔(Rydal)的抗议活动。罗斯金专门为萨默维尔的抗议文章撰写了序言。他认为铁路的修建确实带来了经济上的收益,但其对自然景观的破坏是不可逆的,同时由于机械化城镇的扩张和发展,旁边居民的道德品格也会下降。在序言的最后,罗斯金还指出我们真正应该做的是通过教化改善民众的思想,让他们深知自然之美是人类最幸福、最重要的课程(Ruskin 1908: 137-143)。
罗斯金很喜欢徒步写生,因此特别排斥铁路带来的闪烁不定、摇摆颠簸的景象。对他来说,“它们(铁路)是现存的最可恶的邪恶形式,充满活力和蓄意的地震,破坏一切明智的社会习惯或可能的自然美,它们就是在自己的坟墓的山脊上载着被诅咒的灵魂的马车”(Ruskin 1908: 604)。火车飞驰而过的震颤以及巨大的噪声污染给人的心灵带来巨大阴影。
1872年7月4日,罗斯金一大早起床,准备圣经灵修,却一再被窗外的汽笛声打断思绪,他在给朋友的信中这样描述自己的体验,“汽笛的尖叫声如同利刃穿透我的脑袋”,他把听到的7次汽笛声写进文章里,这样读者就“可以透过这页文字,准确体会到现代音乐的节拍”(Ruskin 1912: 341-342)。罗斯金反对的不是铁路,而是铁路的误用滥用对环境的破坏以及对社会关系的侵蚀。人们无法在宁静的环境下享受大自然,这种科技进步带来的疏离感令罗斯金对铁路望而生畏。
铁路带来了经济的繁荣与活力,然而随之而来的也有犯罪与社会混乱的增加。这些无数的担忧反映了铁路对维多利亚时代英国人日常生活的影响无处不在,并显示出在所有阶级中人们对这种影响的性质感到担忧。从在新车站里奔波的城市扒手,到偏远而强大的乡村绅士,几乎每个在维多利亚时代生活的人都经历了铁路所带来的社会变化。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记录了很多与铁路有关的犯罪场景,如性侵犯者奥罗拉·弗洛伊德(Aurora Floyd)和克拉丽莎·洛夫(Clarissa Lovel),精神失常者安妮·凯瑟里克(Anne Catherick)等,这些声名狼藉的人物都成功地在铁路上“逃脱”(out-manoeuvre)了追捕者。
维多利亚时代的小说也经常描写火车站的混乱场景。在柯林斯的《无名氏》中就描写了约克火车站的混乱画面:
火车到达后几分钟,他到达了月台。英国当权者的特点之一,就是无法制定管理大量人群的行政措施,这一点在约克最为明显。在一个屋檐下交汇三条不同的铁路线,从早到晚聚集了三种旅客暴徒……数十个人试图达到同样的目标,他们从同一个地方出发,去往数十个不同的方向,到达数十个不同的目的地。
(Collins 1874: 161)
柯林斯用生动的笔触刻画出火车站的无序状态,重复使用“数十个”“不同”等字眼传递了火车站人多杂乱的状态,让无序的空间具有画面感地、立体地呈现在读者面前,表达了作者对铁路流量的担忧以及管理混乱的无奈。除此以外,乔治·艾略特也在作品中流露出对铁路的复杂情感。
《米德尔马契》(Middlemarch)虽然创作于1874年,但故事的背景却是在19世纪30年代。小说中记录了当时人们对待铁路的复杂态度:
米德尔马契所在的这个地区,铁路却像议会改革法案或即将来临的瘟疫一样,弄得人心惶惶。在这个问题上,态度最坚决的是妇女或地主。妇女不论老少,都认为坐蒸汽汽车旅行是大逆不道,十分危险,因此竭力反对,说她们决不上当,踏进火车车厢。至于地主,他们的理由千差万别……然而有一点他们是一致的,那就是在出售土地时,不论是卖给人类公敌或者一家必须购买的公司,这些罪恶机构非得向土地所有人付出最高的代价不可,否则决不让它们危害人类。
(艾略特2006: 523)
艾略特用“瘟疫”这一比喻来形容米德尔马契小镇居民对新生事物的反应。可见,铁路给当时的人们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小镇居民中,反对者分为两类:女性主要反对的是火车旅行本身带来的人身危险和道德问题,她们对铁路是一种坚决抵制的态度;然而有产业的人们却是出于自私的目的,想着如何得到最大程度的金钱补偿。两类反对者截然不同的态度展示出人们对铁路接受的复杂性。事实上,人们的反对态度并非基于对铁路的充分了解,用艾略特的话说,他们“只是一味反对它;因为在那种穷乡僻壤,未知事物天然不得人心,不像在别处能获得普遍的崇拜,人们认为它往往对穷人不利,因此不信任是唯一明智的态度”(艾略特2006: 524)。
铁路降低了成本,也加快了旅行速度。有的人认为铁路有助于使沿线土地增值,也有人认为铁路有助于使城市定点发展,避免无序扩张。反对者认为铁路破坏了低收入家庭的居住环境,也破坏了国家保护遗产。但双方都认同铁路热与铁路狂热(Railway Fever and Railway Mania)具有强大的破坏作用,因为大批线路的建造仅仅出于投机,或者不过是“泡沫计划”(Railway Bubble)。
铁路投机成为另一个严重的问题。铁路的建设速度和潜在的利润促成了“铁路狂热”,铁路公司以高利润股票吸引投资者。伦敦和伯明翰或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等铁路每年派息10%,斯托克顿和达灵顿则派息15%(Williams 1885: 39-41)。这引发了另一场铁路狂潮,甚至比1835~1837年的狂热更为严重。突然之间,许多人似乎都掌握了惊人的财富,而成功的故事也很多,足以吸引各行各业的商人进行投资。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同一份报纸上刊登了357个铁路计划的广告,其总价值估计为3.32亿英镑(Williams 1885: 41)。事实证明,这些公司中有很多是皮包公司,通过虚假文书欺骗投资者,运用各种关系搞铁路欺诈。1844年,时任首相罗伯特·皮尔推行《银行法》(Bank Act),试图限制银行权力,防止银行发行超过其黄金储备的信贷。但是,在铁路狂热时期,《银行法》至少3次被悬置,直到1855年和1862年通过了两项有限责任法以后,才对铁路投机行为进行了较为有效的控制。
铁路投资的巨额利润也吸引了很多投机者和诈骗分子。安东尼·特罗洛普(Anthony Trollope)的《如今世道》(TheWayWeNowLive, 2008)中的主人公富有的金融家奥古斯都·梅尔莫特(Augustus Melmotte)就是最具代表性的金融诈骗犯。他创办了一个买空卖空的“中南美洲大铁路”股份公司,进行投机活动,通过炒作泡沫股份赚取巨额利润,获得了社会地位的上升,甚至还当上了国会议员,丑行被揭发败露后饮毒自尽。
对于铁路投机和欺诈问题,社会学家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和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Thomas Carlyle)都曾予以激烈的抨击。斯宾塞曾于1844年9月28日在《领航者》(Pilot)上发表文章《铁路管理》(Railway Administration),呼吁政府避免过多地干预铁路市场。10年后,1854年,斯宾塞发表了《铁路道德与铁路政策》(Railway Morals and Railway Policy)一文。文中斯宾塞一改10年前反对政府干预铁路投资的立场,呼吁制定相关法律,遏制铁路投资混乱和腐败等问题。斯宾塞研究了他所谓的铁路政治,并揭示了公众对铁路金融活动的认识与非法和不正当做法的现实操作之间的差异。斯宾塞举例说,一家“稻草人”公司持有的股份总数为200 000股,同一人会在不同的董事会担职,他们用虚假签名签订认购合同,甚至连登记簿都是假的,会议记录也都是空白的,等等。这些泡沫计划仅仅是“铁路罪恶”的一部分(Spencer 1868: 253-254)。
斯宾塞不仅指出了铁路投机带来的犯罪问题,他透过民众对金钱的狂热看到的是自己所处的时代更深层的问题,即财富被赋予了道德价值。他写道,“这些人将财富和‘体面’关联起来,并且习惯性地把‘体面’当成‘美德’的同义词。在他们看来,那些铁路事务的大型资本主义和上流人士居然会牺牲投资者去为自己谋利,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Spencer 1868: 254)。
托马斯·卡莱尔在《哈德森雕像》(Hudson’sStatus)中,对以乔治·哈德森(George Hudson)为代表的铁路投机者进行过激烈的抨击。哈德森是19世纪40年代臭名昭著的英国金融家,在铁路修建初期投资购买大量铁路股份,成为约克和北米德兰铁路公司的控股人,后因卷入东郡铁路欺诈案而宣告破产。他在事业鼎盛时期曾被称为“铁路大王”,英国公众一度要为他铸造一尊雕像。卡莱尔专门就此撰写了《哈德森雕像》,批评大众对他的盲目崇拜。他把哈德森称为“低俗的骗子”,“他对英国铁路的价值,是物有所值;对英国人而言,则是不可估量的伤害!”(Carlyle 1860: 339)卡莱尔抨击的对象不仅仅是哈德森,还包括那些无知盲目的公众,他们居然选择崇拜一个铁路投机分子,卡莱尔将其比作古代犹太人对金牛犊的崇拜,是在拜假神(false god),而公众对财富的崇拜则被他痛斥为“玛门崇拜”。卡莱尔写道,“随您去吧,在那里集结,崇拜您的肚皮,愚蠢的偶像崇拜者……他们站在那里,可怜的可怜虫,在乌黑的雨中渐渐生锈;又黑又凄凉,就像一群可怕的殡仪员来埋葬人类死去的灵性”(Carlyle 1860: 369-370)。
虽然哈德森的投机贸易最终宣告破产,因此也并未真正为他立像。尽管如此,卡莱尔的激扬文字还是帮助冷却了维多利亚人的投机热情,也引发了人们对财富与道德问题的深刻反思。
维多利亚时代是英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巅峰时期,工业革命与机械时代为英国带来了政治与经济生活的繁荣,而铁路就是现代变革最具有代表性的载体,它加速了资本的流动,提高了工作效率,让人们的生活出行更加方便舒适。然而,铁路带来了经济繁荣与财富积累的同时也引发了很多社会问题。对维多利亚文人而言,铁路代表了进步与繁荣,然而对物质财富的过分痴迷不仅会触发对环境的破坏,也对道德生活和审美品位带来不可修复的损害。他们用激动人心的文字述说铁路的利与弊,尝试在现代性变革中,找寻一条平衡和谐的发展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