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孙犁书话与其晚年文学活动的互文性

2022-12-06 09:54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9期
关键词:孙犁鲁迅文学

徐 敏

内容提要:作为孙犁晚年创作重要呈现的书话,不仅是孙犁阅读的记录,而且与其晚年的小说、散文写作、文学批评形成了明显的互文关系:《书衣文录》与“芸斋小说”在题材上的互映,体现出孙犁“文革”叙事的特点;“耕堂读书记”和“芸斋小说”、孙犁文艺观构成了互文现象,为其批评家身份正名;书话也讲述了孙犁与鲁迅精神的联系及其对现实主义的独特认识,为当下文学写作及现实主义风格的探讨提供了有益的参照和思考。

孙犁作为作家的名声肇始于解放区文学时期,但其“作为文学大师的实绩,主要在于他的晚年”①阎庆生:《美学与心理学视域中的晚年孙犁》,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20年版,第1页。。孙犁晚年创作大致可以从20世纪70年代算起,以结集出版的“耕堂劫后十种”为代表。如论者所说:“孙犁由此前的清新明媚一转而为‘耕堂劫余十种’的枯槁疏简,更兼后期作品蕴含的沧桑之感,几让人有两世文章之叹。”②黄德海:《知识结构变更或衰年变法——从这个角度看周作人、孙犁、汪曾祺的“晚期风格”》,《南方文坛》2015年第6期。而产生如此大变化的原因,除了社会历史现实、孙犁的个体遭遇外,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孙犁的读书。由读书而来的文字构成了孙犁书话的主体,具体包括“幻华室藏书记”“耕堂读书记”“耕堂读书随笔”“耕堂序跋”“书衣文录”等。①见姜德明主编、金梅选编《孙犁书话》,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对于“书话”文体的认识,有广义、狭义之别,《孙犁书话》以广义所指涵盖孙犁谈书的文字,“读书记”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孙犁的书话写作始于20世纪60年代的《书衣文录》,在70、80年代进入了高峰期。这类写作在孙犁后期生命中承担着重要的使命,是他个人阅读史的记录,是他对书籍评点的集成,也是他特殊时期的日记,整体构成了孙犁的自叙状。

“互文性是指文本与其他文本,文本及其身份、意义、主体以及社会历史之间的相互联系与转化之关系和过程。”②李玉平:《互文性——文学理论研究的新视野》,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67页。当前现代文学研究界的互文性研究论及的多是不同作家作品间的互文,或者是同一作家、同一文体间的呼应。本文从互文性的角度考察孙犁晚年的创作,发现书话作为其中最重要的成果,和其他的创作及孙犁的文学活动间形成了互文关系,不仅有创作题材的互文,而且是孙犁文学思想的集中呈现,与孙犁承接的鲁迅思想、风骨也构成了互文关系并体现出自身的特色。当然,笔者更认同的是把孙犁所有创作都看做一个整体,体现着晚年孙犁的心理状态和精神追求,共同呈现出一个老作家的独特性、丰富性。

一 《书衣文录》与“芸斋小说”

在孙犁的整体写作中,《书衣文录》是其独特的创作。“这些带有日记性质的文字,不只追记了他收藏有关书籍的来龙去脉,记下了他的读书心得,也记下了他当时当地的社会经历、人际关系、个人生活和思想情绪。”③金梅:《孙犁书话·选编后记》,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第379页。同时,《书衣文录》(下文采用“书衣文”的提法)与孙犁80年代开始创作的“芸斋小说”之间有着显见的互文性。

最明显的一篇“书衣文”是《郑堂读书记》。此篇作于1975年9月22日,“行政科为半间房在佟楼新闻里打人,致一青年名三马者当场服毒而死”④孙犁:《郑堂读书记》,《书衣文录全编》中,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404页。。看似类新闻报道般的记录于1982年在“芸斋小说”中以《三马》一篇讲述出来。小说以第一人称的视角,真实地讲述了“我”被迫害后移居,被人监视,“任人偷窃践踏”。在这样一个被侮辱被损害的环境中,只有“东邻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主动地对老伴说:‘大娘,你刚刚搬来,缺什么短什么,就和我说吧!’使得老伴感激落泪”①孙犁:《三马》,《迟泽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20页。。这个善良、聪明的孩子,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两个哥哥精神失常,只能一个人在家过日子,最后因为想暂居一小间空房被打而死掉。有论者认为这篇小说是孙犁的“物叙事”,是人的一种欲求导致了死亡。②李华秀:《〈芸斋小说〉的思想表达机制》,《武陵学刊》2019年第3期。笔者以为这样的解读是对孙犁的疏离。在《三马》结尾的“芸斋主人曰”中,孙犁虽以懦夫自称,但那些死于暗无天日的悲苦者是他痛定思痛后难以忘怀的,“此所以于昏眊之年,仍有芸斋小说之作也”③孙犁:《三马》,《迟泽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20页。。

从“书衣文”到“芸斋小说”,间隔了7年的写作时间,两种文体实践着对同一件事的讲述,从看似客观的“今日有事”到芸斋主人的不平而鸣,在互文间不仅充实了事件的首尾缘由,将一个少年的苦难一生展现出来,实现了对非人岁月的批判,发挥了文学“改造旧的世界,创造新的世界”④孙犁:《文艺学习》,《孙犁文集》五,百花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第86页。的功用,而且也是孙犁酝酿积淀的执着抗争精神的体现,是他深压心底的良知的呐喊。

20世纪70年代初,孙犁有短暂的续弦经历。这段情感生活在《书衣文录》中有多篇记录,如1975年1月4日,在《全宋词》的书衣上记述了一段争吵事,并写道:“余甚激动,声明离异,所言多伤感情,彻夜未眠,念念要下决心。”⑤孙犁:《全宋词二》,《书衣文录全编》上,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17页1月17日的《现存元人杂剧书录》中“有晚离不如早离之想”⑥孙犁:《现存元人杂剧书录》,《书衣文录全集》上,第229页。。4月7日的《许庼学林》中写道“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⑦孙犁:《许庼学林》,《书衣文录全编》上,第269页。。这种感觉在1982年的小说《幻觉》中重现。被“我”视为仙人、侠女般的张姓女同志因与“我”在待人接物、日常琐事,乃至于时事判断都有差异,最终仙人离去了。尽管讲述的都是真实的事情,但是孙犁用“幻觉”为题,其情感基调直接和《许庼学林》的文字呼应。

就续弦一事,其实早在1974年8月17日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书衣文”中他就写道:“深念情欲惑人,踏入时,直为黑白不辨,是非颠倒,人言相劝更听不进去。及至脚下感到泥泞,则又愈拔愈陷,灭裂而后已。”①孙犁:《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书衣文录全编》上,第77页。这段文字虽隐晦,但加于他和张姓同居者的生活上也不为过失。1974年以来,“书衣文”的写作进入频繁期,每月都有几篇。但是从这篇到下一篇《鲁迅小说中的人物》之间间隔了3个多月(1974年11月23日)。出现3个多月的写作空档期的原因是什么?是孙犁受这段情感的影响,以至于感觉人生乏味,常吟好了之歌?是这段情感对他打击太大,已无力从事最心爱的包书事业?还是有其他的原因?此篇“书衣文”透露出的情感、心理状态对于他之后的“芸斋小说”写作产生了怎样的投射?《红楼梦》、《脂砚斋红楼梦辑评》、《脂砚斋红楼梦辑评》“书衣文”、小说《幻觉》,四个文本构成了“读者孙犁”与“作家孙犁”的主体互文。所以,孙犁以“书衣文”为日记记录事件、心情,这些文字与他所谈书之间形成了读者孙犁与曹雪芹、脂砚斋的对话,读者孙犁与孙犁的对话,作家孙犁与读者孙犁的对话,作家孙犁与孙犁的对话等复杂的对谈关系,呈现出孙犁以书籍为自己的对应,由对书籍的认知理解评价而直面自我的状态,这是最诚恳的读者状态。

孙犁的“书衣文”是写在包书皮上的,是他读书包书后最及时的记录。从写作时间看,“书衣文”和大部分事件是相伴而成的,是孙犁情感的第一反应。如《六十种曲》的书衣上记有:“时杨花已落,种豆未出,院中儿童追逐投掷,时有外处流氓,手摇大弹弓,漫步庭院,顾盼自雄,喧嚣奇异,宇宙大乱。闭户修书,以忘虎狼之屯于阶下也。”②孙犁:《六十种曲》,《书衣文录全编》上,第61页。《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的书衣记述自己在院中观鸟引儿童围观,结果鸟被射杀。“鸟以声亡,虽不死我手,亦甚不怡也。”③孙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书衣文录全编》上,第349页。几年后,孙犁在“芸斋小说”中重现场景,叙述者、主人公一般都是“我”,即使《一九七六年》中的“老赵”,也是孙犁的自画像。小说的正文没有了“书衣文”的呐喊呼号,没有血淋淋的控诉,更多是接受现实的平静叙写。这样的写法与同时期出现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是有明显差异的。孙犁不是代集体立言,不像伤痕文学“其主流正是顺应时代和人民的要求,充当了人民的代言人,呼出了千万群众的心声”①雷达、刘锡诚:《三年来小说创作发展的轮廓》,《文艺报》1979年第10期。。他只是用平实的文字讲“我”的遭遇,讲“我”在那个时空下的沉浮。由此可看到,“书衣文”更多承接了作家即刻的情感宣泄,经过几年时间的沉淀,到了“芸斋小说”就消解掉了情绪初来时的暴怒,作家把“我”作为被书写对象,由“我”的遭际带出运动中更多的人事时,“我”和他人就被并置起来,制造出一种“镜像”感,让读者从中看到人生百态。但孙犁又不愿只让读者看风景,或者他更怕读者看不明白,于是在小说结束之后,又加上了“芸斋主人曰”,直接对小说进行各种评点。这不仅在小说结构上形成了张力,而且是主动向“书衣文”的情感回归,更表明这两种创作间强烈的互文关系,也证明了《书衣文录》在孙犁晚年创作中的重要位置。

二 读书记与文学批评

20世纪80年代后,孙犁书话写作的重心从“书衣文”转向了“读书记”。“读书记”基本上是对古籍的谈论,涉及内容从历史到人生、现实再到文学,体现了孙犁独到的眼光和识见。“读书记”和社会历史、“芸斋小说”的创作、孙犁的文艺观构成了互文现象,是深入探寻孙犁文学论的重要渠道。

孙犁谈自己读书有一个过程:“从新文艺转入旧文艺;从新理论转到旧理论;从文艺转到历史。”②孙犁:《我的读书生活》,《孙犁书话》,北京出版社1996年版,第345页。在阅读古书的过程中,坚守对现实人生的关怀是孙犁读书记的重要特征之一。孙犁对现实的认识是在历史的陪衬下凸显的。他更肯定《四库全书》在保留中国传统资料方面的贡献。尤其肯定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对《阅微草堂笔记》也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这样的结论和孙犁对历史的认知是紧密相关的。

孙犁读书记中体现出的第二个重要特征是他作为一位真正的读书人,对收集的图书不是藏而是读,博览群书与精研群书后,读书记传达出广博而独到的史识学养和深刻精湛的学术见解,书话成为孙犁文学批评的集中地。

作为知识分子,孙犁对当代的文化建设十分关注。在《买“宦海指南”记》一文中,孙犁指出,汪辉祖写此书是为了把从业经验和见解介绍给同业者或初习者,并不是为了得到些什么。由之比照当代的文化建设,则是“当今之世,有文士焉,本无经历,亦乏学识,著书立说,不为社会效益着想,不为读者身心立意,空设玄虚之境,念念巫祝之辞,企图惑群招众,成立流派,自封教主,亦近狂矣”。那么,真正的、正确的文化建设应该是创作有用的书,有用的书必须是“一、有义理。二、有辞章。三、有事实”①孙犁:《买“宦海指南”记》,《耕堂读书记》,百花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37~138页。。在《读〈宋文鉴〉》中,孙犁由古书的编辑遴选联系到现实中编辑文学总集的不足,殷切地希望能够“负责地出版一些从内容到形式、从质到量都是第一流的书籍”②孙犁:《读〈宋文鉴〉》,《耕堂读书记》,第96页。。

作为一位文学从业者,孙犁在读书记中谈及了与文学活动相关的诸多方面。他认为:“只要作家本人,不能完全与政治无关,那么文艺作品,就不能完全与政治无关。文艺为政治服务,并不一定就粗糙、就没有价值;不为政治服务,也不一定就高尚、就值钱。”③孙犁:《读〈后汉书卷七十·班固传〉》,《孙犁书话》,第150页。这可以说是论述文学与政治关系的真知灼见。孙犁的文学批评的态度是热情而客观的,他愿意谈文学、文艺,谈作家,谈文艺创作等,他有自己一定的标准,不溢美,不掩恶,全心全意地探索文艺,关心文艺。从对批评家的标准看,孙犁称得上是一个优秀的批评家。

孙犁在《读〈沈下贤集〉》一文中对唐代散文进行了高度赞扬:“唐代散文,和唐代的诗歌一样,文字语言的修养和成就,达到了真善美的高度。这一高度,非宋人可比,元明勿论,也非蒲松龄这样有成就的作家可比。”孙犁还对唐人纪事的特质进行了分析:“唐人纪事,一出天然。朴实无华,而真情毕见。作者能用最简练的文字,表达人物最复杂的心理,不失其真,不失其情,读者并不觉得他忽略了什么,反而觉得他扩充了什么。使人看到生活的精华和情感的奥秘。在描述中间,使读者直面事物,而忘记作者的技巧;只注意事物的变化,绝不考虑作者的情节构思。这才可以叫做出神入化。”④孙犁:《读〈沈下贤集〉》,《耕堂读书记》,《陋巷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02~203页。

孙犁以“天然”为唐代散文的特质,这和废名对唐诗的看法一致:“等到他觉得他有一首诗要写,这首诗便不写亦已成功了。”⑤废名:《谈新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页。在唐代文学研究中,唐代散文常常被一笔带过,20世纪80年代,孙犁将以《传奇》为代表的唐文推举到如此高的程度,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显示了他卓越的文学批评能力。作为现代书话大家的孙犁,他的书话并不止步于唐弢提出的“四个一点”,他是将所读之书放在整个历史、文化史、文学史中进行考察,而且是时时进行文学创作的比照。如他谈《文赋》,认为“中国古代文论,真正涉及到创作规律的,除去零篇断简,成本的书就是《文心雕龙》。《文赋》一篇,完全可以与之抗衡。又因为陆机是作家,所以在透彻切实方面,有些地方超过了刘勰”①孙犁:《耕堂读书记(一)》,《陆机〈文赋〉》,《秀露集》,山东画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151页。。

依然在《读〈沈下贤集〉》一文中,可以感受到孙犁似乎有创作知音之叹,“文学艺术的主要标志,就是用最少的字,使你笔下的人物和生活,情谊和状态,返璞归真,给人以天然的感觉”。②孙犁:《读〈沈下贤集〉》,《耕堂读书记》,《陋巷集》,第203页。以之较孙犁的小说,基本就是这样的写法,返璞归真,没有什么修饰描述,看来就像是用最简单的语言文字唠家常,小说结构似乎也是散漫,看不出运作的痕迹。这就使得孙犁的小说呈现出日常化、生活化的样貌,缺少文艺的结构。这也直接引发了研究者对“芸斋小说”与传统笔记小说关系的研究。同时从这点上也可以进一步理解,为什么孙犁对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现代派、先锋派文学不感冒。

笔记小说在孙犁的藏书中,数量是最多的,几乎有三分之一。“唐人的笔记,多系名家作品,文笔好,内容也扎实,有意义,最可读。宋人的笔记,多出自名公臣卿,内容也充实,有史料价值。但有些已经杂乱起来,因此有高下之分……不像后来明、清的一些笔记,以山野草茅,妄谈朝堂宫苑之事,辗转传闻,致有千里之失。笔记也像其他著作一样,越古老越可观,因所记材料宝贵也。明清笔记虽多,没有经过时间的淘汰,还处在一种糠米不分的状态。”③孙犁:《谈笔记小说》,《陋巷集》,第94页。孙犁对历代笔记同样有自己的判断,这些判断来自于他充分的阅世和阅读,可以看出他所建构的文学世界与鲁迅精神的贴近。

三 书话与文学精神

孙犁的读书受到鲁迅的直接影响。孙犁自述:“进城以后,可以说是广事购求,多方涉猎,想当藏书家的阶段。”④孙犁:《我和古书》,《老荒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47页。孙犁购置图书的书目,来自于鲁迅:“最初按照《鲁迅日记》中之书账,按图索骥,颇为谨慎。”①孙犁:《钦定元王恽承华事略补图》,《书衣文录全编》下,百花文艺出版社2021年版,第1093页。从中学孙犁就开始追读鲁迅发表在《申报·自由谈》上的文章,读鲁迅的小说和译著,读鲁迅和创造社的一些论战文章,参加革命后,孙犁开始了对鲁迅的书写。1938年的《鲁迅论》、1941年的《关于鲁迅的普及工作》《鲁迅、鲁迅的故事》《少年鲁迅读本》等,再到可说是学习鲁迅心得体会的《文艺学习》。1949年10月孙犁发表了《人民性和战斗性——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三周年》,之后有《鲁迅的小说——纪念先生逝世十六周年》《全面的进修——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十七周年》等,从生平、创作、思想、精神等方面对鲁迅进行了全面的讲述,满腔热情地指出鲁迅精神作为文化旗帜的存在。

对孙犁来讲,他的一生是以鲁迅为精神导师的一生。不管是困厄之期还是脱困之时,这种精神的引导一直存在,在困厄之期,鲁迅的存在更成为孙犁自我的表白,在《书衣文录》中他为读者展示出了鲁迅的很多面。如在《中国小说史略》的书衣上,他说此书为“寒斋群书之长”。“我购书之始,时负笈求学,节衣缩食,以增知识,对书籍爱护备至,不忍其有一点污损,此书历数十年生涯之动荡,今余老矣,仍在手下,感慨系之,因珍视之。”②孙犁:《中国小说史略》,《书衣文录全编》上,第25页。孙犁对鲁迅品评书籍及购书经历熟知于心。如1995年4月11日的“理书记”《言旧录》谈及刘氏(嘉业堂)“所印丛书,内容及印刷,皆为上乘,故当时一经传播,竟引起鲁迅的注意,不惜亲自去刘宅买书。屡遭冷遇,也不灰心”③孙犁:《言旧录》,《书衣文录全编》下,第1139页。。他也常以鲁迅之喜好评说左右自己对书籍的看法,提到《摭言》时说:“此书鲁迅先生所推重,余得此本,今日乃装题之。”④孙犁:《摭言》,《书衣文录全编》中,第623页。当然,孙犁也时刻保持着阅读的独立性,如在《越缦堂詹詹录》中说:“鲁迅先生对此日记有微言,然观其文字,叙述简洁,描写清丽,所记事端,均寓情感,较之翁文恭、王湘绮之日记,读来颇饶趣味也。可谓日记体中之洋洋者矣。”⑤孙犁:《越缦堂詹詹录》,《书衣文录全编》上,第81页。长期从事编辑工作的孙犁,对于编辑出版非常重视,在鲁迅那里他找到了最好的榜样。他认为《知不足斋丛书》“实开鲁迅编印书籍优良作风之先河。鲁迅于二十年代,仍购进北新书局石印《知不足斋丛书》一部,可见其对此丛书之垂青矣”①孙犁:《知不足斋丛书》(第三集),《书衣文录全编》下,第1122页。。

孙犁以鲁迅的所言所行为自己行动思考的指引。在《书衣文录》的各处,都能找到孙犁谈鲁迅、爱鲁迅、以鲁迅为方向的文字。在《为姜德明同志题所藏〈少年鲁迅读本〉》的书衣上写道:“此书虽幼稚、浅陋,然可见我青年时期,对鲁迅先生景仰爱慕之深情。”②孙犁:《为姜德明同志题所藏〈少年鲁迅读本〉》,《书衣文录全编》中,第692页。《题〈何典〉》中写到鲁迅关于《何典》的两篇题记,孙犁是一读再读。将鲁迅的文字与刘半农、林守庄的序相比,高下自见。究其原因,孙犁认为:“这不是天赋天才的分别,是写作态度、写作用心的分别,刘的文章,虽是他自己的事,写得轻飘飘,极不严肃,而鲁迅为朋友作序,却投进全部感情,非常认真。高低之分,就出自这里。鲁迅文章,无论大小,只要有意为之,就全力以赴,语不惊人死不休,必克强敌,必竟全功,所以才得成为文坛领袖、一代宗师。”③孙犁:《题〈何典〉》,《书衣文录全编》下,第1163页。这段文字既是孙犁对鲁迅创作的评价,同时也可以看做他创作的自期和实践。

孙犁对鲁迅之景仰,可与对周作人的态度相对。对周作人,孙犁一直是严厉批判,有些地方甚至有过激诅咒之词。如在《鲁迅小说中的人物》一书中说:“先生一世,惟热惟光,光明照人,作烛自焚。而因缘日妇、投靠敌人之汉奸文士,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自署‘遐寿’。毋乃恬不知耻,敢欺天道之不公乎!”④孙犁:《鲁迅小说中的人物》,《书衣文录全编》上,第78页。1987年为《知堂书话》制书衣时说:“书价昂。”虽未多言,但总能觉出这三字后面的愤愤然。孙犁之所以对待周作人是这样一个态度,和他对鲁迅的认识和情感是分不开的。正是在鲁迅的引领下,孙犁构建起了自己的文学精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真善美是永恒的追求。精神上对鲁迅先生的追寻,使得孙犁特别看重其对社会底层人的描写和关爱。鲁迅的影响、对俄罗斯文学与理论的喜爱、对中国古代典籍的阅读共同构成了孙犁的精神谱系。在这三大体系中,孙犁坚守的“现实主义”是其中最重要的部分。

20世纪80年代的孙犁在他的书话中不断提及“现实主义”⑤早在1938年,孙犁就写过理论文章《现实主义文学论》,见《孙犁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89页。,他认为《红楼梦》“绝不是出世的书,也不是劝诫的书,也不是暴露的书,也不是作者的自传。它是经历了人生全过程之后,在丰富的生活基础上,产生了现实主义,而严肃的现实主义,产生了完全创新的艺术”①孙犁:《〈红楼梦〉杂说》,《耕堂读书记》,第11页。。这些由对中国古代典籍阅读后总结出的对文学对创作的认识,在孙犁自己的小说写作中得到了最好的实践:“我晚年所作小说,多用真人真事,真见闻,真感情,平铺直叙,从无意编故事,造情节。”②孙犁:《孙犁全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38页。

在谈及现实主义时,孙犁常提到浪漫主义。在他看来,浪漫主义必然是建立在现实主义基础之上的。“作为创作方法,浪漫主义必须以现实主义为根基。浪漫主义是从现实主义的基础上升华出来,没有凭空设想的浪漫主义。”③孙犁:《耕堂读书记(一)》,《秀露集》,第144页。孙犁不在“现实主义”之前加任何限定,他对现实主义的解说更多从古代作品中得来,是中国实践中总结出的中国传统。

结 语

孙犁的书话不仅是晚年在创作上的成绩,而且与他整个文学活动,以至于他自身存在都构成了强大的互文性。他的书话是他的阅读史,是他作为阅读主体进出文本的自由展示和自觉联想。孙犁书话实现了书话文体作为一种高级的文学批评的可能,也使得书话成为当代文学批评的一个重要平台。他在对古书的阅读和评价中,既是对古代典籍的重新认识和评价,同时也是对古代典籍的一种传承,比如文言句式的自觉使用,个体阅读感受的激发等。这样构成的“书话体”批评为建立民族化的批评话题体系提供了有效的参考。

孙犁在《文虑》一文中说过:“近年来了客人,我总是先送他一本《风云初记》,然后再送他一本《芸斋小说》。我说:‘请你看看,我的生活,全在这两本小说里,从中你可以了解我的过去和现在。包括我的思想和感情。可以看到我的兴衰、成败及其因果。’”④孙犁:《文虑——文事琐谈之二》,《曲终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8页。笔者以为,在两部作品之外,再加上书话,就组成了“这个孙犁”,这个值得我们继续研究下去的孙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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