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 敏
内容提要:中国左翼文学内部在汲取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资源时,实则存在两种不同的接受路径,并由此引发了周扬与胡风之间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中蕴含的“写真实”“典型”“革命浪漫主义”等要素的龃龉与论争。虽然在论争中,周扬与胡风皆以高尔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为自身寻绎辩护与佐证,但因二者政治革命与人道主义思想的差异,亦导致了对高尔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的不同理解。今天重提这次论争,不仅有助于更加准确地理解高尔基自身的复杂性,也有助于厘清当时左翼主流学界“左倾”机会主义和庸俗社会学方面的问题。
中国左翼文学内部在汲取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资源时,实则存在两种不同的接受路径,一种以周扬、萧三等人为代表,他们接受的是来自以苏联官方为代表的具有较强的政治意识形态性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一种以胡风、茅盾等人为代表,他们接受的是以高尔基为代表的具有浓郁的人道主义色调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①参见侯敏《中国左翼文学对高尔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接受之考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9期。不同的接受路径,使双方的思想呈现出彼此相互博弈与对垒的态势,并由此引发了周扬与胡风之间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论争。
周扬与胡风对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中纳涵的“写真实”“典型”和“革命浪漫主义”等重要元素表现出不同的理解。他们在理解这些元素时又往往以高尔基为例证来阐发与佐证自身观点的正确性,因此他们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充斥着诸多的高尔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元素。但由于周扬与胡风看待问题的角度与所持的立场不同,因此,他们在看待高尔基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内涵的诸要素时不仅存在差异,彰显出诸多的驳杂性,还由此产生了龃龉与冲突。
周扬在理解“写真实”这一问题时,曾以高尔基为例说过这样一段话:
高尔基非常正当地指出了十九世纪的现实主义是“批判的现实主义”。它的最大功绩就在批判地照明了市民层的生活习惯,传统和行为,但是由于作家的世界观的桎梏和缺陷,它并没有达到生活的真实之全面的反映。①周扬:《现实主义试论》,《周扬文集》第1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55页。
在这里,周扬重点强调了两个问题:第一,世界观受到“桎梏”、有“缺陷”,就会影响对“真实”的全面反映。第二,批判现实主义只是注重对当时市民生活的批判,而没有达到对“生活的真实之全面的反映”。他首先强调的就是阶级世界观、阶级立场在“写真实”和理解“真实”方面的决定性影响,在周扬看来,作家只有站在革命阶级的立场,把握住唯物辩证法的方法,才能“从万花缭乱的现象中,找出必然的,本质的东西”②周扬:《文学的真实性》,《周扬文集》第1卷,第73、67页。。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学理念,周扬很自然地得出了文学的真实与政治的真实密切相关,甚至等同的结论:
文学的真理和政治的真理是一个,其差别,只是前者是通过形象去反映真理的。所以,政治的正确就是文学的正确。不能代表政治的正确的作品,也就不会有完全的文学的真实。③周扬:《文学的真实性》,《周扬文集》第1卷,第73、67页。
那么,如何用文学的真实表现政治的真实?在周扬看来,文学应该表现政治生活中的光明的真实,而不应该揭露黑暗的真实。其理由是:以往作家已经“习惯了揭发黑暗”,现在应该“学习描写光明”①周扬:《王实味的文艺观与我们的文艺观》,《周扬文集》第1卷,第390页。。周扬的言论,在高度政治化的1940年代的解放区风行一时,不仅使王实味、丁玲等诸多理论家、作家遭受了批判,而且使描写光明与揭露黑暗对垒分明,割裂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的内在关联,促使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越来越凝固成为一种“官样式的乐观主义”调子。②旷新年:《“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中国》,《文艺理论与批评》2014年第5期。
以上,可以了解到周扬对待“写真实”问题的基本看法。那么,我们再回到先前周扬引用高尔基的那段言论,不难发现,周扬只是援引高尔基为自己立论,而其中的观点根本就不是高尔基的,因为高尔基从来没有强调过阶级世界观、阶级立场对文学真实的决定性影响,也没有将文学真实等同于政治真实,更没有将文学真实仅仅看作描写光明,而不揭露现实黑暗。
实际上,周扬的“写真实”的理论是源于苏联官方,他的这一整套言论与斯大林、日丹诺夫对“写真实”的理解如出一辙。斯大林就认为,“写真实”就应该展示未来,而不应该留恋过去:“一位真正的作家看到一幢正在建设的大楼的时候,应该善于通过脚手架将大楼看得一清二楚,即使大楼还没有竣工,他绝不会到‘后院’去东翻西找。”③徐振亚译:《格隆斯基关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信》,倪蕊琴主编:《论中苏文学发展进程》,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41页。日丹诺夫追随斯大林,表达了相近的意思:“写真实”指的是“善于表现出我们的英雄,应当善于展望到我们的明天”④[苏]日丹诺夫:《在第一次苏联作家代表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编:《苏联文学艺术问题》,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第28页。。
胡风在看待“写真实”这一问题时,与周扬表现出明显的不同,甚至是根本对立。首先,胡风反对阶级世界观、阶级立场对“写真实”的决定性影响,他认为“真实”应该源于生活实践,他把高尔基视为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人物之一:
现在我们关心到将来的文艺的时候,还是荷马底《奥德赛》和《依里亚德》,高尔基底《内战史》和《工厂史》要比《战争与和平》和《人间喜剧》来得更为恰当罢。因为,在战争的时代(荷马),在战争与革命的时代(高尔基),作家,战斗者,是为了服务战争而存在的,用他的文艺活动(诗歌,报告,小说,剧本,等等),更用他的全身(实践)。要这样才能派生出两个结果:一是养成了能够理解那时代、能够表现那时代的作家底灵魂,一是积起了形成那时代底史诗底草稿。①胡风:《论战争期的一个战斗的文艺形式》,《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3~24、22页。
胡风不反对文学反映政治,而是反对文学仅仅反映政治,而不反映生活的其他方面。但值得注意的是,胡风强调文学应该反映生活,要“能够说出生活里的进步的趋势,能够说出在万花缭乱的生活里面看到或感觉到的贯穿着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的脉络者,才是有真实性的作品”。所以在胡风看来:“文艺作品所表现的东西须得是作家从生活里提炼出来,和作家底主观活动起了化学作用以后的结果。文艺不是生活底奴隶,不是向眼前的生活屈服,它必须站在比生活更高的地方,能够有把生活向前推进的力量。”②胡风:《文艺站在比生活更高的地方》,《胡风评论集》(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300页。在这里,胡风和高尔基的观点达成了一致。
另外,胡风反对周扬强调文学只应描写光明,不应揭露黑暗的主张。他认为“歌颂”和“批判”应该共存:
歌颂也罢,批判也罢,它的对象都是和我们一同生活在负着数千年历史重压的祖国大地上面,即使不是“平常得同我们一样”,至少也不致相差异得无从抚摸地那么遥远。惟其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那他们在缺点当中,在困难当中,甚至在罪恶当中所开辟出来的战斗道路才能使我们以血肉作基础的精神作用发生息息的感应;惟其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作家底批判才能暗示出那缺点那困难能够在主观的努力和客观的条件下得救。只这样才算得真实的歌颂,也只这样才算得真实的批判。③胡风:《论战争期的一个战斗的文艺形式》,《胡风评论集》(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23~24、22页。
但胡风同时又指出,无论是“歌颂”还是“批判”都应该以生活真实为依据,应该建立在作家生活实践的基础上,“没有真实的生活真实的感情和印象,那依然不是我们所要求的最理想的作品”④胡风:《民族革命战争与文艺》,《胡风评论集》(上),第322页。。从这一点来看,胡风同样比周扬更接近高尔基。
1930年代,周扬和胡风围绕“典型”问题发生了论争,而高尔基的典型论是引发这场论争的直接诱因。
1935年胡风写作了《关于创作经验》一文,在文中胡风针对“典型”问题引用了高尔基的一段话:
自然,主人公的性格是由好多个别的特点作成的,这些特点是从他的社会的群体中,他的行列中各色各样的人物里取来的。为着要近于正确的去描写一幅工人、神甫、小商人的肖像,必须好好地仔细地去看其他的千百个神甫、小商人、工人。(《我的创作经验》)①胡风:《关于创作经验》,《胡风评论集》(上),第71、72页。
接着,胡风在文中又指出,关于这个问题,高尔基在其《给初学写作者的信》中也被着重提出过,即“根据观察好多类似的性格而造成文学上的典型”,才能成为“概括的典型”“综合的典型”,这样的概括和综合使文艺作品充满“力量”②胡风:《关于创作经验》,《胡风评论集》(上),第71、72页。。在同一年,胡风就根据对高尔基典型论的理解,写作了《什么是“典型”和“类型”》一文,提出了自己对于“典型”的看法,他写道:“创造典型的过程,我们叫做综合(Generalization)或艺术的概括。一个典型,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物,然而却又是本质上具有某一群体底特征,代表了那个群体的。”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典型”实则具备“普遍”和“特殊”两个特性:“所谓普遍的,是对于那人物所属的社会群里的各个个体而说的;所谓特殊的,是对于别的社会群或别的社会群里的各个个体而说的。”他以阿Q这个人物形象加以说明,认为阿Q的性格就辛亥革命前后以及当时的少数落后地方的农村无产者来说是普遍的;而对于商人群、地主群、工人群,或各个商人、各个地主、各个工人,以及当时的在不同的社会关系里的农民来说就是特殊的。③胡风:《什么是“典型”和“类型”》,《胡风评论集》(上),第96~97页。
胡风的典型论遭到了周扬的质疑。周扬发表《现实主义试论》《典型与个性》两文对胡风的典型论给予驳斥。周扬认为:“典型的创造是由某一社会群里面抽出最性格的特征,习惯,趣味,欲望,行动,语言等,将这些抽出来的体现在一个人物身上”,因此“典型具有某一特定的时代、某一特定的社会群所共有的特性”,这个看法是合理的,但同时典型“又具有异于他所代表的社会群的个别的风貌”,具有这个人物“独有的性格”。因此他认为:“阿Q的性格就辛亥前后以及现在落后的农民而言是普遍的,但是他的特殊却并不在对于他所代表的农民以外的人群而言,而是就在他所代表的农民中,他也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有他自己独特的经历,独特的生活样式,自己特殊的心理的容貌,习惯,姿势,语调等,一句话,阿Q真是一个阿Q,即所谓‘This one’了。”①周扬:《现实主义试论》,《周扬文集》第1卷,第160~161页。与此同时,周扬知晓胡风的典型论的观点源自高尔基,于是他借用高尔基的言论加以反驳:
不错,高尔基常常提到典型是由某一群体里的本质的共同特征造成的,但是胡风先生却似乎不应忘了高尔基同时也说过下面这样的话:“在要表现的各个人里面,除了社会群共同的特性之外,还必须发见他的最特征的,而且在究极上决定他的社会行动的那个人的特性。”在给青年作家的一封信里,高尔基把这个意见说得更具体而明确:“作家应当把他的主人公当作活生生的人去观察。作家在他们中间的各个人物里面探究和指摘出说话的神情,举止,姿态,容貌,微笑,眼睛的转动等等的性格的独创的特殊性,而把它强调的时候,他的主人公才是活生生的。这样,作家才能使他自己表现出来的东西很鲜明地印入读者的耳目。完全相同的人物是不会有的。人无论外表内面都各有其特异的东西。”②周扬:《典型与个性》,《周扬文集》第1卷,第164、166页。
周扬据此认为,胡风的典型论实际上是歪曲了高尔基的原意,“否认了文学中具体的、个人的东西,把个人的多样性一笔勾销了”③周扬:《典型与个性》,《周扬文集》第1卷,第164、166页。。
胡风针对周扬的指责据理力争,先后发表《现实主义底——“修正”》《典型论底混乱》两文回应周扬。在这两篇文章中,胡风仍然强调典型的“普遍性”,他反驳道:
不错,高尔基说过有各种各样气质的人,但周扬先生不该引用到这里为止,高尔基还接着说“不是这样气质底每一个都完全地决定性格的”,说应该选择出来给以艺术的加工。而且高尔基还接着说明了,“在古典剧作家所创造的人物里面。时代依着历史的正确被反映着,在各个人物里面,群体的和‘职业的’特性被辉煌地显示着。”①胡风:《典型论底混乱》,《胡风评论集》(上),第356页。
其实,结合当时周扬和胡风关于“典型”的论争内容,同高尔基的典型论加以比较,更加接近高尔基典型论的是周扬,因为高尔基确实不仅强调了典型的群体性特征,同时也强调了典型有别于群体的个人化特征。但值得注意的,周扬对高尔基典型论的这种接近只是一种表象,如果深入探究周扬典型论的实质,抑或说探究周扬为何会如此热衷于强调典型的个性特征,就会发现另一番样貌。
周扬之所以一再强调典型的个性特征,是出于两个目的:一是为文艺大众化服务。1930年代左翼主流文学强调文艺为工农兵服务,主张知识分子深入广大民众生活中积极向工农兵学习,在这样的情势下,将阿Q式的具有诸多性格缺陷的典型视为一种普遍的存在,显然不合时宜。二是为塑造具有意识形态性的个性化典型寻求依据。周扬在向中国绍介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理论之初,就一再强调:典型主要是指排除“非本质的琐事”的描写,而力图反映出“革命的胜利的本质”②周扬:《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之否定》,《周扬文集》第1卷,第111页。。由此,周扬提出:“文学者应当描写民族解放斗争的事件和人物,努力于创造民族英雄和卖国者的正负的典型。”③周扬:《典型与个性 》,《周扬文集》第1卷,第168页。这样的主张,实际上是将文学典型塑造的问题引向了类型化,同样忽视了典型个性化的特质,也同样不符合高尔基典型论中的观点。
与周扬从政治角度出发谈论典型不同,胡风是从“人”的角度来看待典型问题,具体而言,就是站在人学、人道主义立场塑造文学典型,意指在于通过这些具有普遍性的文学典型,揭发存在于广大民众身上的“精神奴役创伤”,促使其精神觉醒,从而投入到火热的民族战争生活中去,为民族的解放贡献自己的力量。胡风对阿Q这个典型人物指出:“阿Q是一个普遍的存在,但他的不满现实的要求发展成了要革命,现实对他不满的要求发展成了‘大团圆’,这就出现了历史发展底更新的内容,也就是作品底光辉的思想意义。不能从阿Q身上看到‘活的群众及其实际斗争’,那就一切都无从说起了。”①胡风:《论现实主义的路》,《胡风评论集》(下),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第345~346页。从这一意义上讲,胡风的典型论是接近高尔基的,因为高尔基的典型论恰恰源于他的人学、人道主义文学观念,仅仅强调政治性、阶级性,而不强调人性的文学典型,也正是高尔基强烈反对的。他曾在《论剧本》一文中指出:“我国大多数剧作家的‘创作’,都不外乎是把一些事实机械地、常常是不加思索地任意拼凑在一起,纳入‘预定意图’的框子内,同时,这些事实的‘阶级内容’既写得很肤浅,对‘意图’也考虑得同样不深刻;没有经过慎重考虑的意图是会歪曲事实的,它显示不出事实的意义;此外,还要添上一套按照‘阶级特征’来评定人物的愚蠢公式。‘心理’主要是受着‘阶级特征’的决定性的支配,‘阶级特征’总是使人的言行染上不同程度的鲜明色彩——这都是无可争辩的。”②[苏]高尔基:《论剧本》,《论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第60页。这段话很鲜明地表现出:从实质上讲,高尔基的典型论与胡风更加切近,而与周扬距离较远。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正是因为周扬急于运用文学典型为政治服务,因此更多地强调甚至是夸大了想象、幻想在典型塑造过程中的作用,彰显了其以抽象的观念图解政治的“左倾”论调。比如周扬曾言:“典型不是模特儿的摹绘,不是空想的影子,而是作者用丰富的想象力把实际上已经存在或正在萌芽的某一社会群共同的性格,综合,夸大,给予最具体真实的表现的东西。”③周扬:《现实主义试论》,《周扬文集》第1卷,第160~161页。周扬的这段话,被胡风抓住了把柄。胡风一针见血地指出:“现实主义者艺术家底直观(艺术的感性能力)决不像幼儿接触外界时的直观一样,而须是在现实生活里受过了长期的训练,被对于现实生活的认识所支持的,他底想象也决不是‘天马行空’的想象,即没有加括弧的‘幻想’,而须是被深刻的思维所渗透了的东西。由这,艺术作品底伟大的思想性(典型底形成)才能够被说明,艺术家和生活实践的问题才能够取得解决底途径。”④胡风:《现实主义底——“修正”》,《胡风评论集》(上),第348~349页。胡风这样的观念再次接近了高尔基。因为高尔基也同样强调典型应该从错综复杂的现实生活中取得,而不应该是抽象概念或者某个事实的图解:“文学不是从属于个别事实的,它比个别事实更高。文学的事实不是像在您笔下那样跟现实脱离的,而是跟现实紧紧地结合着的。文学的事实是从许多同样的事实中提炼出来的,它是典型化了的,而且只有当它通过一个现象真实地反映出现实生活中许多反复出现的现象的时候,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①[苏]高尔基:《给初学写作者的信》,《论文学》,第245页。因此,虽然周扬在强调典型塑造过程中以高尔基的夸张说为自己助威,但实际上他忽视了高尔基所说的夸张,是以现实生活的真实性为依据,在这一基础上的合理想象与夸张,而不是仅仅从政治概念出发作出的想象与夸张。
自1930年代初,中国左翼学界接受苏联的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始,浪漫主义就一直处于被压抑的地位,被视为资产阶级个人主义的遗留和唯心论被排斥在左翼主流文学之外。这样的失误,致使左翼主流文学成为现实主义的“一言堂”,缺乏作家的创作个性与想象力。随着苏联对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的清算,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提出,苏联开始重新重视浪漫主义对文学的重要性,认为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不仅不矛盾,而且还应该成为现实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
受到苏联重估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中国左翼学界也开始着手探讨关于浪漫主义问题。首先作出评价的是左翼主流理论代表人物周扬。他在《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这篇最初向中国学界介绍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理论文章中,就声言:“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当作主观的观念论的创作方法和客观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而对立起来,显然是错误的。”进而指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革命浪漫主义”并不矛盾,而且“革命浪漫主义”可以包含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里面,成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一个重要要素。②周扬:《关于“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之否定》,《周扬文集》第1卷,第111页。
在发表此文后不久,周扬又发表了《高尔基的浪漫主义》,在这篇文章中,周扬高度肯定了高尔基具有“积极的,战斗的性质”的浪漫主义,认为高尔基的这种浪漫主义“不是对玄想世界的憧憬,而是要求自由的呼声,对现实生活的奴隶状态的燃烧一般的抗议”,③周扬:《高尔基的浪漫主义》,《周扬文集》第1卷,第131~133、139页。最终得出结论:“高尔基虽以浪漫谛克的姿态出现于文坛,但他四十年创作的主要方向却是现实主义。”④周扬:《高尔基的浪漫主义》,《周扬文集》第1卷,第131~133、139页。可以说,周扬对高尔基浪漫主义战斗性的强调,以及认为高尔基浪漫主义是其现实主义的重要补充,而根本方向还是现实主义的,这些都较为准确地切近了高尔基浪漫主义的特质。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同一时期,周扬还发表了另一篇有关探讨浪漫主义的论文——《现实的与浪漫的》。在这篇文章中,周扬将浪漫主义视为划分进步现实主义(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和旧现实主义的一个重要标志。他指出:“进步的文学应该继承现实主义的精神,把两脚坚牢地立在现实上,这是毫无疑义的。不过它同时必须踏过旧现实主义的界限,把浪漫主义当作它的艺术创作的必然的一面。”同时又认为:“旧现实主义的文学却是非英雄的。它以对于人生的黑暗面的偏爱为特色。它所写的需是社会的丑恶,腐败与虚伪。这些作家们写不出‘高尚与美丽的事物’,他们笔下的人物大都是不会有光明的思想与良好的行为的俗物们(Philistines)。所以他们的作品愈是现实的,就愈渲染了阴郁暗淡的色调,而缺少可以令人欢欣鼓舞的浪漫的英雄的气氛。这种气氛在进步的现实主义的作品里却充分地表现出来。因为只有进步的作家才能深入人生的积极面,从那里找出可歌可泣英勇壮烈的事实来。”①周扬:《现实的与浪漫的》,《周扬文集》第1卷,第125~126页。由此不难发现,周扬之所以提倡浪漫主义,重要原因就在于:排斥旧现实主义非英雄和暴露社会黑暗的文学倾向,达到塑造英雄,展示“令人欢欣鼓舞的浪漫的英雄的气氛”,“找出可歌可泣英勇壮烈的事实”,从而完成描写生活积极面的最终目的。这就使周扬的浪漫主义具有了较强的政治倾向性和理想化色彩,从而有别于高尔基的浪漫主义,而更加切近苏联官方提倡的浪漫主义。
周扬正确地理解了高尔基浪漫主义的积极性、战斗性特质,但他又将浪漫主义视为政治理想化和倾向性展示的工具,这就促使他游离了高尔基反复强调的浪漫主义应该根源于现实、时刻紧贴现实的言论。同时,由于周扬自身理解浪漫主义的局限,使他忽略了高尔基浪漫主义的一个重要方面,即对主体性因素,抑或说对主观介入现实的强调,而这是由左翼文学的另一位理论家胡风来完成的。
胡风没有像周扬那样从政治角度出发看待浪漫主义,而是从“人”的角度来理解浪漫主义。他着重把浪漫主义视为作家介入现实的饱满的情绪、积极的态度、人格的力量等主体性因素,指出:“我们反对作者底什么情绪么?不的,文学底路,现实主义的文学底路,一向是,现在是,将来也永远是要求情绪的饱满的。没有情绪,作者将不能突入对象里面,没有情绪,作者更不能把他所要传达的对象在形象上、在感觉上、在主观与客观的溶合上表现出来。如果说,文艺底任务不仅仅要使人知道些什么,得到人生底知识,而更重要的是使人感受些什么,得到人生底力量,那就更容易明白情绪底必要了。”而更为可贵的是,胡风没有只强调情绪,而不顾现实对象的真实性:“我们所要求的情绪,一定是附着在对象上面的,也就是‘和’对象‘一同’放射的东西。”强调情绪附着于对象,以完成主客体之间的融合,充分体现出胡风在理解浪漫主义时,对客观现实的重视。
胡风对浪漫主义的这种理解方式无疑更加接近了高尔基,实际上,胡风也正是以这样的方式评价了高尔基及其浪漫主义,他在《创造之路》中这样写道:
高尔基是从劳苦人民中间来的,在他底文学活动里面,充满着对于资产阶级地主底秩序的憎恶,充满着对于小资产阶级底痴呆和保守主义的憎恶,也充满着对于劳苦人民的爱心和批判。这个精神使高尔基底文学工作自始到终都贯注着革命的热流,使高尔基底作品大无畏地表现出了沙皇俄罗斯底真实生活来。①胡风:《创造之路》,《胡风评论集》(上),第308、309页。
接着又引用史铁茨基的话指出:
高尔基所做的就是这样的事。他在他的作品里面,放进了他的全部的心血,放进了他对于压迫的全部的憎恶,放进了他对于被剥削的全部的爱和真实;这些作品象耀眼的光明一样的照耀着,号召着向那新的秩序前进,为着我们的主义而斗争。(史铁茨基)②胡风:《创造之路》,《胡风评论集》(上),第308、309页。
从胡风对高尔基的解读来看,他不仅看到了高尔基浪漫主义的积极性、战斗性,看到了其浪漫主义和现实的必然联系,而且看到了高尔基浪漫主义主观介入现实的重要特质,从而达到了对高尔基浪漫主义的正确理解。
综上,周扬和胡风虽然在“写真实”“典型”和“浪漫主义”等问题的论争中出现了诸多高尔基的言论,但是由于周扬是站在政治、阶级立场,而胡风是站在人学、人道主义立场来看待这些问题,因此不仅对这些问题的解读不同,而且对高尔基的看法也存在差异。总体而言,因胡风的文学立场与高尔基较为接近,因此胡风在看待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纳涵的这些元素时,比周扬更为接近高尔基。实际上,胡风对高尔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这些元素的解读之于左翼文学至关重要,这在当时不仅有助于更加准确地理解高尔基自身的复杂性,更有助于清晰当时左翼主流学界的左倾机械主义和庸俗社会学方面的问题。然而遗憾的是,胡风的言论在当时左翼文坛并没有引起重视,致使中国学界不仅褊狭地理解了高尔基多年,而且导致苏联官方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中的“左倾”因素影响了中国文学几十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