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格斯在俄国革命问题上的三个基本观点及评析

2022-12-05 22:33李述森赵彩燕
山东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沙皇人民出版社俄国

李述森 赵彩燕

(山东理工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山东社会科学院 马克思主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02)

进入1870年代后,如同马克思一样,恩格斯对俄国革命问题也十分关注,在长达20余年的时间里,对其作了大量的分析与阐述。恩格斯关于俄国革命问题的理论包含了这样三个基本观点:一是俄国由于其落后性不可能先于西方实现社会主义革命;二是改革后的俄国陷入深重的危机之中,随时会爆发社会革命;三是俄国革命对西方工人运动具有极其重大乃至是决定性的意义。长期以来,在我国学界有关“跨越卡夫丁峡谷”问题的研究中,恩格斯的这三个理论观点常常被人们用来作为论证问题的依据,但很少有人对其作出自己的评判与分析。实际上,恩格斯的这三个观点都是在特定背景下得出的,有的符合唯物史观的基本精神,能给我们以深刻的启示;有的则具有较多主观愿望的成分,需要我们仔细加以辨析。

一、观点之一:俄国不可能先于西欧实现社会主义革命

恩格斯最早是在1870年代中期与俄国民粹派的论战中开始明确表达自己对俄国革命问题的看法的。他首先明确表达的是这样一个观点,即俄国由于其极端落后性不可能先于西方实现社会主义革命。

19世纪上半叶,当西方主要国家相继开始和完成工业革命的时候,俄国在整体上还是一个前资本主义国家:大工业微不足道,小农经济占绝对统治地位;农民是全部人口的主体,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人数很少;农奴制度和专制制度依然十分稳固,全体人民缺乏基本的人身与政治自由。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国家,自1850年代起,却兴起了一种社会思潮,宣称俄国已经先于西方解决了社会问题,腐朽的、资本主义的西方需要用斯拉夫人的血液来更新。1874年下半年,俄国民粹派革命家特卡乔夫就在致恩格斯的一封公开信中,系统地宣扬了民粹派的这一套理论观点。马克思和恩格斯历来对民粹主义理论持否定态度,面对特卡乔夫的公开挑战,他们必然要给予坚决的回击。在马克思的支持下,恩格斯于1875年上半年发表了《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系统地阐述了马克思主义者在俄国革命和俄国走上社会主义道路问题上的基本立场。

特卡乔夫提出的一个首要理论观点是,俄国虽然没有无产阶级,但也不存在资产阶级,国家权力是悬在空中的,因而俄国比西方更容易实现社会主义革命和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恩格斯在文章开头即明确强调,科学社会主义力图实现的变革,简单说来就是无产阶级战胜资产阶级和最后消灭一切阶级差别。要实现这一目标,不仅要有能承担这一使命的无产阶级,而且也需要资产阶级,因为只有资产阶级才能创造出实现社会主义所需要的高度发展的生产力。由此可以说,资产阶级同无产阶级一样,也是社会主义革命的一个必要条件。谁如果断言在一个没有无产阶级但也没有资产阶级的国家里更容易进行社会主义革命,那就说明他缺乏关于社会主义的基本常识。(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9-390页。

特卡乔夫的民粹主义理论是建立在美化俄国农民的劳动组合、公社土地所有制和农民的社会主义革命本能基础上的,恩格斯也逐一对其进行了批驳。

关于农民的劳动组合问题,恩格斯指出,从赫尔岑时代起,劳动组合就开始在俄国人的心目中展现出某种神秘的作用,但它只不过是一种自发的、很不发达的合作社形式而已,并且也不唯斯拉夫民族所独有。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都有这种合作社组织,它在俄国占优势,只是说明俄国人民有着某种进行联合的愿望,而丝毫不能说明靠这种愿望就能直接进入社会主义社会。

关于俄国的土地公社所有制,恩格斯指出,被俄国民粹派分子捧上天的这样一种制度,人们从印度到爱尔兰的一切印度日耳曼语系各民族的低级发展阶段上都可以见到,它在俄国一直保存到今天,只能说明它还处在很不发达的状态。事实上,俄国农民的活动范围只限于村社,村社是他们的整个世界,各个公社彼此完全隔绝的状态,构成了东方专制制度的自然基础。

关于俄国农民的社会主义革命本能问题,恩格斯强调说,俄国农民固然举行过无数次零星的起义去反对贵族和官吏,但他们从来没有反对过沙皇。对于俄国农民而言,沙皇是人间的上帝,上帝高、皇帝远,这就是他们的哀叹。如果说自农奴制改革以来,俄国农民开始反对沙皇政府,那只是因为他们快生活不下去了,而跟革命的本能没有什么关系。

基于以上分析,恩格斯得出结论说,俄国公社所有制早已度过了它的繁荣年代,正在逐渐走向解体。我们虽然不能完全否认它过渡到高级发展阶段的可能性,但这只有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发生,即“西欧在这种公社所有制彻底解体以前就胜利地完成无产阶级革命并给俄国农民提供实现这种过渡的必要条件,特别是提供在整个农业制度中实行必然与此相联系的变革所必须的物质条件……如果有什么东西还能够挽救俄国的公社所有制,使它有可能变成确实富有生命力的新形式,那么这正是西欧的无产阶级革命”(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99页。。

在1894年初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跋》中,恩格斯对上述思想又作了进一步的阐发。他写道,俄国公社已存在了几百年了,但在它的内部从来没有出现过要使其发展成更高级的公有制形式的促进因素;如果说它将有一个更好的命运的话,那完全是由于西方资本主义已经进入到灭亡的时代,因此,“对俄国的公社的这样一种可能的改造的首创因素只能来自西方的工业无产阶级,而不是来自公社本身。西欧无产阶级对资产阶级的胜利以及与之俱来的以社会管理的生产代替资本主义生产,这就是俄国公社上升到同样的阶段所必需的先决条件”(3)《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7页。。

恩格斯关于俄国不可能先于西方实现社会主义革命的思想,贯穿着唯物史观的基本精神,是从物质经济条件出发分析一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的范例。

唯物史观是马克思主义分析人类社会发展问题的基本方法。马克思、恩格斯早在1846年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就指出,人类社会演进的基本规律是这样的:已成为桎梏的旧的生产关系被适应于比较发达生产力的新的生产关系代替;新的生产关系很快又会成为桎梏,然后为另一种生产关系所代替;所以,人类社会的历史是不断发展着的、由新一代人继承下来的生产力的历史,从而也是个人本身力量发展的历史。(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5-576页。1847年,恩格斯在《共产主义者和卡尔·海因岑》一文中对此作了进一步的阐发,他指出,海因岑先生认为共产主义是一种从一定的理论原则出发得出进一步结论的教义,他是大错特错了,共产主义不是把某种哲学作为前提,而是把人类社会的全部历史,特别是这一历史在世界各国造成的实际结果作为前提;共产主义是由大工业及其后果、世界市场的形成以及与此相联系的不可遏止的竞争等造成的。(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71-672页。马克思则在1851年底至1852年初写的《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文中,在对法国1848年二月革命的经验教训进行总结时,对唯物史观的思想方法进行了极为出色的运用。他说道,“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70-471页。。在1859年1月写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对唯物史观作了更加经典和完善的概括,指出:“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所以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生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2页。

在《资本论》第1版序言中,马克思进一步强调说,“一个国家应该而且可以向其他国家学习。一个社会即使探索到了本身运动的自然规律……它还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10页。。他甚至将人类社会的发展比喻为自然历史过程,说“我的观点是把经济的社会形态的发展理解为一种自然史的过程。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各种关系,他在社会意义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9)《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

恩格斯也是将唯物史观贯穿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在1894年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跋》中,他强调,“较低的经济发展阶段解决只有高得多的发展阶段才产生了的和才能产生问题和冲突,这在历史上是不可能的……每一种特定的经济形态都应当解决它自己的、从它本身产生的问题;如果要去解决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经济形态的问题,那是十分荒谬的”(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58-459页。。

近几十年来,我国学术界流行一种观点,似乎恩格斯在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上是坚持“跨越论”的,即突出强调俄国国内条件,主张俄国可以在自身特有的农村公社的基础上跨越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而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从而有意无意地淡化了恩格斯在俄国社会发展道路问题上所坚持的唯物主义立场。实际上,恩格斯无论在《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跋》还是在关于俄国问题的书信中,都始终是坚持俄国不可能先于西方实现社会主义革命这一唯物主义立场的,因而我们不应将恩格斯看作是一般意义上的“卡夫丁峡谷理论”的创立者和坚持者。

二、观点之二:改革后的俄国深陷危机之中,将随时爆发社会革命

恩格斯虽然认为俄国不可能先于西方发生社会主义革命,但他同时也十分强调这样一种观点,即改革后的俄国深陷危机之中,随时会爆发推翻沙皇专制制度的革命。

在《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文中,恩格斯作出了这样一种判断,说改革后的俄国已经处在革命的前夜,行政机构腐败透顶,财政混乱到了极点;作为国家主要经济支柱的农业生产,已被1861年改革弄得混乱不堪,地主没有足够的劳动力,农民没有足够的土地,生产一年比一年下降,而这一切只是靠专制制度才勉强维持着。在这里,“革命的一切条件都结合在一起,这次革命将由首都的上等阶级,甚至可能由政府自己开始进行,但是农民将把它向前推进,很快就会使它超出最初的立宪阶段的范围”(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01页。。

1878年初,在俄土战争的背景下,恩格斯相继发表了两篇论述世界主要国家工人运动发展状况的文章,在谈到俄国时,均强调说它就要发生革命。在《德国、法国、美国和俄国的工人运动》一文中,恩格斯写道,在俄国,我们已经看到了1789年的种种因素,在这之后将会有1793年;不论战争的结局如何,俄国革命已经成熟了,并且将很快爆发,可能就在今年爆发;革命将先从上层、从宫廷和贵族中间开始,但革命一爆发,就会吸引农民参加,那时人们就会看到连1793年也为之逊色的场面。(1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0页。在《1877年的欧洲工人》一文中,恩格斯论证说,被欧洲自由派报刊普遍赞扬和歌颂的伟大解放法令,只不过是为将来的革命打下了基础和使这个革命不可避免罢了;为了避免革命,俄国只得从对外战争中寻找出路,但俄国在战争后屈辱的让步一定会使人民的不满发展成猛烈的革命,俄国政府即使能够使这场革命推迟一两年爆发,也不可能逃脱革命的命运。(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4页。

1879年初,恩格斯在《德国反社会党人非常法。——俄国状况》一文中指出,俄国民粹派的恐怖活动将在俄国造成革命的形势,说“在俄国,一个有决定意义的运动正在成熟。在那里,政府和秘密团体之间的斗争非常尖锐,达到了再不能长久继续下去的地步。这个运动好像眼看就要爆发了”(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43页。。及至1885年4月,恩格斯仍然强调说,“这个国家正在接近它的1789年。革命一定会在某一时刻爆发;它每天都可能爆发。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国家就象一颗装上炸弹的地雷,所差的就是点导火索了”(15)《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89页。。

较长时期以来,我国学者在谈到俄国1861年改革后的发展状况时,习惯于将恩格斯的上述论述等同于俄国的现实状况,也认为俄国在改革后陷入了极其严重的革命危机之中,沙皇专制制度就要被革命推翻。那么,恩格斯的上述看法是否完全符合俄国社会发展的实际呢?详尽考察改革后俄国社会发展的现实,我们会发现,恩格斯的上述看法并不完全准确,它更多的是基于主观愿望而非完全从客观事实出发的。

事实上,改革后的俄国并没有陷入极其严重的革命危机之中。俄国1861年改革总的目标,是要在保持社会基本稳定的前提下尽快废除农奴制,使国家走上西方式的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尽快发展成为工业化强国。应该说,这一目标符合俄国社会发展的根本利益和世界发展的总体方向,决定了它不会引起严重的社会动荡。

首先,俄国不可能发生大规模的农民革命。俄国1861年改革的首要举措是废除农奴制。农奴制是俄国社会的痼疾,它束缚着亿万俄国农民,损害着俄国社会的发展。自19世纪上半叶以来,俄国有识之士就一直呼吁废除农奴制。在尼古拉一世时代,俄国已进行了一些微小的尝试,而随着克里米亚战争的失败,废除农奴制在俄国已是势在必行。1861年2月,沙皇政府终于颁布了废除农奴制的法令,赋予广大农民以公民权和私有财产权,这在俄国历史上是一项极其重大的改革成就。

毫无疑问,俄国1861年改革是十分不公正的。沙皇政府虽然赋予了俄国农民以人身自由和私有财产权,却使贵族地主阶级在经济上获得了更大的利益。农民被迫把先前耕种的一部分土地,尤其是较好的土地割让给了地主,自己耕种的土地较之前减少了。并且,留给农民的那部分土地还要赎买,农民因此背上了沉重的债务包袱。同样不公的是,农民赎买得来的土地并没有完全归自己支配,而是由村社统一管理。凡此种种,使得许多农民的状况在短时间内较之前恶化了,从而引发了一系列暴力反抗的事件。然而,这并没有使俄国走到发生严重革命危机的地步。

对于俄国广大农民而言,改革除了使他们保留了一定数量的份地,更重要的是使他们获得了人身自由,可以自由流动和到工厂、城市里打工,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他们土地减少造成的损失。拥有了私有财产权,农民便有了积累财富的强大动力,打开了上升到更高阶层的通道。另一方面,从俄国农民的阶级特性看,他们也不会去进行推翻沙皇政权的革命。诚如恩格斯所言,俄国农民都是皇权主义者,对沙皇有着根深蒂固的信仰,即使进行暴力反抗,也是反地主而不反皇帝。一个鲜明的例子是,1870年代上半期,俄国民粹派开展了声势浩大的“到农村去”运动。他们穿上农民的服装,深入到田间地头,向农民解释沙皇政府的暴虐,宣传通过革命推翻沙皇政府的必要性。然而,俄国农民们不仅对民粹派的宣传不接受,反而还将他们作为大逆不道的反叛者捆绑起来交给官府处置。“到农村去”运动因而很快就失败了。从更深层的阶级属性看,小农从来不是新生产力的代表,他们封闭、分散、愚昧和落后,不可能形成统一的阶级意识。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一文中,曾对法国农民马铃薯般的孤立性做过深刻的揭示,正是这种孤立性导致他们自己不能代表自己,只能寄希望于王权。列宁在新经济政策时期也对俄国农民的落后性做过大量的阐述。

其次,俄国也不可能发生真正的资产阶级革命。在1870年代时,俄国还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资产阶级。虽然出现了一些资产者,部分贵族地主开始向资产阶级转变,但数量非常有限。既有的贵族地主虽然在改革中失去了对农奴的人身支配权,利益受到一定的损失,然而由于得到了一定的土地补偿和赎金收入,因而对改革的抵制大大减弱。沙皇政府奉行发展资本主义的方针,对他们也是有利的。即使他们与沙皇政府存在矛盾,也力求通过改良而非暴力革命的方式去解决。恩格斯曾设想,俄国将先出现争取立宪的运动,由贵族、地主甚至官僚发起,继而蔓延到社会其他阶级,最后由于农民的参加而演变成推翻沙皇专制制度的全民革命。这是一种类似于法国大革命的发展过程,先是1789年,继而是1793年,从而完成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但这终归是一种抽象的设想,因为俄国当时的情况与18世纪末期的法国相去甚远。恩格斯在批判特卡乔夫时说,俄国没有无产阶级,因而不可能发生社会主义革命,同样的道理,俄国还没有像样的资产阶级,怎么会发生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呢?

当然,俄国不会发生真正的社会革命并不是说它当时不存在暴力革命的因素。俄国民粹派当时就是一种致力于通过暴力活动推翻沙皇政府的力量。俄国民粹派主要由中下层知识分子构成,信奉农民空想社会主义学说,反对俄国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主张依靠农民,通过暴力革命的手段推翻沙皇专制制度,使俄国在农村公社的基础上过渡到社会主义。“到农村去”运动失败后,俄国民粹派出现分化,一部分走上改良主义道路,另一部分则转向个人恐怖主义,专门进行暗杀沙皇政府官员的活动。1881年初,民粹派分子成功刺杀了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震惊世界,但他们旋即受到当局的残酷镇压,民粹派运动从此式微。因此,严格地说,民粹派运动谈不上是一种革命运动,它没有基本的阶级基础,一受到镇压即走向崩溃。

恩格斯同马克思一样,对民粹派运动是支持的,甚至有时将其看作是一种革命活动,对其给予很高的评价。但从根本上说,马克思、恩格斯看重的只是它对沙皇专制制度带来的冲击。恩格斯在1885年4月致查苏利奇的一封信中,就直白地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据我看来,最主要的是:在俄国能有一种推动力,能爆发革命。至于是这一派还是那一派发出信号,是在这面旗帜下还是那面旗帜下发生,我认为是无关紧要的”(16)《马克思恩格斯与俄国政治活动家通信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490页。。

关于19世纪后半期俄国是否面临真正的革命危机,还涉及人们对俄国1861年改革总的看法问题。迄今为止,我国学术界对俄国1861年改革的评价一直是很低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马克思、恩格斯看法的影响。马克思、恩格斯对俄国1861年改革的看法,是由他们总的目标诉求决定的。马克思、恩格斯一直追求世界革命,希望从俄国找到突破口。他们反对在俄国进行任何形式的改良,因为那样就意味着俄国专制制度会继续存在下去和俄国将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基于同样的理由,马克思、恩格斯也不断作出俄国就要发生革命的预言,而不管这一革命是否真的存在或是否可能发生。

三、观点之三:俄国革命对西方无产阶级具有极其重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意义

恩格斯非常期望俄国发生革命,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在于,他认为俄国革命对于西方工人运动具有极其重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意义。恩格斯此一方面的论述较为零散,但我们仍然可以找出一条明显的线索。

1.在1875年写的《〈论俄国的社会问题〉一书导言》中,恩格斯首次明确阐述了俄国革命和沙皇专制制度的覆灭对于德国工人运动的重要意义。他指出,“俄国事态的发展,对德国工人阶级有极其重大的意义。现存的俄罗斯帝国是整个西欧反对势力的最后一根有力支柱,这在1848年和1849年已经非常清楚地显示出来了……西欧的任何革命,只要在近旁还存在着现在这个俄罗斯国家,就不能获得彻底胜利……俄罗斯沙皇制度的覆灭,俄罗斯帝国的灭亡便成了德国无产阶级取得最终胜利的首要条件之一”(1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5页。。

2. 在1878年初写的《1877年的欧洲工人》一文中,恩格斯又强调了俄国革命对于整个欧洲的重大意义,说它不是简单地意味着在俄国国内换个政府,而是具有巨大的国际意义,即意味着从法国大革命以来就一直是欧洲专制制度柱石的庞大的军事强国的消失,意味着欧洲整个形势会发生有利于劳动阶级普遍解放的重大变化,这种变化一定会受到每个国家的工人的热烈欢迎,被看作是他们向劳动的普遍解放这一共同的目标迈出的一大步。(1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84页。

3.1888年1月,在致若安·纳杰日杰的信中,恩格斯更为详尽地发挥了这一点。他指出,我们大家都遇到一个巨大的障碍,它阻碍着一切民族的自由发展,没有这种自由发展,我们是不可能完成社会革命的任务的,这个障碍就是旧的神圣同盟;由于俄国具有几乎攻不破的战略地位,俄国沙皇政府便成为这个同盟的核心,成为欧洲反动势力的主要后备力量,因此,推翻沙皇政府,消灭这个压迫整个欧洲的祸害,就成为解放中东欧各民族的首要条件;而一旦沙皇政府垮台,俾斯麦的德国也会因失去它的主要支柱而走向崩溃。总之,“在目前,要是俄国发生革命,它就会拯救欧洲免遭全面战争的灾难,并成为全世界社会革命的开端”(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7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6页。。

4. 在生前写的最后一篇关于俄国问题的重要文献——《〈论俄国的社会问题〉跋》中,恩格斯依然强调了俄国革命对于西方无产阶级的意义,说“俄国革命还会给西方的工人运动以新的推动,为它创造新的更好的斗争条件,从而加速现代工业无产阶级的胜利;没有这种胜利,目前的俄国无论是在公社的基础上还是在资本主义的基础上,都不可能达到社会主义的改造”(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467页。。

由此可见,俄国革命对于西方工人运动和无产阶级解放事业具有至关重要乃至决定性的意义,是恩格斯始终坚持的一个重要观点。我国学术文献多年来约定俗成地时常对其加以引用,但同样缺少仔细的研究与评析。笔者认为,对于恩格斯的这一观点,至少有三个相互关联的问题需要加以澄清:一是西方一直没有取得社会主义革命的胜利,是否主要是因为近旁存在一个俄罗斯帝国和它没有发生革命?二是假如俄国真的发生了革命和沙皇专制政府被推翻,是否能够促发西方的社会主义革命?三是何种原因使恩格斯和马克思始终持有和强调这样一种观点?

我们首先看看第一个问题。纵观西欧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我们会发现,它之所以没有取得最终胜利,根本原因在于其自身而非外部。自身原因一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还没有完全耗尽自己的潜力;二是资本主义政治制度也一直处在发展和完善的过程中,部分地满足了劳动阶级的利益诉求。

根据唯物史观基本原理,社会主义是资本主义高度发展的产物,然而直到19世纪中后期,资本主义在世界范围内还远没有发展成熟。即使是当时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英国,生产关系和政治制度也还处在不断发展与完善的过程中,生产力也仍然在向前发展。另一个资本主义大国法国,甚至第一次工业革命都还未完成,小农经济占有很大比重,政治制度也没有稳定下来。德国在生产关系和政治制度上比法国还落后,它刚刚形成了统一的国内市场,保留了浓厚的封建制度残余,但它利用后发优势,资本主义生产力获得了跳跃式的发展。而世界其他地方,除北美洲的美国外,大部分还处在前资本主义发展阶段。

马克思、恩格斯在19世纪40年代末就作出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也不能容纳生产力发展了的预言,但1848年革命失败后,他们通过反思,不断修正自己的看法,得出了一些新的结论。例如,马克思在总结法国二月革命失败的经验教训时就写道:“在这种普遍繁荣的情况下,即在资产阶级社会的生产力正以在整个资产阶级关系范围内所能达到的速度蓬勃发展的时候,也就谈不到什么真正的革命。只有在现代生产力和资产阶级生产方式这两个要素互相矛盾的时候,这种革命才有可能。”(2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6页。在1870年代中期批判巴枯宁的激进无政府主义思想时,马克思强调指出,彻底的社会革命是同经济发展的一定的历史条件联系着的,这些条件是社会革命的前提,只有在工业无产阶级在人民群众中占有重要地位的地方,社会革命才有可能。(2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04页。

恩格斯自1850年代以后,也是不断修正自己对资本主义生命力的认识。在1878年时,他仍然强调德国是一个极其落后的国家,需要大力发展资本主义。1880年代中期,在回顾英国自1845年以来的发展历程时,他开始承认它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与肯定资本主义生产力不断向前发展相比,更加引人瞩目的是,恩格斯在晚年开始认识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部发生的巨大变化,尤其是劳资关系方面发生的巨大变化。恩格斯指出,英国的工厂主越来越了解到,没有工人阶级的帮助,他们永远不能取得对国家的完全的统治。于是,两个阶级之间的关系逐渐地改变了。从前被所有工厂主畏惧的工厂法,现在他们不但自愿地遵守,而且还容许被普及到几乎所有部门中去;以前被视作怪物和恶魔的工联,现在也被厂主们当作完全合法的机构;甚至以前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的罢工,现在也被认为很有用处;那些使工人利益受到极大损害的法律,有不少已经被废除了;而那个十分可怕的“人民宪章”,实际上已经成了工厂主们自己的政治纲领。(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第226页。

1895年,恩格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的《〈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一书导言》中,特别强调指出:“历史表明,我们以及所有和我们有同样想法的人,都是不对的。历史清楚地表明,当时欧洲大陆经济发展的状况还远没有成熟到可以铲除资本主义生产的程度;历史用经济革命证明了这一点,从1848年起经济革命席卷了整个欧洲大陆,在法国、奥地利、匈牙利、波兰以及最近在俄国刚刚真正确立了大工业,并且使德国简直就变成了一个头等工业国——这一切都是以资本主义为基础的,可见这个基础在1848年还具有很大的扩展能力。”(24)《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0页。

我们再来看看第二个问题,即俄国革命和沙皇专制制度的崩溃是否能够对西方革命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

自19世纪上半期以来,俄国与西欧形成了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格局。由于反拿破仑战争的胜利,极端落后的俄国一跃成为欧洲大陆的霸主,在一段时间里不断干涉和镇压西欧各国的革命运动和民族解放运动,维护欧洲封建专制秩序,但也由此使其付出了沉重的资源上的代价和导致了国内发展的停滞。到了19世纪中叶,与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的英法等列强相比,俄国已经全面落后了,致使在克里米亚战争中遭到惨败。此后,俄国进入改革时期,国内矛盾丛生,政治动荡不已,已无力深度介入欧洲事务。进入1870年代,随着德国的崛起,俄国的国际地位进一步衰落,只能与像土耳其这样的国家进行局部争夺了。1877—1878年的俄土战争,俄国尽管取得了胜利,但在英法德等国的压力下,不得不将胜利果实悉数吐出。19世纪末期,这种发展态势有增无减,俄国专制政府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干涉西欧国家事务,西欧各国革命运动成功与否,已完全不取决于它的存在。

那么,俄国国内的革命运动能否影响和促进西方各国的革命呢?由于俄国在19世纪后半期并没有发生真正的人民革命,问题无从谈起。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曾被马克思、恩格斯寄予厚望的俄国民粹派运动,并没有对西欧工人运动产生任何影响。哪怕是1881年3月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本人被民粹派分子刺杀,也没有在西方工人阶级中掀起任何波澜。进入20世纪后,俄国发生了三次革命,可进行某种程度的验证。1905年,俄国发生了持续较长时间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工人阶级也积极参加了,一度使得沙皇政府颁布了给予公民以政治自由、成立国家杜马的法令。西方工人阶级政党虽然声援了这一革命,但并没有起而响应。1917年2月,俄国又爆发了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使得存在了300余年的罗曼诺夫王朝走向终结,但革命同样没有引起西方无产阶级的呼应。再后来,十月革命发生并成功了。这是一次无产阶级政党领导的旨在实现社会主义的革命,理应得到西方工人阶级的响应和支持,但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最后我们再来谈谈这样一个问题:既然西方社会主义革命没有发生主要源于自身因素,俄国革命与西方革命之间不可能存在紧密的关联,那么马克思、恩格斯为什么一直致力于这样思考、看待问题呢?

这其实不难理解。马克思、恩格斯自早年起,受到人道主义和共产主义思潮的影响,极为同情无产阶级的遭遇,进而认为资本主义既然造成了十分悲惨的后果,那么它肯定就不应当继续存在下去了。因而从1840年代末期起,马克思和恩格斯就一直预言资本主义就要崩溃,尤其是像英国这样资本主义最发达的国家。然而,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革命在西方始终没有发生,巴黎公社也只是像恩格斯后来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一个极其微小的事件。而在英国,工人阶级甚至从来没有试图推翻资本主义制度。阶级矛盾一度较为尖锐的法国和德国,也越来越向和平改良的方向发展。但马克思、恩格斯囿于对资本主义本质的看法,很难从西方社会内部找原因,于是就更多地将目光转向了外部。

将目光转向外部,力图从外部找寻突破口,在1860年代末1870年代初马克思对爱尔兰问题的阐述中就得到了明显的体现。长期以来,马克思、恩格斯将英国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的心脏和堡垒,认为只要英国还在资产阶级手中,西欧的社会主义革命就无法取得胜利。那么,如何才能给英国致命一击呢?爱尔兰当时是英国的殖民地,马克思认为,只要爱尔兰还在英国手中,英国无产阶级就无法获得解放。因此,打击英国的杠杆应该放在爱尔兰,爱尔兰独立了,英国资产阶级的统治就会被大为削弱。

再一个例子是波兰问题。对于俄国,马克思、恩格斯一直认为它是欧洲反动势力的堡垒。如何摧毁这一堡垒呢?除了支持其内部的民粹派运动,在一段时间里,波兰是马克思、恩格斯关注的重点。马克思、恩格斯认为,俄国之所以十分强大,是因为它统治着波兰,如果波兰获得了独立,就会给俄国以沉重打击。因此,摧毁俄国的杠杆应该放在波兰。

将推动西方革命的杠杆放在俄国,也是沿袭了上述思路。不过,事情的发展是多方面的。恩格斯晚年在一定程度上认识到了西欧发生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暴力革命的可能性越来越小,相反,无产阶级通过普选权等改良方式取得的成就越来越大,因此他思考的重点转到从内部改造资本主义制度方面去了。同时,在俄国问题上,恩格斯也开始更多地强调其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性,对民粹派通过农村公社使俄国过渡到社会主义的观点采取了更加严厉的批判立场,由此,对俄国革命与西欧革命相互促进的理论观点也不像以前那么强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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